不速之客(短篇小说)

2019-02-19 08:00张军
啄木鸟 2019年2期
关键词:老韩小丁秀英

张军

一般来说,乡村的饭店晚上九点就不上座了,每到这个点,醉仙阁的老板刘骥鸣都会准时打道回府。酒楼的每一处细节都会按照他预先设定的程序按部就班,他在与不在一个样。

这晚,他刚拿起车钥匙,门就响了。房门半开,领班小姐拉着门把手,探着身子:“楼下有个客人非要见您,见还是不见?”刘骥鸣说:“菜里又落苍蝇了?换菜,打折,免单,你看着办吧。这些事不用找我。”领班小姐说:“要是这些事倒好办了,我看这个人——有事。”刘骥鸣坐回了老板台,点开了一层大厅的监控:一号桌坐着一个光头,边上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土黄色的旅行包。镜头推了上去,待看清了这张脸,刘骥鸣有数秒钟发愣。是他!他平复了一下情绪,随领班小姐走下楼去。

那人眼皮耷拉着,直到刘骥鸣走近才抬起来,说:“没想到吧?”跟在身后的领班小姐明白了——他们相识,遂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刘骥鸣没说话,拉椅子坐下。男人开口:“我来,一是告诉你一声,我回来了,当年毕竟是你把我送进去的;二是听说她死了,我想知道你给她埋哪儿了?我去给她道个歉。”

刘骥鸣语气和脸色一样生硬:“没必要。”

“有没有必要,不是你说的,是我想去。”

“我埋的地方你去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不了?只要我想去,就能去。”

“我说你去不了,你就去不了。”两人僵住了,刘骥鸣回身示意领班小姐添一壶茶,男人端起茶杯咕咚灌了一口,刘骥鸣挑衅地看着他,“我把她埋在心里了。”

男人呵呵笑了。合上眼,瞬间睁开:“真他妈难为人啊,看来你不想原谅我了。”说完站起身,将旅行包甩上肩,扭头说,“我再打听一个人,卢前,在你这儿吧?”

刘骥鸣唔了一声,示意领班小姐。领班小姐脚穿软底布鞋走路带风,朝后厨喊:“卢师傅!”

大厨卢前顶着厨师帽从厨房出来,和男人打了照面,脸上瞬间开了一朵花,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迎上前去:“哟,干吗这是,要走啊?到这儿让你空肚子出门不是打我脸吗!刘老板不安排,这顿我请。”说着顺手接过他肩上的包。男人僵硬的脸化开了,卢前向楼梯口推着他的身子,交代领班小姐,“告诉后厨扒拉俩菜,我们这多少年没见了!”刘骥鸣随他们上楼,二楼的客人已经散尽,男人被卢前领进了一个雅间。

刘骥鸣回办公室一时呆坐,这个男人的出现让他的脑子乱了。随即,他起身从身后的柜子中翻出一瓶陈年茅台,在手中转了个个儿,走了出去。见了刘骥鸣,卢前一拍桌子:“这就对了嘛,以前那点儿事儿就过去了!看,老板把压箱子底儿的货都拿出来了,朋友来了有好酒。”

放下酒,刘骥鸣说:“你们喝吧,今天我请。”说完转身出门,心里接上了下一句:若是那敌人来了——

重案队副中队长庞然带人到达刘庄时,技术队的几个队员正在不同的位置照相、绘图。一溜儿五间大瓦房落了架,房基上散落着砖瓦木料,初冬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火灾的余烟和焦糊的气味。片警老韩吩咐一中年男子:“再吆喝些人过来,这个速度太慢了。”庞然过去问消防的同志:“起火点找到了吗?”对方摇头。按常识,烧毁最严重的地方往往就是起火点,可是这个常识在这个火场没得到验证。

法医王瑾摘下橡胶手套,对庞然说:“两名死者均为男性,初步判断都是先死后烧。”王瑾还没说完,庞然一惊:“怎么!两名?”王瑾朝他身后一指:“这不,那儿还有一位!”庞然蹿了过去,王瑾追在后面:“一个死在西屋床上,这个倒毙在西屋门口。床上的身体缩短了三分之一,没有明显外伤;这位头部有伤,烧伤较浅。”

庞然忙着给队里打电话报告,又叮问王瑾:“确定都不是烧死的?”王瑾甩了下短发:“严谨地说,是初步判断,最终结果待解剖后确定。”庞然知道,已经八九不离十了。王瑾是这方面的专家,为了写一篇炭化尸体法医学鉴定方面的论文,这个姑奶奶曾经连续一个月趴在殡仪馆的火化炉前,观察记录了600多具遗体在不同燃烧时间、不同炉温条件下的炭化情况。

片警老韩介绍:“这家一共三口人,男主人徐旺,媳妇许秀英,孩子徐子恒正在监狱服刑。”老韩突然打住,刚才出去的那个中年男子领着几个扛锨携镐的村民进了院子。老韩给庞然引见:“这是王村长。”庞然朝他点了一下头。待村长走过,老韩趋身小声说:“据传,许秀英和那位有一腿。”他的下巴颏对着村长的后背扬了一下。老韩接着说,“经许秀英辨认,西屋门口的死者是徐旺。”

庞然保持着一个重案刑警的敏感和多疑,问:“死者被烧得面目全非,她凭什么说是徐旺?”

“徐旺左手小拇指受过伤,比正常人短一截。这是许秀英说的,全对上了。”老韩回应。

焦糊的气味中隐隐有一股肉被烤熟的香味。小丁开始干呕,庞然看了他一眼,笑了,似乎在嘲笑他距离一名重案刑警的距离。砖头下压着的一把锨已经引起了技术队同志的注意。庞然看了一下房屋的布局:东西各两间屋,都单独走门。西屋床上这位无疑成了巨大的问号,谁能莫名其妙地死在别人家?老韩说:“我琢磨是不是徐子恒回来了?”

庞然在邻居家见到许秀英时,她还在打着哆嗦,刚刚经过的事情如同梦境一般。

从许秀英身上下来,村长王永远就死狗一样齁齁睡去。半夜被一脬尿憋醒,尿意一来,比色意还急。推开许秀英,下床踢里踏拉向外急走。许秀英一个激灵,爬起来吧嗒一声揿亮了屋灯,手点着隔壁,埋怨道:“我的祖宗哎!”王永远没搭理她,心想:他听见又怎样,我还不知道那个活王八就在隔壁?

恐怕全庄人都知道徐旺是个活王八。

徐旺人软货囊,可日子比别人过得滋润,还不多亏了村长照顾。几年前徐旺就买了一辆锃光瓦亮的“巨力”,車都扔出了锈疙瘩,也没指着它挣到几个子儿。自从老婆和村长一好上,事儿就来了。村里有一辆货车,村长说它坏了。村长说它坏了,它就不敢动窝儿。村里拉脚,就让广播喊徐旺。徐旺开着“巨力”突突一到村委会门口,会计就记工。活王八的日子好过,气不好出。徐旺最受不了电喇叭的大嗓门,喇叭一嚷嚷全村人都知道——别看徐旺白天忙得贼死,晚上准是闲得蛋疼。徐旺为此找过王永远,吭哧憋嘟,半天才挤出一句整话:再派活儿时,能不能别让喇叭喊了……

王永远迈出屋门哗哗就溅起了一片尿声。突然,他打了一个冷颤,白色尿柱瞬间就断了流。一个黑影从窗下扑来。他瞬间反应,这人是奔自己小命儿来的。拔腿欲跑,来不及提起的裤子把他兜了个跟头。倒地的一刻,他想完了。一翻身,摸到了刚才戳在门口,随他同时倒地的一把铁锨。慌忙爬起身,用力向来人头上抡去。

中了——那人像一个装满粮食的布口袋,扑通被放倒在地。

王永远从地上摸到了一把宽背薄刃的菜刀,心里哆嗦了一下。摸到那人的脑袋,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拨拉一看,果真是徐旺!徐旺瞪着一双死鱼眼捯气,血还在冒着。刚才吓回去的尿接上了头,裤裆顿时湿了。许秀英听到动静披衣摸到跟前,妈呀一声,王永远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半晌,许秀英颤声问:“啥……啥味儿?”王永远耸了一下鼻子,突然见西间房内火光闪闪,哗啦一声,玻璃瞬间爆裂,一股火苗像巨大的舌头向房檐上方翻卷着、舔舐着。

许秀英手背掩嘴,惊恐地说:“那屋,那屋没人呀……”王永远脑中猛地闪现出一个念头,拖着徐旺的身子,朝着火光摆了一下头,命令道:“快!”

大门已经啪啪被打得山响。

联系津河农场,监狱方答复:徐子恒确于11月8日提前两年释放。出狱前,他拒绝监狱方面通知家属,主要原因是与父母积怨较深,早已行同路人。当天早上八时许,被管教送到长途车站。

庞然用高德地图算了一下车程,到达刘庄所处的别山乡应该是晚上九点左右。技术队从中心现场向外围拓展,在门楼东段的矮墙上发现了两处蹬踏的痕迹。两具尸体归王瑾,拉走解剖,同时做DNA鉴定。现场清理近了尾声,消防的同志依然眉头不展,突然说:“只有一种可能!”说著竖起食指往上一指。

“你是说——天火?”庞然奇怪地问。

“不,是屋顶!”

按照这个思路,小丁搞清楚了一个问题:西屋靠北的房梁上吊着一坨五六十斤重的棉花。这两间屋原是徐子恒居住,前两天寒流降温,许秀英将院子里的花都搬到了屋里,防止花被冻死,生起了炉子保温。

“炉子在屋子什么位置?”庞然问。

小丁语塞,吐了下舌头,掉头跑了出去。回来时说:“煤炉在屋子当间。”

庞然嗯了一声,证实了他的想法:煤炉倒在屋内北墙下,肯定被人挪过。庞然注意到炉子的火门开着。找许秀英核实,她确定头天晚上火门是封好的。技术队在炉盖上发现了一团黏糊糊黑色的东西,提取了下来。

重案队集体研究案情,梅队让大家都说说。庞然自然先说:“徐旺火灾中反方向往火里跑就可疑,更别说他的伤了,‘奸出人命,赌出贼,先查王。”梅队点头:“就一条啊,没有把握不动人,动人就一举拿下。”按照这个思路,外围调查工作开始了。

无名尸的DNA鉴定结果证实了大家的猜想,死者就是徐子恒。其胃内容物含有大量酒精,没消化掉的胡萝卜丝、肉糜、青椒丝等物。未检出毒物。推断死亡时间距进餐结束一个小时左右。两具尸体呼吸道内均未检测到烟尘颗粒,王瑾说的杀人焚尸事实成立。庞然又找王瑾问了些尸检的细节。

哥们儿和领导的区别在于,领导就会派活儿,大领导就会要结果。哥们儿派完活儿还会关照一下。梅队尽管忙着打团伙、破大案,时不时还不忘过问一下庞然手里的这起命案。庞然说:“别净拿嘴涮人,是不是该犒劳一下弟兄们?”梅队满口答应,让他定地方。傍晚时收到庞然发来的一个位置,一看竟然是别山乡。一笑,知道这小子脑子没散黄儿,里面还装着事。

别山乡是半山区,一段明代残长城在刘庄后山攀岩过境,上面有两座保存完好的敌楼。这段不足千米的残长城带火了别山乡的民俗游,也带火了乡上的餐饮和住宿。这家饭店是一幢二层仿古阁楼,木门木柱,黄色琉璃瓦飞檐。一层是敞开式大厅,二层一水儿是玻璃落地包间。旅游区的餐饮住宿全想着怎样让游客鲜血淋漓,这家却罕见地打着川湘菜的特色。

进了醉仙阁,见派出所的赵所、片警老韩、庞然和小丁已经在座。梅队听老韩正在抱怨:“我说这家是街上最好的,骗你不成!最后还得听我这个坐地户的。”

此前,他们将街上七八家饭店都串了一遍。庞然抱着十二开的彩色菜单点了个鱼香肉丝。老韩说:“你到处找这个菜,好这口儿咋的?”庞然不语,笑着点了两下桌子。服务员出屋,庞然起身关上门,才说:“徐子恒最后的晚餐就是在这家吃的。”

老韩拍了下脑门:“噢——我说你满街踅摸啥呢!我还以为你们重案组天天外边跑,见的世面广,嘴都吃刁了。”大家笑了。“你凭啥说是他家啊?徐子恒托梦告诉你了?”老韩问。大家轰地又笑了。

“徐子恒没告诉我,是王瑾告诉我的。”庞然点着菜谱上的鱼香肉丝说,“徐子恒吃下去的东西还没完全消化,胃内容物组合起来,不是鱼香肉丝是什么?”

大家不觉被吊起了胃口。庞然享受着被人关注的惬意,瞥了眼梅队,接着说:“正经的,这道菜要用笋丝当配料,很多饭店为了降低成本都用土豆丝代替,只有他家讲究。”菜来了,梅队端着酒杯在玻璃转盘上磕出一串叮叮当当,道声辛苦!就开喝。老韩盯着鱼香肉丝转到自己跟前,将转盘按住,喊:“别动!”夹起了一块笋片,仰脖举到眼前,赞叹,“行,你真行!”

老韩介绍了酒楼的情况:“酒楼老板叫刘骥鸣,别山人,三十出头吧,省医科大学毕业,原来是乡卫生院的外科大夫。”庞然抬眼,他在想医科大怎么能和一个乡村饭店扯上关系。接下就听老韩说,“他们家,父一辈、子一辈,刘骥鸣的爷爷就是个厨子,十多年前,刘骥鸣的父亲在街上开了一家小酒馆,经营到现在就成了这个酒楼。刘骥鸣在卫生院上了三年班,出了一次医疗事故,被病人家属纠缠,索性辞职,帮助父亲料理这个酒楼。去年,父亲就把这个酒楼全都交给了他。”

几杯啤酒下肚,庞然出去方便,大概十多分钟才回来。刚一落座,老韩接着反映了一个情况:案发当晚,正是老韩带班巡逻,晚上十二点左右,巡逻到酒楼附近,听楼上有打麻将的声音。当时联防队员问老韩,他们玩牌肯定带响儿,抓不抓?老韩说,今儿也抓,明儿也抓,就屁股大这块地儿,人全得罪光了,就不怕走夜路挨板砖?先养着吧。刚回所里,就接到刘庄火灾的警情。

翌日,庞然请示梅队,对王永远办理刑传手续。凌晨两点,老韩带领庞然和小丁叫开了王村长的家门。亮了工作证,庞然就说了一句:“公安局的。”说完“咔嚓”按上手铐,套上头套就走,颇有夜审潘仁美的意思。不出所料,王永远木然地听从着警察的命令,一路上一言不发。快到看守所时,突然醒过闷儿来,激烈抗议:“你们凭什么抓我?!”庞然淡淡地说:“您反应是不是有点儿慢?王村长!”王永远哑了,哀叹一声,耷拉下脑袋。

翻看已经签过字的讯问笔录,庞然问:“你是说,你看着西屋起的火,但没见有人跑出来?”王永远说是。庞然又问:“你说,先在院子里闻到一股塑料燃烧的味道?”王永远说是,接着反问:“我没有丝毫隐瞒,算不算自首?”庞然想着刚才的两个问题,顿了一下才说:“算是坦白吧。”又补了一句,“如果属实。”王永远抢着说:“属实,绝对属实!”

梅队让庞然重点调查徐子恒入狱前的社会关系、前科情况和醉仙阁。重案队同时上着几个案子,抽不出人手,几个方向无法同时展开,这块骨头就让庞然慢慢啃着。

他们先杀奔醉仙阁。由小丁、老韩和刘骥鸣谈话,庞然一人在酒楼内外转悠。一层有门通向酒楼后院,出来见院子里划着七八个车位。在楼右侧的水泥地上庞然发现了滴落状的血滴。掏出手机给王瑾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王瑾来了,不仅提取了庞然发现的血滴,还在楼壁上发现了一处擦抹状的血迹。庞然抬头发现二楼的侧门只是一个摆设,楼外竟然没有外挂楼梯。

刘骥鸣承认当晚徐子恒在酒楼用餐,还说了一个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他们二人似乎很尽兴,大约有一个小时,突然听卢前在二楼大叫徐子恒的名字,接着就是匆忙跑下楼的声音,我出门一看,楼道的旁门开着。坏了,徐子恒八成从这儿摔下去了。这个门本是消防通道,外边有架外挂的铁梯。盖楼时设计有问题,放在了楼的右侧,挡了车道。最近我把消防楼梯调到了后院,右侧的楼梯就拆了。现在二层楼侧就剩一个空门,准备砌死。这不,还没完工,谁想出这事!我跑到楼下一看,果真是徐子恒跌了下来,趴在地上直哼哼。我说,叫个救护车吧。徐子恒说不用。过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鼻子流了些血。还好,别的地方都无大碍。我让卢前开车把徐子恒送回了家。这两天我琢磨着徐子恒该为这事儿找茬儿来了,大不了是一场官司。哎,你们警察来是什么意思?”

刘骥鸣话锋一转,小丁没搭茬儿,接着问:“那个门是怎么打开的?”

“嗨,全赶一块儿了,下午师傅刚看完活,定好了施工时间。别的事儿一岔乎,门就忘了锁了。”

“徐子恒离开酒楼是什么时间?”

“大概十一点多了。”刘骥鸣说,“我想这事儿大不了赔他点儿,也不至于惊动你们吧?”当听说徐子恒死了,刘骥鸣很是吃惊,“他是怎么死的?”小丁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仅是因为案情不能对外泄露,现在连办案人员都搞不清徐子恒到底是怎么死的。

按刘骥鸣所言,徐子恒死前最后接触的是卢前。卢前是这样叙述的:“子恒我们是发小,初二他被学校开除,我们联系就少了。那天撞见他,为他接风。我不喝酒,老板送的茅台他喝了半瓶。酒足饭饱,子恒出去找厕所,一眼不见,就从那个侧门跌了下去。吓死我了,好在他自己爬了起来。后来,老板让我给他送回家。”

“你是看着他进的家门吗?”

“对呀。”

“回酒楼之后呢?”

“老板为这事挺懊恼,我说,没啥大不了的,找上门有我呢。有这事儿一折腾,谁都睡不着了,老板我们几个打了几圈儿麻将,散场时有两点多了吧。”

“你从徐子恒家返到酒楼时是什么时间?”

“这个,我还真没注意。”

庞然出去看了看那个空门,出事后,两扇木门从里面用铁链子拴着,中间加着一把大锁。瓦匠师傅也被请到了酒楼,他证实了刘骥鸣的说法。庞然、小丁又找相关知情人做了一番调查。反过来又找刘骥鳴,小丁板着脸说:“我们就相关情况向你询问,希望你如实回答,包庇和隐瞒事实需要承担法律责任。”刘骥鸣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小丁说:“刚才你说,瓦匠师傅走后你忘记了锁门,可是你家打扫卫生的阿姨说,她见到门一直是锁着的,怎么解释?”刘骥鸣身子又放松下来:“你大概没问她的工作时间吧?她不是全天盯在这里,早上十点前,打扫完毕,下班;下午四点前再打扫一遍,下班。瓦匠师傅是五点以后才来,阿姨见到的门自然是锁着的。”

小丁想了想,说:“你家有监控吧?我们要调一下监控。”

“哟,这个不巧,为了改这个楼梯,探头的位置也随着调了一下,断了网,还没接上。”刘骥鸣显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真巧啊!”小丁弦外有音。庞然也盯了他一眼,刘骥鸣神情自若。

离开时刘骥鸣客气地将他们送到门口,领班小姐随之多走了几步,庞然似随意问了她一句:“怎么一直没见你们老板娘?”领班小姐掩口,小声说:“我们老板还单着呢。”

醉仙阁发现的两处血迹化验结果出来了:水泥地面的血滴认定是徐子恒的,王瑾在楼壁发现的那处则是另外一个人的。难道当晚这里发生过打斗?为什么刘骥鸣和酒店员工都只字未提呢?

再访醉仙阁。

他们去时,全体员工正在开班前会,小丁一下就注意到其中一个小伙子手指头上包着纱布。伙计说,前两天在后院卸货时不小心碰伤了手指。王瑾再次被请来,采了血样,拿回去和化验结果对比,认定同一。

分局档案室,一起强奸案记录在册:事主叫樊春玲,别山中学教师。六年前的一天晚上,被徐子恒在一条小路拦路强奸。报案人的名字却是刘刚,材料表明两人是恋人关系,工作单位“无”。他们将相关材料复印下来。

回到单位,庞然想把查档的情况向梅队汇报,之后去津河农场。没想到梅队带人已经先行一步。梅队的主动加入让庞然有些小感动。电话里,梅队说手里的案子刚收,想趁热抢一下这个案子。庞然说完,梅队指示他们寻访樊春玲和刘刚。挂了电话,庞然拨脚就要上车。小丁提醒:“去单位找人家不好吧?您开的还是警车。”庞然嘭地关上车门,用手机敲了一下小丁的脑壳,说:“对,你小子说得对。”

他们约了老韩,按下性子,等到天黑才动身。到了别山乡樊家所在的那个村,把车停在了村口,步行进村。穿过一条街,村东头大槐树下的矮房就是樊家。门没插,院子好似荒弃了,没有一丝人声和人气。老韩喊了声:“有人吗?”听到有人搭言,他们往里走。吧嗒一声,屋里亮起了一片昏暗的灯光。一个古佛般的老妇人,腿上搭着条棉被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摆着一兜时鲜水果和奶粉等营养品。看来有人来过。老人问:“你们打哪儿来?”庞然含糊地说:“我们是区里的,来找春玲了解点儿事儿。”老人说话带着哭音儿:“玲儿都没六年了,你们找她干什么?”三人惊愕,一时无言。小丁翻出一张笔录纸,本想庞然会问个究竟。老人的哭声停不下来,庞然向外摆了一下手,几个人无声退了出去。出了院门,老韩向小丁要过笔录纸,说:“这事交给我吧。”

等不及梅队回来,庞然电话汇报:“报案人就是刘骥鸣,刘刚是他参加工作前的名字,那时毕业待分配,所以报案记录上没有工作单位。刘、樊是高中同学,樊春玲品学兼优,刘骥鸣不觉对之产生了好感,这种感情被他埋在心里。高考,樊春玲报考了师范大学,刘骥鸣则上了医科大,两人才确立恋爱关系。毕业后,樊春玲坚持回乡做了一名中学教师,刘骥鸣也放弃省城大医院的职位,随之返乡,在乡卫生院做一名外科医生。就在他们美好人生即将开始航程时,樊春玲被觊觎已久的徐子恒祸害了,后来投河自尽。”

“要抓刘骥鸣?”梅队听完问。

“对,可是我又有点儿吃不准。刘骥鸣有报复杀人动机,但是没有发现杀人手段,也没找到相关证据。现在唯一的茬口是,那晚徐子恒从酒店二楼莫名其妙摔了下来。”

梅队质疑:“可徐子恒并没摔死啊,他是死在家里,不是有人证实刘骥鸣一直在店里没出门吗?”

庞然无法回答这个质疑,看来梅队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最后,梅队说:“哪个师父跟你说,凭动机就可以抓人了?手段呢?证据呢?你脑子先凉凉,安排人盯着刘,我这边发现点儿新情况,等我们回去碰一下再说。”

庞然只得说是,又心有不甘。这时,老韩突然打来电话:“线人反映,已经一天没见刘骥鸣了。”庞然一惊,刘骥鸣坐不住了?叫上小丁,跳上车向别山乡开去。“咱们去哪儿?”车上小丁问。庞然说:“樊家。”脚下加着油门。

还是晚了一步,刘骥鸣早上就来了,中午陪老人吃了一顿饭,暗中给老人塞下一笔钱,走了。从樊家离开,庞然说:“他正在处理外逃或入狱前的一些事,有个地方我们应该去看看。”

傍晚,桂山陵园,在樊春玲墓前,他们看到了静静而坐的刘骥鸣。庞然拉小丁在一个小土丘后隐下身来,他们悄悄等着,从这里可以看见刘骥鸣的一举一动。属于他和樊春玲的可能就剩夕阳西下的这段时间了,庞然想将这段时间全部给这对恋人。周围的景物幽暗下来,刘骥鸣一直雕塑一样坐在那里,庞然突然心生一种哀怜。

他缓缓地走了上去。

刘骥鸣发现了他的到来,说:“谢谢你们等我这么久,早看见你们的车拐上来了。”

庞然问:“当年为什么是你报的案?”

像射出去一支箭,将刘骥鸣的内心击得粉碎,他的泪刷地流了下来,缓缓说:“关于报不报案,我们有分歧。春玲说不报,我说,绝不能便宜了这个王八蛋。报完案,春玲说,我怎么觉得别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呢?从那时起,她就钻进了一个黑洞中,再也出不来了。后来她严重抑郁了,徐子恒判刑后,一日清晨她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庞然明白了,因强奸致使被害人自杀,属于其他严重后果,至少应该被判十年以上。而徐子恒判完刑后樊春玲自杀,所以量刑仅八年。庞然摇头。

“你后悔了?”

刘骥鸣点头:“是因为我,因为我这个傻逼,才将她逼到了绝路!”刘骥鸣猛然狂抽自己嘴巴。庞然抓住了他那只发狂的手,问:“不报呢?难道你想让他逍遥法外?”

“那你说我是对,还是错呢?”刘骥鸣抬头定定地望着他。

庞然无法回答。

这个刘骥鸣在心中问了无数遍的问题,他一直没找到答案。最终的答案是,没人在这件事情上有错,该死的只有徐子恒!

刘骥鸣笑了:“换个地方,我真想请你们喝一杯啊,你们是前来祝贺我们的客人。那年的今天,本应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摩挲着粗糙石碑上凹下去的笔画,已经泪流满面。

天色更沉了。

“走吧。”庞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骥鸣从碑下抔起一捧土,缓慢地走到警车前,上车的刹那,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墓碑。

在讯问室,庞然示意记录的小丁暂停,问刘骥鸣:“你说,门是你打开的,你是想摔死他,摔伤他,还是放任结果的发生?”

“我想摔死他!”刘骥鸣紧接着说。

讯问室的录音、录像设备同步开启着,庞然不动声色抻出一张纸,写了一段话塞了过去。刘骥鸣看见上面写着:我的问题关系此案的定性以及量刑,你一定想好后再回答。确认他看清了,庞然正色:“我再问一遍,你是想摔死他,摔伤他,还是放任结果的发生?”

劉骥鸣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想——摔——死——他!”

小丁望向庞然,见他无奈地摇了一下头,遂开始敲打键盘,眼泪不觉滚了下来,在键盘上溅出两朵小花儿。

刘骥鸣坦陈:“我的导师是著名脑外伤专家徐知谨教授,我毕业论文专门做的这方面研究。那个高度失足跌下,头部着地的概率很大,伤者立即死亡的概率又很小。最终结果是,毛细血管慢性渗血,颅内压增高,形成脑疝。事情完全按着我的预料发展。”

庞然不解:“那个空楼梯是专门为他设计的?”

“不,是临时起意。但他不是这种死法,就是其他,反正我不会让姓徐的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刘骥鸣笑了。

梅队见到这段笔录也是唏嘘不已。农场一行大有收获,他说:“监狱的潜规则是,袭警和花案的‘杆犯获得减刑的机会最小,徐子恒能够逆袭,源于一次重大立功表现,他揭发了一个人——卢进。”大家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对!卢前的孪生弟弟。”梅队接着说道,“卢进因寻衅滋事被判刑八年,本应在年底刑满释放。现在好了,法院将会重审他的漏罪——故意杀人!”

“十年前,潞城的春风餐厅你们还有印象吗?”有人点头,他说,“一场大火餐厅化为灰烬,还烧死了一个守门的老人。大火殃及了紧邻的迎宾酒楼,迎宾酒楼的经营者是谁呢?正是卢进。这场火灾被判定是老人用电不慎失火所致。实际上呢,卢进为了同行竞争,明知屋内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却故意纵火。只是他也承受了巨大损失,因此成功掩盖了真相。不说大火烧掉的,仅死亡赔偿一项就让春风餐厅万劫不复。后来卢进发了,却最终还是因为同行竞争,砸了人家场子,涉嫌寻衅滋事被判刑。”

“徐子恒又是如何知道真相的呢?”庞然插话。

梅队回答:“嘴不仅是漏福的地方,还是惹祸的地方。他们本是同村发小,先后到了津河农场,分在同一中队。心理学研究表明,犯罪长时间隐瞒会因麻木而放松警惕。去年,卢进无意将这件事跟徐子恒吹了出来。不久,全省开展严打,监管场所作为第二战场,不时召开深挖犯罪的动员大会和政策兑现大会。看着那些立功人员减刑释放,卢进慌了。他私下找到徐子恒让他为自己保密。但徐子恒越是信誓旦旦,卢进越是疑神疑鬼。一次劳改队在场外采沙时,两米多高的石坝塌方,正在下面挖沙的徐子恒机智地伏到了刚挖出的沙坑里,才被扒了出来。徐子恒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毫不犹豫地揭发了卢进。”

庞然接过话来:“这边的情况我来说吧,那晚徐子恒到家发现门没有闩,这个门实际是许秀英留给王永远的。他进门后将门闩死,直接去了自己屋中。随后而来的王永远还以为徐旺和自己较劲,只得从墙头跳了进去。所以,墙上的一处蹬踏痕是王永远的。”

梅队说:“现在剩下的问题不多了,却是关键的。谁放的火?卢前送走徐子恒是十一点多钟,回来时说不记得时间了,别山乡到刘庄很近,一个来回要用多长时间呢?”

小丁举手示意:“二十分钟。”庞然暗中向他挑了一下大拇指。梅队笑说:“你快出师了,卢前回到酒楼应该是在十一点半左右,接警单显示,报警时间在零时零七分。起火时,刘骥鸣和卢前正在酒楼打牌。”

大家刚听明白一点儿,又给说蒙了。

有人问:“难道还另有其人?”

梅队说:“这个得问卢前。”

小丁迫不及待:“赶快传讯卢前吧!”

庞然说:“我们刚收了刘骥鸣,也给卢前吃了定心丸。今天都回家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再说。”

卢前果真没跑,面对警察,略一慌张,很快就镇静下来,咬定自己没有作案时间。梅队在监控室监听着讯问的进展,下达指令:“上手段!”

卢前被带进了辨认室。随后,进来几个年龄、体态相仿的小伙子和他并排坐在了一起。一块落地的毛玻璃将房间一隔为二,看着眼前白茫茫的玻璃卢前心神不定。

辨认室的门打开了,几个小伙子出门的一瞬,卢前看见那个穿加油站工装的小伙子正好从隔壁的门出来,顿时如同兜头被灌了一脖子凉水。庞然盯着他:“说吧,那个盛汽油的机油桶哪儿去了?”卢前脑门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卢前崩了。那天刘骥鸣让卢前送徐子恒回家,他正求之不得,看徐子恒进入家门后,他并没有立即离开,从门缝观察徐子恒进了哪个房间后,又返回乡上的加油站,从站上找了个废机油桶,买了四公升汽油,翻墙入院进入徐家。原本打算泼油放火烧死徐子恒,看到屋顶的棉花,摸了一下炉子,他改变了想法。拔下烟囱,移动炉子,打开炉门,将机油桶打开盖放在半敞开的炉子盖上——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又保证能够燃烧,他选择了半敞。然后他回到酒楼,张罗打牌是为了安排能够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的证人。

卢前的交代印证了庞然的推断,这种机油桶的桶壁较厚,在缓慢升温的过程中会产生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如果仅是醉酒,徐子恒应该会被熏醒,而他在床上没有反应,说明当时就已经死亡——他烧了一具尸体——卢前并不知道被火烧掉的已经是一具尸体。

“你的杀人动机?”庞然不让他喘息,乘勝追击。

卢前眨巴着眼:“如果没有他的揭发,我弟弟说话就出来了,这次完了,全完了。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恨死他了!”

“接着说?”

“没……没了……”

“没那么简单吧?”

卢前愣愣地看着他:“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有罪就得挤干净了再进去,省得跟你弟弟似的,来两遍。”

卢前一言不发。

庞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卢前险些没从椅子上跳起来。“用不用我提示你一下?你和徐子恒在雅间说了什么?”

“就是叙叙旧。”停了一会儿,卢前又说,“他一个刚出来的,在里边都圈傻了,跟他能有啥说的。”

庞然掂量了一下,决定冒一下险,淡淡地问了句:“那五十万是怎么回事?”这是领班小姐受刘骥鸣指派,在雅间门口听到的唯一一句话,庞然不知所指。

要不是手脚被固定,卢前一定会从椅子上出溜下来:“是敲诈,他敲诈我……”

“为什么要敲诈你?”

“您……您不是……都知道了吗?”

“要你自己说!”

“反正也这样了,我说了吧——当年迎宾酒楼有我一股,春风餐厅那场火,是我和弟弟一起商量的。可是徐子恒只向监狱揭发了我弟弟。他说,留我在外面,这辈子就指着我了……”

监控室里,梅队冲着屏幕打了一个OK的手势,将耳麦扔在桌上,先行一步,留下庞然和小丁收摊。投监时,庞然交代管教,卢前与刘骥鸣虽然不是同案,却不宜共同关押。庞然和小丁出了看守所,一挑眼发现天边已经白了。熬了一宿,两人却毫无困意。

在车上,小丁说:“不知为啥,我眼前老是晃动着刘骥鸣坐在樊春玲坟前的情景。”庞然开着车,嗯了一声没再言语。突然,他踩了一脚刹车,将车滑向路边,从刚刚支好的一个水果摊拎回了一大袋子水果。前方路口向右打轮,小丁辨了一下方向,知道那条路通往别山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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