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长篇小说连载)

2019-02-19 08:00张明贵
啄木鸟 2019年2期
关键词:国标

张明贵

上期内容提要:

老张家第一代刑警张发财,新中国成立初期参加工作,随共和国成长,也经历过特殊年代,眼看要退休的时候,当地一个黑恶家族即将羽翼丰满,保护伞神通广大,张发财却回天乏术,含恨离岗;儿子刑警张卫国继承他的衣钵,继续与这个黑恶家族进行或明或暗的较量,几十年间此消彼长;十九大以来,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让老张家第三代刑警张警龙有了施展身手的空间。老一辈刑警的夙愿,他有机会实现吗?

第六章

按计划,下一步是等着卢大油门找上门来,然后孙谦会出面跟他谈判。其实这应该是公关部的业务,但国栋交运没有公关部,只好由保卫科包办到底。最初郎桂琴的底牌是卢大油门的车和线路加一起十万元,得知卢大油门现场缴械投降,郎桂琴又反悔了,告诉孙谦补偿不能超过三万元。

一个月过去,卢大油门爷儿俩却没来。孙谦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卢大油门,卢家那辆闲着没事干的小客车一直没动窝,只是偶尔小卢会开着车接送孩子上下学。

卢大油门为什么神隐起来了,是知难而退了,还是在酝酿反扑?当然是后者。卢大油门有个弟弟叫卢震山,在市交通局运管处工作。大油门的线路被夺走的时候,卢震山在山东出差,他告诉哥哥,等他回来从长计议。

卢震山还没回来,小卢的女儿在学校出事儿了。小卢的女儿叫卢慧,读高二,一向品学兼优。袁国栋的女儿领着一群混混儿,在教室里把卢慧打了。小卢得到消息的时候,卢慧已经被老师送到了县医院。看到头破血流的女儿,小卢扭头直奔国栋交运,要找郎桂琴拼命。客运线被抢了,客车被废了,老父亲还有他本人被欺辱,父子俩一退再退,现在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幸免。袁家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在国栋交运集团门口,小卢正好遇到刚刚回来的郎桂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卢抢上一步,挥起比元宵大不了多少的拳头。母夜叉一般的郎桂琴根本没把小卢看在眼里,不躲不闪,赶在拳头到自己面门之前,反手一个大耳擂子,把小卢打得就地三百六十度转体。保卫科的一众保安冲出来,四马攒蹄,把小卢擒了个正着。郎桂琴的意思是弄进公司去,不扒他一层皮不解老娘心头之恨。孙谦拦住表姐,让保安把小卢抬到车上,直接送派出所。

小卢因寻衅滋事,被行政拘留七天。至于他被郎桂琴打了一个耳擂子,因为没人证明,镇派出所不予采信。等小卢从拘留所出来,叔叔也回来了,爷儿几个商量来商量去,感觉还是得依靠政府解决问题。于是卢大油门带着儿子先到县公安局,又按照公安局的指点,去了十家子派出所。派出所认定是客运业务纠纷,让他们找交通局。交通局的答复是,卢大油门的线路有效,被别人抢了,该找谁你心里不清楚吗?卢大油门父子只好又回到十家子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说,谁不让你干了?谁捆住你了还是绑住你了?小卢说他们打我。民警说捉奸捉双打人验伤,你伤在哪儿了?挨打那天怎么不来报案?

后来有人给他们支招,去法院告。卢大油门父子又赶忙找律师写诉状呈到法院,法院说你们和国栋交运集团根本不存在民事纠纷,线路本来是你的,你直接经营就行了。小卢说他们占了我们的车站,不让我们发车。法院说那你们就找找县信访办。

小卢在公安局法院信访办十家子派出所之间奔波了三年。最让小卢头疼的是去十家子,国栋交运的客车不让他上,他只好买一辆摩托车专门上访用。卢大油门跟着跑了一年,得了脑出血。小卢一边护理父亲,一边继续告状。第三年,卢大油门死了。女儿两年前考上了浙江大学,看看门口的小客车已经成了一堆废铁,小卢买了块篷布把车蒙上,领着媳妇去杭州打工了。

收复了十家子,孙谦就着手准备围歼黑出租的行动。他先联系县交通局运输管理站,提议由运输管理站牵头,国栋交运集團出人出费用,把全县的黑出租都找出来一一灭掉。孙谦以为运输管理站的领导听了他的想法,会激动得热血相拥,没想到韩站长的茄子脸当时就撂了:“黑车整治是政府行为,由政府牵头相关部门综合治理,民营企业哪有资格参加?亏你想得出来。”

孙谦说:“我是寻思你们精力财力有限,想搭一把手。”

韩站长教育他:“你今后说话可得注意,不要捕风捉影无的放矢。我们县的出租车市场不说海晏河清吧,也算得上井然有序,即使有些小瑕疵,那也是前进中的问题,发展中的问题。”

告辞出来,孙谦愤愤然,为自己的热脸贴了冷屁股后悔。他是外地人,刚来复兴,哪知道复兴县的黑出租四成是韩站长的,余下那六成也和姓韩的有关系。他决定联合涂勇抓黑出租,抓到以后在电影院门前示众,到时候看他韩站长的大长脸往哪儿搁。

孙谦为什么和黑出租较上劲儿了?因为有手续的正规出租车不在乡镇线路上拣客,只有这些黑出租无所顾忌,屡禁不止。这和小偷挤公交车一样,你别指望他排队,别人排队他都不舒服,不挤乱了怎么下手?

听了孙谦的想法,涂勇认为难度很大。一是黑出租很难识别,再一个打击黑出租是政府行为,国庆地产和国栋交运师出无名。闲得没事了?干吗找这个麻烦?孙谦说不是你教我的吗,让我尽快发挥保卫科的作用,最好是无可替代的作用。涂勇咧咧嘴,他说这话是因为当时有一个虔诚的听众孙谦,说完一段时间,特别是听众缺席,自己又不备课,也就忘了。

涂勇不愿意加盟,但孙谦急需出业绩,巩固自己在国栋交运集团的地位。刚拿下卢大油门的时候,郎桂琴许诺提拔自己任副总兼保卫科长,可迟迟不见下文。所以孙谦要再下一城,既开疆拓土又可以叫醒装睡的人。孙谦要自己干。他把肖二叫来,肖二是孙谦的同学,房谋杜断,孙谦的远近规划都离不开肖二。孙谦明确告诉肖二,不研究干还是不干,只研究怎么干。

肖二说他早有准备。县运输管理站的执法车经常在国栋交运修理,司机李勇和肖二成了好朋友。李勇有时候根本不来修车,肖二也能按李勇的要求开出修车发票。李勇需要的发票数额很大,没有肖二的帮助根本无法解决,这些发票维持着他和韩站长的个人用度外加两个家庭的吃喝拉撒。肖二说孙总放心,李勇会帮我们。孙谦被肖二一句“孙总”叫得一愣:“你听着啥信儿了?”

肖二说:“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这话孙谦爱听。

没几天工夫,肖二拿到了一份材料,是复兴县所有出租车的车牌号和营运证号。李勇告诉肖二,没在这个范围里的出租车都是假的。肖二问如果套牌怎么办呢?李勇说套牌车只能套车牌,营运许可做不了。到时候你管他要发票,他肯定拿不出来。即便他拿出来了,肯定也是别人用过的旧票。

孙谦和肖二各带一个小弟到城内大街小巷逡巡,看到出租车就用手里的单子对照,手忙脚乱一上午,一台黑车也没发现。肖二打电话给李勇,李勇说黑车都在火车站汽车站趴活儿,怎么能大张旗鼓在街上转?再一个,黑车也瞧不起一个活儿五块八块的零打碎敲。孙谦肖二赶到火车站,拿出单子对照,果然在车站广场看到三台黑车。

肖二上去打车,司机问去哪儿,肖二随口说去国栋交运集团。司机说不去。肖二说你这是拒载。司机说我锯你个脑袋,然后继续和几个伙伴聊天。肖二看看孙谦,孙谦摇摇头。四个人进火车站转了半个小时,从车站出口方向走过来,又来打那台黑车。司机问去哪儿。孙谦说官山铁矿,多少钱?司机说一百五。抬头看见了肖二,跟孙谦说不去不去,你找别的车。

孙谦一把揪住司机的脖领子:“我们是运管处的,跟我们走。”

司机一边试图掰开孙谦的手,一边大喊:“亮子快打电话!”

随着喊声,刚才和司机凑在一起聊天的几个人围拢过来,广场上有几辆出租车夺路而逃。孙谦四人把黑车司机围在中间,而他们四人同时又被另一拨人围起来。司机要看孙谦的工作证,孙谦拿不出来,司机大喊:“他们是假的!”

肖二赶紧给郎桂琴打电话,郎桂琴说你们别怕,我马上就到。孙谦喊肖二,给涂勇打,让他带着“镐把营”过来,别人没用——自打那天见识了“镐把营”以后,孙谦认为那就是复兴县的宪兵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再一个,孙谦不想让郎桂琴看到保卫科狼狈不堪的阴暗面。

郎桂琴赶到火车站的时候,现场已经聚集了几百人,她打小卢的大巴掌,现在已经派不上用场。涂勇也带人来到火车站,看到郎桂琴,他又带人走了。他来只是凭着和孙谦的个人关系,绝对不会给郎桂琴效力。

没多会儿,运输管理站的一干人等在韩站长的率领下也赶到火车站,同来的还有县公安局出租车管理办公室的民警,局面得到控制,黑车司机和孙谦等人一起被带走。

孙谦四人毫发无损,这是意料之中的,复兴县哪儿还有袁家摆不平的事儿。不过,那个黑车司机也毫发无损。翌日,孙谦再次带人到火车站逡巡,看见司机仍旧在和几个伙伴热聊。孙谦立即打道回府,他明白,这事不是他能hold住的。

2006年,乔楚荣升复兴县委书记,组织部林部长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两个人都往前进了一步。袁国庆把国庆地产的重心移到了市里,因为复兴县已经没有再上升的空间了。

贺局长离到站起码还有四年,却屡屡传出斯政委要接班的小道消息。我认为这不可能,别的局长都干满点,贺局有口皆碑,半道下车未免太欺负人了。贺局长的消息刚过气,另外一个大家认为靠谱的小道消息很快得到了印证,周震提了副局长,分管治安。

王富给他贺喜的时候,他嘱咐王富:“我知道你和卫国关系不错,卫国也担得起好领导好大哥这个名分,但是,我打个比方,可能不恰当,卫国好比是邱少云,目前就他这块阵地着火了,他不撤是他性格使然,或许他根本没地方撤,但你没必要也陪着烧死。”从亲戚的角度,周震的话算是仁至义尽。

五一长假,市计经委组织了一个经贸考察团去欧美考察。虽然叫团,其实就五个人,团长当然是计经委主任,没他就不能叫经贸考察团了,成员有林副市长和乔楚、市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刘平祥,还有一个就是袁国庆。

很快就传出两个消息,同时印证了这个考察团的适时性和正当性。一是他们回来后,市电视台播发了新闻。另一个是4月30日,斯政委到沈阳机场给考察团送行。还有一个一年以后传出来的消息,虽然未经证实,但我认为不是妖言惑众。考察团回来的时候,行李被机场扣留,原因用外行话说就是买的东西太多了,国家不让了。据说这些东西都是乔楚的衣服、鞋子、皮带和手表,诸如此类。后来刘局长出面协调,象征性地补交了税款,海关才放行。

乔楚和袁国庆回来,迎接他们的不仅仅是一干弟兄,比如斯马超周震等人,还有一件让他们无法接受同时也颜面尽失的事儿,这件事拉开了复兴县“倒贺运动”的序幕。

4月30日,送完飞机,领导走了老板走了,司机秘书保镖这些人的狂欢节也到了。晚上,乔楚的司机高明、县委车队的王军伟、袁国庆的司机孙贺和保镖刘沈、县交警队车管股长王鹏,几个人开着袁国庆的丰田大吉普,直奔复兴县最神秘最高端最令男人神往的娱乐场所西门一号,之前的那些什么云梦啊水芙蓉啊,早被淘汰得连骨头渣也没剩一撮。

虽然是县城,并不妨碍他们的车在街上飞一样掠过,车窗放下,车载低音炮播放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这是2003年的流行曲,但在复兴县一直流行着,哪怕夏季即将到来,下雪的季节还遥遥无期。

西门一号坐落在西关村,三层别致的小楼,一楼是夜总会演出剧场,二楼是酒吧,三楼是客房。西门一号让人艳羡的不仅是极其高端的娱乐享受,光这个名字就令人浮想联翩。“西门”两个字就不必说了,你可以理解为因地处县城西门而得名,也可以理解为古典名著中的那位花花公子,让多少代花心男人羡慕嫉妒恨到如今。而“一号”两个字更不需要解释,那是权力地位的象征。

西门一号有两个股东,房子是袁国标的,占股51%,北京点燃文化有限公司负责装修和日常经营,占股49%。潘忠友一直想参与进来,袁国标给他的答复是,不仅不能染指,来消费都不行。潘忠友气得大骂袁国标,高俅发迹也不过如此。

高明孙贺一行来到夜总会剧场,先是几个地方歌手登台献唱,压轴的是模特表演,据说是广东某模特表演团队,对外号称香港名模,都操着舌头不听招呼的粤语。模特表演开始前,主持人宣布,如果客人看好哪位模特,可以约到二楼酒吧喝酒。马上有客人高喊,三楼去不去?主持人壞笑,你私下问她们啊。

经理按照孙贺的吩咐,到二楼酒吧安排包间。五个人索性不看这种大路货,直接到酒吧喝酒等人。以后发生的事儿不得而知,只能他们几个到刑警队说清楚。

公安局接到报警是5月1日凌晨3点05分,一个女孩儿从西门一号三楼跳下来,摔断了双腿。我到达现场是3点半,勘查已经开始。中心现场在西门一号三楼301VIP客房,客房中央是一张宽大的睡床,床上凌乱不堪。窗户开着,一条浴巾搭在窗台上。

女孩儿还能说话,进手术室之前,冯勇于今朝进行了简单的询问。女孩儿叫高洁,河南驻马店人。演出结束后,她被经理安排到二楼酒吧陪酒,其间表演了两段舞蹈,都是穿着三点式的。客人一共五人,其中一个客人要求全裸,她没同意。凌晨1点走了三位,剩下的两位让她到三楼陪睡,她说她只跳舞,不出台,催他俩付小费。两个人让她到三楼取钱,她跟着来到301房间,进屋后两个人不由分说打了她几个耳光,然后把她轮奸了。高洁趁两个人不备,从窗户跳了下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高明,一个是孙贺。高洁跳下去的时候,高明在301,孙贺在302,两个人在睡梦中被袁国标叫醒,穿上衣服逃之夭夭。

高洁为什么不选择从门逃走呢?她说她尝试了,一楼的大门上了锁,她想从二楼跳,但慌乱之中没找到窗户,只好又回到301。她对刑警说:“从这里跳虽然高一层,但这里是我被侵害的现场,如果我摔死了,警察有可能根据这个现场抓到那两个人。”

对于刑警队来说,这个案子简直是小菜一碟。上午10点,高明孙贺刘沈王军伟王鹏包括袁国标悉数到案,下午孙贺高明被刑拘,其余人被释放,袁国标取保候审,他现在是人大代表,得等过节后人大授权。

下午5点,斯政委来到刑警队。他今天不值班,但是他来,在我和王富的意料之中。不等他问,我马上把西门一号的案子汇报给他。他的脸阴沉得像是死了亲人,嘱咐我们要慎重,要经得住推敲。我心想这个案子要是翻了,除非办案人都是聋子和瞎子。

斯政委假装没拿此事当敏感案件,我猜他心里比谁都着急。虽然是两个司机,但一个服务于最有权的,一个服务于最有钱的,复兴县都炸了庙一样,如果还有比这更敏感的,除非是他们的主人亲自出事。我早就跟贺局长报告了整个案情,其余的铁证诸如分泌物、高洁的陈述、高明孙贺袁国标的供述、服务员经理的旁证,一样不少。贺局长当时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斯政委面无表情,屁股没沾椅子一下就走了。我送到走廊,两个人无话。我心里掠过一丝酸爽:邱少云不仅没死,还能杀敌。

第二天贺局长打电话,让刑警队报一个“5·01”轮奸案的简报给指挥中心,指挥中心以县局重要社情的名义给县委做了专报。5月8日,乔楚的批示下来了,“依法处理”。

刑警队的工作按部就班,对高明和孙贺的报捕材料已经基本完备,就差法医化验结果。王富正在协调县人大常委会,因袁国标涉嫌包庇孙贺和高明,报请对袁国标采取刑拘措施。整个5月份,刑警队除了应付现案,就是等待检察院对高明孙贺的批捕决定和县人大对刑拘袁国标的回复。直到6月,檢察院和县人大都没动静。又是一周过去,检察院把卷退了,不仅案卷退了,连人也一起退了,同来的还有一纸不批捕决定书。

检察院的依据是,被害人推翻了以前的陈述,说自己是自愿和高明孙贺发生性关系,不存在违背意志,更没有暴力威胁。也就是说,这起轮奸案纯属子虚乌有,是高洁顺口胡编的。至于胡编的理由,在检察官做的询问笔录里高洁是这样说的:酒喝多了,产生了幻觉,把窗户当卫生间的门了,结果摔断了腿,传出去怕不好听,就顺水推舟说被孙贺高明强奸了。

等来这样一个结果,那第二个结果就不用等了。孙贺高明都是清白之身,袁国标罪从何来?

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冯勇和于今朝是高洁的询问人,高洁当时声泪俱下万念俱灰,现在他俩还历历在目。出现这样的反转,简直就是对被害人的第二次加害,是对法律的践踏,是对刑警的侮辱。

王富决定再次询问。于今朝联系高洁,手机无法接通,赶到县医院,得知高洁已经办理出院了。同病房的患者说,其实她还不能下地走路,一周前突然来了一帮人,用担架抬走了。

王富呆住了,我也是。

我马上找贺局长汇报,贺局长眉头皱起老高。我说刑警队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高洁。贺局长说:“找高洁早一天晚一天都行,当务之急是孙贺高明,再押着就违法了,你们先去把人放了。”

贺局长说得对,只能这样。看守所虽然由公安局管理,但押进去或者放出来,很大程度上是检察院法院两家说了算,特别是放人环节,那是法律赋予检察院和法院的权利。这个制约的设置,为的是确保法律不被某一家玩弄于股掌。

回到刑警队,我让王富安排人去看守所放人,随后派出四名侦查员到西门一号找高洁。

西门一号还处于关闭状态,袁国标正巧在院内,看到侦查员,立刻上车走了。北京点燃文化公司复兴分公司经理负责接待侦查员,他说和香港模特表演队合作期满,他们早就离开复兴县了,去哪儿演出不清楚,联系电话也没有。于今朝管他要演出合同,经理愣一下,说可能没签合同。于今朝说,没有合同,更不可能在文化局有备案,那就是非法的了。

经理借口去洗手间,到外面给袁国标打电话。回来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书。于今朝粗略翻了翻,重点是看乙方的联系方式。打通电话,模特队领队对于今朝说,他们的合同还没有解除,只是暂时搁置,等事情摆平了,他们还会回来。于今朝问高洁呢?对方说在复兴县医院,还告诉了于今朝号码,和于今朝掌握的一样。于今朝决定去见一见这个领队,想找到高洁,这是唯一能做的。好在他们现在演出的地点不太远,秦皇岛。

为了不挤占刑警队紧张的交通资源,也是为了避免口舌之虞,我让于今朝带一个民警,开我的车去。他俩前脚出发,我就接到了贺局长的电话。

贺局长告诉我,刚才陈东风给他来电话,质问刑警队为什么四处找高洁,为什么不相信检察院。贺局长感觉陈东风实在有些欺人太甚,于是回怼,我们不仅要对被害人负责,也要保护嫌疑人的合法权益。如果是高洁诬陷高明和孙贺,我们也一样要依法处置。陈东风无话可说,就把矛头转移到我头上:“告诉张卫国,阳光一点儿,领着刑警队干点儿正事儿!”

贺局长问我小于他们是不是还在西门一号。我说回来了,那个模特队在秦皇岛,他们赶过去了。我隐瞒了于今朝刚走的真相。贺局长说既然去了,那就走下去,不是不相信谁,我们的目的是把案情查明白。也不是忠于谁不忠于谁,警察最终还是要忠于法律。更不用威胁我晚节不保之类的,我是在拿性命捍卫我的晚节。

其实陈东风给贺局长打电话的时候,贺局完全可以说他不知道,既化解巨大压力于无形,还保护了自己。这是官场浸润几年以后都会的手段。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果断地在我们和陈书记之间,确切说是在我们和乔楚袁国庆之间打了一个隔断,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担当。平日看似软弱的贺局长竟然如此坚定,让我既意外,又感动。

于今朝二人带着全体刑警的重托,赶赴秦皇岛,顺利地找到了模特队。领队告诉他们,和高洁相处比较好的一个女孩儿曾经透露,高洁没离开复兴县,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养病。于今朝想见这个女孩儿,领队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后来,领队大概是和袁国标通了气,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小于再让他帮忙找那个女孩儿,他就一个劲儿推脱。等了两天没结果,于今朝他們只好回来。

好在知道了高洁还在复兴县,这么大点儿地方,找她也不是难事。但办案的几个侦查员先打了退堂鼓,他们找王富发牢骚:“你去问问张局,找到高洁有什么用?高洁还能再翻过来吗?即使翻过来,检察院还要去问,高洁再翻回去呢?”

我也只好默认这个结局。但我永远不会默认这样一个最终结果。这个案子是幕后黑手对法律的亵渎,是正义的可怕缺席!

7月1日,县局召开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总结大会,乔楚、陈东风和分管副县长参加了会议。会议的最后一个议程,乔楚讲话。

以前这样规模的会议,分管副县长来参加就很给公安局面子了,今天乔楚出现,与会者都有些意外,包括贺局长。局里只给陈东风准备了讲话稿,主持会议的斯政委在台上向乔楚表示歉意,乔楚说我就是随便说几句,不用材料。

乔楚开始讲话,他的口才和支撑口才的理论功底绝非浪得虚名。乔楚先回顾了以“三讲”为主要内容的党性党风教育活动,以及政法系统开展的“三项教育”活动,对县局开展的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给予充分肯定,还总结了几点,比公安局自己的总结还到位。最后,乔楚谈到目前公安队伍存在的问题:“一个是讲大局。政法队伍不是公安一家孤军奋战,检察院法院是你们的友军,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要互相沟通互相支持而不是互相拆台。第二点,要讲政治。个人上面有科室,科室上面有全局,科室再大,还能大过局党委吗?整体利益永远大于局部利益。决不允许干啥啥重要、分管啥啥重要的观念和现象存在,特别要指出的是,决不允许挟警种以自重,挟科室以令全局。第三点,作为公安民警特别是一些领导干部,要不断提高自身修养,这是保持党员先进性的保证。大家常提一句话,叫修齐治平,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得直接一点儿,修养就是修身,修身就要做到心正。什么叫心正呢?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心怀坦荡就是心正。不要生怕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有能力的人成长起来,不要嫉妒自己的同乡朋友成为亿万富翁,不要自视清高恃才傲物,更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认为人人都是罪犯。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中心内容是和谐。第四点,一个人要懂得感恩,这是做人的最低要求。一个人的成长,除了父母的呵护,学校的教育,最重要的就是组织的培养。县委珍惜每个干部成长进步的机会,但是提拔了当官了,要马上考虑奉献社会回报组织,我把你提起来,是让你跟县委作对的吗?不懂感恩的人,配得上这一撇一捺吗……”

最后,他提了几点希望,顺便表扬了周震,把他喻为公安局年轻人中的优秀代表。又简单介绍了我县的经济发展形势,从经济总量到居民收入再到GDP表现,几组数据信口拈来。由此,对公安局提出了支持民营经济发展的具体要求。他点到了国庆地产,说这是我们县民营经济的龙头,袁国庆是民营企业家的典范,我们要从政策上支持,政治上呵护。

会议结束,乔楚一行在贺局长斯政委的陪同下视察了指挥中心、政治处、治安科,从刑警队门前经过时,乔楚视而不见,昂首而过。

接下来,全局各科室所队讨论学习贯彻乔楚书记讲话精神,足足贯了一个多月,才陆续恢复工作常态。唯一没有恢复常态的是我,还有王富。

从那次大会以后,全局各部门好像都和刑警队断绝了往来,有事电话联系,必须来人接洽的,也是各部门职级低到跑腿的那个人。至于我,各部门主官再也不来我的办公室,除了王富。其他三个副局长平时都把门关起来,真心怕我无故擅入。偶尔跟我寒暄几句,必须是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局里开党委会、局长办公会,没人挨着我坐,如果斯政委在场,我说的任何话都没人接下文,甚至没人跟我有眼神上的交流。

我想起了张财局长的话:“你会被淹没的”。让我没想到的是,淹没我的这个旋涡来自于一个县委书记的亲自搅动,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一个县委书记居然能赤膊上阵围剿一个科级干部。

官场欺凌自古有,但是别太过分。我是共产党员,但这个党不是复兴县委能代表的,上面还有市委还有省委还有中央。我是人民警察,我不是你的衙役,更不是你乔楚的家丁,别以组织的名义把公安机关裹挟到你的个人圈子里。我不是不懂感恩,我一直感谢县委的培养和提拔,但这不能和你个人混为一谈。一个刑警,为了复兴县这块热土,夙夜在公将士用命出生入死,把脑袋掖在裤带上和刑事犯罪分子拼杀,如果这不是忠于组织回报组织感恩组织,怎么做才是呢?那就只有和你同流合污了?

让苍天知道,我不认输。

我决定直接找检察长郑晓娟,我要代表公安局对西门一号案件提出复议,同时下定了向市检察院提出复核的决心。郑晓娟是去年扶的正,做副检察长的时候分管批捕,和我很熟。她从排末位的副检直捣黄龙升任一把手,没有乔楚的赏识是不可能的。况且人美是非多,她又是离异单身,成了复兴县是是非非的代言人。好在郑检业务精通,工作上的口碑一直不错。也应了她常说的那句话,走自己的路,让事业起飞,让是非人伤悲。

我到贺局长办公室汇报了自己的想法。贺局长说:“卫国,我现在说我的处境和你一模一样你可能不信,我们两个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到县里参加会议,境遇和你一样尴尬。这是看脸的时代,大家都看一把手的脸……你提出复议可以,但是找不到高洁,复议进行得了吗?结果呢?你又把检察院得罪了,或者说把检察院彻底推到了乔楚袁国庆一边。不用争一时短长,案子卷宗在那儿摆着,白纸黑字在卷宗里写着,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有账不怕重算。你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后面还有一句话:子姑待之。”

“贺局,我记住了。”

贺局送我到办公室门口:“你知道吗?他们目前要对付的还不是你,是我。公安局到现在还没成为乔楚的嫡系,他把账记在了我头上,他要先把我扒拉到一边,不这样斯马超怎么上位?估计月底组织部就来考核斯政委了。”

我停住脚步:“那你怎么办?你还有好几年呢,往哪儿安排?”

贺局苦笑:“我就无所谓了,一头卸了磨的驴,还挑什么草料槽子?县委组织部已经跟我谈了。卫国,以后的日子你会更难,但不论怎么难,你都要挺住。”

我把门拉开,低声说了一句:“子姑待之。”

周末,我跟瑞敏说我去市中心医院看老妈,瑞敏也想去,我让她在家给警龙做饭。快到医院的时候,我给妹妹打了个电话。位佳说哥你直接回家吧,老妈这几天还行,昨天我们把她接回来了,周一再去医院。

我直接奔犬舍刑警住宅楼。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夹着一根水火棍,正从操场往住宅楼里走。我喊了一声爸,没反应。再喊一声发财,老爸转身,把棍立在地上用一只手拄着,知道的是在等我,不知道的放眼望去,简直一个武林高手凝眉回首,鹤发童颜威风凛凛。

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最喜欢的节目就是中央10套的《健康之路》。我进厨房弄午饭,锅里有妈妈早上蒸的馒头。这年头,能吃两个自己家做的馒头,简直是奢侈。市场上卖的那不是馒头,是发酵粉膨起来的面团子。我炒了一个干豆腐,一个红蘑土豆片,我其实就会这两个菜,爸妈看我下厨房,就知道一会儿吃啥。我把带来的猪蹄酱牛肉摆进盘里,喊爸妈开饭。

陪老爸喝了二两,我就把复兴县的事儿学给他听。我一贯主张把最阳光的一面给父母,给老婆孩子,郁闷的事儿都一个人扛。现在不行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我急需老同志的指点。

老爸说乔楚制造的白色恐怖你不要怕,那是心理战。从另一个角度分析,这是他心虚的表现。关键是贺局长还有四年到站,他们如果把贺景益踢出去,斯马超上位,那你们刑警队的处境会更难。接着老爸跟老妈商量,我明天回县里看看孙子,你自己能坚持吗?老妈说能,跟你一辈子了,啥都坚持住了,回一趟县里还有啥难的?

老妈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善解人意。她知道我爸回去有事,而且还事关她儿子,如果需要她也回去,她扶着电线杆子也能走到复兴县。

老爸在集安园住了一周,都见到谁了,我没问。反正他在这里想见谁都易如反掌,张财贺景益董德福张姐,都住这儿。

月底,市委组织部的人果真来了,目标明确,考核斯马超。当天参加测评的中层以上领导干部包括部分民警一共九十八人,斯马超得二十二票。得票多少是组织部的核心机密,我们怎么知道的呢?张丽华的一个朋友在县委组织部工作,是她帮着打探出来的。

当天晚上,市委组织部长、市公安局长、县委组织部长都接到了一条短信,内容是斯马超的得票情况。第二天,市局纪检到县局调查是谁发的短信,可什么也查不出来,只好不了了之。

市委组织部没了下文,贺局转危为安,斯马超的脸色则一直铁青着。我感觉乔楚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不确定实锤落在哪儿,什么时候落下来。

2007年初,周震被任命为县局党委副书记兼副局长,排名从我们四个副局长的末位跃到首位,仅排在斯政委之后。我在党委会上提出调整一下分工,想把刑警让出去,自己分管一些边缘科室。这不是作秀,我确实想清静清静。可周震马上表态,自己绝没有觊觎其他业务部门的企图,对我极力挽留。贺局长就坡下驴,说分工暂时不动。

会后,周震尾随着到我办公室。“国哥你千万别有什么想法,别说我还是副局长,就是哪天天上掉馅饼,把我整成局长了,我也是你的小弟。乔书记可能对你有成见,但我对天发誓,我在乔书记面前从来没说过哥一个不字。哥你设身处地想想,就我的身份,猴年马月见到一次书记,恭维的时间还不够用呢,哪有时间坏别人?何况你还不是‘别人,你是我哥。”

我觉得周震说的不无道理。

周震還说:“国哥,分工不是农民分地,必须得和个人能力威信相匹配,这才是对工作负责。咱们局的刑警,除了你谁能管得了?哥你踏踏实实地管吧。”

袁国庆进军复兴市的进展出奇顺利,市国土局搬迁新楼,原办公楼卖给了国庆地产,改头换面之后,成了国庆地产在市里的大本营。这个县里的龙头市里的新贵,就这样不伦不类地屹立在一排政府建筑之中,它的西面是国税局、地税局、工商局、物价局,东面是城乡建设委员会、规划局、房产管理局、煤矿管理局、工商银行、建设银行、住房公积金管理办公室。除了公检法,全市职能部门中体格结实点儿的都集中在这里了。

因为林副市长的力挺,国庆地产营盘还没扎稳,就获得了一块其他房地产企业都翘首以盼却最终无缘的蛋糕——城南棚户区改造。

复兴市和复兴县一样,城南遍布煤矿。几十年挑肥拣瘦的开采,造就了几十平方公里的矿区。现在资源逐渐枯竭,国矿陆续降格为私人承包的个人小矿,采煤工人则都是农村剩余劳动力,简称农民工。这些人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采煤工人,但挖起煤来,效率比国矿的工人高出不知多少倍。

原先的正式矿工呢?他们都老了。这些过去下井是黑子,升井就是土豪,天天吃猪头肉喝烧酒的人,命短的不是五条病就是七条病(这个比喻是复兴县独创,五条指心脏病七条指脑出血),被阎王爷早早喊走了;命大的熬到退休年龄、领上退休金,蜗居在城南的平房里。这些平房过去都是各个国有煤矿的家属房,现在统称为棚户区。国家计划对棚户区进行改造,明年先在资源枯竭城市搞试点工程,复兴市被选中。

市政府把所有棚户区改造项目打包给了国庆地产,房地产业内一片哗然,但也只是哗然而已,没人敢哗变。一个是政府已经决定了,不会轻易改变,再一个国庆地产虽然一直在复兴县发展,但其实力远非他们可比。还有,他们都知道袁国庆黑白通吃,特别是黑道,一个持精神病鉴定书上岗的保卫部长,手下有一个训练有素的“镐把营”,神仙都得敬而远之。

屁股还没坐稳,一块诱人的蛋糕收入囊中。但袁国庆看上的岂止是一块蛋糕,他是来吃大餐的。一个棚户区,呵呵……袁国庆认为,所谓棚户区改造,不过是建造另一个新的棚户区而已,用不了二十年,国家还得出钱改造。这种粗活儿,他随便指定一个分公司就做了。他是精品住宅的出品人,他要经略全市的高端房地产业。这份心思可能只有乔楚能看明白,林春堂都未必。

林市长关照有关部门,一个县里的企业家要来市里发展,大家不仅要全方位支持,还要做好服务。袁国庆在规划局国土局转了几天,有几块地可以上手,但最心仪的一块已经名花有主。国土局规划局对这块地的专业标注是11号。11号地块以前的所有者是市商业局下辖的蔬菜公司、水产公司和糖酒公司。这几个公司虽然一文不值,但他们占据的土地却是复兴市最金贵的,不仅是市中心,而且是商业中心。

现在这块地的主人是王宏伟,他是携建设银行多种经营公司总经理的身份投入到房地产业的(其实当时还没有房地产这个词儿),市里几个好一点儿的小区都出自他手,若论盖房子的资历,他比袁国庆还早几年。在房地产大潮到来之前,王宏伟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溢。

王宏伟眼界高,赚着赚着就瞧不起复兴市了,顶着国家调控房地产的弥漫硝烟,甚至对刚刚下发的“国六条”看都不看一眼,就把战略重心转移到大连的一个岛屿,建了一大批海景房。房子还没封顶,他又挥师丹东,在鸭绿江边上买了一块地筹建江景房。他特别看好丹东这块地的前景,说如果赶上朝鲜改变政策对外开放,这点儿房子还不够朝鲜人买的。可事与愿违,朝鲜人不仅没来买房,后来连经常过来买菜的都没了,海景房更是直接烂尾。国家的调控政策一波紧似一波,王宏伟大举收缩,最后撤回复兴市,谁也找不到他了。确切说,是债主找不到他了。

当然,袁国庆能找到他,开门见山,要买11号地块。王宏伟要价两亿五,袁国庆拂袖而去。2004年王宏伟拿下11号地块,总价含税也不超过一千万,如今竟然翻了二十五倍,袁国庆当然不干。不过王宏伟也有苦衷,他虎落平阳,11号地块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指着它还债,指着它过河,指着它东山再起呢。如果换个买主,可能会讨价还价,王宏伟命苦,看上11号的偏偏是袁国庆。

2008年,全国人民都在办一个大事儿——奥运会。袁国庆也办成了一个大事儿,新年上班第二天, 11号地块就過户到国庆地产名下。多少钱成交的呢?贵了袁国庆肯定不要,卖贱了等于拔了王宏伟的命根子。可这盛世乾坤大挪移是怎么实现的呢?如果没有那起雾里看花的案子,我们谁也无缘这见证奇迹的时刻。

2月14日,春节假期刚过,人们的嘴唇还天天油乎乎的,没出十五都是年嘛。周震打电话,先给我拜年,然后让我到贺局办公室。

贺局长说市局太谷分局在侦办一起涉黑案件,因为背景复杂,市局指示异地用警,让复兴县局接手承办。贺局和斯政委商量,决定由治安和刑警牵头组建专案组,工作以刑警队为主,治安科配合。

正月初十,周震带着我和王富去市局接头。周震是副书记兼副局长,排名在我前面,自然是这个专案组的负责人。我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王富是刑警队长,我们俩率领的刑警队,自然就是这个专案组的主力军。工作开展起来以后,刑警队民警私下里管周震叫监军,我立刻疾言厉色地秒杀了这个极其刻薄的玩笑。

太古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李小义是我警校同学,比我高一届,他给我们介绍了案情。

案子的起因是一封举报信。去年上半年,建设银行多种经营公司原总经理王宏伟,被一个家住太古区绰号叫“瘸狼”的社会痞子用恐吓殴打的手段,强行买走一块商业用地,价格是五千五百万元,而这块地目前的估价至少在一亿五千万以上。因为“瘸狼”迟迟没能到案,市局领导才决定异地调警。其实还真不是公安局里跑风漏气,只是运气不好。

王宏伟被“瘸狼”非法拘禁了半个月,折磨他的手段五花八门,堪称教科书。王宏伟说,关他的地方是发电厂的星光酒店,刚把他绑架来的时候,打耳光踢屁股是家常便饭,后来换了一个头目,手段也跟着升级换代。几个绑架他的家伙轮着休息,但不让王宏伟睡觉。王宏伟痔疮犯了,他们不管买药不说,接下来的每顿饭都是麻辣豆腐、尖椒炒肉。几个家伙换下来的裤头和袜子,也都逼着王宏伟洗。

“瘸狼”不仅不瘸,而且步伐矫健。绑王宏伟的目的是什么呢?起初“瘸狼”不说,让王宏伟自己反省。王宏伟想不出来,几个马仔就各种手段招呼。第十天,“瘸狼”来了,这次他开门见山,让王宏伟卖地,他有个朋友肯出三千万买他的11号地块。王宏伟说11号地块没有两个亿谁也拿不走。“瘸狼”勃然大怒,扭脸瞪着几个马仔:“你们是怎么干活的?我他妈的养着一群废物!”说完走了。

晚上没给饭吃,几个家伙像揉面一样把王宏伟折腾了一个通宵,就差辣椒水老虎凳了。服务员几次敲门,马仔就端着笔记本电脑出去,说是电视剧的声音。

翌日下午,“瘸狼”又来了。王宏伟松了口,说那块地可以卖,但他指着11号还债呢,价钱能不能再涨点儿。“瘸狼”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四千万。王宏伟嫌少:“我两个亿的东西,你四千万买走,不用你们弄死我,我自己直接心疼死算了。”

“瘸狼”没说话,转身走了。晚上自然又是一通修理,转天“瘸狼”又来了,谈判继续。

这次,“瘸狼”先涨了价,说五千五百万,再多一分也没有了,劝王宏伟不要错失良机。王宏伟诉苦:“那我那些债务怎么办呢?我的那些债主,哪个都不是善茬儿。之所以还没砍了我,就因为我还有块地,欠的债可以从那块地上着落。如果知道我把地卖了,不用半天时间就会生吞活剥了我。”

“瘸狼”说:“只要你同意卖地,你的那些债主我给你出面挡驾,在复兴市还没谁敢驳我的面子。”

王宏伟觉得这个价钱是对方最后的底线了,吃了那么多苦头,他不敢再讨价还价。再者,五千五百万虽然少点儿,只要债主不追债,这些钱全落自己兜里,也能勉强接受,就是不知道“瘸狼”有没有这么大的道行。“瘸狼”看出了他的心思,让王宏伟说个厉害的债主,他马上给对方打电话。王宏伟说:“你就给张建明打吧,我欠他八百四十万工程款。”

“瘸狼”根据王宏伟提供的号码打过去,直接报号:“我是‘瘸狼,王宏伟欠你的工程款暂时给不上,你不要再追了。”

电话开着免提,王宏伟听得清清楚楚。张建明说暂时给不上,什么时候能给上呢?“瘸狼”说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对方半晌无语。“瘸狼”冷冷说:“怎么的?我说话不好使吗?”

张建明说:“徐哥,我也欠着别人啊,建筑材料,还有民工的工资……”

“瘸狼”打断他的话:“我不听这些,你就说给不给面子吧。”

对方赶紧说:“给,我哪敢不给徐爷面子……”

王宏伟服气了。当初张建明追债的时候如狼似虎,居然也有他害怕的人。也是这时候,王宏伟才知道“瘸狼”姓徐。

签了卖地合同,“瘸狼”也守信用,过户的时候五千五百万一分没少打过来了。只是最后一刻王宏伟才知道, 11号地块是袁国庆买走了。

看过案卷,我意识到问题复杂了,我们可能摊上事了。不仅是我,全体专案组成员都面面相觑。袁国庆怎么搅到这里来了?

现在我们必须面对的有这样几个问题:第一,袁国庆和“瘸狼”是什么关系?如果是他雇佣的“瘸狼”,那么袁国庆就是共犯。第二,是什么因素促使市局下决心异地调警,如果袁國庆真是共犯,那就不应该让复兴县公安局侦办此案。第三,谁报的案?为什么报这么晚?第四,“瘸狼”可能是涉黑团伙的头目,可能已经做大,谁是他的幕后保护伞?第五,李小义是全市分管刑侦工作比较长的分局领导,自己本身也是老刑警,怎么把案子办成这个样子,让“瘸狼”一伙尽数逃遁?

这些都是我脑子里的疑问,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我和王富简单商量一下,此案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抓人,这也是太古分局留给我们的唯一工作,其余诸如现场勘查取证被害人询问,他们都做完了。六个涉案马仔,加上“瘸狼”一共七个,我们决定先拿“瘸狼”和他小舅子开刀,擒贼先擒王。

我把专案组的安排跟周震做了汇报,周震在电话里说,国哥你尽管安排,我只是挂个名,你受累。我苦笑,不怕受累,就怕心累。

“瘸狼”的小舅子先落网了,他竟然藏在复兴县。问他为什么,他说听说复兴县来了大批警察抓我们,县里肯定警力空虚,相对安全一些。这可真是不怕流氓有文化,就怕流氓懂《三国》。

小舅子的落网,给了我们极大鼓舞。我们坚信小舅子知道他姐夫“瘸狼”的藏身地,即使不知道确切地点,也会给我们提供有价值的关系人。一查,果然,小舅子的姐夫跟星光宾馆的一个大堂经理关系暧昧。这个大堂经理叫景淑辉,在她下班的路上,侦查员把她传唤到专案组驻地。

景淑辉很快交代,“瘸狼”就藏在星光宾馆三楼的一个客房里。他全身不带电——不带电话不上网不摸各种卡,开房间的身份证是景淑辉借她同学的。难怪太古分局找不到他。

“瘸狼”叫徐凤全,还有一个文雅点儿的绰号叫徐老道,尽管他对道教一无所知。至于“瘸狼”,小舅子的解释是,狼以狡诈著称,但狼狡诈的最高境界,是会装瘸。

徐凤全承认绑架了王宏伟,但有些情节还是躲躲闪闪,特别是他和袁国庆的关系。他说是一个朋友从中撮合,见了几次面,感觉袁国庆重感情讲义气,加上袁和市里县里高层的人际关系,老道动了投靠袁氏阵营的念头。投靠得有投名状,袁国庆有意无意提到了王宏伟手里的11号地块,徐凤全决定铤而走险,干成这一票。他说他向袁国庆表示了两次,但袁国庆始终未置可否。

袁国庆在接受询问时的说法是:“我是通过一个朋友认识的徐凤全。听说我要买王宏伟的11号地块,他就自告奋勇,说认识王宏伟,能把价格谈下来。我以为他吹牛,社会人说话,没边没沿儿。过了几个月,他给我打电话,说王宏伟同意了,要价六千万。我随口还了个价,五千五百万,没想到竟然成了。合同是我们公司公关部去签的,直到最后看到王宏伟的签字,我才相信是真的。”

单看两个人的陈述,基本吻合。但一件事情我们不能简单地看经过,还要看是不是符合情理,符合逻辑。没有袁国庆的指令,“瘸狼”怎么可能擅自行动?他不是刚出道的小混混儿,即便立功心切,也不能不考虑这样一个后果,万一王宏伟妥协了,可袁国庆说我不要了,那怎么办?这不是一双鞋一件衣服,这是一块地,真金白银,半个多亿啊。谁来接这个盘,话又说回来,谁敢接?再者,绑架罪起刑不会低于十五年,“瘸狼”冒这么大风险,仅仅是为了结交袁国庆?怎么想都不可思议。

我决定先放下徐凤全,晾两天再审,集中力量彻查徐凤全的公司和关联人。徐凤全的公司全称太古信息会社,听着像日本名,地址在太古区一个住宅小区的门市房里。公司办公面积大约三百平米,挂着总裁牌牌的是徐凤全的办公室,里面的家具都是灰头土脸,显然平时少有人来。

景淑辉的家是这次搜查的另一个重点。“瘸狼”在生死关头隐藏在景淑辉的宾馆,可见对她的信任。本指望能在她的住处有所斩获,结果却令我们大失所望。王富提出搜查景淑辉的母亲家,重点是存折和银行卡。为了工作方便,我们请了两名银行工作人员一起到场,对可能起获的票证进行甄别。

一张以景淑辉母亲的名字开户的民生银行卡上有一千万余额,老太太说自己肯定没有这么多钱,也不是她开的户,是女儿办的。银行卡摆在景淑辉面前,她只得承认,是徐凤全让她以母亲的名字开的,钱是谁打来的不知道,徐凤全只是嘱咐她把钱保存好。

徐凤全则说,这是袁国庆给他的辛苦费。袁国庆被传唤,他很痛快地来到专案组,先到我的房间,快步过来和我握手,问我老爸老妈的身体情况。当时屋里没有其他人,如果有,估计还得麻烦他背出那段台词:“我和卫国是一个村的,屯里论着他要叫我叔,但我俩处得和哥们儿一样。”

我喊了一声王富,王富把袁国庆领到另一个房间做笔录。袁国庆说那笔钱是买地款,徐凤全始终赖着不退。既然是买地款,为什么不和那五千五百万一起打过去?为什么打给了一个个人账户?袁国庆不能自圆其说,都推给了公关部和财会部,说自己没具体过问下边是怎么办的。

“瘸狼”到案,其他几个马仔陆续被抓获,案子看似办得挺顺利,其实都是表象。徐凤全坚决否认袁国庆雇佣或邀约他实施此案,暂时无法坐实袁国庆跟本案的实际关联,本着疑罪从无的原则,我们没敢贸然采取进一步措施。徐凤全收到的一千万,只能算作袁国庆事后给徐凤全的感谢金,以不法行为获得的感谢金,当然算非法所得,依法收缴,上缴国库。

专案组打道回府,案子也按既定程序过了检察院这一关,估计不久就要开庭审理。4月1号,县局收到了一份带着陈东风副书记和乔楚书记批示的群众来信,“群众”的真正身份也没有隐瞒,就是国庆地产。来信说,复兴县公安局侦破了徐凤全案件,为民除害大快人心,国庆地产干部群众欢欣鼓舞。徐凤全为害一方,国庆地产也是受害者,在这次绑架王宏伟的案件中,徐凤全敲诈了国庆地产一千万元,现在案件告破,罪犯绳之以法,请求公安机关尽快返还职工的血汗钱。

来信中特意提到国庆地产的“干部群众”,这可不是我们写材料凑字数的八股,这是袁国庆摆出来给我们看的。国庆地产虽然是民营企业,但效益好,职工待遇优厚,县里一些头面人物的孩子如果考不上公务员或者事业编,首选就是国庆地产。而那些退下来的过去手握重权的科局长,只要本人愿意,袁国庆悉数把他们请到集团,做各部门的顾问。国庆地产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机构臃肿人满为患十羊九牧,其实这些老人和后生是复兴县人际关系的软联结。收留退休官员的举措,另外还有统一战线的作用,几届县主要领导都非常认可袁国庆的做法,认为他吃水不忘挖井人。不过,袁国庆对挖井人也是有选择的,不是一律不问出处,据我所知有两个人没去:一个是王富的岳父,县统计局前任局长,袁国庆是心里有数的人,他没给国庆地产挖过井;另一个是张财,铁定也不是挖井人,而且有可能成为他的掘墓人——张财虽老,他身后的小张财们可都虎视眈眈。

陈东风在来信上的批示是:转县公安局。乔楚的批示是:景益、马超、周震据实依法酌办。贺局的批示是:转周震阅处。斯政委的批示是:周震、卫国阅处。周震没批示,直接送到刑警队。

真相大白。袁国庆先是利用“瘸狼”收拾了王宏伟,然后匿名报案,利用太古分局剿灭“瘸狼”,最后异地用警,由复兴县接管案件,周震挂帅,既确保袁国庆的安全,还要夺回赏金。我和王富第二次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前面好像吸过一次。王富问我怎么办?我说以不办应万变。周震想金蝉脱壳,业务上拿我们当尖刀排,政治上拿我们当弱智。我告诉王富,等着他批示,或者他召集会议研究,看他等得起等不起。

一周没动静,王富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吗?呵呵,王富没穿越,是写书的穿越了。

周震终于挺不住了,把我和王富叫到办公室,商量落实县领导批示精神。王富直截了当告诉周震,退还这笔钱于法无据。案卷里反映不出是徐凤全勒索了袁国庆,恰恰相反,徐的供述恰好说明这是袁国庆给的感谢费。包括袁国庆自己在陈述中都没说徐凤全勒索他,只说这笔钱是买地款,但又不能解释买地款为什么不打给王宏伟,却打给了徐凤全。负责划款的国庆地产财会部也没标注这笔钱是买地款。所以,我们只能采信徐凤全的供述。

周震眼里写满无助,说那怎么办呢?我和王富及时建议,给县委写一份报告,实话实说,相信县委也不会同意我们做违法的事。

下午,周震给我打电话,说两位主要领导同意我们的想法,由刑警队起草报告,报贺局长签发。报告呈上去了,我们等着批复,但一直没有消息。

一个多月的工夫,“群众来信”又来了。陈东风和乔楚的批示又转到县局,又是景益、马超依法酌办。让我庆幸的是,贺局去市委党校学习两个月,刚走三天,这块烫手的红铁块义不容辞地落到了斯政委手里。斯政委这次没把文件批下来,而是把我和周震王富叫到他办公室,给我们传阅了第二封“群众来信”和县领导的第二次批示。

斯政委說:“几位看到了吧,退了吧,不退袁国庆不会善罢甘休啊。”

没人吱声。周震不发言,别指着我们两个趟雷,按排序也得你先说。周震看了我一眼又一眼,我装作没看见。斯马超开始点将:“周震先说。”

周震红头涨脸:“我还没考虑好,张局先说吧。”

周震的口才在全局是有名的,可见今天面对的问题太棘手。一面是位极人臣的乔楚和富甲一方的袁国庆,一面是无论如何不敢触碰的党纪国法。现在他终于知道,不负如来不负卿,只是仓央嘉措顺口一说。

既然周震决意不说,再冷下去不好,我说:“那我谈谈我个人的意见。这段时间我查阅了相关法律规定,这笔钱能不能退回国庆地产,我们侦查机关包括检察院都说了不算,最后的决定权在法院。为什么呢?这一千万元几次出现在笔录中,承办法官不是瞎子,他们会追这笔钱的去向,如果他们要求赃物物证随卷走,到时候我们拿什么顶这一千万?”

斯政委和周震连说对对对。但斯政委没有让我们再写报告,他可能要口头跟乔楚汇报。我估计斯马超汇报的结果就是一顿臭骂。到了法院,这笔钱想返还就更难了,因为从公检法走了一圈,明眼人一看就懂。哪怕你权倾朝野,做违法的事儿也忌惮众目睽睽。

我和王富在等待第三次攻击。果然来了。

斯政委没再召集我们开会,而是通过周震传来口谕,专案组写一个返还袁国庆涉案款一千万元的报告,由他签字,将来出问题他负责。王富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召开刑警队班子成员会议,我参加,大家讨论一下,形成一个意见存档备查。

王富领会了我的意图,把这个会议扩大成班子成员外加专案组全体成员,和刑警队全体大会没什么区别。大会结束,以会议纪要的形式报送,内容还是于法无据,不予返还。

斯政委拿着会议纪要来兴师问罪:“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要的是报告,不是会议纪要,玩什么文字游戏!我让你们拿返还的意见,你们还是于法无据,这么喜欢研究法律,你干脆去法制科吧!一个领导干部,不为局党委分忧,不考虑整体利益,这点儿担当都没有,还空谈什么党委一班人的团结一致,还空谈什么责任感使命感时代感!”

斯政委说得这么铿锵有力,我都差点儿承认自己错了。我说:“不是我们玩文字游戏,文字不是刑警的强项,这是我们研究怎么起草报告的时候,临时想起来的一个文件类型,也不知道适不适合刑警队这么小的单位。之所以要写成会议纪要,是想通过会议纪要这种形式,真实表达办案人的意见,给局党委和主要领导当参谋。领导觉得用得不妥,我们引以为戒。如果必须让我们写一个报告,我们也只能写《关于不予返还国庆地产涉案款项的报告》,你让我们办案单位拿意见,这就是我们办案单位的意见。如果你在不予返还的报告上批示‘请刑警队马上返还,我们也会考虑执行。”

“好吧。”斯政委就说了这两个字,转身走了。

我长出一口恶气:你倒是有担当啊?

不到两个小时,我收到了袁国庆的短信:张卫国,小心断子绝孙!

第七章

2008年,全国备奥倒计时。我们家除了踊跃参加备奥,还有张警龙的备考。好在瑞敏是警龙学校的老师,警龙的情况尽收眼底。警龙的精神状态一直保持平稳,考试那几天,我们倒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如临大敌,紧张到腿软的程度。警龙的政审体检都顺利通过,现在就等着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

我收到袁国庆的恐吓短信,并没有做出诸如报警啊跟领导汇报啊之类的应急反应,我知道恐吓的立案标准,也知道袁国庆不一定敢铤而走险。话说回来,哪怕他剑走偏锋孤注一掷,我也只有拼死一搏。我死了是烈士,他死了是粪土。

瑞敏看了这条短信,马上要去找贺局长。我说不用,不会有事的。只是让你心中有个数,万一我出了事,你要记着把它提供给办案的刑警。警龙看到这条短信,反应和他妈截然相反,说爸爸你是真正的刑警,我相信你会战胜他们。

我嘴里说别拍马屁,心里还是很受用的。这才是我的儿子。袁国庆想让我断子绝孙,呵呵,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袁国栋的女儿袁可欣今年也参加高考,我问瑞敏,袁国栋的女儿考得怎么样。瑞敏说他们家给找人了,搞到一个大学内招的指标,分数低一点儿也能录取。没想到那孩子听说入学已经搞定,只参加了语文一科的考试,然后就没了踪影。学校说哪怕不够投档线都行,只有一科成绩没办法录取。郎桂琴到学校大闹一场,又找校领导想让女儿来复读,学校没同意。

我嘿嘿笑了两声,马上意识到笑得有点儿不厚道,赶紧打住——警龙在身边,我不能让孩子看到他爸爸竟然这么小家子气。

眼看警龙就要开学了。因为复兴县连发两起金柜被盗案,我和瑞敏一起送警龙去北京的计划泡汤。这正合警龙的心意,还说既然爸爸去不了,干脆妈妈也别去了。

瑞敏收拾儿子的书房,在书桌上发现一张涂鸦,画的是一个侠客,戴着斗笠,背插三尺青锋剑。这样的东西初高中学生都会画,把书本上一本正经的插图搞得让人啼笑皆非,后来据说杜甫都害怕他们了。警龙偶尔也画着玩,但今天的涂鸦下面多了一行字:“我想仗剑走天涯,谁为我拖住爹和媽”。

瑞敏伤心地哭了。我说警龙这才是干大事的性格,成大器者,无非果敢和细腻。到了离开我们的时候了,他用的是这种委婉的表达方式。

当老师的女人都好哄,她们总跟孩子们在一起,经年累月斗争经验难免退化。瑞敏马上表示,警龙既然有这个想法,我也不用去了。一个男孩子,还会武术,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警龙自己订的火车票。我们到车站送他,爷爷约好在火车站等我们,奶奶身体不好,就不来了。9点40分开始检票,爷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火车票,跟着警龙过了检票口。我和瑞敏呆呆地看着爷孙俩,怎么回事?警龙摆摆手:“你俩快回去吧,我带着爷爷逛逛北京。返程我告诉你们,到时候你们来车站接他。”

不是说谁的孩子谁稀罕,警龙真的比一般孩子懂事。我给位佳打电话,位佳说昨天晚上就把老妈接他们家去了。

老爸只在北京逗留三天就回来了。接他回家的路上,我说我记得你去过北京啊。老爸说去了多少次了,但没去过公安大学,警龙说帮我了却这个心愿。公安大学过去叫中央政法干部学校,那是每个警察都想去的地方,我年轻的时候,还梦到过去那儿培训呢。这回真去了,就睡在警龙的宿舍,我们爷孙俩挤一张床,却梦不到了。可能是老了,梦都做不成了……

呵呵,这爷孙俩,孙子乳臭未干却老成得像知天命似的,爷爷老谋深算,现在竟变得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时光荏苒,一晃儿到了2010年。历尽劫波的包文胜终于在县城南重新打出一片天地。虽然煤炭价格起起伏伏,架不住包文胜的煤品质好储量大,逐渐成了东北民营煤矿的龙头老大。每年从10月份开始,拉煤的大货车就浩浩荡荡地涌向城南。

包文胜满血复活,还带着“九斤半”范振宝。包文胜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九斤半”当年随主出逃护驾有功,早已今非昔比,现在是“必胜煤业责任有限公司”的保卫部长,手下管着近一百人的护矿队,和涂勇站在了一个平台上。但“九斤半”的收入是涂勇无法企及的。除了享受副总的工资待遇,还有销售提成,还有年终奖,再加上保卫部的超时补助,一年至少到手两百万。身价高了,体重当然也不能降,据说“九斤半”现在得有二百五十斤。

包文胜有时候说他像一头该杀的肥猪,“九斤半”说杀猪不偿命,你杀我看看。必胜煤业上下只有“九斤半”敢跟包文胜玩嘴炮。

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就是人类,应有尽有不是快乐,快乐是看到对手倒霉,包文胜就是这样的人。还有一种人俗称酸脸狗,平时温良恭俭让,你动一下他吃食儿的盆子试试,袁国庆就是这样的人。

袁国庆接手包文胜的铁矿以后,可能是没有经营矿山的经验,抑或是老天爷厚此薄彼,三座铁矿成了烧钱的无底洞,直到现在也没能大规模生产。转眼间国家政策有变,大量的澳大利亚铁矿粉涌进中国市场,复兴县的所有铁矿都一蹶不振,袁国庆更是雪上加霜。铁粉价格好的时候,他的铁矿正在扩建,等铁矿建好了,铁粉价格又跌破成本。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让包文胜大喜过望,比发现了一块优质煤田还高兴。包文胜在春天大酒店大宴宾客,由头是庆祝必胜煤业年产突破三十万吨。

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复兴县的墙,不仅透风,简直都是透亮的。据说袁国庆气得把新买的手机摔得粉碎,而这个“据说”很快传到包文胜的耳朵里,包文胜把庆祝活动又延期了两天。

这已经是袁国庆容忍的极限了,但包文胜好了伤疤忘了疼,不但没有见好就收,还把以前犯过的错误又犯了一遍。他不顾公司智囊包括杨颖的劝阻,执意在西关村买了一块地,而且这块地还比较紧俏,升值空间非常大。西关村是袁国庆袁国标的大本营,他们怎么会百密一疏,把这么大一块肥肉弄丢了?

大家可能忘了,袁国标的老婆也姓包,袁国标的老丈人就是包文胜的亲叔叔。这块地是包家的承包地,不光是包家的,还有“九斤半”的,“九斤半”的父母和家族兄弟的,七八家凑在一起,一共二百零四亩。

袁国标一开始想摁住,但老婆老丈人都认为机不可失。目前土地补偿款是一亩地二十万,种庄稼一年收入不足八百块,这还得老天赏脸,算下来种二百多年才抵得住。更大的压力来自范振宝,他几次质问袁国标,有买的我们为什么不卖?袁国标说县建委规划通不过。范振宝说我给规划科打电话了,他们说这块地村里和承包户协商,目前还没到县规划这个层面。而且这块地早已划入商业用地范畴,卖是早晚的事。西关村有一半的村民通过土地转让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现在买主上门,价格又诱人,村委会凭什么推三阻四?

迫于岳父特别是来自范氏宗族的压力,二哥又忙于往市里转移重心,袁国标开了一个班子会,决定了卖地事宜。手续履行了,补偿金也发放了,袁国庆才听说这个事儿。他把袁国标叫到果园,一顿痛骂是免不了的。他把袁国标带到包文胜买的那块地边上,这个地块距袁国庆的果园不足三百米,如果将来包文胜在这里盖一栋超过六层的建筑物,果园的一切将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更何况不止是安睡,还偷窥。这一年来,袁国庆备受两把心火的煎烤,一是“瘸狼”案的一千万迟迟退不回来,二是三座铁矿已经砸进去五千多万,一分钱不见回笼。现在包文胜又来火中取栗,他悔不该当初没听涂勇的话,直接做了包文胜。城南遍地是废弃的煤井,随便找一个,都是包文胜的葬身之所。

袁国庆勒令袁国标把土地收回来,如果收不回来,他这个村主任就别干了,滚回松树屯去。袁国标知道二哥说到做到,只有点头如捣蒜。问题是,地已经卖出去了,怎么可能收回来?且不说包文胜不可能退地,范氏家族包括自己的岳父,装进兜里的钱谁肯再掏出来?自己买回来呢?估计包文胜能给这个面子,毕竟是叔伯大舅哥,但上哪儿去筹这么多钱呢?

袁国标去找五哥袁国栋,刚把车停在修理厂门前一个空车位上,就听到一个炸雷在耳边爆开:“没长眼睛啊,往哪儿停呢?一会儿来故障车咋整?”

扭头一看,是郎桂琴,顿时一股凉气从袁国标的脚后跟蹿到嗓子眼儿,赶紧挪车。自从弟弟郎贵出事以后,郎桂琴就没给过袁国标好脸。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袁国标属于那种他爹死都沒哭的级别,可今天进了袁国栋的办公室就哭了,说明真是山穷水尽了。“五哥,你说我对二哥怎么样?先是把青春赌上了,年轻时为了他的事东拼西杀,然后把爱情赌上了,他让我娶了包秀荣。我现在兼着副镇长,再加把劲儿就是镇长,然后就是副县长,二哥为了那么一块破地,难道再让我赌上前途不成?”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七,袁国栋只想骂他一顿,话都是现成的:没有二哥你哪来的富贵哪来的前途?你就是一会砍肉的孙猴子。但转念一想,现在老七身份变了,即使良药不苦也不愿意喝。脾气秉性形成了,谁说也没用,得罪他犯不上。至于二哥呢,别说你老七怕,我老五就不怕吗?我要是跟着你数落二哥,你现在痛快了,过几天你俩好了,难保不把我卖了。

于是袁国栋和稀泥:“老七别上火,二哥不是外人,那是咱们亲哥。地卖了也就卖了,收不回来还能怎么着,过几天二哥就消气了。”

袁国栋还真没说错。其实袁国庆也知道老七收不回来那块地,骂他是因为他忘恩负义,在利益面前不替二哥考虑。回市里的路上,袁国庆就想好了对策,你包文胜土地虽然到手了,但你只能用它种高粱,想开发?做梦!

周震要提拔的消息不胫而走。王富问我他到哪儿,我说我哪儿知道,你不如直接问他。

没人怀疑周震能不能提起来,只是关心落脚何处。如果是本局,那可能贺局长又悬了。另外我关心的还远一点儿,周震提了,腾出的位置谁接?王富能不能进一步?现在于今朝和冯勇都提了副队长,王富如果提了,应该由教导员郭景利接队长。郭景利以前是副队长,孟庆伦退休以后接的教导员,无论业务水平和管理能力都没问题。到时候让王富分管刑警,我随便管点儿什么都行,这个年龄了,到了和刑警分手的时候了——最后这句算我言不由衷,和刑警分手,那我得郁闷死。我爸是到了退休那天才分的。

王富说:“国哥,咱们俩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你说卖身投靠吧,没有徇私枉法的胆量,拿钱买吧,兜比脸还干净。我就在刑警守一辈子了,如果苍天开眼你当了一把手,我或许才有出头之日。”

我想起袁国庆一千万那个事儿,问王富:“国庆地产最近没‘群众来信了?”

王富一愣,没吱声。

我印象里第一封来信好像是去年4月份,一年多了,“瘸狼”一干人早就服刑去了。依袁国庆的脾气,如果没到达目的,不可能这么消停。

于今朝凑过来小声说:“跟你俩说个事,你俩知道就完了。那一千万已经退了。”

我心里一沉。我知道他们千方百计要退,让专案组出意见,是为了把风险降到最低,或者说把风险转嫁到刑警队。现在他们真这么干了……可他们是怎么退的呢?硬退?

于今朝看看王富,王富说去年10月份周震曾经找过他,想让刑警队绕开我,出一个返还意见,他拒绝了。后来的事儿就不清楚了。我和王富一齐看着于今朝,意思是你把这个事说完整吧。于今朝说是治安科写的返还意见,周震签字同意,斯政委签发报县委的。这笔钱其实早就在财政局账上了,只要有了这个东西,袁国庆顺理成章就拿回去了。

难怪周震要提拔。参加玄武门之变的,哪个李世民没提拔?死了还进凌烟阁呢。周震是我学弟,是王富的连襟,又有于今朝在场,我不好说什么。提拔在即,我真心希望他最好能离开复兴县,再和乔楚袁国庆厮混下去,他就毁了……

这么绝密的消息,于今朝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这是一个堪比蒋干盗书的传奇故事?其实一点儿都不传奇。他一说是治安科起草的意见书,我就猜到了消息来源。治安科的内勤叫叶新丽,父亲也是县领导,后来调市里一个区当区长。于今朝毕业的第二年,小叶来公安局报到。她一眼就瞄上了于今朝,发誓非于今朝不嫁,还发誓今生今世不吃鱼。结果有情人也不一定能成眷属,如今两个人都各自结婚成家,但小叶每每见到于哥,还是两眼放蓝光。

2010年2月,周震调任五章县公安局长。市委组织部跟周震谈完话,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当天下午,局里搞了一个简单的欢送仪式,可能因为春节在即,大家心里像长了草,周震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仪式草草结束。

过完正月十五,周震回来了一趟。王富安排了一个小范围的场合,就算是给他送行。聚餐地点在朝鲜饭店,参加的人除了周震,还有郭景利于今朝冯勇,这些人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叶新丽。

那天大家都很尽兴,特别是小叶,可能提前做了功课,酒至半酣的时候,单独敬周震一杯,即兴朗诵古诗一首:“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来而无往非礼也,周震回敬:“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新丽送我情。”

于今朝的脸红到脖子,不止是酒精的作用。

那天晚上,周震跟我说了一句不许外的话:“大哥,上船容易下船难呐……”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是北方人剪头的日子。不知道哪个闲得蛋疼,弄出个正月剃头死舅舅的说法,害得有舅舅的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料,复兴县还真死了一个,不知道他外甥是不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们晚上8点接到指挥中心指令,8点20分到达现场。不仅我认出了被害人,出现场的刑警们大部分都认得——“九斤半”范振宝倒栽葱竖在一个废弃了十几年的小煤井里。

发案现场在城南矿区,报警的是一个以偷矿山为生的达人,常年开着一台三轮车,穿梭在各个煤矿铁矿之间,有人则捡,无人则偷。今天是他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一年积攒的钱,都在这一个多月喝尽赌干,不出来不行了。

直到凌晨1点,现场勘查结束。回到刑警队会议室,我劝贺局长先回去,贺局长没同意,他说他能坚持。然后按部就班,痕检先说现场,接着法医说尸检,侦查员说走访。为了读者更直观,我给综合一下——

根据尸斑的形成规律和胃内容物消化情况,范振宝的死亡时间应在十六至十八小时之间,也就是3月17日凌晨2点至4点。尸体两个手腕有明显的勒痕,胃残留物能闻出酒精发酵的味道,需进一步化验。脸部肩部有挫伤,分析系落井形成,被害人在井下没有挣扎和自救的迹象。痕检收获不大,因为当天有风,而且必胜煤业和范家的人已经先期到达,对地面现场的破坏很大。他们从早上9点开始搜寻范振宝,听说这井里有死尸,赶过来天已擦黑,感觉像范振宝,就让捡废铁的报了警。初步调查必胜煤业获得的情况是,范振宝16日晚上在保卫部带班,午夜前后和四个同事到公司门口吃烧烤。凌晨1点,范振宝接到一个电话,本应该住在保卫部的范振宝吃完饭开车走了。范振宝接的最后一个电话,成了侦破此案的关键。

会议开到4点结束,早上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移动公司查范振宝的通话记录,第二件事是到交警调取沿途所有监控视频,第三件事是寻找范振宝驾驶的丰田吉普车。

范振宝死了,必胜煤业和范家都把矛头指向国庆地产,再具体一点儿,一致认为就是涂勇谋杀了范振宝。还在现场的时候,范振宝的姐姐就哭着喊,别耽误时间了,你们就去抓涂勇吧,晚了他可能跑了。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破案还是得拿证据说话。

范振宝兜里有六千多元现金,劳力士手表还在手腕上戴着,劫财的可能性基本排除,我们只能往仇杀和情杀的方向努力。冯勇小组查了范振宝的通话记录,给范振宝打电话的机主叫闫玲。闫玲是某公司的会计,比范振宝大七岁,离异。她坦言自己是范振宝的情人,昨晚打电话想让范振宝过来住,但一直等到凌晨3点,范振宝也没来,再打电话,关机了。她想可能范振宝公司有事,就睡觉了,如果不是警察上门,她还不知道范振宝已经遇害。再看范振宝的其他通话记录,没有可疑迹象。

调看各个主要路口的监控,发现范振宝16日早上开车去上班,但晚上进城的一侧没有记录。也就是说,他的车17号凌晨根本没开回县城。

18号晚上,刑警队召开“2·17”案件工作会,快结束的时候,贺局长和斯政委来了,两位领导分别强调了案件在全县造成的恶劣影响,要求大家顶着压力,不乱方寸,尽快攻下此案,局里将确保警力支援、办案经费、车辆调配等一系列后勤保障工作。

散会了,还有几条线索需要连夜核查,比如闫玲除了范振宝还有没有其他情夫,她的前夫有沒有醋意大发起杀心的可能;再比如范振宝的车,那不是一个钱包一个手机,说藏起来就藏起来了。昨天晚上各个路口都设卡查车,各派出所也在辖区摸排,仍然没有新的发现。

于今朝冯勇带一组警力,联合镇派出所,查县城所有停车场。我干脆就住在办公室。没多会儿,王富进来了,他肯定也不回家了。桌子上有一支烟,不知道是谁扔在那儿的,也不知扔了多久,王富捡起来叼在嘴上,四下找打火机未遂,又把烟撅折扔进垃圾桶。我看出他内心的烦躁。王富说:“如果再捞不上来怎么办?”

我知道他啥意思,他想启动对涂勇的侦查。如果是涂勇干的,肯定会有指向他的各种线索和苗头,到时候我们把侦查方向调整到国庆地产也顺理成章。但仅仅两天时间,情况还不明朗,我们自己都感觉没有抓手。我的想法还是先按部就班地开展工作,不要被先入为主的情绪绑架。我们有过这方面的教训。同村的两个男子因为打牌起了争执,甲暴打了乙,第二天早上甲被杀死在家中。后来案件破了,与乙一毛钱关系没有。

王富说:“刚才贺局长让我们不要乱了方寸,可能是说我呢。”

我说:“哪次他都这么嘱咐,这次你太敏感了。”

在范振宝冗长的通话记录单子里,我们终于发现了一处疑点。春节前一个月,也就是1月份前后,有一个电话号码和范振宝通话两次。虽然只有两次,但这两次都在凌晨。机主叫李秀芳,调取李秀芳的户籍信息,我们都大吃一惊。李秀芳是包福明的妻子,她女儿就是包秀荣,袁国标的老婆。

刑警队全体亢奋,当然也裹挟着我和王富。紧急会议在大会议室召开,没有通知贺局长参加——他参加而政委缺席,不好,而政委参加,对谁都不好。再者,这仅仅是一条比较像样的线索,和破案有没有直接关系还难说。

大家研究的核心问题是怎么传唤包秀荣,皆因她的丈夫是袁国标,而袁国标的哥哥是袁国庆。不是我们惧怕这个庞大的经济体,体量再大,在法律面前都不堪一击。我们是担心打草惊蛇。没有人相信包秀荣会杀范振宝,包的后面隐藏的那些人才是我们想要的。

按照过去的习惯做法,会找个理由把袁国标叫到镇政府,临时安排一个会议拖住,然后去他家询问包秀荣。如果时间不够,可以带离,或者继续控制袁国标。但这个案子不行,袁国标家周围星罗棋布,都是袁家的眼睛——西门一号、国庆地产保卫部、袁国庆的果园,甚至整个西关村。

刑警队不缺智多星,一中队队长王剑想出一个法子。包文胜的父亲正住院,前天王剑找包文胜谈话的时候,他刚从医院出来。可以让包文胜给包秀荣打电话,说她伯父病情加重,让她过来看看。包秀荣来了以后,让民警扮成大夫直接把她带到保卫科,在医院完成询问,不仅时间充裕,还免得惊了袁国标。

这招果然奏效。包秀荣来了,但她矢口否认和范振宝有来往。刑警亮出通话记录,包秀荣又否认电话卡是她的。刑警拿出她办卡的原始登记,包秀荣说办了卡没有使用,后来在公交车上被偷了。刑警拨打这个号码,关机。打开包秀荣的挎包,里面有两部手机,一部关着。侦查员说是你自己开机还是我们帮你,包秀荣的脸腾地红了,但红归红,仍然不配合。这个情况我始料不及,我让王富带于今朝过去加入询问,嘱咐他们不要急,包秀荣肯定比我们还急。

王富耐心开导,明确告诉她,范振宝死了,我们知道不是你杀的,但套在你脖子上的这根绳子得解下来,这根绳子就是深更半夜的通话。范振宝被杀,就是凌晨被一个电话叫走的。现在我们查到你们两个也在凌晨通过电话,而且不止一次。另外请你放心,你所说的话,我代表公安局向你保证,绝不会泄露出去一个字。

包秀荣终于开口了。

包秀荣的爸爸包福明极其重男轻女,包秀荣上面三个姐姐,包秀荣降生前,本是父母唯一的希望,这个希望落空以后,包秀荣的童年可想而知。她的腿其实不是小儿麻痹,是三岁的时候脱臼了,没人带她到医院医治,一直这么拖着走路,最终导致残疾。

包秀荣初中毕业就辍学在家,成了这个大家庭的炊事员。三个姐姐一个接一个地出阁了,她却没有接续上。多亏爸爸由村会计升了村主任,袁国庆逼着弟弟袁国标娶了她。婚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别看袁国标一个松树屯出来的浑小子,却半只眼睛也没瞧得起包秀荣。特别是他和爸爸易位以后,摔碗砸盆颐指气使成了家常便饭。渐渐地,包秀荣以他不回家为最大幸福。

那年袁国标和范振宝发生冲突,先是范振宝打了袁国标,然后涂勇砸了范振宝的家,打伤了范振宝的家人。她感觉袁国标有点儿仗势欺人,毕竟袁国标是村长,范振宝当时只是一个勉强吃饱肚子的穷小子。她同情范振宝还有一个原因,他俩曾经是同学,而且同桌,上学的时候,范振宝一直对她挺好的。

听到这儿,王富和于今朝面面相觑,完了,要凉……

包秀荣接着说,范振宝刑满释放以后找过她,她也有安抚范振宝的想法,就赴约了。范振宝买了一只烧鸡一瓶白酒,两人到城郊的松树林里野餐。范振宝酒后失德,把她强奸了。“如果按那个过程,肯定是强奸,但我没有怪他,也没有报警。后来我主动约了他几次,都是在市里,我到酒店开的房。我真的放不下他了……范振宝跟了我哥以后,就不跟我来往了。可能是有钱了,有了钱就不缺女人了。有一次我找他,他竟然说,别再找我了,我跟你做那个事儿,就是为了给袁国标戴绿帽子,现在帽子戴牢了,还有什么干头儿?气得我大哭一场……”

“事情过去几年了,这次为什么又给范振宝打电话?”王富问。

“袁国标天天在西门一号和那些小姐们明铺暗盖,西关村传得沸沸扬扬,我实在受不了,想起了范振宝,想和他出去解解闷儿。可范振宝说和我哥在一起呢,没空。”

“这个事儿袁国标知道吗?”

“他如果知道了,我还能活到现在?”

我们没有被包秀荣的话左右。一个男人被戴了绿帽子,而且是仇人处心积虑给他特制的绿帽子,袁国标有一千个理由杀掉范振宝。但老天却没有给我们抓袁国标的哪怕一个理由,他没有作案时间。

范振宝一死,包文胜唇亡齿寒。他把两个孩子都送到英國去了,杨颖想孩子,不久也去了英国。这也算免去了包文胜的后顾之忧。

周五晚上,我接到包文胜的电话,说是想和我唠唠嗑。他把地点安排在春天大酒店的小包房,一张餐台,两把椅子。范振宝被杀以后,这是我们第四次见面,前三次都是在刑警队。

包文胜比我大七岁,他爸爸也住在集安园。他爸爸当看守所长的时候,我爸分管三所,我们应该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加上杨颖也在公安局工作,和我们关系处得不错。包文胜发达以后,杨颖自然成了阔太太,在县局那是出了名的大方。她如果有事出去,办公室的小民警主动替她值班,她来上班的时候,大家都兴高采烈,最低标准是中午出去整一顿。

包文胜问我想吃啥,我说简单一点儿吧。他就点了两个青菜,一个酱牛肉,一个猪蹄。我怀疑有人泄露了我的嗜好。包文胜倒了一杯自己酒店泡的药酒,撺掇我也喝一杯,我说我喝不了白酒,包文胜就给我开了一瓶啤酒。这瓶啤酒只是我的道具,我来只是想听听包文胜说什么,是否和范振宝有关。

包文胜说:“兄弟,你说哥容易吗?”

我心里想,你再不容易,别人还有法儿活吗?

“乔楚想灭了我,那是白日做梦。他不仅灭不了我,说不定我还灭了他。”

我知道他这是有意拉近我们两个的心理距离。乔楚打压我,是全县公开的秘密。其实包文胜的仇家是袁国庆,没有袁国庆从中使坏,他和乔楚的关系虽然算不上紧密,起码正常走下去是没问题的。

“我是咋活过来的,你最清楚。如果没有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狠劲儿,他们能松手吗?现在他们后悔了,他们眼红我的煤矿,一年一个亿啊,亲戚朋友都嫉妒,仇人呢?”

这倒不是吹牛,年产优质煤三十万吨,至少一个亿。

“卫国,他们杀范振宝不是目的,他们要杀我!”包文胜握着酒杯的手瑟瑟发抖。

他是复兴县和乔楚袁国庆阵营对着干的领军人物,先后经历了绝对优势、势均力敌、节节败退、亡命天涯、孤注一掷、东山再起、满血复活,一季接一季的大戏在复兴县上演,现在的剧情更为凶险,范振宝喋血。包文胜终于怯场了。原因是什么呢?是他太有钱了。钱这个东西很奇怪,太缺的时候和太多的時候,人的心理都会产生裂变。

“你们别的案子破不了,我可以理解。刑警不是神仙,我爸也当过警察。可范振宝被害了,还能是谁干的?三岁小孩儿都心里有数,你们竟然还在绕圈子。我们公司有人怀疑你被国庆地产收买了,我不信。但是,他们收买了你的手下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我今天约你,你能给面子,我非常感激,也说明你心里没鬼。”

我笑了,端起酒杯和他碰一下,稍稍抿一口。我不需要为自己解释,我来的目的就是听他诉说。

“你知道我最伤心的是什么吗?他妈的袁国庆!二十五年前,他能跟我说上一句话,都算这一个礼拜走字儿了。他的第一桶金就是承建鞋厂的两个工程,他亲口说过,在他心目中我排在他父母前面。现在呢?我可能要死在他父母前面。你不知道,袁国庆在公开场合见到我还是一口一个大哥,只要有人在场,就不忘介绍我们是亲戚,我妹妹是他兄弟媳妇。人面兽心的东西!”

他说的这些对我没用。但包文胜有些激动,我要干预一下,我怕他一会儿喝多了。我问:“范振宝和袁国标关系怎么样?”

“你们怀疑袁国标?不可能。不是说他是我妹夫我袒护他,他没这个胆量。他和范振宝虽然有过直接冲突,但袁国标毕竟是我妹夫,范振宝跟了我以后,很少在我面前说袁国标的坏话。这次他的地还有他们家族兄弟的地,都卖给我了,袁国标没有从中作梗,范振宝还夸奖袁国标,说他越来越有人情味了……你是刑警,我不怀疑你们破案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可我就纳闷儿了,你们怎么就不查涂勇呢?范振宝如果不是涂勇杀的,我赌上我一年的收入!”

嚯!那可是一个亿啊……

男人有愁常借酒,借酒浇愁愁更愁。包文胜还是醉了,带着对我们的遗憾,带着对自身安全的恐惧。出了春天酒店包房,踉踉跄跄的包文胜被等在大厅的四个保镖架走了。

对涂勇的侦查其实早已开始,只是有些人不知道,包括刑警队的人。小组负责人是冯勇,侦查员是侯希望和李成。不仅仅对涂勇,对袁国庆的侦查也一并展开。我和王富的想法是,不能打不着狐狸倒惹一身骚,等我们动手的时候,必然是致命一击。传说中有什么“镐把营”?镐把是射不出子弹的。

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传来,当时我和王富都在市局刑警支队开会,王富又打电话确认了一次,是真的。组织部找贺局长谈话,他去任了,县局工作由斯马超政委主持。这次我们无话可说,贺局已满六十岁。之所以如此不舍,是他的忠诚正直朴实敬业征服了我们这些下属。斯人已去不复来,我们今后将更加艰难,因为继任者早已端坐在大位之侧。

会议结束,我俩又去支队长办公室,汇报范振宝案的进展情况。市局对命案侦破抓得非常紧,今年又是省厅搞的“命案侦破年”,市局非常担心这起案子拖全市的后腿。从发案到现在,市局刑警支队重案大队一直跟我们并肩作战,网安支队、技术侦查支队、情报信息中心也都和我们密切合作。

现在的刑警支队长是赵立森,我爸当支队长的时候,他是副支队长。我爸退休后,薛政委接任,到2006年退休,赵立森接了老薛。赵立森一改老薛的阴柔,又把刑警支队带回张发财掌门的年代。他对复兴县非常了解,是一个能理解我,我能说知心话的上级业务部门领导。虽然贺局离开了,好在还有赵支队长。

回到复兴县,已经是晚上6点多。我想给贺局长打个电话,最好他能出来,我们小酌一杯,也算是对他的安慰,顺便汇报今天市里会议的情况。王富说这个点儿,贺局可能都吃过饭了。我犹豫一下,还是打过去了。贺局果然刚吃完,但是他说:“你们在哪儿?我马上过来。”

听他这么说,我和王富同时鼻子发酸。

我们开车去接上贺局,在附近找了个小店。姜还是老的辣,贺局看了我们一眼,就知道范振宝的案子不是很乐观。我的表情倒不是很明显,王富的脸就是一个人肉版的“囧”字。

贺局长说他感冒了,滴酒不能沾,再说已经吃过晚饭。既然局长不喝,我们更没有那个心情,王富点了三个小菜,两碗饭三杯茶。我向贺局汇报,市局几个业务部门定位了涂勇和他的几个骨干的活动情况,特别是15日至18日,没有异常。

其实组织部已经跟贺局谈过话了,虽然还没有宣布,但实际上他已经不用再为案子操心了。我故意忽略了这个事实,贺局长也没有太在意这个时间节点。即使彻底退了,这起案子不破,他也和我们一样睡不踏实,这一点和张发财有一拼。

“别的线索都查死了?”贺局问。

王富说:“严重青黄不接,连够不成线索的,我们都当重要线索查了。摸排中并没有明确指向涂勇的线索。”

贺局说:“没有迹象只是表象,他具备杀范振宝的动机。现在既然走投无路了,莫不如走回头路,查找范振宝的车。我们的分析应该没错,废弃矿井只是抛尸现场,第一现场很可能是范振宝的车。找到车,就离案件的侦破近了一步。当时找车的任务交给了各派出所,可能寻找两天就撂下了。破案本来就是刑警队的事儿,有些事交给派出所,是因为他们有群众基础,但完全甩给他们就错了。”

这是对我不点名的批评。我们开始制定的方案其实还是我带偏的,内心里,我还是想走捷径,希望所有苗头都指向一致,然后获取有力证据。贺局的点拨让我醍醐灌顶。张财贺景益董德福,还有我老爸张发财,这些公安老兵,他们受退休年龄所限,过早地离开了刑侦一线,真的可惜了。

话题转到贺局的个人问题,贺局说他很平静,终于可以放下了。贺局说的“放下”,是指那份责任。一名合格的公安局长,要确保一个地方的治安大局安稳,这叫守土有责;还要确保队伍只出成绩不出事,政府其他部门有点儿事也许能得过且过,公安局出事能捅破天。不管谁当局长,这份心不卸任是操不完的。

贺局说可以放下了,我们也敷衍着,说终于可以关上手机,睡到自然醒了。其实我和王富都知道,这是言不由衷。对这份职业的眷恋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这一点,没当过警察的人体会不到。我虽然还没到那个时候,但我看到了我老爸,我退了可能也这样。

王富把刑警队动员起来,让技术员小罗制作了一张搜索图,以抛尸现场为中心,向外辐射至矿区边缘,重点是废弃矿井、河渠沟壑树林等能掩埋或者隐藏车輛的地方。县城以南各乡镇派出所也再次立足于本辖区,搜索荒山沟壑地带。

一周过去,没有任何收获。每个参战民警都和拾荒的没什么区别,我也是。有的派出所以所里有事为名,开始减少警力,最后竟然有整所缺席的。第二周,我们的队伍急速扩张,我要求必胜煤业组织护矿队和公司部分职工加入进来。近三百人在矿区散开,每天中午,必胜煤业食堂给参加搜山工作的职工和警察提供一顿工作餐。指挥部要求各小组负责人,一定要时间服从质量,一周不行再延期一周。

搜索行动进行了两周,仍然无果而终。打短平快我们输了,转入阵地战,我们也没赢。我简直要崩溃了。王富通知大家休整一天,然后重新集结。

这是第几次研判会,我没记住。我首先检讨了在指挥上存在的问题。其实不检讨行不行呢?也行。没人逼着我检讨,但案件侦破走了弯路,我不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难道让王富或某个侦查员代我受过?推功揽过,这是一个刑侦部门领导的基本素养。要知道,侦查员都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干活的。

大家开始发言,焦点还是在范振宝的车上。目前看城南矿区可以排除,那意味着车进城了,进了城我们却没有发现,只能是一个原因——某个路口的监控出了纰漏。进城以后呢?可能的藏身之处是哪儿?全城的停车场我们都排查过。如果随便甩在哪个小区或胡同里,三个月时间过去,群众早就反映到派出所了。

于今朝说:“有没有拆解了的可能呢?”

当然有。与会的所有人包括我,这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袁国栋的汽车修理厂,第二就是涂勇的保卫部。修理厂附近的监控我们看过无数遍了,除非他用货车运进去。进涂勇的保卫部呢?必须经过看守所。看守所大门口有四个监控摄像头,涂勇不会不知道。

不能再回到短平快的老路上去,我们还是打阵地战。上一个阵地是城南矿区,这次的阵地是全县所有的监控视频,时间段是3月17日到27日。这部分视频其实是看过的,但因为当时警力都在查线索,看视频的都是派出所的民警,刑警队侦查员基本没上手。

王富把全县的监控探头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交警的城内监控,由于今朝带队;第二部分是交警的高速口监控,由郭景利带队。这部分任务较轻松,但郭景利还有政工的活儿,比较琐碎;第三部分是社会监控,比如企事业单位安装的监控,还有一些位于街边的民营宾馆商店饭店乃至居民住户的监控。这部分最难查,难的不是监控内容,而是监控调取。这一块儿王富自己负责。只有冯勇没参加查监控,他没在复兴县。

刑警队购买了一大批U盘,分发到三个查阅组,大家分头行动。第一组第二组的调取不是很难,很快就进入了查阅阶段。王富一组的进展缓慢,企事业单位同意调取,但大多残缺不全;涉及私人范畴的,不是拒绝就是推诿,好不容易有几家同意的,打开一看,只保留了一周的设置。

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有几个侦查员的眼睛开始红肿。我让内勤去买眼药水,再用毛巾冷敷,这是我掌握的全部眼科知识。两个组已经看完,王富的组还在收集,知道是事倍功半,但仍然要做完。我不得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还打阵地战?

打。

第三场阵地战随即展开,目标是袁国栋的修理厂。具体由二中队操刀,于今朝负责指挥。

国栋汽修厂的前身是运输公司汽车修理厂,后来被袁国栋承包。袁国栋也借此上位,不仅成为运输公司的职工,还当了一段公司经理。就是这几个月的经理,给了袁国庆鲸吞运输公司和交通局的机会。先是转制了运输公司,然后把交通局挤到运输公司,才有了今天的国庆大厦。

于今朝接触上国栋汽修厂的一名学徒工,叫徐强,来厂已经两年,家在五章县农村,和袁国栋郎桂琴没有任何关系。为了拉近感情,于今朝带他到交警队,去繁就简进入交警队的驾校考驾照,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开始套问汽修厂的情况。

徐强说,国栋汽修厂现有员工十五人,其中大工三人,一般工人五人,记账一人,炊事员一人,学徒五人。汽修厂的生意很好,光吃空票就够这些人开工资了,而五个学徒工还没有工资,白干。所谓吃空票就是公家单位的车没有毛病也来修,老板卖发票,一般是按修车金额的20%提留。

范振宝的车是一台绿色丰田越野,40的排量,这样的车在复兴县超不过十台。于今朝让徐强回忆这台车来修理的情况,徐强说没见过这样的车,从没在这儿修过,连保养也没在这儿做过。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徐强请于今朝到他那儿坐坐,拆下来的旧件都堆在厂区的西南角,一看便知。于今朝当然不会自个儿去,赶紧和王富一起找我商量。

我寻思着,鉴于目前的情况,袁国栋协助拆解车辆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但说彻底否了,还欠火候。唯一的办法是派两名侦查员进去,把西南角的所有旧件拍摄下来。只是刑警队的侦查员没一个能承担这次任务,县城只有这么大,即使那十五个工人认不出来,邂逅一个来修车的熟人的概率也太大了。

我马上请求市局刑警支队支援,赵立森支队长第二天就派来了两名侦查员和一名技术员,带着最先进的密拍设备,开着一辆四面漏风的面包车。离国栋汽修厂二百米左右,他们的车抛了锚。故障是提前设计好的,他们掰掉了发动机水箱的一个风扇叶子。只有这样,才能接触到那一堆旧件。

进入国栋汽修厂,一个大工过来检查,说新风扇至少一周才能到货。侦查员说这台车马上报废了,换新的划不来,能不能找一个旧的对付上。技术员跟着上前赔笑脸,递过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着,大哥,我们农村的,进一趟城不容易,帮个忙。

大工说没有件你让我怎么帮你,把我手剁下来安上啊?技术员把手里的那盒烟都塞给大工,师傅帮帮忙,帮帮忙。大工把香烟揣兜里,指指那堆旧件,你到那堆破烂里找,能找到我就给你安上。

三人回到刑警队,于今朝的二中队已经在此等候。把密拍内容导入电脑,大家轮番上手,希望能在这堆废物里发现一抹绿色,但奇迹没有出现……

刑警队全体,确切说是整个二楼都被沮丧笼罩。还打阵地战吗?我想打,但我要统一一下思想,因为下一个目标不管阵地战游击战都是我们必须攻克的——国庆地产保卫部。既然大战在即,不如大道至简。我直接召开专案组全体会议,议时间、议方法、议安全、议细节,可后来发现我们还是有一个环节没有议到。

国庆地产保卫部是一栋两层小楼,和村委会、袁国庆的果园几乎是等距离,形成一个边长不足一华里的等边三角形。案发后,我们曾在看守所的楼顶设立秘密观察哨,用高倍望远镜观察保卫部院里人员的活动情况。但如果想要获得直接证据,只有进去才行。

保卫部和汽修厂不一样,戒备强度不亚于看守所。我们没有办法在涂勇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去侦查。全体会议讨论的焦点最后也是徘徊在这个症结上:怎么进去?

如果有治安科配合,我们可以在任何时间节点,以开展治安检查的名义检查复兴县所有企业,顺理成章地进入国庆地产以及保卫部。可这个意图在治安科不可能实现,我们也没往这方面打算。

会议开了三个小时,无果而终,这在刑警队还是第一次。王富给大家留了作业,题目是“打进去或者拉出来”:找到进去的理由最好,如果进不去就拉出来,寻找合适的目标,复制国栋汽修厂的做法,发展保卫部的一个成员成为我们的治安力量。

下午,县局召开全体大会,县委组织部来送干部,县检察院批捕科科长李长友任公安局副局长。至此,公安局楼上的三只靴子终于有一只落地了,剩下的两只,其中一只几无悬念,就是斯马超任局长,另一只是谁来接斯马超任政委。反正靴子都在乔楚手里拎着,他想什么时候扔,随他。

我早已不再关心我的同仁们都在哪儿行走或者即将往哪儿行走,这里的同仁特指和我资历差不多的各部门副职。会议快开始的时候,我没坐到给局领导班子成员预留的位置上,斯政委回头喊我,我才走到第一排坐下。李长友站起来跟我握手,我说感冒了,怕传染你们。这句话也算是对斯政委的解释。

李长友的到来,让公安局的所有中层干部包括民警,都心里冰凉。道理很简单,如果这个副局长在公安局提,自然会腾出一个科所队室一把手的位置。依次类推,会有一个副职扶正,还会有一个普通民警提拔成副职。这就像卖火车票的窗口,突然来了一个插队的,受影响的不止正好排在窗口的那個人,是所有排队的人。

王富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靠前的。当了快十年的刑警队长,局党委认可,平行单位认同,刑警队所有队员无不拥趸,他再进一步,不是复兴县公安局众望所归吗?不是激励年轻民警上进心的希望吗?张财十年前退了,有贺局长接棒,如今贺局长走了,斯马超主持。县委应该首先考虑怎样弥补斯马超的业务短板,而不是从狭隘的驾驭术出发。

全体大会结束,局党委会接着召开,斯马超明确李长友接管周震分管的所有业务。“去留无意,宠辱不惊”应该改为“去留无份,宠辱不惊”,这是我的自嘲。我和王富,还有刑警队的侦查员们,没有坐看云卷云舒的福分,我们得干活儿。

大会小会讨论了几天,没商量出一个好办法。我说实在不行我去找李长友,看能不能合作开展一次治安检查。王富说李长友刚来,大小事都要请示斯马超,到时候可能会引起斯政委的警觉,再等等。我知道王富在等什么,我也想过这个办法,当时感觉那是不是办法的办法,现在却变成了别无选择。

我们正在等的,是一纸协查通报。协查通报几乎每周都有,但我们要等最合适的。

一个正在服刑的犯人从距离复兴县三百公里的一座监狱越狱,一名狱警牺牲,市局要求各县协查。我拿着协查通报和我们拟好的全县大清查方案到斯政委办公室汇报,斯政委简单看了看,签了同意,说卫国你和长友再议一下,抓紧开工作部署会,刑警队治安科牵头,内保交警各派出所领导参加。最后还拿起笔批示:请卫国、长友副局长具体落实。

回到刑警队,我让内勤去办公室发文,让王富把复印件给李局长和治安科各送一份。我拿起电话打给李长友,商量会议时间和具体细节。一个小时后,部署会召开,大清查随即开始。

交警负责各高速口,派出所负责本辖区,治安科负责娱乐场所,刑警队负责企事业单位。方案是刑警队做的,我们的侦查员和技术员早已厉兵秣马,搜查抓逃两不耽误。我们决定从西关村开始,把国庆地产保卫部放在第三家。直接去显得针对性太强,太靠后,天黑了不利于取证。放在明天更不行,如果市局通知逃犯已经落网,行动停止,我们岂不是白费工夫?

到国庆地产保卫部是下午三点,于今朝上前让门卫开门,门卫看了警官证,说要跟领导汇报,过一会儿出来答复说,领导不同意你们进。王富说我们在查一个越狱的杀人犯,全县所有场所都查,你们配合一下。门卫还是那句话,没有领导的话,不能开门。

几个侦查员拥上来准备破门,涂勇出现了,身后跟着十几个小伙儿,手里端着镐把,凶神恶煞一般。这就是涂勇的夺命“镐把营”。侦查员马上拔枪推弹上膛,我几步走到大门前,把手里的协查通报举过去,让涂勇看清楚:“我们这是执行公务,相信你是守法的人,妨害公务不是闹着玩的!”

涂勇认识我,我身后是荷枪实弹的刑警,手里拿着的是印着人犯照片的通缉令,他即使心里明白这是冲着他来的,也没有不开门的理由和胆量。再者,袁国庆以前也交代过,让他不要和警察对抗。不得已,涂勇让门卫开门。

但这次涂勇错了。袁国庆得知此事,把涂勇大骂一顿。他说涂勇丢了国庆地产的脸,让他在复兴县栽了。涂勇被骂得狗血喷头,他已经年近花甲,跟了袁国庆二十多年,第一次受这么大委屈。

消息很快传到刑警队,我开始觉得有些反常,再一想,可能袁国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冲着我来的。我文件在手正义在胸,谅他奈何不了我。

但这次我也错了。

袁国庆的控告信扑面而来,直接转到复兴县委纪委的算是网开一面了,要命的是,其中一些带着省市领导的批示,是要结果的。这仅仅是第一波攻击,第二波接踵而至的,是从中央省市媒体转回来的控告信。我想起了袁国庆给我发的短信,起誓让我断子绝孙的人,发起进攻了。

控告信里直呼其名,开列出张卫国五大罪状:第一,张卫国公器私用,挟嫌报复,借搜捕杀人犯之名,行报复企业家袁国庆之实;第二,违反枪支使用条例,指使刑警队员持枪恐吓国庆地产职工群众;第三,破坏复兴县招商引资软环境、营商硬环境和服务氛围,为抓一个逃犯把全县搞得草木皆兵鸡犬不宁,老百姓见到警察反而没有安全感;第四,飞扬跋扈独断专行,把刑警队变成独立王国,挟警种以自重,恃职权以自图,为个人荣誉、个人进步、个人利益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违法乱纪;第五,无视党的领导,无视企业发展的权益,无视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无限放大侦查权,袁国栋袁国庆兄弟的企业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刑警队的不法侵害。

大家不约而同地跟着我到楼梯口,我转身敬礼,和同志们就此别过

信的末尾是:“不处理张卫国,国庆地产、国栋交运要被迫退出复兴县。”一张监控视频截图附在控告信的最后一页,画面上,刑警队侦查员持枪指向保卫部的大门。

县委高度重视,乔楚批示县纪委成立调查组,进驻县公安局。我被叫到大会议室谈话。纪委书记把控告信拿给我看,我说我已经看过了。他问你从哪儿看到的?我说复兴县到处都是。

纪委书记说:“你谈谈自己的问题。”

我说:“我没有问题。行动是局里统一部署的,清查过程中我们没有任何违法违纪的行为,每个环节都经得住推敲。他光是罗列这些罪名不行,请他附上事实,如果有令人信服的违纪违法事实,不用你们费事,我自觉去看守所报到。”

纪委书记说:“对敏感单位采取措施,不应该向主要领导报告吗?”

这句话露出了斯马超的丑恶嘴脸。他不仅不承担一点儿责任,还在帮袁国庆给自己的下属寻找加重情节。我说:“如果清查的目标是县委,我肯定会向主要领导报告。可我们清查的是国庆地产下属的一个部门,我们不知道这个地方已经升格为敏感单位了。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我有过错,清查国庆地产是方案中拟定的,方案是经过主要领导审核签批的。”

调查持续了一周,结果是我被停止执行职务三个月,我分管的刑警队和“三所”由李长友代管。

我去“007”和刑警队的兄弟们暂时告别,我心里有数,我再回来的几率微乎其微。得知我来了,王富郭景利于今朝全涌进了“007”,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大家不要触碰我被停职的话题。郭景利在一张A4纸上写了几个大字“挟警种以自重”,展示给大家看。这句话真的不陌生,是乔楚在公安局大会上说的,不仅刑警队侦查员,可能全局民警都言犹在耳。那次大会以后,我一直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挣扎,幸亏有贺局长和刑警队的支持,我才坚持到今天……我看看窗外,如果不是二楼,我真想纵身而下,用我的鲜血自证我的清白。但我还有爸爸妈妈还有瑞敏警龙位佳,死不可怕,我只是没有理由和勇气抛弃他们,现在我最想见的就是他们。

真的到了这步田地了吗?我努力露出一个微笑,但我自己都感觉笑得很苦。我扬起头,以免眼泪流出来。

“007”顿时沉默下来。这些人都是侦查员,洞察别人心理是他们的本能,何况我们不是陌生人,是战友是兄弟。我想再坐一会儿,可我真的怕我控制不住……我起身出门,大家不约而同地跟着我到楼梯口,我转身敬礼,和同志们就此别过。

第八章

反正什么也干不了,周末,我决定去看看父母。王富给我打电话,说如果见到涂诚,问问他范振宝的案子技术上还有没有办法——涂诚也参加了现场勘查,中间还来帮助研究过一次。

瑞敏說要给学生补课,让我自己去。即使不补课,她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我爸妈家,特别是警龙上学以后。没别的原因,就是怕听我们说案子上的事儿,她听了就心发慌。我被停止执行职务,她比自己出了事故还闹心。我不由感慨,这才是我的老婆啊……

我给涂诚打电话,他说位佳也休息,一会儿他俩一起过来。我先到家,看到妈妈身体还行,我的心情稍好一些。涂诚和位佳快中午才到,我提议出去吃,位佳说:“哥,咱俩下楼买几个菜,涂诚在家做饭。”

买菜的空当儿,位佳跟我说,老妈的心脏刚有所恢复,今后只能靠静养。还有个好消息,涂诚马上要提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分管技术,组织部已经考核完了。我向位佳表示祝贺,刑警技术干部走到这一步非常不容易,基本算是触顶了。

我问我的事儿你知道了?位佳说怎么的,你也要提拔了?我摇摇头,既然家人不知道,我是不会说的,永远把阳光的一面给家人,这是我的座右铭。我说妈的身体只有靠你了,我和涂诚工作都忙,瑞敏是儿媳妇,大面过得去就行,别指着儿媳妇对婆婆真心好。位佳说哥你放心,一会儿你们喝酒不?如果喝就买两个下酒菜。

我本来没心情喝酒,但涂诚有喜事,必须喝点儿。

回家开整,老爸不说话,我只好端起酒杯,祝贺涂诚荣升副处。涂诚瞥了正在厨房的位佳一眼,说考核了,但还没下文件。位佳从厨房出来,说涂诚你在家乐得手舞足蹈,到这儿怎么装深沉?涂诚脸一红,赶紧端杯敬酒,先敬老爸然后敬我,两口一杯见底。虽然被位佳弄得很狼狈,但发自内心的兴奋是没办法掩饰的。

老爸抿了一小口,没吱声。我马上意识到我的事儿他知道了。他在复兴县有一大帮老战友,他现在住的又是刑警住宅楼,不知道才不正常。我很内疚,老爸奔七了,还在为我上火。但同时我也自豪,相信我爸也是。如果我成了第二个周震,我爸就不是上火了,估计他会用水火无情棍打死我。

老妈吃完了,位佳陪着她回房间看电视。我站起来推上餐厅的拉门,低声跟老爸说:“我的事儿你知道了?”

老爸端起酒杯和我碰一下,喝了一大口:“卫国,你没有错。”

我用下牙紧紧地咬住上嘴唇,这是我从小到大受到父亲夸奖的时候下意识的表情包。老爸的认可,使我受到极大的鼓舞,也瞬间唤醒了我的战斗意识。我说我想去上访,和包文胜一样。包文胜当年请律师约记者,吓退了县委县政府,这说明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老爸说:“那是包文胜,你怎么能把自己混同于一个私企老板?你的党性呢?你的个人修养呢?你的入党誓词入警誓词呢?”

我忍不住怼了老爸一句:“我的委屈呢?组织上要求我具备的这些,难道允许他们缺失吗?”

老爸说:“别人党性缺失原则缺失包括人格缺失,都不是你缺失的理由。你忠于职守矢志不渝,组织上早晚会看见。你要走出一个误区,绝对不要拿乔楚当组织,他现在不代表组织。他作为县委书记,虽然能暂时左右你一个阶段的政治命运,但不能左右你一生一世。你受委屈了,全县干部群众都看在眼里,这就足够了。起码你还没被打成右派,没送进牛棚,没遣送到松树屯当农民。我们都应该向你爷爷学习,在村公所跪了一天一夜,在警察署关了两个多月,牙打掉了连血吞,这才是我们老张家的传承!”

前面的话我赞同,爷爷这段儿我觉得我爸有点儿糊涂了。那是国民党伪警察,有可比性吗?当然,我只是心里想,没敢说。

想起王富叮嘱的事儿,我问涂诚,范振宝的案子技术上还有可想的招没有。涂诚说现场条件太差,发现时间太晚,当时又是七级大风,有价值的痕迹一概没有。你们应该下力气寻找他的车。县里的监控清晰度不是很高,你明天让人把几个必经路口的视频拷一份送来,我安排几个在这儿实习的刑警学院的学生给看看,先选出重点图像,然后我找专业技术人员给增强一下密度。如果再不行,就别在这上面做文章了。

我在老爸家待到晚上,走的时候,老爸给我一本书,让我回去看。他说闲着也是一种惩罚,你用这个打发时间。我接过来,是一本老爸快翻烂了的《资治通鉴》。

县局又召开全体大会,我没参加。我还在停职,已经两个月零九天。中午去食堂吃饭,我端着盘子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只要我坐这个桌,就不会再有人来这个桌了,除了王富。王富第一次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是我停止执行职务的第二天中午,我给他使眼色让他离开,一会儿斯马超来了看到不好,但王富视而不见。我端起盘子另找一个桌子坐下,王富又跟了过来。我只好由着他。

全体大会结束,王富到我办公室,说斯马超当上局长了,新政委也到任了,是县委办主任韩少敏。事前没露风,这项人事变动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韩主任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是乔楚一手提携,从县委办办事员、秘书、办公室主任,直到公安局政委,跻身副处行列。从今天开始,复兴县公安局进入两个主要领导都不懂业务的时代。

王富催问涂诚那边的监控视频看得怎么样了。我给涂诚打电话,涂诚说有点儿进展,再等几天。

几天后果然有好消息。不得不佩服市局的技术力量,真是一级有一级的水平。我们送去的监控视频中,3月17日凌晨2点,县城从南门到西门,有六处出现一辆可疑车。根据放大的截图,可以辨认出是一辆白色的丰田吉普,但真实颜色并不是白色,白色是车身上的白色车罩对我们的误导,挡风玻璃、车轮、车大灯和倒车镜等部位都被精确镂空。车牌模糊,从代表省份的汉字轮廓来看,应该不是本省的牌照。

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留板寸的男子,午夜时分竟然戴着墨镜。这个男子的脸型让我和王富同时想到一个人——袁国庆的贴身保镖刘沈。

冯勇出差半个多月,调查的对象就是刘沈。王富打电话把冯勇叫过来,冯勇看了看,说80%是刘沈。我让冯勇拿着视频截图和刘沈的照片去市局刑警支队技术大队鉴定。

怀疑刘沈有作案嫌疑,还是我们对国栋汽修厂侦查的时候。当时王富提出一个设想,涂勇是袁国庆的屠刀,复兴县尽人皆知。他让涂勇去杀范振宝,岂不是此地无银?他会不会把涂勇作为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明堡,然后暗度陈仓,让另外一伙人把范振宝做掉?

冯勇随即秘密前往“瘸狼”服刑的監狱,“瘸狼”口风很紧,但他的小舅子看了刘沈的照片,说这个人来找过“瘸狼”。接着,冯勇又去了刘沈的老家河北沧州。河北沧州是全国有名的武术之乡。据刘沈的发小介绍,刘沈的过人之处还不是武术,而是狡诈和凶残。

袁国庆发现并重用刘沈也是巧合。修建国庆大厦的时候,视质量为企业生命的袁国庆倍加小心,没事总在工地转悠。一天下午,睡完午觉的袁国庆到刚刚开工的副楼工地溜达,看到几个工人打架,一个一米六多一点儿的矬子和四个人高马大的钢筋工对阵。袁国庆以为矬子肯定会被拧成麻花,结果大跌眼镜。这个矬子简直就是《隋唐演义》里的侯君集,闪转腾挪指东打西,几个天天拧钢筋的大汉被打得抱头鼠窜。袁国庆招呼一声,矬子停手,四个挨打的溜回钢筋房。

把矬子叫到跟前问了问,对方说他叫刘沈,是工地劳保用品保管员。打架的原因是那几个钢筋工欺负他是外地人,领劳保用品的时候,总惦记顺手牵羊。而刘沈呢,偏偏是秦琼和尉迟敬德的化身,一副手套都别想冒领。袁国庆问他的家庭情况,刘沈并没有太多牵挂,孑然一身来复兴县讨生活。想想涂勇年龄越来越大,而且名声太臭,他早有物色新人取代涂勇的打算,就把刘沈调到集团办公室,先熟悉工作,后来他就成了袁国庆的保镖。这是2002年的事儿。

2005年五一节,袁国庆陪乔楚出国,孙贺高明在西门一号犯下大案。前半段刘沈也在场,后来看高明孙贺越来越出格,就借口头晕回家睡觉了,走的时候还劝走了交警队车管股长王鹏。从此袁国庆对刘沈刮目相看,还做媒把公司文秘姚艺秀许配给他。

市局的图像鉴定进行了足足一个星期,他们为此启用了国内最高端的图像比对系统,把截图进行了清晰化处理,摘掉了墨镜,鉴定结果是相似度99%。

我把鉴定书仔细看完,拿鉴定书的手竟然有些颤抖,紧张得几乎不能自已。不单单是我,我眼前的王富冯勇于今朝又何尝不是?刑警队的其他侦查员也概莫能外。谁都知道,这不仅仅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这是一场博弈,一场逐步公开化的斗争。你停了我的职务,停不了其他侦查员,停不了复兴县刑警队,停不了一直往前走的历史车轮!

王富着手安排抓捕人员和车辆,然后通知他们到我办公室开会。他可能忘了,我还在停职期间。我说你跟李长友汇报了吗?王富没吱声。

案件有了重大突破,马上要采取行动,要确保参战民警的人身安全,还要确保嫌疑人不出意外,这么大的事不和分管领导汇报哪行?这道理王富当然明白,但他担心李长友跟斯局长汇报。王富问我:“你还有几天恢复执行职务?”

我说:“不能等,即使还有一天都不能等。如果这期间刘沈跑了呢?再严重一点儿,他再干一票呢?我们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刘沈的位置确定了吗?”

“在市里的国庆地产总部。”

“你一定要汇报,李长友如果带你去斯局长办公室,你告诉他,目前没必要,这是他分管领导的权力,我们过去的惯例都是抓到人以后再跟一把手汇报战果。”

王富安排于今朝冯勇回队里找郭景利,马上做抓捕的准备工作。然后先下二楼,再从东侧楼梯上三楼,敲李长友办公室的门。

自从王富进了李长友的办公室,我就把自己办公室的门打开,站在门口。从走廊的窗户向外看去,午后的阳光把国庆地产大厦照得金光熠熠。但此时窗外千般景,不如眼前动我心。我看风景是假,余光始终没离开李长友办公室。我生怕李长友突然出来,领着王富去走廊东侧斯马超的办公室。

李长友倒是没出来,斯马超却从办公室出来了,直奔李长友办公室。我马上回屋关上门,拨通于今朝的电话:“王富已经汇报完了,你们不要等他,马上出发!”

从办公室窗口就能看见,于今朝冯勇带着六个侦查员上了两辆警车,冲出公安局大门。如果路上顺利,估计二十分钟就能到达。我又拉开屋门,听着走廊的动静,我希望他们三个一直待在李长友的办公室,不奢望太久,二十分钟就好。

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不到十分钟王富就出来了,跟着斯马超也回自己屋了。王富一头钻进我的办公室,脸上尽是懊恼:“倒霉透顶!我跟李长友汇报完,正要抬屁股走人,斯马超进来了,李长友让我又重新汇报一遍。斯马超一再问我有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要给局党委惹麻烦……国哥,我马上赶过去,你能不能进斯马超办公室缠住他?”

我立刻找出纪委让我写的思想汇报,直奔斯马超办公室。

斯马超的办公室关着门,敲门没反应,我干脆推门而入。斯马超从休息室走出来,看到是我,愣了一下,示意我坐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给袁国庆通风报信,只有按部就班,汇报了我停止执行职务以来的思想情况,聆听他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他的谈兴越来越浓,并不急于屏退我,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输了……

于今朝他们赶到国庆地产的时候,刘沈不在,查看门卫监控,是五分钟之前离开的。王富在国庆大厦门口遇到了出来的于今朝一行,他们马上到刑警支队请求支援,赵立森支队长命令追逃大队协助追捕。

王富在外地奔波了二十多天,回来的时候,局里人都说他“面目全非”了。王富到我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他已经听说我恢复执行职务了,却只字未提这个话题。

纪委跟我谈话的时候,只说他们的调查结束,从现在开始恢复执行职务。斯马超在局党委会上说,根据县纪委的建议调整我的分工。我原先分管的刑警和三所由李长友分管;李长友手里的业务科室,包括治安科,由韩少敏分管;崔副局长退休,我分管崔副局长以前的一摊,国保、维稳、信访。政委是政工主官,主抓队伍建设并协助局长做好全局工作,现在政委居然分管一大摊业务科室……活久见。

第二天上班,我在大门口遇到郭景利,他说王富病了。接着,我又听说王富给局党委写了辞职报告,内容大意是范振宝案久侦不破,抓捕重大嫌疑人刘沈失手,引咎辞职。

下班的钟点刚到,我来到王富家楼下的超市,买了几样水果和一箱牛奶。王富住六楼,房子是五年前买的。便宜没好货,不但房子,整个小区都破败不堪。

乔丽丽已经下班,在厨房忙活。我说我坐一会儿就走,不在你家吃饭。王富说就是家常饭菜,为的是多唠一会儿嗑。

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虽然简陋,但收拾得整洁,墙上挂着一幅字,是王富的习作,好像是白居易的一首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们两个五分钟就吃完了,辜负了白老爷子的一番美意,因为实在是没有心情。

回到客厅,乔丽丽已经把茶给我们泡好了,王富娶了个好媳妇。我问王富周震的老婆还在交通局吗?王富说调市交通局去了,周震的家也搬市里了,估计周震在五章县也就是镀镀金,将来的落脚点肯定也是市局。

“你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市局赵支队长今天给我打电话还问起你,刘沈没抓住也不是你的责任。”我切入正题。我不能在他家待时间长了,丽丽接孩子去了,回来孩子要做作业。

“国哥,我辞职是因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忍住的,你受的委屈比我大得多。他们太过分了!不说对不住组织对不住百姓,不弹这个高调,在商言商在法说法,我们是警察,执法如山廉洁奉公是我们的本分。斯马超作为一局之长,不懂得敬畏法律我原谅你,守法总懂得吧?这是一个公民最起码的常识!我们每天督促老百姓守法,可他們呢?私情行而公法毁!斯马超现在是复兴县公安局长,将来还要兼副县长,说是全县司法系统的灾难可能有点儿过,至少是刑警队全体侦查员的灾难……国哥,我把话撂这儿,今天几号?”他站起来到卧室门后看看挂历,“2010年11月12号星期五。他斯马超如果不跟袁国庆走到监狱去,别说我刑警队长不干了,我连警察都不当了!”

等王富发泄够了,我开口了:“周震曾经把我比作邱少云,不是说我多么英勇顽强,而是说我身陷危局,却不知道趋利避害。周震虽然在政治上八面玲珑,但他永远不可能理解刑警的情怀。你知道让我离开刑警我有多不舍吗?当初我趴在火堆里的时候,周震骂你你都不走,现在我被踢出去了,你却要自弃阵地和阵地上的战友?你这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你知道吗?你让那些刑警兄弟们怎么想?”

王富不敢和我对视:“我吧……其实就是想表达一种抗议。另外我也有把握,斯马超不会接受我的辞职。你走了,蜀中无大将,谅他们不敢再放走廖化。”

我拍拍他的肩膀:“休息几天就赶紧上班吧。”

王富说:“现在我怎么回去上班啊?他们总得给个说法吧?”

我说:“下楼的梯子你自己找。”

告辞出来,乔丽丽领着女儿也回来了。王富的女儿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叫王穹,不知道谁给起的名字,和她爸爸挺对仗。

周一上班,周震来了,先在院子里和大家打招呼,然后去斯马超办公室。不出我所料,周震这是给王富送梯子来了。斯马超打电话把王富叫过去,周震批评王富,斯马超圆场,王富回刑警队上班。

涂勇失宠于袁国庆,这个消息不时在小道推送,后来被县委车队的一个司机印证。这个司机是冯勇的表弟。

国庆地产买了市土地局的爱地大厦,最高兴的是涂勇,涂勇的母亲就住在大厦附近。涂勇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身体还不错,和保姆一起生活。在外面涂勇虽然凶神恶煞,回到母亲身边就变成了一个大孝子。他的第一个老婆就是因为和母亲不睦,被涂勇打跑了。

有一次见到袁国庆,涂勇提出把保卫部搬到市里总部办公,被袁国庆训斥了一顿。袁国庆有他的打算,国庆地产虽然进军市里,但公司的核心还是在復兴县,这里还有铁矿、餐饮,以及袁国庆的老巢果园。

袁国庆动辄训斥涂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涂勇心里有数。

自从有了刘沈以后,保卫部和涂勇逐渐被边缘化。袁国庆何等精明,涂勇那一套尽管起了作用,但名声也很臭,比如说“镐把营”。他曾经批评涂勇,别有事没事整一伙人扛着镐把招摇过市,整得像黑社会似的。涂勇不解,过去袁国庆一直是推崇他这种做法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问题就在于,那是过去。涂勇只记住了袁国庆的过去,没看到袁国庆的现在,更无法想象袁国庆的未来。国庆地产的原始积累已经完成,复兴县的异己势力大多被袁国庆的丛林法则荡平,国庆地产不再需要一个张牙舞爪的保卫部了。

“涂勇的腿是铁的,脑袋却是木头的。”袁国庆跟刘沈说。

刘沈不做声。袁国庆问刘沈能不能打得过涂勇,刘沈说:“一个涂勇恐怕不行,他太老了。”

这个回答非常巧妙,既表示了自己的不屑,又直接切中要害。涂勇真老了,他都快六十岁了,不是刘沈提醒,袁国庆都快把这茬儿忘了。

涂勇被冷落了,范振宝却发达了。范振宝的发达,得益于包文胜的宅心仁厚。他本来就三尺六的腰围,现在又腰缠万贯,在复兴县格外扎眼。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涂勇这种性格的人,当然会时不时冒出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复兴县这么小的地方,这种话很快就会传到袁国庆耳朵里,说不定半道还有人添秤。

袁国庆火冒三丈,当时就要废了保卫部,被刘沈拦住。刘沈说涂勇是一个心智不很成熟的武夫,万一弄出点儿意外,轻者你背上兔死狗烹的骂名,重了呢?挤兑他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受损失的还是我们。之所以这么说,刘沈自然有自己的考虑。如今涂勇已不再是自己的威胁,而保卫部的存在对刘沈有益无害,日后有个急难险重的送死勾当,比如棚户区拆迁,还是得他们去。另外自己也是狗,这一点刘沈心里有数,现在烹了涂勇,以后袁国庆有了心仪的王沈李沈,就会毫不犹豫地烹了他刘沈。

涂勇失宠,保卫部的寒冬如期而至,工作经费被大幅度削减,人员仅保证基本工资,奖金分文没有。最惨的时候,涂勇到财务预支一千元都会遭拒。

走投无路的涂勇找袁国标诉苦,毕竟袁国标挨打的时候,他给袁国标出过气。袁国标因为把西关村的土地卖给了包文胜,正被二哥整得焦头烂额,跟涂勇有共同语言。他把涂勇留下,说晚上喝点儿,就在西门一号食堂。

吃饭还要一个小时,涂勇没事干,进了西门一号的演出大厅。模特表演早就停了,曾经是复兴县成功男士趋之若鹜的地方,如今舞台上仅留下一部架子鼓,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满身灰尘。涂勇小时候是校乐队的架子鼓手,一晃儿与这个玩意儿分手四十多年了。他把丢在地上的鼓槌捡起来,吹吹鼓面上的灰,试着轻轻地敲击几下,找准节奏,即兴演奏了一曲,懂行的人马上能听出来,这是《跟往事干杯》。音乐已经在西门一号消失一年多了,袁国标匆匆走进来,做梦都没想到是涂勇在打鼓,而且像模像样。

食堂里不光他们,还有两桌客人。袁国标把涂勇领进最里面的一个小包房,四个人的桌子摆着三套餐具,桌子中间是一瓶茅台。涂勇眼前一亮,和架子鼓一样,看到茅台,涂勇恍如隔世。半个世纪以前,逢年过节爸爸会开一瓶茅台喝,那时候全市可能只有他们涂家能喝到茅台。记得爸爸用筷子头蘸一下酒杯里的酒,让只有三四岁的涂勇嘬一下,辣得涂勇龇牙咧嘴。如今又见茅台,和爸爸却早已阴阳两隔。

菜陆续端上来,小鸡炖蘑菇、尖椒炒干豆腐、酸菜炒粉。上菜的服务员是个半老徐娘,丰乳肥臀,以至于她一进屋,涂勇就窘得没处看,只好假装看挂在墙上的空调。服务员偏偏在涂勇身边转来转去,转桌子,挪餐具,弄得他没开喝就要醉了。最后一道菜端进来,是个大号酱肘子。涂勇看看袁国标,意思是快开始吧,还等啥啊?袁国标说马上马上,进来了。

涂勇回头,一个比肘子还腻的人在门口站着,门框被塞得满满的,竟然是范振宝。范振宝不计前嫌,把足有十五公分宽的大手伸给涂勇。这正是:西门一号有好酒,相逢一笑泯恩仇。

袁国标起杯,说了几句话,证明官场真是个大熔炉,曾经砍肉的混混儿,不仅在复兴县混得有模有样,富贵有了,口才也不输他二哥。“涂哥范哥,你俩今天能坐我这儿喝酒,说明啥呢?只要是英雄,总有相会的时候,这就是江湖。今天的西门一号,蓬荜生辉。”

涂勇看看袁国标,又看看范振宝,现在如果谁再提范振宝砍过袁国标一刀,可能袁国标本人都不信。

袁国标一饮而尽。这是喝茅台专用的小酒杯,但这酒不是他这个喝法,喝茅台应该先抿一小口,一小杯酒至少分三次喝完。涂勇对这些礼数并不陌生。可袁国标干了,自己也只好跟着。酒杯捏在范振宝手里,就像捏着一粒花生米,干杯的时候,就是把这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涂勇寻思,那一小杯茅台,可能没到嗓子眼就没了,还不够涮这个大嘴叉子的。

三个人均分了两瓶酒,袁国标范振宝好像没喝一样,涂勇却喝多了。涂勇的酒量其实不输袁国标和范振宝,只是醉在心情不好。范振宝说今天和涂哥没尽兴,下周我请,七弟涂哥一定赏脸。袁国标说那是必须的,我负责接涂哥。

范振宝有跟班的开车来接,他和两个人握手告別,先把屁股怼进车里,再把脑袋抵到胸前,才上了车。袁国标安排车送走了涂勇,临上车,塞给他三千块钱。

养兵千日,无人问津。涂勇不再把大家拢在单位,每天留一个值班的队员,其余爱干吗干吗。有的队员想另谋高就,涂勇劝他们,好歹一个月还有一千多块,再加上保险,将就吧。他不敢让大家散伙,一怕袁国庆欲加之罪,二怕他们在外面生出事端,袁国庆把账算在自己头上。

如果两个人心中有了芥蒂,那就很容易接收到对方对你不友好的信息。涂勇自打西门一号和袁国标范振宝聚会以后,时不时听说袁国庆对自己非常不满。如果是以前,涂勇会找机会去袁国庆办公室解释,及时化解误会,但现在涂勇感觉没这个必要了。

既然你流水无情,我何必落花有意。涂勇的眼睛发生了激烈的化学剧变,在他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人比袁国庆招人恨。这个剧变的催化剂,就是袁国庆的11号地。11号竣工在即,孙贺和刘沈都得到了一套住房,没涂勇的份儿。作为打江山的老臣,是可忍孰不可忍!

上次喝酒的时候范振宝说过要请客,涂勇估计还在西门一号。他惦记着西门一号那个上菜的半老徐娘,寻思如果去得早,可以打会儿架子鼓,最好能让徐娘听见。没想到几天后接到袁国标电话通知,范振宝做东,地点是春天大酒店。

复兴县弹丸之地,人们有“住在国庆,吃在春天”的说法。尽管国庆集团围追堵截,可春天大酒店越挫越勇,成了这块黑土地上的传奇。

因为一直两军对垒,涂勇从来没进过春天大酒店。春天没进过有情可原,国庆大酒店进过吗?有两次新年团拜,涂勇作为保卫部负责人参加了。像那天在西门一号的独享,涂勇没有过,也从来没奢望过。涂勇想,自己就是国庆地产的一个苦逼。

范振宝在门口等着,袁国标涂勇下车,还没等和范振宝握手,涂勇的脸先红了,他脚下站的正是那年他倾倒垃圾的地方,而且整整六车。进了一个名叫钻石的包房,包房里已经坐着四位,看他们进来,齐刷刷起身。范振宝介绍说,这几个都是必胜煤业保卫部的兄弟,今天来作陪。

春天大酒店专注餐饮十几年,果然不同凡响,西门一号根本没法儿比。菜品就不须说了,复兴地区能做粤菜的饭店仅此一家,就说上菜的服务员,个个堪比西门一号的模特,以至于每进来一个服务员,袁国标都要用眼睛肆无忌惮地劫掠一番。

范振宝开杯,然后他的手下一字排开敬袁国标和涂勇。有一句歌词叫“酒喝干再斟满”,范振宝就会唱这一句,只要他一唱,四个小厮像听到了冲锋号,马上开酒,把七个二两半的玻璃杯倒得满坑满谷。一轮下来,两瓶酒见底。

按照复兴县酒场的规矩,下步该袁国标和涂勇回敬范振宝和四个兄弟。这个茬口,在隔壁包房请客的包文胜进来了。大家赶紧重新排座次,把主位腾出来。服务员还从隔壁捧来一瓶红酒,瓶颈处围着一块雪白的绒布。

包文胜认真地看了涂勇一眼,涂勇的脸又红了,好在有三两酒遮着。包文胜和每个人碰一下,说大家随意,到春天就像到家一样,这算是开场白。第二杯敬袁国标,感谢他把西关村的一块好地出让给必胜煤业。第三杯敬涂勇,说虽然从未谋面,但久闻大名,特意祝他的老母亲健康长寿,只字没提袁国庆,更没提涂勇以往的助纣为虐。

涂勇看到了包文胜和袁国庆本质上的区别,包文胜的以德报怨,袁国庆别说做,学都学不来。涂勇毕竟是在军队高级干部家庭长大的,知道这叫素养,与家庭熏陶和成长经历紧密相关。包文胜离席前,注意到涂勇放在桌子上的手机还是五年前的产品,喊秘书进来,吩咐去车上拿个新的过来。

这顿饭,袁国标涂勇酩酊大醉。范振宝从头爽到脚,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袁国标涂勇过去都是自己的仇人,视自己如草芥,现在呢?涂勇成了国庆地产的弃儿,袁国标虽然没落魄,但还不如落魄一点儿呢。天知地知范振宝知,袁国标头上有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就是范振宝给定做的。

曲终席散,袁国标涂勇被四个小厮搀着,踉踉跄跄出了包房。在酒店大厅,涂勇指着吃饭的跑堂的一干人说,你们的房子都是我扒的,不骗你,好汉做事好汉当。大家认出这个醉鬼是涂勇,精神病都吓死个人,何况精神病喝醉了。刹那间,连吧台收银的都跑了。

涂勇一直惦记着袁国标那个服务员,有事没事就到西门一号溜达。如果不是失宠了落魄了,涂勇是不会流连这种场所的。袁国标安排人把架子鼓抬到食堂的接待大厅,方便涂勇来的时候玩玩。赶上饭口,袁国标会和涂勇一起吃饭,如果袁国标不在,他嘱咐食堂,涂勇来吃饭都记在自己账上。

那个服务员叫李艳,市里人。虽然算不上红颜,但绝对是薄命。她高中毕业就嫁给了同班同学,没几年,这个同学就出息成一个好吃懒做的泼皮无赖。李艳将就了十多年,看看他实在没有浪子回头的希望了,自己打工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他一天吃喝嫖赌抽的,就起诉离婚了。不料婚是离了,那个泼皮仍然像亲生骨肉一样黏着她,特别是李艳开支那几天。李艳只好把孩子扔给母亲,自己到县里打工。那泼皮偏偏是个“追逃”能手,很快就找到西门一号。

李艳只好求助于袁国标,略微施展少妇魅力,袁国标不好拒绝。问题是袁国标不是天天在西门一号待着,泼皮来闹的时候,袁国标经常赶不上,李艳给袁国标打电话,袁国标又不接。袁国标其实是躲着李艳,他现在贵为一村之长,怎么也不能和一个无赖短兵相接,最合适干这种事的是潘忠友一伙,但二哥叮嘱他,尽量和这伙人撇清关系。没办法,他只好能躲则躲。

有一天该着袁国标不走字,那个泼皮正在西门一号院子里和李艳对骂,被袁国标撞个正着。再躲就不是男人了,他只好上前义正辞严地训斥泼皮。泼皮本来就怀疑李艳在西门一号有了相好的,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他马上把枪口对准袁国标。

李艳回屋喊人,后厨的前厅的外加服务员,呼啦啦出来一帮。此时袁国标正紧紧揪住泼皮的衣领,按理说这些人应该冲上来痛打落水狗才对,可他们却像看戏一样,看也就算了,看着看着竟有人笑场。袁国标恼火之下松开泼皮,过来冲正在傻笑的大厨一个脖溜子,泼皮趁机逃走。

袁国标知道他们笑啥,他自打进院,就发现李艳这个前夫和自己长得像。厨师申辩说本来能憋住,正要上来帮忙,擀面杖都拿着呢,是领班说你俩是真假美猴王。袁国标当即把领班开除了。

就是这个时候,李艳遇到了涂勇。李艳知道涂勇威震复兴县,不论他会不会架子鼓,李艳都会投怀送抱。

袁国标经略涂勇,就不是李艳那么简单了。高明孙贺在西门一号出事以后,文化项目就停了,其实原本也不赚钱,只是因为袁国标喜欢。他除了喜欢女人,排在第二位的就是赌博。西门一号的麻将机几乎天天转着,袁国标的一群麻友天天在这里鏖战。麻将机由原来的一台,逐渐添置到五台,还是供不应求。演出停了以后,袁国标发现开棋牌馆的利润不比夜总会薄,索性把二楼的酒吧和三楼的客房改造了,麻将机增加到二十台。袁国标一度还想上赌博机,被周震阻止,周震说赌博机省厅打得特别狠,别说我这个小官儿,市局领导都不敢开这个口子。

复兴县开展扫黄抓赌行动无数次,西门一号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县里乃至市里的赌徒们很快看懂了其中的奥秘。以风花雪月闻名的西门一号摇身一变,成了最隐秘同时又最安全的赌场。赌徒们最看重的就是安全,特别是那些同时身兼县里市里场面人物的赌徒,视安全重于性命。

安全不是白来的,是有附加值的。西门一号一台麻将机的基础费用是四百元,午夜后加收二百元。一份单人的标准餐二百元,一盒软中华一百五十元,单点一壶茶一百元,啤酒瓜子水果都比市场价高几倍。来玩的人认为这个价格还算合理,因为每场赌局的输赢没有低于两三万的,多的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如果伺候的服务员态度好长得乖,碰上大方的赢家,还能得几百元小费。

赢家买单,这是复兴县的规矩。输家的心理是钱输了算手气背,嘴上不能输,尽量消费。赢家的心理是反正钱是赢的,你牛肚子也吃不回去。赌场本来就是暴利,还拉动了一个食堂,一个高价超市。

有句老话,喝酒越喝越厚,耍钱越耍越薄。二十桌麻将,客满就是八十人。平均每个人带三万赌资,就是二百四十万。这么多钱出东家入西家,没纠葛是不可能的,摔牌骂骰子更是家常便饭。袁国标的底线是不能搞出人命,西门一号已经出了一次跳楼事件,不能再出第二次。要想不出事,就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人,涂勇是最佳人选。

袁国标本来没敢往涂勇身上想,现在既然二哥不待见涂勇了,干脆让他给自己看场子。自己的场子不复杂,外部干扰基本不存在,只要赌钱的别输急眼刀兵相见就行。本着拥有核武器不一定使用核武器的原则,涂勇的作用大多时候是震慑,工资也不用太高,袁国标决定一个月给他开三千。

两人很快谈妥,还商量了应付二哥的办法,万一袁国庆问起,涂勇不能承认在西门一号上班,就说来这里是为了李艳。好在西门一号一般下午才营业,高峰是晚上,涂勇白天在国庆地产保卫部耗着,下午三四点钟到西门一号就行。

范振宝被杀,社会上有凶手必是涂勇的传闻,袁国标也问过涂勇是不是他干的。涂勇说:“我吃饱了撑的啊?范振宝请我们吃饭,包文胜还给了我一部新手机,我还杀范振宝?那我可是真疯了。”

袁国标说:“我相信不是你干的,但公安局不信,张卫国第一个就得怀疑你,你这段时间别过来,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刑警队强行搜查国庆地产保卫部的时候,涂勇整天老老实实待在那儿。那天的大搜查,西门一号也在其中,不过只是作为国庆地产保卫部的陪衬。我们进去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钟光景,里面有两桌人在打麻将,侦查员只是问一下姓名住址就过去了。没想到这次行动对西门一号产生的冲击非常大,两桌麻将当时就散了,据说当天晚上也就只有一桌。

西门一号免查的神话被打破,上座率骤然下降。袁国标开始没在意,但一个月过去了,生意依旧清淡,最好的时候也只有五六桌。袁国标本人也是赌徒,了解赌徒心理,赌徒哪有洗手的时候?不来西门一号,就会去别的地方,他很快就意识到出问题了。

问题出在县城管大队长吴维成身上。他以前是西门一号的常客,经常背地嘀咕西门一号的收费高。西门一号被查后,吴维成在红旗街开了个棋牌室,十台麻将机,各种费用都比西门一号便宜一半。袁国标说这不是恶性竞争是什么?工商局都他妈的是瞎子吗?但这种事工商局是管不了的,棋牌室没有一家是在工商局注册的。袁国标给周震打电话,周震说如果我在复兴县,可以帮你,现在我离开了,再插手这种事,李长友会骂我手伸得太长。

袁国标把吴维成开棋牌室的事告诉了涂勇。涂勇说你啥想法,让我们去把他端了?这简单,比拆迁容易多了。但你二哥那头怎么说?袁国标说你非得大张旗鼓明火執仗啊?不让二哥知道不就结了?涂勇说哪个被打的能轻易告饶?特别是吴维成这样的,没两把刷子敢和你对着干吗?关键是打完了怎么收拾,不告诉你二哥,你罩得住吗?

袁国标不得不承认涂勇说的有道理,但他不打算放弃。第二天,袁国标找复兴镇派出所和县局治安科,想借助公安局的力量打掉吴维成的棋牌室,但两个单位的领导都说,局里已经明确,扫黄打非包括抓赌都由巡警大队管。袁国标一时想不起来在巡警认识谁,硬着头皮过去,在一楼接待室看到墙上挂的照片,大队长是闫旭光。他知道这是个狠角色,运输公司转制的时候,他把范红军收拾得老老实实,自己上楼也是找没趣。

赌场是个低成本高利润的买卖,袁国标相信重赏之下,不缺勇夫。宁可拿出一个月的利润,也要打垮吴维成,夺回失去的半壁江山。他把涂勇叫来,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内把吴维成的棋牌室拆了,不然你和李艳一起走人。

涂勇初到国庆地产的时候,是个刑满释放的流浪汉,有饭吃有屋睡就知足了。后来当了保卫部长,手下有了一帮弟兄,给国庆地产开疆拓土攻营拔寨,还能是一碗饭一张床的最低需求吗?如果是,袁国庆把一碗水端平也行。可他不仅没把碗端平,还拿碗变戏法。等蒙布揭开,涂勇看到孙贺刘沈的是金碗,自己的还是过去吃饭的那个碗。如今袁国标故伎重演,还捎上了李艳。我给你二哥卖命,好在还有知遇之恩,你袁国标想用一个李艳就摆平我,怎么可能?

涂勇站起来说:“我现在就走人,李艳什么时候走,我不管。”

袁国标赶紧拦住他:“七弟跟你开玩笑呢,吴维成这个事,没涂哥出马肯定不行。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干。”

袁国标开价二十万,涂勇说不行,还不够几个兄弟的辛苦费。袁国标让涂勇报价,涂勇一口价四十五万。袁国标心想这孙子难道看了我的会计账了?知道我一个月的利润?

吴维成在复兴县官场行走多年,一支城管队伍被他使唤得游刃有余公私兼顾,踹摊撅秤掀案板追三轮,吴维成自诩官威浩荡,小商贩口中却秽德彰闻。他是袁国庆的哥们儿,袁国标的麻友,城管大队就在吴家棋牌室对面不足一百米,每天至少有三桌麻将是城管队员。这么棘手的任务,只有涂勇能接,如果不是想钱想疯了,估计涂勇也不会迎难而上。

袁国标一咬牙,四十五万就四十五万。涂勇又提出了补充条款,两个人反复磋商,勉强达成一致:如果事情败露,涂勇折进去了,袁国标要全力捞人。捞不出来就得坐牢,判一年补偿十万元。西门一号不得辞退李艳,袁国庆如果辞退涂勇,袁国标要接着聘用,工资一个月五千,五险一金连续交。还有一条没有任何争议:绝不能闹出人命。

涂勇觉得空口无凭,起草了一份协议,袁国标涂勇李艳共同签字。一切停当,两个人策划行动细节。袁国标拿了二十万现金,涂勇让李艳收好,约定尾款行动结束付清。

袁国标提出的验收标准有些苛刻,根除吴维成的棋牌室。别看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做起来难度不小。卖肉出身的袁国标能出这么高的价,不是拿钱听听摔板凳的声音,他是要“根除”。涂勇亲自踏勘地形,这次东家不是袁国庆,而对手又是吴维成,涂勇不是很有底气。他也怕弄不好,不仅没打着狐狸,自己还被狐狸送进大牢。这个年龄再进去,给老妈送终的机会都没了。

红旗路街面繁华,监控密布,紧邻城管大队,距复兴镇派出所和巡警大队都不足一公里,像砸范振宝家一样硬整肯定不行。涂勇给四个手下每人一万元,安排他们到吴维成的棋牌室打一场麻将,既热场又热身。进场后寻找机会挑起事端,如果得手,涂勇马上带人进去把事态升级,趁乱捣毁麻将机。警察来了,大不了是个治安案件,虽然不能做到根除,至少暂时缓解了西门一号客源枯竭的燃眉之急。

可四个人却吃了闭门羹,棋牌室以客满为由,拒绝他们入内。肖二是著名赌徒,涂勇打电话问肖二,肖二说吴维成的棋牌室都是打大麻将的,不是熟客不接待,怕是市局的便衣。

三天过去,涂勇还在设计阶段,袁国标每天没遍数地催,涂勇终于行动。

涂勇在体校时的学生刘朋月一直跟在他身边,那时候的学生,现在也五十岁傍边儿了。涂勇到后勤部借了辆三轮车,把刘朋月打扮成瓜农模样,批发一车香瓜,下午到红旗路吴维成棋牌室跟前去卖。车上绑着一个扩音器,反复播放着一句话:“香瓜五块”。棋牌室的服务员让刘朋月换个地方,刘朋月往南挪几步,一会儿又回到棋牌室的窗外。

城管大队闻风而动,刘朋月落荒而逃。城管大队刚走,刘朋月又回来了。正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的吴维成大怒,下楼招呼上几个队员呼啸而至。这回刘朋月不但没跑,还和吴维成动起手。吴维成用力一甩,刘朋月瞬间飞了出去,头磕在棋牌室的门框上,顿时鲜血淋漓。刘朋月一动不动,昏死过去。

看热闹的人里就有国庆地产保卫部的,马上报警。警察来了,简单勘查了现场做了笔录,刘朋月被抬上120救护车。CT结果让吴维成大吃一惊,他这一抡,竟然导致对方脑颞骨骨折。医生的意见是马上手术,涂勇说家属还没到,没人签字怎么做?

刘朋月先住进急诊室。涂勇安排人把家屬接来,家属却不同意手术,要求保守治疗。吴维成安排两个城管队员在这儿看护,自己先闪了。这种态度让家属极为不满,涂勇趁机把刘朋月的家属送到吴维成的棋牌室,十间麻将室瞬间被刘朋月的家属占据,正在玩麻将的一哄而散。刘朋月的二十多个亲属呢,到饭点儿就去城管大队食堂吃饭,吃完就回到棋牌室休息,最后竟组局玩起了麻将。

吴维成感觉事情不对,找医院院长看CT片子,院长叫来外科骨科脑神经外科几个主任,结论是片子没问题,肯定是骨折。吴维成只好自认倒霉。他给袁国庆打电话,请他出面压住涂勇,不要把事情搞大。面对袁国庆的询问,涂勇坚称刘朋月为了糊口,忙里偷闲卖几个瓜帮衬家用,不料吴维成却下此重手。

刘朋月住了半年才出院,但不会说话了。吴维成挨了处分,罢了官,上下其手才逃过牢狱之灾。城管大队最后赔刘朋月六十万元,达成和解。

刘朋月真的是颞骨骨折?是真的。那是三十一岁那年他弟弟用铁锹把打的,外伤好了,骨头茬子一直错开着,而CT是查不出新旧骨折的。刘朋月看恩师为吴维成的棋牌室犯愁,就自告奋勇和涂勇导演了一出苦肉计,刘朋月自任主演。骨折虽然是旧的,但飞身一摔却是真的,刘朋月和吴维成扭在一起的时候就抱定了舍身取伤的决心,只等吴维成发力。为此,涂勇把城管大队赔偿的钱都如数给了刘朋月。

第九章

2011年读大三的时候,警龙入党了。2012年春节,爷爷开始关心孙子的毕业去向,问警龙需不需要他找找市局常务副局长王剑,就是那个把他差额掉的户政科长。警龙说不需要,他不想回复兴市。爷爷狐疑地看着警龙,你想去哪儿?警龙说还没想好。爷爷说不许去广东深圳什么的,爷爷我已经七十岁了,那么远,你如果忙得回不来,爷爷又去不了……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警龙赶紧搂住爷爷的肩膀,爷爷不哭,警龙记住了。

警龙被省公安厅刑警总队录用。警龙说,如果他努努力,去公安部刑侦局也不是没有希望,但既然答应了爷爷,就要说话算数。最高兴的当然是警龙的爷爷,他说公安部是决策机关,而省厅刑警总队具有实战职能,不参加实战的刑警,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刑警。我呢,當然也不希望他去北京——我买不起北京的房子。其实省城的也买不起,但好歹压力相对小一点儿。

位置变了,坐的姿势就变了,这句话本来说的是那些一得志鼻音就重的人,用来形容我不十分贴切。我现在分管国保、信访和维稳,国保我不用操心,最挠头的是信访和维稳。其实很多时候,这两个活儿是搅在一起的。我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搁在了县委大院的信访办。我手里没有一兵一卒,有事的时候,巡警大队和复兴镇派出所派到现场的民警临时归我节制。

慢慢和信访办的人熟悉了,我干脆就待在信访办的接待室,没事的时候和几个主任闲聊,在县委大院跑步,有事马上进入角色,省去了两个院来回折腾。更主要的是眼不见,心不烦。我说的是斯马超。

检察长郑晓娟现在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陈东风当上了县长。郑书记每次看到我在信访办门口,就会走过来寒暄一会儿,说卫国有事尽管吱声。我佩服这样的领导,对我不仅没有漠视歧视鄙视或者敌视,还比常人增加了一分热络。这需要境界,更需要勇气。她有一个女儿,是瑞敏的学生,在中国人民大学读大三,叫杨琳琳。我曾经和瑞敏说,这个女孩儿和警龙挺合适的。瑞敏警觉地看看我,说了一句她有生以来口味最重的话:“合适你就代警龙跟她妈谈去吧。”

警龙到省公安厅工作的消息很快在县城传开,给警龙介绍对象的络绎不绝,连我做父亲的都有些嫉妒了,我压根儿就没有过介绍人盈门的体会,哪怕一位也好。介绍对象的大部分都是瑞敏接待,由她初选,再把这些女孩儿的情况告诉警龙。这些女孩儿不是她教过的学生,就是她师范同学的学生。

晚上下班回家,瑞敏还没回来,我下厨做饭。当然还是那两个菜。不久瑞敏进屋,边脱外套边进厨房,一惊一乍的:“不得了啦,你儿子!一个女明星看上你儿子了!”

我马上知道咋回事了,问瑞敏怎么答复的。瑞敏说:“当然说警龙已经处女朋友了。”

2009年,复兴县出道一个明星,不敢说绝后,绝对是空前。2010年红了一年,去年差了一些,今年好像要过气。这个明星就是袁国栋郎桂琴的女儿袁可欣。

2008年,袁可欣和警龙一起参加高考,没考上。她妈妈给她找了复读班,但袁可欣实在不愿再读书,要自己创业。她在县城开了一家歌厅,起名原震。根据是她喜欢田震的歌。歌厅装修豪华,设备专业一流,不过袁可欣不怎么打理,她开这个买卖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唱歌,和她七叔开西门一号异曲同工。

袁国栋五音不全,郎桂琴粗门大嗓,袁可欣却天生就是唱歌的材料。一首新歌,她听一遍就会,哪怕唱走调了一般人也听不出来,业内人则以为她做改编了。袁国栋两口子看女儿天天泡在歌厅里,觉得总比到处疯跑强,也不干预。后来袁国栋几天没见女儿回家,打电话一问,袁可欣说在省城参加比赛。郎桂琴骂,早就让她戒烟,还他妈的一天抽两盒,嗓子抽成破锣一样,赛个屁!

没想到袁可欣竟然连续几个月没回家,再一问,进复赛了。郎桂琴骂袁国标,她进复赛了,别再打电话了,除非是比抽烟。

两口子做梦都没想到,第二年这个节目竟然红遍大江南北。袁可欣的闪亮登场和精彩表现,让整个复兴大地刮起了可欣风暴。她的第一支歌是《亚洲雄风》,背对着袁可欣的四个导师被震到了,男声的浑厚、高亢、沙哑和女声的御姐音、妖孽音来回转换。袁国栋郎桂琴都没到现场,在自家看电视,袁国栋虽然坐着,但两条腿瑟瑟发抖,嘴里神经质地重复着一个字:“转,转,转!”郎桂琴则跳着脚指着电视骂几个导师:“按呐,按呐!你们几个杂种,快按!”四个导师可能怕了郎桂琴,纷纷转身。

袁可欣虽然没能杀进八强,但已经创造了复兴市的历史。她成立了工作室,签了公司,国栋交运的客车上都是袁可欣的大头美人像。

我问瑞敏,谁给警龙介绍的袁可欣?瑞敏说是警龙他们班主任。我数落瑞敏,难道全中国就复兴县有女孩儿?他大学同学那么多,省厅机关的女孩儿也是一抓一大把,你非得在复兴县踅摸?刑警总队那么忙,你少添点儿乱吧!

王富他们忙什么呢?我虽然强迫自己不想刑警队,但真的做不到。我是这样的状态,他们呢?他们想不想我?估计不能,因为他们忙。刘沈能跑到哪儿去呢?还有高洁,躲在哪儿?她的小姐妹说她就藏在复兴县,刑警队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一无所获。她会不会被害?

瑞敏则坚决拥护局党委对我的分工调整,因为我现在天天按时上下班了。甚至有的时候,我下午完全可以不去,但我感觉那样问心有愧。

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同时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我的上帝就是乔楚,他关了我的刑警之门,同时打开了我的信访之窗。一个县是政通人和,还是日星隐曜,就看信访办。信访办是一个县的政治缩影。

呵呵,如果乔楚听了这话,又得批评我管啥啥重要了。他那年批评我的时候,我真想站起来反驳他,管啥啥重要不对吗?这和干啥啥重要不是一样吗?管刑警非得说治安重要,卖西瓜的非得说葡萄好吃,那样才是好干部吗?

老石头儿是信访办的老古董,马上退休了,还只是个副主任科员。他跟我说,在信访办而知全县,这个最不招人待见的地方,其实是我们县的万花筒。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们遇不到。

有上访累死的,代表人物是卢大油门;有弹性上访的,农忙季节息访,农闲季节上访;有以上访为业的,每天比信访办的人来得早,走得晚;有以上访为生的,这些人知道什么时间是敏感节点,在这个时间段去省城甚至去北京上访,然后让县里镇里组织人往回接,好吃好喝好招待,还得报销交通费用,还得按一定标准发生活补助。

信访不仅是个窗口,更是个管道。如果一把手重视它,这是一个了解民情,体贴民众,疏解民怨的所在。但看看我们局信访办工作人员的精气神,就知道信访在乔楚心里是个什么位置。没有信访的位置,能有人民群众的位置吗?

那乔楚的心里都装着些啥呢?我如果不来县委大院,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去年春节前几天,各乡镇书记镇长、不在县委大院办公的各单位领导、企事业一把手,像走马灯一样来给县领导拜年。整个三楼的走廊摩肩接踵,乔楚的办公室门前都出现了排队现象。你从书记屋出来我进去,我从县长屋出来你进去。然后是副书记、其他常委,大家和体检一样,B超、心电图、胸透一科一科挨着来。不同的是,比体检要快得多,三两句话放下纸包就出来,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进来呢。信访办主任调侃说,这几天三楼领导没有不上班的,高烧都坚持到办公室来。

能把这么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做得这么肆无忌惮,也只有乔楚治下的复兴县才行。他在会上夸夸其谈的党性、修为,原来都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是说给我们听的。

2013年春节,确实有了一些新气象,官员们的屁股不再像过去那样焊在小轿车上,他们打车去应酬饭局或者办个私事,不觉得难为情了。春节假期,公车不再参与走亲访友,以至于县城的街上显得有些冷清。

普通官员慑于中央的“八项规定”,已经出现变化。那县委三楼有变化吗?我没有勇气告诉大家。现在中纪委常提的不收敛不收手,就包括2013年的乔楚。

过年王富过来看我,带了一只宰完的公鸡和一块猪肉,这是他老家捎来的年货,真正的绿色食品。他告诉我,刘沈没消息,但高洁有线索了,可能在刘沈的老家沧州,刑警队准备派于今朝带人去核查,李长友不同意。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李长友肯定不会同意,他以前就是这个案件的承办检察官。王富还告诉我,杨颖移民英国了,上周来局里告别,估计包文胜也待不长。我说包文胜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那么大的产业,怎么舍得?

王富问警龙在总队哪个支队。我说暂时在办公室,将来可能去一支队。说到这儿我突然警惕起来:“怎么着,你也想给警龙介绍对象?”

“如果有合适的,肯定想着大侄子。你跟警龙说说,让他跟河北刑警总队勤联系点儿,冯勇在河北追捕刘沈,他们如果有线索,直接跟冯勇对接。”

范振宝死后,包文胜着手加强自己的安保力量。随着刘沈的败露和出逃,包文胜的警卫级别达到甚至超过了民间一级,家里住满了来历不明的男人。杨颖不堪其扰,先是到英国看孩子,后来干脆辞去公职,一走了之。

马上到五一黄金周的时候,我遇到了包文胜。这个目前的复兴县首富,带着必胜煤业的一百多职工到县委县政府上访,创造了本县的两个纪录:一个是最有钱的访民,一个是最有素质的访民。有钱就不用细说了,有素质主要体现在大家整齐划一,屏声静气,公司代表进屋表达诉求,其他人在县委大院列队等候。到了下班时间,公司的大客车来接,他们排队上车离去,地上没有一个烟头,没有一个矿泉水瓶子。第二天,他们再来。

县委县政府各部门的干部都出来看稀奇,过两天办公室发了通知,围观的人锐减。我带着巡警和派出所民警站在执勤区,确保上访人员不冲击政府机关,彼此相安无事就行,没有人找我们解决问题,我们也解决不了问题。包文胜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但是零交流。包文胜知道我的处境,他不想再把我扯进泥潭。

包文胜点名要跟乔楚和陈东风对话,但两人避而不见。这是包文胜和袁国庆的最后一场对决,对决的起因,是县里的棚户区改造工程。

袁国庆在市里的棚户区改造陆续开工,县里有样学样,把城南的一片平房和一部分原有煤矿家属房划作棚户区,报市政府批准,列为今年的改造计划,工程当然是袁国庆中标。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5月份正好是农历四月,最美人间四月天。就在这春潮涌动万物复苏的季节,国庆地产启动了城南的拆迁工程。按理说棚户区的拆迁再建和必胜煤业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们两家怎么又搅和在一起了呢?

必胜煤业的上访团队展示了一块示意图板,国庆地产的棚户区改造工地把必胜煤业和县城隔开,几乎变成了一个孤岛,进出煤矿的所有道路全部被挖断。这些路大多是必胜煤业出钱维修或自建的,国庆地产借拆迁而拆路,把必胜煤业逼上了绝境。他们找施工方交涉未果,就派出维修队,把挖开的沟填平。

国庆地产随后发来公函,指出棚户区改造是国家重点民生工程,国庆地产承担着为全县老百姓造福的任务。因为规划图里没有这几条路,国庆地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给必胜煤业带来的不便,还望理解。之后,国庆地产把靠近必胜煤业一端的道路全面毁坏。必胜煤业试图修复,发现国庆地产已经有人在破挖处驻守。护矿队员认出那些拎着铁管的家伙是太古信息会社徐老道的马仔,徐老道就是“瘸狼”。“瘸狼”不久前出狱,比入狱前还要招摇,复兴县的社会人没有不望而生畏的,煤矿保卫部的人自知不是对手。

棚户区改造的图纸就是国庆地产设计的,他们能把这条民国时就有的路设计没了,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包文胜知道,断路只是开始,下一步就是给煤矿断电,煤矿的电线也是从棚户区拉过来的。袁国庆又在布一个大局,和当年他夺官山铁矿的套路如出一辙。

包文胜别无选择,只好到县委县政府上访。他是警察的儿子,老婆也是警察,懂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到法律的对立面去。而且这次毁路事件,道理在必胜煤业这边。他精心选择了参加上访的人员,除了中层干部,大部分是科室的文员,只有一少部分井下工人代表。他让办公室制定了現场方案和现场纪律,合理合法表达诉求,绝不允许有过格的行动和出格的语言,以免给乔楚陈东风留下口实。包文胜在职工大会上说,别说封路,就是把井口封了,我包文胜眼皮都不眨一下。我是在为你们的饭碗而战,现在的必胜煤业是大家的,不是我包文胜的。

这不是狂妄。连续几年年产三十万吨,必胜煤业周围硝烟四起,但包文胜始终城头稳坐。那袁国庆手里呢?乔楚和陈东风在袁国庆手里。

包文胜责成公司广告部拟出上访团的基本诉求,要入理动情还要上口。然后做成牌子,让女职工举着,内容是:给必胜煤业出路,就是给矿工出路。没有必胜的煤,冬天哪来的温暖。还我们的路,还一百年历史。

包文胜不温不火,逢强示弱,在县委县政府面前打悲情牌,绝口不提袁国庆。他的意图是,既然你县委县政府是袁国庆的后台,我就把你拖进来,别指望我跟袁国庆斗,你来当裁判。如今必胜煤业手续完备,再想故伎重演,搞矿山专项治理,恐怕不好使了。

第三天,煤业职工到县委县政府上访的新闻在网上发酵,尤其是那几块牌子,还有举着牌子的女职工,女职工那哀怨的眼神,再加上政府的冷漠,几个看点形成了热点,在网上爆燃。网媒平媒闻讯而至,县委县政府大院顿时挤满记者。

一直隐身的乔楚把陈东风推出来,先接待必胜煤业的代表,然后召开县委常委会。不到半小时,县委宣传部就发给记者们一份通稿,内容是责令县规划局重新设计规划棚户区改造项目,国庆地产立即恢复道路通行。有记者追问对毁路的责任人如何处理,宣传部回答请找公安局。结果一部分记者像火车站检完票的旅客一样冲向公安局,公安局的门卫猝不及防,第一道防线被突破,幸好大楼保安及时关上楼门,把记者们挡在门外。

记者点名找政治处主任和政委,韩少敏出来了,可能是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他的回答是没有接到必胜煤业的报案。记者已经采访过必胜煤业,当场质疑韩政委的官僚作风和公安局的不作为。眼看公安局要引火烧身,赶来救驾的宣传部副部长说,韩政委刚来公安局任职时间不长,斯局长又在市局开会,请大家放心,公安局一定会依法对涉案者进行惩处。请大家给我们业务部门一点儿时间,欢迎你们的监督,也感谢你们的支持。

国庆地产把路恢复了,但不是原样。包文胜不在乎这个,他本来也不是锱铢必较的性格。必胜煤业出动人力和机械,一天一夜把路修好。包文胜这次轻松取胜,完全仰仗舆论的作用。他指令公关部,把这次事件中影响较大的媒体遴选出一部分,找个机会请来,开展断路事件的后续报道,顺便答谢以巩固关系。

春天大酒店再次大排宴筵,盛况仅次于那年庆祝年产三十万吨,大批记者和必胜煤业成了朋友。聚会结束,包文胜等着看报道,但这次却没几家发出来。县委宣传部早早得到了消息,怕复兴县再次形成热点,提前介入把稿子封堵了。上次复兴县掉入舆论的旋涡,乔楚给宣传部全体成员开会,一怒之下就忘记了斯文,慰问了他们的亲娘和祖宗十八代。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他们哪敢再掉以轻心?

包文胜慨叹:“哪碗饭都不好吃啊。”

从9月份开始,煤炭就到了销售旺季,运煤的大货车纷至沓来,包袁两家纷争再起。起因是国庆地产运建筑材料的货车经常占据道路,铲车钩机也经常在路上抛锚,必胜煤业销售部保卫部天天上路协调,但无济于事。必胜煤业陷入空车进不来,装了煤又出不去的窘境。

包文胜明白,袁国庆亡必胜之心永远不死,这次改断路为霸路蓄谋已久,在这个节点实施,比上次更狠毒,手段也更隐讳。

必胜煤业保卫部到辖区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这是交通拥堵问题,你们找交警队。交警队来维持了一天秩序,就不来了,他们说这里属于乡道,出了事故由辖区派出所解决。必胜煤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买了两台二手货车,从北端开进来,抛锚在路上,堵住了国庆地产运建材的路。城南棚户区到必胜煤业之间的道路再次瘫痪。

袁国庆的如意算盘是,北方的建筑工地11月基本就停工了,我最多10月份不干了,明年开春可以把这一个月的工期抢回来。而10月份是煤炭销售旺季,你可以不卖那些现款买煤的,但签了购销合同打了预付款的老客户你怎么办?

这正好打在包文胜的中枢神经上。县政府召开协调会,袁国庆不出席。包文胜感觉县政府措施乏力,又组织员工到县委县政府上访。

县委县政府大院早早关上了大门,特警巡警派出所民警严阵以待,鄭晓娟斯马超韩少敏李长友都亲临现场。我真的担心包文胜一时冲动,强行进入大院,那样只能把这手烂牌打得更烂。

包文胜看看进不去大院,就在大门东侧列队,女员工举牌,两个男员工用手机拍照。斯马超大喝一声:“不许拍照!你们执勤的都没长眼睛吗?把手机拿过来,删了!”

民警上前要过手机,把照片删除。包文胜走到斯马超面前:“斯局长,我应该叫你斯副县长,你虽然不分管工业,但也是县领导。必胜煤业和国庆地产都是复兴县的民营企业,我不指望你们当领导的把一碗水端平,但也别倾斜得过分了。我的路被挖了,见不到你斯县长,路被堵了,也见不到你斯县长,我今天来击鼓喊冤,你连一张照片都不让拍。煤运不出去,我损失个几千万,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钱对我包文胜来说只是个数字,五个亿和六个亿有什么区别?但是寒冬马上就到,你们不替复兴县的老百姓想想吗?还有那些发电厂,他们怎么过冬?他们拿啥发电?没有电,老百姓怎么过日子?如果你姓斯的良心还在,人性还在,于公于私你都不该无动于衷。于公,你果断行使公安局的权力,还路权于必胜煤业;于私,算我包文胜求你,你去求袁国庆,为百姓计,为复兴县计,即使这些你们都不屑,是不是也要为免遭天谴计,免遭雷劈计,放开城南大路,不然真的会出人命啊!”

包文胜说得涕泪涟涟,斯马超听得面无血色。包文胜接着说:“我这个煤矿是怎么来的,你斯县长不可能不知道。是县政府从中斡旋,我用三座铁矿换的。现在我挣钱了,我只感谢苍天有眼。守住它,就是上不负苍天,下不负厚土。你告诉别有用心的人,给我一座金山,我都不换!”

说罢,包文胜扭头走了,走着走着又转回身,冲斯马超冷冷地说了一句:“祝你好梦,范振宝会在梦里等你。”

包文胜的一番话,不啻于一篇讨斯檄文,别说他们公司的职工,民警堆里都有叫好声,只是声音很小。作为一个为官一任守土有责的公安局长,干到斯马超这个分儿上,不说绝无仅有,也实属罕见。

包文胜上访无果,借助舆论施压没成,又把过去的律师朋友聚集到复兴县,准备将县政府告上法庭。必胜煤业停在路口的大货车开走了,堵在路上的只剩下国庆地产的货车和工程车。律师团现场调查取证,他们绘图拍照录像,寻找目击者,复印必胜煤业的购煤合同,撰写诉状,包文胜则负责后勤保障,每天晚上在春天大酒店和律师团共进晚餐,饭后安排专车把他们送回迎宾馆,随车配有必胜煤业的安保人员。

一天晚上包文胜有其他应酬,几个律师在公司食堂吃了便饭,回宾馆休息。午夜,律师小邓张罗去吃夜宵,几个人打车到福星烧烤店。凌晨2点,包文胜接到律师老秦的电话,他们四个都被打伤,现在在人民医院急诊部。

包文胜带着保镖赶到医院,四个人都挂了彩,当然也都挂了吊瓶。不一会儿,派出所的民警来了,做询问笔录。第三天,几个人出院回到宾馆,随后派出所的传唤证也到了,几个人涉嫌酒后调戏妇女,要求他们到派出所接受处理。

几个律师向包文胜叙述的经过是这样的:他们到烧烤店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开吃以后,店里又进来一伙人,四男一女,挨着他们坐下。中途小邓去厕所,那个女的也起身去了,争执就发生在厕所门口。那女的大喊臭流氓打死你,四个男的闻声跑过去对小邓拳脚相加。其他几个律师过去劝解,也同时被殴打。小邓说自己只是和那个女的擦身而过,别说身体接触,连衣服的接触都没有。“我比杨乃武都冤枉,这什么地方啊,简直是无法无天啊!”

包文胜找派出所的熟人一打听,对方是国栋交运保卫部的肖二,另外三个男的是保卫部成员,那女的是肖二新处的女友。

来帮包文胜打官司的四个律师,没想到自己先惹上了官司。派出所的处罚决定下来了,小邓行政拘留七天,另外三个律师治安罚款二百元至五百元不等。四人一起向市局提出复议,市局维持县局的裁决。他们又向县法院提出申诉,法院受理并展开调查。包文胜知道法院不会有不同的结果出现,但他不愿意打击他们,只好等待。

果然,法院维持了公安局的处罚决定,小邓被送进拘留所。第二天,《复兴县报》就以“镇派出所处理一起酒后调戏妇女的治安案件”为题做了详细报道。从案发后民警的出警,到市局的复议,再到最后法院的判决,可谓办理治安案件的教科书。县报新闻一出,市里的报纸很快就转载了。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演绎成四个律师深夜调戏一个女孩儿,后来又变成包文胜领着四个律师深夜调戏妇女,包文胜连夜被刑拘。

四个律师不得不放弃进一步的权利主张,他们知道,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推不开复兴县这扇既黑又重的门。好在包文胜没有亏待他们,给每个人发了五万元,作为劳务费兼精神抚慰金,安排车送他们回省城。

2013年过去,2014年如期而至。复兴县经济稳中向好,人民群众安居乐业。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这个冬天,复兴县的老百姓并没有被冻着,复兴市复兴县发电厂的大烟囱依然轻烟袅袅。县经委和煤管局协调了足够的内蒙古煤炭进复兴,及时保障了全县的国计民生。复兴大地岁月静好,人们好像忘却了,还有一个人在负重前行。

万物复苏的5月又来了,国庆地产城南棚户区工地开工,十几座塔吊矗立在工地上,数百名建筑工人进场,阳光下远远望去,到处游动着鲜红的光点,那是工人们戴在头上的安全帽。

包文胜让必胜煤业机关所有员工坚守岗位,井下工人放假,保持基本工资。包文胜坚信,这些挖煤人早晚要回到必胜煤业。安顿停当,包文胜单枪匹马踏上了上访之路。

这时是2014年7月,距乔楚退休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包文胜不想等下去。

絮絮叨叨的老石头儿去年就退了,我还坚守在县委大院。我不仅彻底到信访办来办公,而且到了上下班时间,我就站在大院门口,目送乔楚和陈东风早上到来,晚上离去。没有别的目的,我想让他俩同时也看到我,看到我脸上的刚毅,看到我笔挺的警姿,看到我压不弯的脊梁。

你虽然是县委书记的儿子,现在也贵为县委书记,但你不是当年武工队长出身的吴书记。而我,更不是当年那个给地主守夜的长工,我是长工的孙子,同时也是共和国警察。可能你的基因比我更红,但我现在敢跟你挑开血管比血色。指望我在淫威和邪恶面前坍塌,我不敢说你们瞎了眼,只能说你选错了人。我已经不屑与你比耐力,你的事业终点就在眼前。可能你认为我没有资格与你俩比,因为我们不在一个层面上。那好,你和陈东风比总可以吧?题目我来出,裁判我来当,你俩比谁先坍塌。

万万没想到,比乔楚年轻的陈东风先倒下了,是一股急火攻心,病倒了。

陈东风的儿子叫陈远征,名字中注满了父母的殷切期望,但这个远征却一直在复兴县晃悠,没能杀出老家半步。好在父亲位高权重,远征专科毕业后,先在实验小学当体育老师,不到一年就调到团县委,再到王府镇当副镇长。远征虽然从没真正踏上过征途,但偏偏喜欢制服,陈东风曾经尝试把儿子调进公安局,难度太大,他退而求其次,把远征调到城管大队任副大队长。一招棋错满盘皆输,远征和吴维成搭了班子,很快染上了打麻将的瘾,而且越玩越大。

吴维成的麻将馆被袁国标涂勇整垮以后,吴维成一蹶不振。陈远征就和几个麻友转战到袁国标的西门一号,这里是吴维成的场所远不能比的,除了麻将,还有美酒美食美女,聚集了复兴地区顶尖的玩家,想打多大的都能找到伴儿。这里还有移动POS机,如果你卡上不方便,袁国标可以提供小额贷款。

听说儿子沉湎赌博,陈东风起初并不在意,当他在意的时候,远征已不能自拔。陈东风和司机摸到西门一号,把鏖战正酣的远征逮个正着,他马上打电话给斯马超,让他过来端掉这个赌博窝点。袁国标伸手拦住他:“陈县长,端我之前,先把你兒子欠的账结了。”

陈东风问多少钱,袁国标说不多,一千万出点儿头。陈东风顿时头晕目眩,倒在麻将机边。袁国标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打了120,救护车赶来,把陈东风送到县人民医院,立即进了ICU。不到半天时间,消息传遍县政府大院,陈县长脑七条了。

做掉了吴维成的麻将馆,西门一号复又盛况空前。袁国标结清了涂勇的尾款,涂勇和李艳高高兴兴到泰国芭提雅旅行结婚去了。西门一号涂勇的空缺,由刘朋月填补。

刘沈逃亡后,袁国庆没有重新启用涂勇,一个是他年龄太大了,再一个袁国庆早已知道他和袁国标暗通款曲。正好“瘸狼”得了肝硬化保外就医,他干脆把“瘸狼”招入麾下。

“瘸狼”有独立的公司而且颇懂经营管理,不依附于国庆地产。袁国庆把一些棘手的事以发包业务的方式给他,其间都是公关部出面谈合作,把袁国庆隔断,既避免了尾大不掉,出了问题袁国庆还可以安全脱身。再者,“瘸狼”的名声叫得响,这次提前出狱,更让头顶上多了几分煞气。另外又传出他得了肝硬化,半条命的人,谁不退避三舍?这次在城南霸路,“瘸狼”果然大显神威。还有一点最最重要,也是袁国庆最欣赏的,“瘸狼”在关键时候扛得住。这不是谁都能具备的过人之处,落入刑警队之手后,“瘸狼”死扛着没把袁国庆咬出来,就是明证。

去年,袁国庆裁撤了国庆地产保卫部,涂勇和刘朋月投靠袁国标。袁国庆把孙谦招到果园,明确国庆地产以后在县里“鸡毛蒜皮”一样的事儿,请孙谦帮一把。随后袁国庆向袁国栋郎桂琴施压,孙谦被提拔为集团副总兼保卫部长。包文胜的四个律师栽在肖二的手里,也是孙谦还袁国庆一个人情。

陈东风保住了性命,但面部表情明显僵化,反应也较以前迟钝。他到西门一号跟袁国标交涉,他当过政法委书记,知道赌债不受法律保护,让袁国标把债务一笔勾销。袁国标说陈县长你好好看看,远征这是在我的小额贷款公司贷的款,不是在牌桌上的往来账。陈东风看看贷款手续,远征不但抵押了他名下的两套房子,还使用了自己的公务员身份。

陈东风去找袁国庆,袁国庆和陈东风没有太深的交情,只是淡淡地表示帮他问问,就没了下文。陈东风把法院孙院长找到办公室商议,孙院长说这是异常贷款,两套商品房,授信贷款金額不能超过房子价值的70%,公务员身份贷款最高不能超过三十万元,况且贷款的用途有违法嫌疑,远征完全可以拒绝还贷。

陈东风有了底气,不再理睬袁国标,当然也包括袁国庆。2015年4月,东关村西关村党支部村委会换届,陈东风决心摘了袁国标的乌纱帽,以报他欺子慢父之仇。

陈东风曾经指示斯马超,西门一号是复兴县最大的赌窝,已经到了明火执仗的地步,公安局要介入。过几天斯马超竟然答复他说,巡警大队调查了,玩麻将的情况属实,但只是在娱乐范畴,不构成赌博。陈东风明白,如果没有乔楚的态度掺和进来,借斯马超一个胆儿,他也不敢这么跟自己说话。据此推断,远征的事儿,乔楚可能知道了。

他痛恨袁国标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袁国标以前还兼着复兴镇副镇长,2012年组织部门明确要求清理这种混岗现象,复兴镇拖了一年,才把袁国标清出去。现在换届在即,只要在西关村物色一个能和袁国标抗衡的人选,把他拉下马不是没有可能。

政府办副主任崔斌家是西关村的,陈东风把他叫来问情况。崔斌说袁国标在西关村比狗屎都臭,他靠二哥袁国庆上位村主任,十几年把西关村吃得毛干爪净,能卖的地都卖了,能转的企业都转了,能出租的仨瓜俩枣都出租给亲戚朋友了。集体的锅里捞净了,袁国标又开赌场,一年至少有几百万的进项。

陈东风说村级换届马上开始了,鉴于西关村的特殊情况,县里认为改善那里的政治环境迫在眉睫。你是西关村出来的,帮组织了解一下,看除了袁国标,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崔斌马上理解了领导的意图,马上说有一个叫范振东的小伙子,有头脑有魄力,他们家在西关村也是大户,爸爸叫范红民,他大爷就是原先的运输公司经理范红军。

西关村杀出一匹黑马,要和袁国标竞争村主任,而且对手是和袁家有世仇的范家,这让已经连任四届的袁国标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虽然范振宝后来和袁国标捐弃前嫌,但他代表不了整个范氏家族,更何况他早已撒手人寰。这个范振东搞了几年树苗,积累了一些家私,早就对村主任的宝座虎视眈眈。

袁国标突然想起,范振东的大舅哥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崔斌,这里面保不齐有陈东风在幕后撑着。别说范振东这样有点儿分量的选手,如果让老百姓随心所欲,西关村随便站出来一个,袁国标都得下去。大敌当前,他只有求二哥出手相救。袁国庆说你在西关村经营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至于怕他一个愣头青,和他硬拼。袁国标说不行不行,他们都是当地大户老户,我得罪人太多,你不靠前,我肯定完蛋。

第二天袁国标去果园,看到乔楚的车停在那儿,顿时喜出望外。下车进屋,没看到乔楚,沙发上坐着高明。高明说乔书记还有两三个月就到站,现在基本不来县委了。如果排除陈东风的身体因素,接书记的肯定是他。乔书记不能因为你这点儿事和陈东风搞僵。

袁国标眼前一黑,万念俱灰。自己的位子不保,如果陈东风再当上县委书记,那岂不是第一个就要被开刀祭旗?他眼巴巴地看着高明,当年的西门一号,那是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你高明是这里的座上宾,我就差拿你当爹伺候了。你呼朋唤友声色犬马,我收过你一分钱吗?不仅钱不收,当年高洁跳楼自残,不是我袁国标冒死相助,你和孙贺早被警察堵被窝里了。现在标哥有难,你高明不应该袖手旁观啊。

高明读懂了袁国标眼神的含义,说现在和前几年不一样了,你不在机关,感受不到那个氛围,大气候的压力是越来越大了。

袁国标问:“什么大气候?”

“反腐啊,中央抓得多紧呐,大老虎噼里啪啦地往里进。我们要确保乔书记平稳着陆,绝对不能给他添乱。包文胜一直在省里和北京告,你就别火上浇油了。”

袁国标看看二哥,话到嘴边咽回去了。包文胜为啥告状?不是你们逼的吗?你们天大的事儿都不怕,我这芝麻大的事儿,居然能影响县委书记着陆,有意思,你们。

回到西门一号,袁国标把刘朋月涂勇叫到办公室。刘朋月已经完全替代了涂勇的位置,涂勇之所以还留在这儿,是因为李艳在这儿上班,袁国标对他也不错。

刘朋月的意见是劝退范振东,只要他别狮子大开口就行,再不济就和他拼选票。袁国标脸有些发热。刘朋月和涂勇都不是西关村人,不知道袁国标在西关村的人气有多衰。意识到袁国标没底气,刘朋月马上拍胸脯:“你只要豁得出钱,票是没问题的。”

袁国标问多少钱?刘朋月说这得看你这个村选民总数是多少。刨除范振东的铁票,那些人你给钱他也不选你,然后你再评估范振东的经济实力,还要结合你的承受能力,定出每张票多少钱。比如说,西关村有选民一千人,其中二百人是范振东的家族或死党,还剩下的八百人里,你要保证有五百人以上选你。稳妥起见,我们起码要圈定其中的六百人,如果一个人发一千元,总共需要六十万元。再加上招呼的跑腿的,还有吃饭劳务的开销,七十万是短不了的。

涂勇问:“范振东也这么操作怎么办?”

“那就得及时掌握动向,如果他的价码也是一千元,我们至少涨到一千二。”

袁国标问:“钱收了不选我怎么办?”

“这种情况肯定会出现,这也是我们多圈进来一百人的原因。到时候我们在选举现场多安插眼线,形成足够的威慑,让反水人数最小化,我们的胜算才最大化。”刘朋月还说,这是实战总结出来的经验。他叔叔是衙门村村委会主任,他们村上届选举竞争激烈,叔叔在混战中脱颖而出,刚才自己说的这些措施,都是他叔叔传授的。

西关村的选举眼看进入白热化阶段,刘朋月干脆把叔叔请来,现场指导工作。袁国标第一次发钱是在选举前一天的晚上,一票一千元。有情报反馈范振东也是一千元,袁国标紧急开会研究追加多少钱合适。刘朋月主张加二百,袁国标说范振东也加到一千二怎么办?我们再加?再说送三次钱,还不得送到下半夜去?接钱的都烦了。干脆一步到位,加到一千五。

早上8点选举正式开始,包家的男女老少提前来到现场,投完票也不走,眼睛盯着每一个来投票的村民。涂勇把原“镐把营”的一部分兄弟请来,在村委会周围巡弋,营造气氛,为袁国标站脚助威。袁国标感觉力量还是单薄一些,给孙谦打电话,孙谦也带着肖二几个人赶来,这些人在县城小有名气,虽然手里没有镐把和铁管,却也不怒自威。

下午3点开票,袁国标如愿当选。当天晚上,西门一号食堂灯火通明,袁国标在这儿犒赏三军。他换上了西装,站到临时搭建的讲台前致辞。从哪儿讲起呢?当然从卖肉开始,然后是猪肉联盟,后来又成立了国标食品集团,再就是到了西关村。袁国标越说越激动,好像只有这次他才是人生赢家,真正尝到了胜利的喜悦。一激动,他就说走嘴了,拿竞选和麻将作比较:“麻将赢的是筹码,竞选赢的是人生。”

袁国标第一时间就给二哥打电话报喜,请二哥赏光,袁国庆以在市里开会为由推辞了。袁国标让孙谦把五哥请来,但袁国栋也没来。这是这次盛宴唯一的遗憾。

袁国栋和郎桂琴虽然没离婚,但早已异床异梦。后来袁国栋干脆就住到办公室了,经济上也是各管一块。女儿袁可欣还在北京漂着,成了一个不三不四的明星,就是说不准三线还是四线的那种。

郎桂琴貌似粗鄙,经营风格却是粗中有细。赚了钱成了富婆的泼妇郎桂琴,寻找婚外情的方式也另类。她喜欢看电视剧《亮剑》,公司有个跑王府线的司机叫马良,四方大脸肤色黝黑,特别是那双眼睛,像极了李幼斌。马良的老婆是售票员,以前在别的车卖票,后来调整到和马良一个车。郎桂琴借口照顾她的身体,把她调整到食堂做饭,又以暂时找不到售票员为借口,上了马良的车兼售票员。马良的媳妇听说了,非闹着回车队不可。

孙谦劝表姐,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注意影响。郎桂琴说我不用你管,你盯着你姐夫点儿。孙谦苦笑,姐夫哪儿还用得着盯,都快神经了。

袁国栋不是神经了,他是备受煎熬。郎桂琴策划整治卢大油门的时候,袁国栋曾经设法劝阻,但没能成功。卢大油门的线路被夺,领着儿子四处上访,袁国栋提出一个和解建议,把十家子线的收入分出30%给卢大油门,以收入换和平,也给卢大油门晚年一个生活保障,可郎桂琴不干。

袁可欣在学校打了卢慧,袁国栋羞愧难当,赶到医院塞给卢久民一万块钱。卢久民推辞一下,还是收了,因为医院在催他交钱。听说卢大油门死了,袁国栋黑着脸跟孙谦说,是你姐姐逼死了老卢。孙谦吓得没敢吱声,因为他也参与了整个阴谋。

袁国栋经常被噩梦惊醒,总梦到卢大油门。袁国栋刚进城承包汽修厂的时候,卢大油门偶尔会来修车,这个眼里只有交通局长,连运输公司经理都不正眼看的御用司机,对袁国栋却给予了应有的尊重,除了袁国庆的因素,主要还是佩服袁国栋的修车技艺。卢大油门不可爱,但也不该是这么个死法儿,即使他非得死,也不应该和袁国栋有直接关联。袁国栋开始有了负罪感,愧对卢家,即使赢了天下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他连复兴县都没赢下。

偶然的机会,袁国栋发现了停在小卢家门前的客车,虽然蒙着雨布,但袁国栋还是认出了它。这台小客车自己亲手维修过。此后,袁国栋每天借走步健身的机会,在小卢家门口驻足,或抚摸或凝视,然后唏嘘离去。公司风传,袁国栋神经了。

小卢两口子在杭州陪女儿读浙大。卢慧本科毕业以后本校保研,读完硕士,导师建议一气呵成读博士,小卢两口子坚决不同意。他们听说女孩儿读了博士就臭在家里了。卢慧虽然没读博士,但运气不错,赶上浙大招聘一批老师,她被留校了。女儿安顿下来了,小卢就领着老婆回复兴县老家了。他们和女儿约定,等她找了老公,有了孩子,再重返杭州。

院里院外收拾完,小卢想出去找个活儿干。刚出大门,看到一个人在车头肃立,仔细辨认,竟然是袁国栋。卢久民狐疑:“你想干啥?”

袁国栋说:“不干啥,你这车卖吗?”

卢久民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车别说卖,他今天就准备雇人给扔到垃圾场去。想了想,卢久民说:“你出个价吧。”其实小卢的意思,给一百都行。

袁国栋说:“东西是你的,你出价。”

卢久民心想既然仇家让我出价,那我就出吧。“六万二。”

袁国栋问:“为什么是六万二?”

“我爸死的时候是六十二岁,为了纪念他。”

袁国栋叹息一声:“好,就依着你。你把卡号给我,我回去给你转钱。”

袁国栋把车运走了。卢久民没指望袁国栋能给钱,也不指望打这场官司了,留着这破车不仅没用,看着还伤心,不如让他弄走,省得自己花钱雇人。袁家要它干啥呢?卢久民思来想去,还能干啥?无非是想销毁证据。

袁国栋给卢久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袁国栋说昨天把钱转过去了,让他到银行查一下。卢久民回家取卡,到银行取款机上一查,吓得好悬把卡忘在取款机里面——袁国栋打过来六十二万。

卢久民给袁国栋打电话,告诉他转错了。袁国栋说没错,这应该是你的钱。如果能换回你爸爸,再拿这么些我也情愿。卢久民握着电话哭起来。

袁国栋说:“你能原谅我吗?”

卢久民说:“能,仅限于你。”

郎桂琴团伙覆灭后,卢久民在法庭上放弃了民事追偿。而法官看到的不止是这些,他说:“袁国栋的做法,准确地说是一种忏悔行为。什么是忏悔呢?是对自己所做的事,产生痛心、反省、自责和决心悔改的表现。”他看着面前的郎桂琴孙谦肖二等人,“你们今天都受到了法律的惩处,明天开始,你们将以监狱为家。但法律只能剥夺你们的自由,不能洗涤你们的灵魂。如果你们内心深處没有悔改之意,那就白白在监狱走了一遭。”

第十章

乔楚终于退休了,虽然比预定时间晚了两个月。我也不用再天天按时和他确认眼神了,虽然偶尔他还会来大院一趟。据我观察,鲜有人和他搭讪。人走了,椅子还没凉,脸先凉了。他自恃博学多才,不可能不知道“政去人声后,民意闲谈中”这句话。有机会我让王富临摹了,托周震给他送去。

林春堂也到站了,到市政协任副主席,他还带走了刘平祥。王剑接任市局局长,同时任市政府党组成员,这就意味着下次市人大常委会上,他将被任命为副市长。王富打电话问我心情咋样,这是明知故问,能不好吗?王富说心情好就请客啊,我说你们来吧。

当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一同醉的还有这几个好兄弟。但我也为这次大醉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母亲晚上11点去世了,而我醉得人事不省,瑞敏用冷水淋我的脸,把我的手臂和大腿都掐青了,看我无法醒来,只好把我扔在家,自己打车去了市医院。

第二天早上我赶到医院,只能到太平间和母亲诀别,父亲和位佳都对我怒目而视,只有警龙陪着我。从此我戒酒三年,权当为母亲守孝。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李长友调回检察院任副检察长。2016年3月,我又重新分管刑警和三所。斯马超在局党委会上说,乔楚书记一直关心关注公安队伍的建设特别是班子建设,退休之前特别嘱咐,卫国同志人品好作风扎实,党委要给平台,压担子,发挥他的作用。

会议结束前,斯马超问我说说不?我说我就表个态吧,分管啥对我来说都一样,我没有挑肥拣瘦的权利,也没有避重就轻的习惯。请党委放心,忠于职守忠于法律忠于人民,我会一以贯之。

我的表态肯定让斯马超很失望,也让他很为难,因为他没办法向乔楚汇报。我静静地看着斯马超,话外音是:我不领乔楚这份情,包括你。斯马超避开我的注视,说了一句,散会。

我下到二楼,王富的门开着,没有人,直接到“007”,这里客满。刚才屋里有吉他声,弹的是《少年壮志不言愁》,我看一圈,才发现吉他在侯希望手里。王富说清明节要祭扫公安烈士墓,我们提前练练。于今朝說侯希望,张局回来了,接着整啊。

侯希望弹起一曲《故乡的云》——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抚平创伤……

开始是侯希望自弹自唱,后来是全体刑警合唱,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这首本来有些伤感的歌,却被他们演绎得充满力量。这也是刑警们送给我的见面礼。

因为这个事儿,韩政委把王富叫到办公室问话,为什么工作时间在办公室唱歌。王富说要去祭扫烈士墓,大家提前练练。韩政委说用《故乡的云》缅怀先烈合适吗?王富说我们还准备了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你说用哪个就用哪个。

王富回来跟我说,拿公安局当小学校管,拿刑警队当学前班管,可笑不?我没吱声,我感觉政委了解刑警队唱歌是表象,弦外之音是我,醉翁之意是斯马超。

忙完保春耕战役已经是6月份,王富想派于今朝启动河北之行,寻找高洁,我同意了。6月10号于今朝出发,12号到达河北沧州,晚上7点行驶到盐山县李郭庄,驾车的侦查员井力经验不足,发生追尾事故,井力和坐在副驾驶的于今朝受伤。

王富连夜赶往现场处置,我打电话向韩政委做了汇报。第二天早上,斯马超把我叫到办公室,质问我为什么擅自决定民警出省。我说这是我职权以内的事。斯马超把桌子上的一份文件扔给我,这是一项管理规定,出省域执行公务要经过一把手批准,出台时间是2015年1月。我辩解说没看到这个文件,那时候我还在县委大院呢。

斯马超让我给党委写一个情况说明。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写检查,但既然他没直说,我也装糊涂。我写了一份说明,字数不多,言简意赅,在最后加上了一句:我最想说明的是,我们的战友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是全体党委成员应该关注的。

我估计斯马超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把那份文件又认真看了一遍,查阅相关资料,做了一些必要的功课,准备在下一次党委会上迎战。我明白斯马超的心思。副职的一次微不足道的僭越,不至于让他如此大动干戈,是我们去的地方过于敏感,触动了包括乔楚袁国庆李长友在内的共同的神经节点。

来吧,党委会。我信心十足,抱定了据理力争绝不退让的决心。然而会议只有一个议题,研究落实县局精准扶贫事项,斯马超提议我带队下乡扶贫。这兜头一棒把我打得晕头转向,但我还是很快理清思路,表态坚决服从党委的安排,一定把我局的扶贫工作抓实抓好。

精准扶贫的总负责人是斯马超,我是具体责任人。2017年3月,县政府对各单位扶贫工作开展情况进行阶段验收,公安局排名第二。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斯马超,10月份再接到回局里开会的通知,坐在主席台上的是市委和县委组织部的领导,宣布市局原办公室主任董天明任县政府党组成员、公安局党委书记。11月3号,县人大常委会通过董天明任县公安局长的决定。在此之前,市农委主任张明有调复兴县任县委书记,打破了连续四届县长接书记的惯例。两个月后,陈东风调任市司法局局长,常务副县长王志坚主持县政府工作。

2018年元旦假期过后,我准备把去年扶贫的工作情况和下步安排跟董局长简要做个汇报,办公室主任说董局长这两天都在市里开会,我只好先回柳条沟。1月30日,董局长打电话把我召回。31日,县局召开党委会,鉴于复兴县“扫黑除恶”领导小组已经成立,小组办公室设在公安局,董局长兼办公室主任,会议决定由我牵头物色人选,组建“扫黑办”,郭副政委接替我在柳条沟村的扶贫工作。郭副政委就是郭景利,原刑警队教导员。

“扫黑除恶”领导小组发出了《致全县人民的一封公开信》,标志着宣传发动阶段正式开始。各乡镇、街道的村屯和社区,各企事业单位,纷纷亮出扫黑除恶标语。广电局的一条标语很有创意,很快被其他单位认可,转眼间县城随处可见:“有黑扫黑,无黑除恶,无恶治乱”。

刑警队把袁国庆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犯罪团伙的基本材料上报“扫黑办”,董局长批示“报市局挂牌督办”。我第一时间把董局长的批示告诉了王富,王富带着于今朝冯勇连夜出发,直奔河北沧州。我再三叮嘱王富,年关将近,人心浮躁,安全第一,切记我的教训,不要乐极生悲。王富他们都知道我的教训,乔楚退休了,他们几个熊我请客,半夜我妈去世了……

市局刑警支队赵立森支队长去年获提市局副局长兼刑警支队长。除夕早上,赵局长来电话,袁国庆团伙案已经报省厅挂牌督办。我立即拨通王富的电话。王富潜伏在刘沈的老家,刘沈的爸爸早上去集市办了年货,王富赌他晚上回来给爸妈磕头。王富说:“好紧张啊,这一仗打不好,岂不是给市局丢脸?”

警龙除夕下午赶到,我和瑞敏从火车站接上他,直接去集安园。位佳涂诚带着涂实墨上午就来了,涂诚中午给我打电话,叮嘱说老爸让我带着警服。我问他这是要干啥呀?涂诚说不知道。

3点钟我们家才开饭,这可能是全县最晚的年饭了。复兴县的习俗把下午这顿饭叫年饭,半夜放完鞭炮的那顿饺子,叫年夜饭。

吃飯之前,老爸提议大家照张相,先是大家以老爸为中心聚拢好,涂诚给大家拍一张,然后涂诚进来,我让瑞敏出去,给大家再照一张。瑞敏小声跟我嘀咕,你们家做事真够一说,两次缺席的都是我们外姓人。

等我们都到餐厅各就各位时,才发现老爸又坐到照相的位置上,而且穿上了警服。他让涂诚和我都换上警服,过来和他照相。警龙也凑过来说,我没带警服怎么办?爷爷说你去吧,没有你。

老爸坐着,我和涂诚站在他后面,警龙给我们拍照。老爸要过手机看看,感觉满意才开始吃饭。我明白了原因,相信涂诚和警龙也明白了。

前一阵子有一则新闻,估计老爸肯定看到了。一位老父亲坐在椅子上,另外两把椅子上搭着两件警服上衣,这是老父亲的儿子和女婿的警服,他们都牺牲了。复兴地区扫黑大战在即,老爸这个举动,让我和涂诚都感觉有些悲壮。好在只是一瞬间,我们赶紧更换心情入席,开始过年。多少年没这么舒心了,唯一的遗憾是母亲不能和我们一起欢乐。

爸爸让警龙喝酒,警龙不喝,这是他第一次违背爷爷的心愿。爷爷说不喝酒的刑警不是真刑警,起码不是最棒的刑警。警龙说:“你们那个年代界定的好刑警,现在可能都符合辞退条件。”

话虽如此,警龙还是给自己倒上一小杯,先跟爷爷碰一下,再跟姑父碰,然后和我碰:“今天过年,我提议我们三个敬爷爷一杯,祝爷爷新春愉快身体健康。”

警龙最后的妥协,让爷爷找回了面子,他一仰脖子,干了。

警龙最先吃完饭,躲到客厅玩手机去了。位佳瑞敏吃完也下桌了,我看看老爸,他兴致依然,揪住涂诚我们两个喝。他说警龙不喝就算了,现在的小孩子都不喜欢喝酒,一部手机就代替了所有嗜好。呵呵,自己的孙子,含着泪也得稀罕。

老爸今天太高兴了,笑容灿烂如春风得意的少年,千年谷子万年糠,都想起来了。最后又唠到复兴县扫黑形势,掰着手指头算袁国庆能判多少年。他把警龙喊过来:“爷爷问问你,涉黑犯罪在《刑法》第几条?”

警龙说:“294条。哦,293条是寻衅滋事罪,295条是教授犯罪方法罪,还问别的吗?”

别说爷爷,我和涂诚都被惊着了。警龙说他大二就能背诵《刑法》条款,这和学化学的背周期表,学数学的背公式是一样的。

瑞敏喊警龙过去,可能是继续审问女朋友的事儿,从警龙出火车站,他妈就盯上这个问题了,足足盘问到集安园。

外面的鞭炮声时断时续,我们爷儿仨终于离席,到客厅喝茶。我问瑞敏警龙呢?瑞敏说找同学玩去了。我纳闷儿,除夕晚上找同学玩,不正常吧?瑞敏也醒过神儿,马上给警龙打电话,警龙说在同学家,一会儿就回来。

快12点了,我和涂诚领着实墨下楼放鞭炮,警龙才回来。饺子上桌,瑞敏趁警龙的精力都在饭碗上,绕到他身后,闻闻他的头发和肩膀,然后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完了完了,一股香水味儿。”

我回复:“能是谁呢?”

瑞敏回我:“还能有谁?怕谁谁来。”

我猜不出是谁。凌晨1点,我们准备回去睡觉,位佳他们一家住在这里。这时候王富打来电话,声音都变调了:“张局,刘沈抓到了!”

我同样也是抖音:“好,太好了!安全,一定要注意安全!”

已经在卧室躺下的老爸光着脚跑出来,我告诉他刘沈抓到了。老爸狠狠拍我的肩膀,说的却是:“好小子,王富。”

回到家,我才想起应该向董局长报告,打电话怕他已经睡了,只好发一条微信。董局长秒回:“明天早上9点到我办公室。”

大年初一中午11点,董局长带着县局党委成员等候在高速口。11点20分,警车在前公务车在后,徐徐驶出收费站。王富和冯勇下车,董局长韩政委带着我们几位上前和他俩握手。于今朝和侯希望四个人没下车,我知道他们的车里押着刘沈。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刑警们不需要那个东西,真的。复兴县的刑警没有别的需求,他们不怕困难不惧邪恶甚至不怕死,他们只希望与犯罪作战的时候,能够得到组织和集体的认可信任乃至支持。今天,我们得到了。

讯问工作到初二下午基本结束,刘沈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实。晚上,董局长主持召开案侦会,部署以下工作:于今朝冯勇带人再赴河北沧州,于今朝去解救高洁,冯勇去刘沈家和藏身地搜查;我和王富带队连夜抓捕袁国庆,郭景利带队抓捕郎桂琴孙谦肖二;副局长闫旭光带队抓捕袁国标涂勇刘朋月,副局长刘树全带队抓捕原“镐把营”成员。闫旭光是原巡警大队长,刘树全是原国保科长,李长友调走后一起提拔为副局长;经侦大队长徐福春、网安大队长崔明海带队抓捕“瘸狼”及其手下马仔。抓捕组同时也是专案组,嫌疑人到手,讯问、刑拘、报捕、起诉一条龙。

案侦会10点结束,参加行动的民警早已在大会议室待命,董局长宣布抓捕方案和办案纪律。各路人马随即着手准备,细化和打磨具体抓捕计划,推演每个环节步骤,确保万无一失。

我回办公室穿上大衣,然后来到“007”。屋里显得有些空荡,只有侯希望和井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问:“人呢?”

话音未落,王富进屋。我又问他:“人呢?”

王富说:“都在这儿了。”

我不由得皱眉头:“我们是去抓袁国庆,抓完人还要搜查,还要讯问。”

王富说:“我是按每组四个人分的,我们组少两个人,只有咱俩顶上。没办法,这几年你不在,刑警队的情况你不知道,就差解散了。”

王富把精兵强将都派出去了,给自己留下的,一个是刑警队吉他弹得最好的侯希望,一个是开车最笨的井副县长的公子井力。为什么呢?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不出或者少出闪失。斯马超连王富这样的人都欺负,包文胜说他提防遭雷劈绝对没说错。

王富接着说:“袁国庆已经是瓮中之鳖,抓住他没问题。”

这话有一定道理。袁国庆案被省厅市局挂牌督办以后,能采取的监控措施,我们倾囊而出。现在袁国庆就是一个玻璃人。但后续工作呢?光搜查的工作量就大得惊人。看看表,11点不到。我给警龙打电话,他说他在爷爷家。我说正好,我们一会儿有个抓捕行动,人手不足,你过来搭一把。

午夜12点,指挥部规定的出发时间到了,我看看窗外,已经有车辆开出大院。王富拿出自己腰间的手枪递给警龙。警龙说我不用,我有武器。

出了“007”,我看到门边立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根水火无情棍。警龙抄起来提在手里。王富发给大家每人一副手套,青白色,柔软舒贴外加轻巧,这是防割手套,每个抓捕队员必备。

我们的车是一辆七座商务,我和警龙坐到最后一排,警龙把棍放在地板上,对我耳语:“这棍子必须带上,爷爷说棍子代表他参战。他说他不睡觉,等我们消息。”

快到果园的时候,井力关了大灯,我们下车步行。到了袁国庆的别墅,警龙先用水火棍把插在墙头的碎玻璃扫平,纵身跃上高墙,跳进院内,从里面打开门锁。大门洞开,我们几个鱼贯而入。现在即使袁国庆从屋里冲出来,也无处可逃了。侯希望从车上拿来破门器,我们准备对房门实施破拆。

屋里灯亮了,我们迅速贴在房门两侧。只见袁国庆举着手电,打开房门。他第一时间看到了敞开的院门,我们第一时间看到的,是他右手握着的一根棒球棍。“呼”的一声,警龙的水火无情棍抡过去,正打在袁国庆的右臂上,棒球棍应声落地。王富侯希望井力扑上去,把袁国庆放倒铐上。不久,侯希望从卧室又带出一个人,和袁国庆铐在一起。这是袁国庆的同居女友,国庆地产财务部的现金员,叫曲仙境。春节前一天,袁国庆把果园过户到了她的名下。

搜查开始,重点大家都烂熟于心,无非是暴力工具、秘密账目、黄赌毒证据,以及手机、电脑、室内室外监控数据。凌晨2点,搜查结束。近两个小时期间,袁国庆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曲仙境则惊恐地看着袁国庆。

回到局里,院子里依旧很安静,说明我们是第一个得手的小组。我和王富审袁国庆,警龙记录。第一次讯问很重要,就像盖房子打基础,嫌疑人的思想突变大都发生在第一次讯问期间,以后大量的艰苦的讯问工作都将在看守所完成。而刑拘袁国庆之前,我们还得到市人大履行手续。这个工作由韩政委牵头。

董局长曾经问我,韩少敏是否陷入了袁国庆的围猎。我说可能性不大,韓少敏到公安局任职,是乔楚为了给自己的现任秘书腾位置,同时堵住局里几个副职的晋升空间。斯马超怕韩政委抢了风头,在乔楚面前和自己争宠,就极力把他边缘化。

我嘴上说堵几个副职,其实乔楚唯一要堵的就是我。即便我这样说,谨慎的董局长还是没打消疑虑,他只让韩政委参与了到高速接王富,以及上午去市人大协调袁国庆刑拘事宜。

上午11点50分,袁国庆和曲仙境被送进看守所,我们得到片刻喘息。下午3点,我和王富分头带队搜查两个国庆地产总部。

袁国标、涂勇、刘朋月、郎桂琴、孙谦、肖二悉数落网。“瘸狼”在海南过年,抓捕组已经启程。

于今朝第一个从河北沧州班师,高洁被解救。高洁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丈夫是刘沈舅舅的儿子,叫崔凤羽,一个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农民,和刘沈一样,五短身材,凶悍无比。崔凤羽也一道被捕。

冯勇初七才返回复兴县。在刘沈的父母家搜出了一个布包,里面是十几发猎枪子弹,冯勇把子弹送到刑警支队技术大队,涂诚做了初检,和1999年4月21日海州区歌厅曲占和被杀案猎枪里的弹壳比对,出自一个厂家一个批次。

回到复兴县,冯勇带着如山的铁证直奔看守所,把刘沈提出来。刘沈很快交代,是自己枪杀了曲占和。这个名震复兴地区的电气工程巨擘,从被杀到瞑目,历经将近二十年的时间。

我爸也算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老刑侦,刘沈是怎么从他手里溜过去的呢?

曲占和和袁国庆争斗的时候,刘沈是袁国庆工地的一个架子工。大家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会点儿拳脚,光棍一条。一次袁国庆到工地视察,刘沈抓住机会,递给袁国庆一封自荐信,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他有功夫,想报效袁国庆。

袁国庆点烟的时候,随手把信点着。他把孙贺叫来,让他去跟刘沈接触一下,只是告诉他,现在国庆地产的仇人是曲占和,别的不要说。不多久,曲占和果然被爆头,袁国庆吓了一跳,不敢再见刘沈,也不敢把他打发走,不敢奖励他,更不敢启用他。

刘沈呢,做掉了曲占和,还像没事人一样,到工地继续当他的架子工。他知道袁国庆的强大,强大到值得自己卖身投靠。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袁国庆绝不会让自己白干。

过了一年,刘沈只是被调整为劳保用品保管员。刘沈也知道袁国庆的想法,危险期没过,袁国庆随时准备断尾求生。2001年,孙贺悄悄地找过刘沈,问他有没有离开复兴县的打算,如果远走他乡,孙贺指着车后座的三十万现金:“这是给你的安家费。”

刘沈说:“我是随时吃枪子儿的人,我要家干啥?你跟老板说,我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有我在,以后再有事,省得沾手。你让老板放一百个心,我们沧州人,没有出卖主人的习惯。”

此后,刘沈还是当他的保管员,当然这绝不是他想要的。时间又过去一年,刘沈越来越沉不住气了。那天下午几个钢筋工和他起了争执,刘沈看到袁国庆进了工地,为了让袁国庆亲眼见识一下自己的手段,同时也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他把这四个冤大头好一顿修理。

袁国庆知道刘沈的耐心已经触底,想想曲占和案已经过去了三年,而涂勇人老名声坏,自己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跟班的,就顺势演了一出伯乐相马的情景剧。

刘沈成了袁国庆的保镖,袁国庆拿他当亲儿子一样,刘沈感激涕零。包文胜和袁国庆矛盾第二次激化后,刘沈紧锣密鼓策划杀掉包文胜,因包文胜保卫措施严密,刘沈退而求其次,杀掉了高调且不知收敛的范振宝。

张发财之所以失手,是因为刘沈始终在大网之外。

高洁跳楼事件之后,刘沈到医院威胁她改变初始叙述,又把她绑架到河北沧州。孙贺高明同一天被捕。

春节假期很快过去,人们还在年的味道里醉着,《复兴日报》登出一条核武级的新闻,复兴县袁国庆袁国标郎桂琴涉黑犯罪团伙被团灭。这份报纸在复兴县诠释了“洛阳纸贵”这个成语,以至于下班前我回到办公室,想看看新闻里是怎么报道我们的,其他报纸都在,独缺《复兴日报》。

晚上终于可以回家了。瑞敏换上一件新睡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好像衣模。说句心里话,这件睡衣真的很好看,但我敢肯定不是她自己买的,她没有这个眼光。果然,展示够了,她说是警龙给她买的。“谁说儿子都心粗,我儿子是个例外。”

我说:“他的身边不会跟着参谋吧?”

瑞敏怔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早有预感了,我俩商量一下对策。”

电话响了,是包文胜。

“卫国,我刚才听说袁国庆被你们抓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在哪里啊?听说你到北京上访了?”

包文胜说:“我在大连,老父亲八十八岁米寿,老婆孩子都回来了。我本来不准备回复兴县了,在大连又买了房子。今天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明天我就带着老父亲回来!”

电话打完了,瑞敏问我:“你见过那个女孩儿?”

我问:“哪个女孩儿?”

“别装糊涂,警龙除夕晚上出去见的那个,他是不是告诉你了?”

“怎么可能?这种事儿警龙肯定得先跟你汇报。”

瑞敏松了口气:“我想也是……那个孩子的长相是不是随她妈?”

我一头雾水:“你说的是啥啊?我连女孩儿是谁都不知道,怎么知道她妈妈的长相?”

瑞敏不答反问:“你说,我和郑书记谁好看?”

我的天哪……

初七要上班,警龙初六就回去了。王富跟我说应该给警龙买个纪念品,感谢他对我们刑警队的帮助。这已经是几天来王富第三次夸奖警龙。

那天警龙的表现确实不俗。搜查的时候,所有电子物证都是警龙提取的,包括室内室外的监控。回来以后,他担任我和王富的记录。开始我还担心他缺乏锻炼,怕有遗漏的地方,一个小时以后,我就领教了省级刑警的水平。袁国庆死也不会想到,那年我的新房子竣工,袁国庆来看我家房子,他进屋夸奖的小男孩儿,就是今天的张警龙。

包文胜回来了,他把在县城能找到的秧歌队都请到了公安局,局里大院一时间锣鼓喧天人山人海。他在院子中央指挥,后来干脆爬上载着大鼓的汽车,把鼓手推开,自己敲起来,他竟然会打秧歌调。

东北有打赏秧歌队的规矩,公安局也来过拜年的秧歌队,一般都是由办公室主任出面,发个几百元的红包。这几年经费规范了,秧歌队也不到各政府部门来了。可今天不一样,今天的秧歌队不需要打赏,这是包文胜买断的秧歌队。扭完三个曲牌,鼓乐停了,到了东家上场的时间。韩政委上了汽车,先和包文胜握手,然后代表董局长和全体民警给秧歌队拜年,给以包文胜为首的必胜煤业集团拜年,最后表示在新的一年,公安局全体民警不忘初心,将士用命,务必把扫黑除恶斗争进行到底,有黑必扫,除恶务尽。

秧歌队走了,大门口留下了大红的感谢信,院子里清静下来,“007”的会议继续。参加会议的除了刑警队几个领导,主要成员都是“瘸狼”专案组的民警。他们刚从海南回来,风尘仆仆,征尘未洗。

他们扑空了,“瘸狼”没在海南。董局长指示由刑警、经侦和网安组成追捕小组,由我牵头。昨晚我们分成三个讯问小组,讯问“瘸狼”的三个马仔,得知“瘸狼”必须按时服用一种缓解肝硬化的药物。网安连夜梳理全国网购此药的信息,发现西安一个快递点春节后有药品购入。我们决定下午兵发西安。

回到办公室,王富进来告诉我,李长友自杀了。乔丽丽现在是县医院行政副院长,刚给王富打的电话,人送到医院抢救,但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李长友涉西门一号高明孙贺轮奸案,这一点我和王富都心中有数,高洁已被解救,孙贺高明被刑拘,作为当年的批捕科长,他不会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离开……我长叹一声,他连给自己一次机会的勇气都没有了。

正月十三,“瘸狼”在西安落网。至此,袁国庆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已经坐实,下一步他随时可能开口,说出那个复兴县尽人皆知的保护伞的名字。不开口呢?无济于事。

李长友的自杀,反而催生了另一把利剑,市县两级纪委和监察委组成专班,提前介入袁国庆案,调阅了相关卷宗。这可能是乔楚最担心的事情。

元宵节那天上午8点,纪委来人提审了袁国庆,直到下午3点才结束,内容不得而知。专案组只是派人配合提押,讯问过程全程封闭。

晚上5点,我去火车站接警龙。王富来电话说,周震被纪委带走了,就刚刚的事。挂断电话,我自言自语:“出来混,迟早要还,只可惜了这个年龄……”

周震是我学弟,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和王富都提醒过他,但是随着职务的提升,他听到的是越来越肉麻的恭维,不再情愿和我们接近。当了五章县副县长兼公安局长以后,市委组织部明确了他市局后备干部的定位,一副官场新贵的架势摆得更加十足。周震的悲哀,是为了攫取更大的个人利益,罔顾举头三尺的党纪国法。

警龙出来了,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儿。两个人没有就地分手的意思,直奔我们而来。

瑞敏首先认出来:“是杨琳琳。”

车门打开,警龙给我介绍。琳琳问候:“张叔叔好,张老师好。”

我直接把车开到朝鲜饭店,爷爷姑姑姑父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警龙宣布琳琳是自己的未婚妻,今天算是男方相看,明天警龙要去拜见琳琳的家长。琳琳比警龙低两届,中国人民大学毕业,2016年考入省检察院。她的家长,就是瑞敏一直忌惮的郑书记。

今天最高兴的是警龙的爷爷,元宵节加孙子媳妇上门加复兴县扫黑大捷,张发财痛饮三杯。其中有一杯是单独跟警龙和琳琳喝的,因为警龙说了这样一番祝福爷爷的话:“我有一个人人羡慕,我自己也引以為傲的爷爷,他启蒙了我的家国情怀,培育了我忠诚正直勇敢坦荡的三观,早早点燃了我立志成为一名刑警的梦想,毫无保留地隔代传授自己的武功秘笈。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爷爷,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孙子,没有之一。”

张发财心满意足,吟诵起那首曾经给他带来灾祸的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警龙信手拈来,随口附和爷爷一首:“一轮明月照雄关,琳琳警龙今日还;三代不渝赤诚在,只为一袭警察蓝。”

屋里响起热烈的掌声,为这祖孙俩,也为这个警蓝色的家庭。

(全文完。本连载有删节,全书即将由群众出版社出版,敬请关注)

猜你喜欢
国标
唐红新:演绎产业扶贫“国标蓝本”
新国标颁布 肥料检出植调剂按假农药处理
凝心聚力,共同迎接“新国标”时代
车辆碰撞预警系统有望进入国标
中小学塑胶跑道“新国标”立项公示
中国马戏行业首个国标发布
软体家具检测国标将出台
3项体育用品国标将成国际标准
山西老陈醋有了新国标 10月1日实施
《果蔬汁类及其饮料》国标2015年将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