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成为敏感源

2019-02-25 03:20陶短房
世界博览 2019年22期
关键词:华裔

陶短房

当地时间2019年10月26日,英国埃塞克斯郡警方负责货车惨案遗体身份调查工作的侦探总督察马丁·帕斯莫对媒体讲话。目前英国警方获得了大量越南籍民众关于他们失踪亲属的报告和线索,同时呼吁别对遇难者国籍妄加猜测。

10月23日,英国埃塞克斯郡一辆冷藏货柜车被警方打开,里面赫然是39名已被冻死偷渡客的尸体,其中31男8女,有一人未成年。10月24日,也即惨剧发生后仅一天,埃塞克斯警方就匆匆宣布,“已证实”全部39名遇害者“均为中国公民”,随后全球许多关注此事的各方面人士基于这个如今被“证虚”的警方认定,发表了许多分析、评论、感慨,甚至“发挥”和谴责。

但事态很快就发生了戏剧性变化:一个又一个遇难者身份被核实,第一个不是中国籍而是越南籍,第二个不是,第三个也不是……至11月初,英国埃塞克斯警方和越南外交部分别发布公告,初步证实39名遇害者“可能都是来自越南和静省和义安省偏远农村的越南公民”。

真相大白,遇难者无论如何是应该被同情的——但10月23日以来,围绕中国人的种种流言蜚语和无端责难,又该怎么论?

到处受伤的国人自尊

或许我们对10月24日之后最初几天里,方方面面对此次惨剧的一系列议论、感慨、阐发乃至抨击,不能给予过多的指责,毕竟,这一切的依据和出发点,来自埃塞克斯警方那则如今已被证明出现方向性判断失误的证词。当时涉案集卡司机、25岁的北爱尔兰居民罗宾逊(Mo Robinson)和另外一些涉案嫌疑人已被英国、比利时等国警方逮捕,案件调查应已初步展开,埃塞克斯警方究竟是以什么证据和线索,作出了上述严重错误的判断?如果没有充分证据、线索,那么匆匆作出判断、又匆匆发布这一经不起推敲结论的依据,或换言之“流程”又是为什么?

相信任何一个抱有公正心态者都会承认,这和外国人普遍抱有的、对中国的刻板印象有关。

十多年前刚到非洲工作时,有个新分配来的翻译同事小高,是个山东人,相处久了我发现一个秘密,即他的名字其实是他孪生哥哥的,而那位哥哥则正在国内使用他的名字和身份——简单说,他们互换了“头像”。

问他为什么,他苦笑着告诉我,当年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厦门工作,户口也迁了过去,后来辞职干回翻译的老本行,却屡屡在入境、过境欧洲时遭遇麻烦,“小黑屋”是家常便饭,有几次直接无法入境,工作也因此丢过两份,无奈何,只得憋出个“歪招”——和在家务农的孪生哥哥互换了身份,把自己的福建护照换给没有出国需要的哥哥,自己则“变”回了山东人,果然一切顺风。

这就是出国“圈子”耳熟能详的欧美对中国人第一个固有偏见:福建人都是要偷渡的。

我本人有一段时间经常从巴黎机场中转,几乎每次都发现有持福建籍护照的同胞被“截停”,一直“关照”到下一程航班放行,再由专人“护送”上飞机,如临大敌,惟恐他们突然撒腿跑进“神圣的欧盟国土”。有一次他们临时缺翻译,就在旅客里找人临时客串,我自告奋勇去了,结果被“关照”的6人中,有4名是中转去拉美某国出席“统促”活动的福建省外事干部,1人是中转去非洲某国接任分公司经理的,他们仅仅因为拿了福建签发的护照,就被重点盯上。我一个同学是开旅行社的,她也经常诉苦,说团里如果有持福建护照的,从客服到导游都会提心吊胆,惟恐被“福建偷渡偏见”给连累了一团人。

五花八门的偏见

说起欧美人对中国人的偏见、曲解和误解,那真是一言难尽。

前些年,中超俱乐部河北华夏幸福拍球员宣传照,该队阿根廷外援拉维奇用两根手指把眼角挤向上方,作出在欧美耳熟能详的、对华裔歧视性手势“眯眯眼”,被不少懂得这一“经典符号”的球迷发现,引发激烈争论;2018年,亚马逊英国和eBay英国一名兜售“中国男童喜爱服饰”的网上卖家配发了一名用双手食指指着自己眼角的白人男童照片,引发海外华人普遍愤怒,因为这又是“眯眯眼”。

这类对华人长相、外貌特征和語言习惯加以歧视性概括、模仿和讽刺的偏见,是华人在国外最常碰见,也最根深蒂固的。

比如在北美,一些听不懂也不愿理解汉语的当地人,长期以来用“ching-chong-yang-wah-ah-soh”的“口头禅”(可简称为“ching-chong”)来贬损华人,用十足贬义的“chinaman”(中国佬)作为对华裔的蔑称。这些都是“大淘金时代”沿袭下来的,至今已有一百年以上历史,但仍然流毒无穷。美国有一家规模最大的“美式中餐”连锁外卖店,曾长期使用“Chinaman”作为送餐盒和送餐广告的主题词,人们居然熟视无睹;2003年,NBA巨星“大鲨鱼”奥尼尔曾用“ching-chong”在电视上调侃刚到NBA不久的姚明,结果引起华裔球迷广泛不满。

正在非洲吉布提港补给休整的中国海军第五批护航编队特战队员们外出参观时,被沙滩上的一群学生围着请教中国功夫。

2017年底,有心人发现,法国巴黎奥拜维耶地区一座幼儿园,居然在散发和教授一首带有明显侮辱性、种族歧视性语言的儿歌《张,我的中国小矮子》(Chang le petit chinois),这首歌里把中国人“张”概括为“眯眯眼、小矮子、吧唧嘴……”,一位看到儿歌歌词的朋友对此评价“这首歌把全法国有史以来对华裔相貌性格的偏见概括无遗”——而这样的一首歌,居然在这座幼儿园里传唱了近20年。

“男人小辫子、大烟鬼”之类“对华裔经典偏见符号”,则几乎可在许多版权稍老、有华裔形象的欧美出版物、甚至中小学课本读物中看到,我在南京外国语学校读五年级时的法语课本《Elémentaire》上就有,这本书是法国1974年出版的,而众所周知,男人留辫子的“大清朝”,早在1912年就寿终正寝。至于“鸦片”,则正如我一位非华裔朋友所嘲讽的“整天争论‘安全注射屋和‘大麻合法化的当代欧美人,有什么资格拿着别人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说事”。

不久前,欧洲时尚品牌D&G和Zala先后发布过“华裔女性用筷子吃意面出洋相”和“用雀斑亚洲女模推广口红”的争议性广告,引发过不小的风波,这件事如何评价,仁者见仁,但一位广告业内人士评价得很中肯——这些品牌做广告的目的是吸引顾客,而它们目前最重要的顾客群体之一就是华裔,“成心辱华真的未必,但傲慢与偏见是逃不掉的,因为偏见所以冒犯,因为傲慢所以懒得在企划决策前花一点时间,去真正了解这个想要取悦和吸引的族群”。

当然,更多对华人的偏见只是纯粹的“偏”见,至少主观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意。

比如“华人都有钱、手脚都大,都特别喜欢带现金,都喜欢买奢侈品”。早在20年前,我就惊讶地发现,巴黎戴高乐机场的奢侈品免税店,但凡“礼炮香槟”“拿破仑干邑白兰地”之类很贵的高档酒,都写着醒目的中文标牌,而当时每天从这个机场过境的中国人并不多。我曾和免税店的经理聊过,他们也承认“中国人不多,而且看的多、买的少”,但这个中文标牌由来已久,“反正大家都这么说”。近年来随着中国人出境游的增加,巴黎、罗马、纽约……几个著名的“贼都”,都已出现了专门盯着中国人下手的盗贼集团,理由赫然就是“听说中国人兜里现金特别多”。

比如“中国人都会功夫”这个偏见我在非洲感受最深,当年在好几个国家生活、工作时,街上卖花生的小孩、开“摩的”和兜售光盘的小伙子、客户店里的半大伙计……见我打招呼的“标准造型”,就是摆个不知从成龙哪部老电影里学来的“功夫架子”。我一个老师的儿子,当年被公派到东非某国外驻,某日觉得筋骨发痒,就在阳台上做广播体操,不料竟招惹来一群“拜师学艺”的当地孩子,这位平素倒也学过三拳两脚,怎奈不甚精通,于是拼命推辞,没想到孩子们竟搬来家长(那是个援外项目,附近住的都是受援单位员工,孩子们的父母当然也是这位老兄的同事)央告,没奈何,这位老兄只好把第六套广播体操改了改,当成“中国拳”传授给当地“徒儿们”。他回国后一度被调到体委下属某公司工作,朋友们曾开玩笑,说这都是“在非洲拿广播操当拳教的报应”。

比如“中国人都是工作狂”。这个偏见谈不上褒义或贬义,却是亚非拉欧美……几乎所有我去过或听说过“外国”对中国人普遍的偏见,正面评价是“勤劳踏实”,负面则是“不懂生活”,我在非洲尼日利亚、多哥工作时,当地工会组织大罢工,会特意派代表来中国商家“打招呼”,说“明天起罢工,你们就不要开店了”,这其实是好意,惟恐中国人“不懂规矩”在罢工日开工,引来当地罢工者的不快,甚至闹出麻烦,但追根溯源,还是“中国人一定会在罢工日偷偷开工”的偏见作祟。

比如“中国人算术都特别好”。一群不同种族、肤色的年轻人去逛街,不论谁买东西,讨价还价和核对价格,往往都会拉着其中的华裔来做,理由便是“你们中国人特别会算账”。原本这个“偏见”只集中在算术、尤其心算范畴,但近年来,随着华裔在硅谷等高科技“孵化器”和IT等行业的异军突起,这个“算术特别好”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被置换为“数学特别好”。美国、加拿大近年来的奥数代表队,经常是华裔占半壁甚至大半壁江山,有一位特别热衷奥数的加拿大中学教师就坦承,他挑选集训队员时“会特别留意那些华裔孩子”,尤其是刚从中国大陆转学过来的孩子。

比如“中国人都特别爱看书”。很多欧美孩子在学校里和华裔孩子交换礼物,拿出来交换的往往都是一本书,我一个住在大温哥华的朋友也吐槽,说他儿子回家抱怨“别的同事打招呼,问‘嗨,昨晚上的冰球看了么,那谁谁打得怎样,轮到他就变成‘嗨,亚马逊又上架什么新书了吗”。

比如“中国人什么都吃”“中国人都爱吃米饭”,这种偏见在北美更为流行,并且引发过几次不快。有民俗学家认为,这种偏见可能和最早抵达北美的中国人,是在饮食习惯方面的确有这些特点的闽粤人有关。

有些偏见会潜移默化地发生变化,或者产生相互矛盾的两种偏见。

比如对华人的“战斗力”,就有“中国人个个会功夫”和“中国人都特别文弱、不爱户外运动”两种截然不同的偏见,前者大抵是從功夫片里“认识”中国人的,而后者往往是在学生时代和华裔“亲密接触”过。

又比如,有些欧洲人认为华人“总是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客气得有些过分,拘泥秩序,说话轻声慢语”,另一些欧洲人则认为华人“一点也不讲秩序,在酒店楼道里大喊大叫,排队加塞,买东西跟打劫一样”,对此一位老朋友说得好——“他们不过是分别看见了吃高档西餐和吃自助餐的中国游客而已”。

话语权的引导

如果仅是民间偏见或“历史遗留问题”,随着“走出去,走进来”的增加,随着国际交流的日渐方便,把“偏见扳正”,不过是时间问题。但“话语权的引导”,就会严重干扰这种“扳正”的进程。

在加拿大,一些媒体对华人社区就经常搞“定向报道”,对他们想报道的事刻意放大甚至无中生有,反之则视若无睹。一些地方性电视台、报纸则不时刊登一些针对华裔“不良小节”的报道,在加拿大西部,这些媒体的抱怨主要集中在华裔中黑帮势力较猖獗、有人种植大麻牟利,以及香港移民中“富二代”热衷飙车等颓废生活方面;而加拿大东部则对华裔卫生习惯差、在别人社区通宵钓鱼等反应强烈。各地普遍共有的反感集中在盗版影碟、假文凭、非法移民、中餐馆卫生状况等方面。这些有的固然“有影子”,但也不免夸大,如大麻问题,许多公正的当地专家也承认“华人社区差不多是加拿大大麻问题最不严重的社区”,但在大麻合法化之前媒体却常常针对华裔集中抨击,仿佛大麻生意都是华裔在操纵一般,有的则近乎捕风捉影甚至以讹传讹,如前些年为渲染“中国人抢购加拿大房地产”,著名的CBC曾专门抓了个“典型”,这个女孩自称“带着父母的钱来(大温哥华都会区的)本拿比抢购房子”,而真实情况却是开发商组织了“房托”哄抬楼市,而那个自称“中国来的抢购者”的女孩,其实是雇来当托儿的、在当地出生的韩裔。

许多正规数据都表明,在大温哥华、大多伦多等都会区,哄抬房价的主力是杠杆资金,来源则以北美为主,但这并不妨碍权威媒体、政治家乃至各级政府借“中国人哄抬房价”说事,并出台了一系列专门针对海外买家的限购政策,至于这些限购政策何以对“改善住房可负担水平”并无补益,他们就不管了。

甚至中文也会成为“敏感源”。北美华人比例最高的列治文市近年来就多次因此爆发争议。该市《列治文评论报》曾刊出文章称“加拿大将出现华人国中之国”,一度引发轩然大波,令这家免费小报蜚声世界;2012年夏天,两位列治文非华裔居民Kerry Starchuk和Ann Merdinyan对列治文中文店标、门面广告进行取证,得出的结论是,“纯中文标语太多”“对不懂中文者十分不便”“会增加种族隔离和抹灭加拿大身份”,倘若政府不加管制,不久该市将“完全看不到英文”——而列治文市政府的调查显示,“完全没有英文的中文广告”,在全市范围内当时只有3个而已。

欧洲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法国、西班牙、意大利、荷兰,以及许多东欧国家,都曾经出现过“砸中国鞋店”“驱逐中国店铺”的行业性事件,其肇源则是有人“带节奏”,说“中国人抢了当地鞋匠的生意”,事实上这些地方的鞋匠,大多是前店后厂,制作手工高档鞋的,而中国出口当地的则是价格低廉的“机制鞋”。

2010年,法国巴黎华裔因抗议治安问题和歧视上街示威,当地媒体《巴黎人报》曾撰文抨击华裔“非法移民多,没有合法证件,法语不好,没有工作,喜欢带现金”,暗示这些“华裔自己的问题”才是症结所在,引发广泛批评,但6年后“光明行”之际,法国国际广播电台又在报道中拿出了和6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解读(华裔非法移民多、习惯带现金、法语不好……),被当地华裔和同情者讽刺为“记吃不记打”。

为什么会这样

首先必须承认,有相当一部分偏见并非纯属捕风捉影,而是有一点历史或现实的“客观依据”。

比如“福建偷渡客”问题,尽管此次埃塞克斯惨案的确是“张冠李戴”,但我们必须坦率承认,福建某些地区的某些人,在这方面的记录的确不好,且这并非仅仅是个“历史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仍是个不容无视的现实问题。

许多偏见是出于对中国人、对华裔的无知。如不少对“外面的世界”了解有限的外国人,会问出“你们中国有没有传真机”“有没有地铁”,甚至“你家有没有厕所和抽水马桶”这样的问题,对中国的人和事无知到这种地步,他们有偏见不奇怪,没有才是咄咄怪事。

2018年意大利奢侈品牌D&G辱華事件引起轩然大波,原定于11月21晚在上海世博中心举行的大秀因抵制而改期。耗费800万、共一周时间搭建的现场被拆,后台一片狼藉。

选举社会特有的“带节奏”和“引祸水”则加剧了这种偏见所造成的影响和冲击。历史上的“黄祸论”如此,如今的“中国人买下整个世界”“中国人抢夺当地人饭碗和住房”也不例外,追根溯源,往往可以在各种目不暇给、眼花缭乱的文字背后,找到冷冰冰的“选票”二字。

部分海内外同胞对这类偏见、歧视、傲慢应对也存在问题。

一些“老侨”和早期移民,惟恐“不融入”,担心受到排挤,给自己带来麻烦,对各种偏见、歧视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如前面提到的巴黎奥拜维耶幼儿园歌曲歧视,那里是巴黎三大华人聚居区之一,“问题歌曲”居然流传了十几年,最后举报的还是个有正义感的本土法国人,又比如纽约那家用了歧视性辱华送餐盒文字的中餐连锁店(实际上是非华裔开的),当地华裔早就知道,却长期装聋作哑。“拉维奇眯眯眼”事件发生后,也有部分国内球迷为拉维奇百般辩解,甚至指责批评此事者“大惊小怪”“神经脆弱”。惟有自尊自爱,才能要求他人之尊重、敬爱,这是最基本的做人道理。

而另一些“新生代”则走到另一个极端,即动辄上纲上线,将一些因误解或无知而产生的偏见当成洪水猛兽,采取“粉圈式维权”方法进行“讨伐”,这种做法在中国空前强盛、中国市场吸引力强大的背景下,很容易取得“阶段性战果”,但倘若对方并非真的理解到自己确实存在无知、偏颇,而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迫于市场之类因素勉强屈服,则效果终究有限,甚至会适得其反。

此外,不少同胞不懂得“统一战线”的道理,对其他少数族裔反偏见、反歧视的维权行动作壁上观。曾有大温哥华犹太裔社区领袖对我抱怨,“你们华裔反辱华传单的活动我们主动派人参加,我们抗议极端分子散发支持纳粹大屠杀广告,请你们都没人来”。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一味“单打独斗”终究力量有限。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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