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美国华裔小说的文学审美回归
——论黄锦莲的长篇小说《点心》

2019-03-04 23:41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林赛迈克华裔

谭 静

(广州商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530)

一、引 言

从肇始至20世纪80年代,华裔文学在创作上呈现浓厚的文化、政治色彩。身份、主体几乎是所有这一时期的华裔作家的共同诉求。[1]“20世纪60—70年代出生,90年代登上文坛”的美国“新生代”华裔作家不再执着于此。她们发表作品时年龄多在30岁上下,且多为女性作家。她们在多元文化的政策下长大,同时在学校接受了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等思潮的影响,对事物具有后现代的颠覆、反叛意识,通过自己的感性体验和知识沉淀,对华裔身份认同进行了独特的表达。她们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把注意力集中在个人层面上,更多地关注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感受,出现了私密化、个人化趋向,淡化了其作品的族裔特性……更接近美国的主流文学”。[2]黄锦莲(Kim Wong Keltner)就是“新生代”美国华裔女作家中的佼佼者。

华裔女作家黄锦莲的处女作《点心》(TheDimSumofAllThings)2003年一经出版便荣登《旧金山纪事报》(SanFranciscoChronicle)的畅销书榜单。尽管该作品获得国内外读者的好评,然而,笔者通过检索知网,发现国内研究该小说的学者很少。赵文书是国内最早对20世纪90年代后出现的华美长篇小说进行综述的学者,其论文《X一代华美小说的简论》涉及对《点心》的简评。[2]魏全凤从存在符号学的角度分析《点心》,认为作者通过融合严肃主题与大众文化的方式向读者呈现复杂的身份问题。[3]董美含从《点心》中的“饮食”和“食物”入手,分析主人公的主体意识。现有相关研究不再强调华美小说的族裔特性,而是关注主体意识的构建及艺术创作手法,但是对该小说的文学性及艺术审美的研究仍有待进一步开展。[4]因此,笔者尝试分析《点心》中的情感书写风格和作品的诗化倾向,探究作者对中美文化的融合及艺术创作,旨在唤起读者对“新生代”华裔小说的艺术审美和普遍人文关怀的重视。

同样是描写中国文化传统及华裔身份的探索,与以往的华裔作家不同,黄锦莲在《点心》中并不着意于突出文化冲突和性别冲突等宏大主题,不像汤亭亭、谭恩美、张岚等华裔作家那样背负沉重的精神重担、大篇幅地追忆祖辈在中国的苦难遭遇,而是更多地关注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感受,讲述普通人生活和成长中的喜怒哀乐,通过描写刚踏入社会的年轻华裔女孩欧阳林赛的成长历程以及内心世界,呈现了多元文化角度下新一代年轻美国华裔女性眼中的“中美世界”和情感世界,展示了她们的自主意识和对爱情、婚恋的反思。

二、“个人化”写作下主人公的情感书写

在《点心》中,黄锦莲娴熟运用“个人化”写作,通过书写个人生命体验解构以往宏大的叙事,彰显其审美意识。作者“个人化”写作的内容主要来自于非常个人化的经验或体验,书写个人记忆的经验和个人自我的情感,表达个人内心的愿望,宣泄个人自我的情感。也就是一些新生代作家所强调的,“要回到个体存在的本源去进行‘直接面临’式的‘第一次写作’,要尊重个人最本质的生命感受,拒绝任何来自外在观念的扭曲”。[5]因此,他们认为,深入挖掘个人生活资源是写作的最佳途径。

“个人化”写作大多数带有极强的自传色彩。黄锦莲撰写《点心》的原始动机是纪念她过世的外婆。从小由外婆带大的黄锦莲与外婆的关系特别亲密。外婆过世后,她希望趁着记忆犹新,把外婆的故事写下来。黄锦莲尝试在当代小说中为自己的作品寻找灵感,希望能找到那些可以获得自己同情和认同的主人公。然而,她发现在她阅读过的小说中,从来没有人以像她这样的美国华裔女性为主角写故事。于是她决定把自己作为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欧阳林赛的原型,将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因为这是她为自己而写的书,所以她觉得“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见”[6],为了不受到别人的作品及创作理念的干扰和影响,她跳过研究名家作品这一热身过程,以更好地保留自身的想法。

黄锦莲将叙述的权力以及表达内心感受的权力交给女主人公,以欧阳林赛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述她在面对族裔问题、工作以及爱情等问题时的困惑及思考。以华裔女性为主角的作品不可避免带有族裔政治性,但是在《点心》中,作者没有通过设置激烈的文化冲突来凸显族裔身份主题,而是主要通过刻画林赛的心理活动来表达对身份认同的思考。

读者可以从林赛的心理独白和回忆中感受她对自身华裔身份从逃避到接受的心理变化。第三代旧金山土生华裔欧阳林赛是典型的香蕉人。在美国主流社会文化的熏染以及美国化的父母的影响下,她的思想、心理、生活习惯等已经完全美国化,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几乎一无所知。林赛自打小时候起就不认同自身的“中国性”。在她的内心深处,“中国性”是她自卑的根源和无法释怀的困惑。林赛回忆小时候在学校里遭受的种族歧视,连中国学生的姓名都成为白人学生嘲笑的对象。“回想以前,她多么讨厌自己的名字啊”。[7]7“欧阳”听起来太有中国味道了,她想要一个“不会公然向外公布她的族裔性的完美的名字”。[7]7白人主流文化对华裔的歧视导致了林赛的自卑感,使她选择逃避自身的“中国性”。在她看来,自己身上的“中国性”是“一个多余的细节”[7]4,而不是“她身份的主要构成部分”。[7]4就她而言,“她的中国性不应该成为别人首先注意到她的东西”。[7]4而另一个使她逃避自身的“中国性”的原因源于她对中国文化认识的缺失以及对中国人的偏见。“在全世界看来,亚洲人是不择手段、狡猾而又愚蠢的”。[7]256她讨厌哥哥的中国女朋友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谦恭顺从的性格使她联想到了奴化的女性形象。与同是华裔的好朋友咪咪相处多年,两人从来没有公开讨论过彼此作为华裔的经历。明明喜欢日本卡通Hello Kitty,却羞于让别人知道。在同事面前假装不喜欢中国食物,从不允许婆婆把中国菜装到她的午餐盒里。然而,当白人朋友说她和自己一样,是“正常”的“白人”时,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自豪和满足,而是反感这种说法,“似乎这个词是颁发给她的一个安慰奖”。[7]120“她知道她喜欢的是搭配生蚝酱的北京烤鸭、皮蛋粥、爆炒动物内脏、芥菜和鱼丸汤。她爱她的中国家庭和唐人街所有破旧、喧闹而又充满生气的一切”。[7]120

从林赛复杂而微妙的心理活动中,我们看到了美国年轻一代华裔对身份认同的矛盾性:一方面排斥中国性,认同白人文化;另一方面却无法切断与其父辈及其祖先文化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说中对身份认同的探索几乎都笼罩在林赛的心理描写之下。小说多处穿插了林赛对于中国文化的感性回忆。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林赛眼里的唐人街肮脏、落后、停滞不前;生活在那里的中国人思想封闭、八卦、公众场合不讲规矩、不讲卫生。然而读到小说的后半部分,读者却发现林赛的记忆里早已保存了与中国文化有关的温情片段。由于小时候在唐人街生活过,中国特色的饮食起居习惯和文化传统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她的生命体验。因此当她得知白人男友迈克身上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而对中国文化毫无认识时,她为迈克没有接触过中国文化而感到遗憾,她的内心独白是这样的:“他可能很少听到那种熟悉而无法辨别的口音,那是一种安抚身体的力量。他没有品尝过古老菜谱带来的风味,那是一种经过味蕾直达心脏的美妙的感觉。他没有品尝过竹笋的鲜美、喝汤带来的慰藉和姜的美味辛辣”。[7]258

以上的心理描写反映了林赛对中国文化的情感变化。迈克就好像是她的一面镜子,促使她反思自身的族裔性。她感受到了中国文化给自己带来的积极的影响,意识到作为一个华裔,如果完全抛弃身上的“中国性”,对中国文化毫不了解,将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回顾她在唐人街生活过的点滴,包括在“皇后酒楼”吃过的晚餐、参加过的欢庆中国新年的活动、上过的中文书法课,每一次的体验都对她的身份形成影响。“即使是令人不快的体验,也慢慢地塑造她的性格,塑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叫欧阳林赛的美国华裔女孩”。[7]258跟随外婆回到中国寻根的经历进一步使她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以及她和中国的联系。回到美国后,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的“中国性”。小说的最后,她邀请迈克到家参加中餐大聚会,吃牛舌、啃鸡爪,完成寻根的大结局。她意识到在美国这样一个移民国家,各种族就像一个大家庭的成员一样,应该学会共处,实现文化多元的融合。

另外,小说中心理描写的成功还体现在她栩栩如生地刻画了林赛面对爱情时的心理。跟其他美国年轻女孩一样,林赛渴望得到真爱,同时也面对爱情来临时的烦恼。当林赛第一次收到迈克的爱情表白时,她的内心活动是这样的:

这八个字母,就像心形的气球,最独创、最新鲜的笔画连接。

几分钟后,她的想法是:不许招惹我。

然后,她愤怒地盯着桌子足有十秒钟,然后她让自己去猜想,到底是什么意思?人不可能对每个人都说这样的话。是真的吗?这个从来连咖啡杯都洗不干净的迈克爱上她了?她不确定,不过她完全陷进去了。

一小时后,她确信迈克是在捉弄她。[7]26-27

为什么面对心仪对象的表白,林赛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开心,而是愤怒、困惑呢?这源于她对白人男性一直持有的偏见。她认为某些西方男士对中国女孩的追捧是一种猎奇的行为。因此在不确定迈克是被她身上的“中国性”吸引还是真正喜欢自己之前,她只能把火热的情感隐藏在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每次迈克有意无意找机会跟她接触时,她总是对他退避三舍。而实际上,她又希望迈克能多关注自己,她开始重视自己的衣着打扮,期待与迈克的约会,为了进一步了解迈克,她甚至在网上搜索他的相关信息。两人不明朗的感情状态很快就给林赛带来了痛苦。因为一个叫做谢丽尔的女孩常常打电话来办公室找迈克,以致于林赛怀疑他已移情别恋。为此,她借帮迈克打扫办公室的机会,偷看他的桌面物品。“对于窥探,她感到一丝愧疚,但不足以使她停止。”[7]130作者把坠入爱河中的林赛的心理活动描写得入木三分,从最开始的怀疑,到愤怒,到渴望,最后到否定,这矛盾而又紧张的情绪多么符合怀春少女的心理啊。另外,骨子里自卑的华裔身份使她担心外婆的万金油臭味会使迈克过早放弃对她的爱情。潜意识里,她希望给迈克留下最完美的印象,这种心理应该也是世界上所有的女性在面对爱情时所共有的心理吧。

《点心》体现了明显的“个人化”写作特征。作者将自己的的生活体验注入林赛的心理描写中,逼真、细腻地刻画了林赛心灵深处真实而独特的情感,表现了当代美国华裔年轻一代普遍存在的成长体验,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个人化写作的思想艺术价值成就强调了叙事回归到个体对历史与现实的独特生命体验上,拓宽了文学的表现领域,加深了对人性探索的深度,促进了文学多元化格局的形成,具有非常重要的文学与美学意义。”[8]

三、《点心》中的诗化倾向

“不要说现实生活没有诗意,诗人的本领在于他有足够的智慧能从惯见的平凡事物中见出引人入胜的侧面。”[9]6小说不是诗,但是优秀的小说往往在文学叙事的推进中营造一种境界,以寄寓真挚而有深度的情愫,引起人们深长的咀嚼与回味,这就是小说的诗化倾向。[10]黄锦莲在《点心》中追求一种诗的素质,通过客观平实的手法描写华裔女孩普通、日常的生活,并从中发掘某种情趣,营造意境,将作家的一种诗意的体验融入其中。

在小说中,作者通过自然风物的描写营造一种诗情画意和生活情趣。林赛第一次跟随婆婆回中国大陆探亲,游览秀丽的自然风光使她触摸实实在在的中国环境,感受保留传统气息的现代中国文化。北京颐和园的风景,在黄锦莲的笔下,通过跨域的视角,呈现出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陌生化”的前提往往是审美欣赏中的惊奇与惊异感。在林赛的眼中,颐和园的“亭台楼阁”是如此的新鲜奇异,无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红瓦绿墙、湖光山色,眼前的颜色也是如此的独特:“milky transparent greens”(牛奶般透明的绿色)[7]292、“periwinkle-saturated light”(饱和的浅紫光蓝色的光线)”[7]292,“所有的颜色都与加州的不一样”。[7]292“诗的语言是一种意象化的语言,一种审美符号,往往从主观的感觉、体验出发,捕捉自然界常见的物象,赋予鲜活的灵气,摹写人物的感官印象,把主观感觉与客观物象交融一体,使意象化的描写诗化。”[10]作者用优雅、精致、近乎诗词的语言写出了林赛初次近距离接触中国古老文明的内心震撼。眼前的睡莲、湖水、叶子等物象被赋予了生命力,在她的笔下变得灵动起来。湖中静静的睡莲好比轻柔的雪花,梦幻般的湖水却犹如调皮的孩子,“只要有人盯着它看,它就下定决心不泛起涟漪”。[7]292宁静的湖水、嫩绿的青草,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亭台楼阁、睡莲、叶子、湖水、天空、青草、雨水在作者诗一般隽永的语言描写下,散发出涓涓细流般柔美内敛的气质,营造出一种和谐、淡雅、唯美的画面,恰好契合东方美学所倡导的“天人合一”。作者为了使读者获得意象不到的美感体验,除了运用以上提到的新奇的比喻与拟人之外,还运用了通感等修辞手法。比如作者描写雨中的颐和园的景象:“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风吹过这些神秘的中国树木,它的移动似乎也不一样了。空气中夹杂着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香味。”[7]292明明是树木在风中摇摆,作者却写成是风在动,这本身就是一种新奇的表达,而接着在描写飘在空中的香味时,她把像“潮湿的石头散发出的气味”[7]292之嗅觉与“尝起来带着一股泥土和骨头的味道”[7]293之味觉相互打通,营造一种朦胧迷离的意境。在作者的笔下,自然风物描写因“奇”生“趣”,蕴藏着丰富的意象场和审美空间,拨动读者的心弦的同时,令人不禁思考中国令新老华人魂牵梦萦的魅力所在,也使得林赛回到美国后接受自己的华裔身份变得顺理成章。

在诗化小说中,我们所见的只是平平淡淡的日常事件和富于温馨的人情美,情节已经被有意识地淡化了。[11]《点心》是作者纪念去世的外婆而写的作品,因而饱含了对外婆的怀念之情,无处不体现着日常亲情。作为内敛的中国人,外婆对林赛的爱从不表露于外,但一直默默地照顾她的起居饮食,给她做各种美味的中国菜,教会她年糕的各种做法,往她的午餐盒里偷偷装她喜欢吃的中国菜;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的成长,批评她参加学校的足球队和游泳队因为这不是“淑女”的行为,建议她不要穿黑色衣服,因为黑色显得脸色不好看;操心她的感情生活,给她安排各种相亲,试图撮合她和牌友的孙子。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生活细节一方面凸显了中美文化差异,另一方面更多的是流露外婆对林赛的关爱。作者通过一个个日常生活的场景、平淡克制的叙述刻画了真挚的婆孙之情。婆孙俩一起逛唐人街商场的场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那些琐碎的点点滴滴,无不呈现了一种朴素而有温度的生活,平淡无奇的生活背后凝聚着令人动容的亲情。林赛因为外婆的原因而喜欢上了中国菜,搭配生蚝酱的北京烤鸭、皮蛋粥、爆炒动物内脏、芥菜、鱼丸汤、竹笋、姜、年糕……各种中国特色的菜肴裹着她对外婆的记忆和怀念,慰藉着她的心。黄锦莲将生活的片段、简单的故事情节以及细腻的情感思绪连缀贯穿起来,体现出了诗化小说结构的特点。

四、结 语

多年以来,国内对华裔美国文学的研究多集中在中国视角,比较侧重文本以外的“外部因素”,总是渴望找寻到更多作为华裔美国人在文学书写中的共性,诸如中国性、中西文化冲突等,还没有挖掘出华裔美国文学的另一面:华裔美国文学特有的文学和艺术内涵。笔者尝试挖掘“新生代”华裔女作家作品中的文学审美特征,以黄锦莲的长篇小说《点心》为例,探讨其身份书写所蕴含的文艺美学、文化诗学层面的意义,揭示华裔美国文学研究中有待拓展的另一面。

黄锦莲获得艺术和英国文学两个学士学位,在写作中充分体现了她专业的写作手法,“个人化”写作和日常叙事写作手段体现了作者对传统华裔文学的超越与独特的文学追求。她将自己的个人体验与成长经历融入女主人公的情感书写当中,注重心理描写,将作家的诗意体验融入日常生活的琐事描写当中,从而使作品中的矛盾被掩盖在轻松的书写中。日常叙事既为华裔小说带来了新的题材内容,也使华裔小说的艺术样式呈现出新的美学特征。《点心》中对平淡生活的细腻观察和真实表达,使得作品直达读者心灵深处,让观众产生情感共鸣,唤起华裔文学作品文学审美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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