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诉讼

一

梁文峰急匆匆赶到附属医院手术室的时候，被误伤了眼睛的儿子强强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正在手术中的红灯和幽长寂静的走廊，一起制造着紧张急促生死未卜的气氛。老婆刘颖一见他来了，一下子瘫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是我害了强强啊！”

等刘颖的情绪趋于稳定的时候，梁文峰才从她那里得知，强强和租房户车向前的儿子飞飞，用水果刀玩杀蚂蚁的游戏，在一次争抢水果刀的過程中，飞飞不慎用水果刀碰伤了强强的眼睛。

当车向前和徐丽夫妇来到病房时，强强的手术已经做完了，他们听说强强的手术非常成功，才长吁了一口气。车向前是机械厂的下岗职工，妻子因不堪忍受没有质量的生活，抛下女儿可可，毅然和他离了婚。为了维持生计，车向前买了台三轮摩托车，干起了拉脚的活计。由于他要价灵活，使他赢得了许多固定的客户，每天也能有三五十元收入。上帝没有因为他过着贫瘠而单调的生活而绝情地把他抛弃，反而让爱情慷慨地眷顾了他。他经常停车等活的地方，有一个叫徐丽的卖雪糕的下岗女工，相同的经历和相同的处境，让他们日久生情，修成了正果。婚后不久，他们爱情的结晶飞飞仓促而至。一家人的生活虽然过得简单寒酸，但也其乐融融。如果没有飞飞闯祸的这段插曲，他们私下里甚至还奢侈地憧憬过更美好的未来。没想到，他们未来的曙光刚刚显现，就被飞飞无意中的一刀杀得黑暗无比。

徐丽用颤抖的手，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塞到刘颖的手里，说：“这3000元钱，先给孩子治病吧！我们家虽然不太宽裕，但孩子治病的费用，我们会竭尽全力。”刘颖用同样颤抖的手，接过充满她体温的钱，哽咽着说：“谁也不想出现这种事情，你放心，只要能把孩子的眼睛治好，我们决不会讹你们家一分钱。”梁文峰对一直埋头叹气的车向前说：“这是一起重伤害事件，你得跟我到派出所取个笔录。”车向前诚恳地说：“大哥，有那个必要吗？”梁文峰老练地说：“咱们还是先礼后兵吧，取个笔录对你们双方都有好处。”车向前犹豫地看了徐丽一眼，徐丽迎着梁文峰咄咄逼人的目光说：“咱们不想惹事，但也不怕事，你就和大哥去一趟吧！”

二

强强眼睛拆线那天，车向前一家特意到病房探望。梁文峰和车向前来到走廊的一角，梁文峰递给他一支香烟，两个男人都用吐出浓重烟雾的方式，掩盖内心不同的动机。梁文峰说：“两个孩子在一起玩，出了点意外，又不是故意的，你们家还是我的房客，只要你把孩子这次治病的费用出了，什么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后期治疗费，都由我们负担，你看行吗？”梁文峰开出的条件，让车向前感激万分，他哽咽地说：“你们都是好人啊！可我家的情况你是了解的，我的女儿马上就要上高中了，也需要钱，恐怕一时凑不出那么多的钱啊！”梁文峰大度地说：“只要你有个态度，钱我们可以先垫上。”车向前眼圈红了，他激动地握住梁文峰的手，眼神却选择了逃避。

第二天，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梁文峰回家给强强取东西的时候，发现车向前租住的房子已经人去屋空。屋内的杂乱不堪，可见主人走得匆忙。懊恼、气愤、不甘，让梁文峰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在一瞬间像结冰了一样停止了流动。

车向前的背信弃义，让一场官司成了不可避免的选择。梁文峰为打赢这场官司，找到了当警察的老同学郭大军。他帮梁文峰完成了取证工作之后，又带他结识了负责伤残鉴定的姜法医，梁文峰把2000元的红包递给表情麻木的姜法医，说：“孩子的事情就拜托老兄了。”姜法医轻车熟路地把信封装进兜里，爽快地说：“放心好了。”很快，孩子的伤残鉴定结果由本来的9级定为了7级。梁文峰千恩万谢地握住了姜法医的手，一股暖流让他产生了一种付出总有回报的快感。郭大军随后又给梁文峰介绍了一位在省内外都很有威望的孔律师，看过梁文峰写的诉状和证人的证词后，孔律师不但在律师费上给梁文峰打了8折，还答应亲自出庭，为他们伸张正义。

梁文峰以为事情运作到这种地步，已经胜券在握了，但郭大军还是让他在全市最有名的大饭店，请区法院民事庭的全体人员狠撮了一顿。脸红脖子粗的宋庭长打着海鲜和茅台混合在一起的饱嗝，摇摇晃晃地拍着梁文峰的肩头，大大咧咧地说：“这点小屁事，何必动这么大的干戈，就冲你这义气劲，孩子的案子包在我身上了……”

三

一审是在区法院简陋的法庭里进行的。

车向前的代理律师李律师以守主攻，一开口就否认了被告飞飞用刀伤害了原告强强的事实，孔律师对他掩盖事实真相的招式早有准备，他平静地说：“既然不是飞飞伤害了强强，那么你的当事人为什么要送3000块钱医药费给我的当事人？”李律师理直气壮地说：“那笔钱是强强母亲管我的当事人借的。”

孔律师说：“恕我直言，一则是他们两家的贫富差距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二则是孩子的母亲和车向前家只是房东的房客的关系，她怎么会抛开相识多年的老邻居，而向一个家境差、又毫无经济来往的车向前借钱呢？三则是事发当晚，车向前为什么会到派出所，留下是飞飞用刀无意伤害了强强的眼睛的笔录呢？”李律师强词夺理地说：“那是因为梁文峰逼迫我的当事人那么做的。”孔律师冷笑道：“如果真如对方律师所说，那么，我们就不必在这里打民事官司了，我们是不是该打一场刑事官司啊？”

一番唇枪舌剑较量，李律师渐渐处于下风。他抛出了杀手锏：“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出现了谁也不愿意看到的后果，作为孩子双方的监护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我认为本案赔偿费用的问题，应该由双方共同承担，而不应该由被告一人承担，请法官在审理时给予关注。”孔律师不得不承认，对方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这也是到目前为止，他留给对方唯一的破绽。孔律师决定给对方最后一击：“被告给原告及原告家庭造成的伤害，是无法用时间和金钱来衡量的，如果孩子治疗的费用，还要由双方共同承担责任，在法律上、感情上和道义上是没有说服力的。如果真如被告律师所主张的那样，那么任何一个未成年人，不都可以随意伤害其他的未成年的人了吗？反正费用由双方监护人支付，这岂不成了法律的笑话？”

主审宋法官听完了双方代理律师的陈诉之后，习惯地用手擦了擦嘴角，这让梁文峰想起他吃海鲜时的动作。他清了清嗓音说：“本庭听取了原告、被告代理律师的陈诉和部分证人的证词，在原、被告都不同意调解的情况下，本庭将择日宣布判决结果。现在退庭！”

十天后，宋法官宣读了法院的一审判决结果：判被告车向前赔偿原告梁文峰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等共计人民币18976﹒25元。如果双方对本判决不服，可在十五天内，向本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诉。宋法官刚宣读完判决结果，早就对胜诉不存任何幻想的车向前忽然跳了起来，他指着宋法官的鼻子气急败坏地说：“不管你怎么判决，我们家孩子就是没有碰伤他家孩子的眼睛，你就是判出天花来，我也要上中级人民法院告你！”

梁文峰很快就接到了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传票。

审理这起案件的是法院系统的劳动模范胡静。

郭大军和梁文峰拿着传票找到了宋法官，宋法官为难地说：“别人还可以通融通融，这个女人铁面无私一脸正义，天王老子的面子她都不会给的，要不她能当上法院系统的劳动模范？”梁文峰不甘心地问：“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宋法官安慰他说：“你找人和她说不上话，一个蹬三轮车的就更说不上话了。”经他一这么点拨，梁文峰阴霾的心境，变得一碧如洗了。

胡静接手这起案子所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通知原、被告到省城第一人民医院，对飞飞的眼伤重新进行伤残鉴定。梁文峰第一时间通过医院里的朋友，找到了负责鉴定的眼科医生。经过一番烦琐的检查之后，眼科医生维持了原来的伤残等级。梁文峰拿到鉴定报告后，长吁了一口气。他觉得，事先给朋友送去的红包，值！

有了省城医院的权威鉴定，二审法官胡静没有任何理由不维持原判。当车向前听到二审判决的时候，他暴跳如雷地说：“我说飞飞没动刀就是没动刀，瞎眼的法官就是判一百回，飞飞也没动刀。如果我说了假话，就让我们全家死光光。”人们在他充满血腥味的话语里目瞪口呆，他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停地颤抖。

谁也没有想到，他在法庭上发过的毒誓，竟会一语成谶。

四

梁文峰以为法院的判决生效以后，他很快就能得到那笔赔偿金。可事与愿违，他不但迟迟没有得到，相反，还经常接到车向前有恃无恐的骚扰电话。他的骚扰电话时长时短，充满了挑衅，有时又句句都是乞求。电话被他打到随心所欲的境界，连梁文峰都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梁文峰原以为他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了，可笑的是自己一直在原地徘徊，根本就无法到达胜利的彼岸。而车向前却悠然地坐在对岸，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露出讥讽的怪笑。一个蹬三轮车的都疯狂成这个样子了，让身披白领光环的梁文峰实在无法忍受了。

两年时间在梁文峰望眼欲穿期盼中，悄无声息地飘然而过。梁文峰乌黑的头发里，也生出了白发。但他的官司并没有因为他的提前衰老而圆满了解，相反，好像更加遥遥无期了。一个白领和一个下岗职工之间的较量，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拉锯战。

就在梁文峰为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一个叫孔丽的女人的出现，让心灰意冷的梁文峰，重新看到了希望。

那天，办理贷款的人很多，营业大厅里排起了长队。梁文峰在审批客户资料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叫孔丽的客户，她的丈夫是区法院副院长。他马上派人把孔丽从人头攒动队伍中，请到了自己办公室。

梁文峰笑容可掬地把她让到沙发上，殷勤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并让手下拿着她填好的各种表格，到窗口去办理贷款手续。孔丽对这位素不相识的人给予她的VIP的热情服务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梁文峰忙解释说：“大姐，如果我不用这种办法帮您，恐怕您明天还得跑一趟。”孔丽用微笑揭穿了他的谎言：“外边那么多的人，都需要帮助，你为什么选中了我？”梁文峰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两年多不堪回首的委屈和痛苦，都浓缩在他的脸，他动情地说：“大姐，其实我也想得到您的帮助。”于是，他就把自己打官司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孔丽全盘托出了。案子拖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得到执行，确实让孔丽感到吃惊。于是，她答应梁文峰，把他的情况向老公反映反映。

梁文峰没有等待太长时间，孔丽就打电话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老公把执行不利的法官撤换了，负责他案子的法官换成了“全市十佳政法干部”李法官。可遇而不可求的转机，就这么奇迹般地出现了。有副院长亲自督促，加之各级法院都在清理积压的执行难的案件，李法官对梁文峰的案子更加重视了。

李法官接手案子的第三天就有了收获，他在市商业银行郊区分行，查出了车向前有3万多元存款，如获至宝的李法官依法对这笔存款进行了冻结。

梁文峰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在全市最豪华的饭店宴请了孔丽夫妇。可就在他们推杯换盏的时候，副院长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法警向他汇报说：车向前不顾他们阻拦，竟带着老婆孩子在法院大厅里安营扎寨，还嚣张地在法院墙壁上，挂了一幅白底红字的条幅，上边写着：“法院让我倾家荡产，还不让我孩子上学，试问公理何在？”酒兴正酣的副院长勃然大怒，他派头十足地命令道：先好言相劝，实在不行，抓起来拘他几天！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必须把这个目无法纪狂妄之徒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当天下午，车向前就被全副武装的法警塞进警车送进了拘留所，他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知，付出了拘留十五天的代价。车向前关进拘留所第二天，梁文峰得到了朝思暮想的赔偿金。一万多元的赔偿金，和他这些年来为了打赢这场官司，所频繁付出的代价相比，已经微不足道了。这笔赔偿金只是让他赢得的面子和公正，所以，它的现实意义，远远大于经济利益。

五

十五天后，车向前从拘留所里玩世不恭地走了出来，徐丽特意找来几个平时和他交情不错的蹬“三轮车”的朋友到拘留所门前接他。几辆“三轮车”招摇过市地开到一家物美价廉的小饭店，许久没有吃到荤腥的车向前在一通狼吞虎咽之后，用一杯白酒对前来接他的朋友表示感谢。一杯白酒下肚，老孙关切地问：“你和大伙说句实话，你家孩子到底伤没伤到人家孩子的眼睛啊？”车向前努力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不是在法庭上说过了吗，如果是我儿子伤了人家的孩子，就让我全家死光光。我都敢发出这样的毒誓了，你们还不相信我？”他放下酒杯，慈祥地抚摸着可可的头，温柔地说：“孩子，爸爸向你保证：你择校的钱，一定会有的。”望着眼睛里除了血丝就是泪水的父亲，孩子心疼地说：“爸爸，是我学习不好，让你操心了。”车向前把她揽在怀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饭后，车向前执意让全家坐上了老孙的“三轮车”。在返程路上，酒驾的老孙和一辆迎面开来的私家车发生碰撞，不慎将三轮车栽进了路边施工的深坑中，老孙、徐丽和飞飞当场死亡，车向前和可可受重伤，被好心人送进了医院。

发生车祸的消息，梁文峰是在晚报上看到的，而知道出车祸的是车向前一家，是郭大军告诉他的。不知为什么，梁文峰得知这一消息后，心里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都没有，相反，他倒为车向前一家不幸遭遇深感悲伤。他甚至产生了到医院探望的冲动，但一想到之前的是非恩怨，他心有余悸地放弃原来的冲动。

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正在工作的梁文峰的手机鸣叫起来，他没想到，打电话的竟是车向前。梁文峰客气地说：“恭喜你康复出院。”车向前说：“恭喜个屁，梁文峰，你做得太绝了，竟然把我女儿上学的钱都抢去了，我这辈子和你没完。”梁文峰生气地说：“是你为人虚伪，伤害了两个家庭，更伤害了两个孩子纯洁的心灵，你才是这起事件的罪魁祸首。”车向前说：“姓梁的，我的血汗钱是不会让你白白拿走的，从今天起，咱们之间的战争就算开始了。”梁文峰义愤填膺地说：“我可不是被你吓唬长大的。”车向前凶狠地说：“咱们走着瞧！”

有过冷战经验的梁文峰，没把车向前的威胁当回事，因为之前，类似电话车向前也没少打过。工作一忙，梁文峰也就没太在意。谁知，从那儿以后，车向前每天都会给他打一个威胁电话，不断重复着同一个主题：如果不把钱退还给他，他就不会让梁文峰全家好过。好听的电话彩铃声，竟然变成了魔鬼从地狱里发出的声音。面对车向前牛皮糖似的进攻，梁文峰被迫报停了住宅电话，打进他手机的陌生的电话号码，他更是不敢接听了。

车向前对梁文峰穷追不舍骚扰，并没有因为他的退避三舍而宣告结束，反而变得变本加厉了。

有一天，梁文峰外出回来，看见银行门前，挤满了情绪狂躁的人群，人们的脸上清一色生死未卜的恐惧。他挤过拥挤的人群，看见银行门前最显著的位置，贴着一张醒目的海报，海报白纸红字，格外吸引人的眼球。上写着：“因银行动迁，请储户务必在今天取出全部款，逾期不再受理。”

梁文峰急忙撕下惹祸的海报，声嘶力竭地向人们进行劝解。他声情并茂的解释和疏导，不但没能疏散情绪激动的储户，反而使人越聚越多。没有办法，他只好建议行长从其他分行调来了数十台流动储蓄车以解燃眉之急。

很快，流动储蓄车在警车的引导下，陆续开到银行大楼广场，流动储蓄车的到来，使人们激动的情绪，得到了有效的缓解，再加上银行工作人员耐心的疏导，大家才知道是上当受骗了。随着谣言的不攻自破和人们的陆续离开，银行又恢复了正常的营业。

浑身湿透的梁文峰身心疲惫地回到办公室，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是陌生号码，忙挂断了。车向前骚扰的余威，还在起着震慑他的作用。没多久，陌生号码发过来一条信息：“如果你还不还钱，还有更好玩的游戏在等着你！车向前！”梁文峰感觉头要炸开了，这个瘟神是躲不掉了。

梁文峰来到窗前，他不经意发现，在广场一棵大树下，车向前正悠闲地坐在车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所在的窗口露出挑衅性的微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银行广场突发事件的第三天，梁文峰正在看信贷进度报表，他的属下敲门进来，说：“主任，你的表妹来了，她想见你。”梁文峰放下报表，示意让她进来。进来的是一位领着一个小男孩的中年妇女，她一进屋，就让男孩跪在他的面前，说：“快给恩人叩头。”男孩听话地跪在地上，羞涩地磕了三个响头。梁文峰疑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中年妇女噙着眼泪说：“孩子他爸得了尿毒症，需要换肾，可我们乡下人哪能付得起那么昂贵的费用呢？”梁文峰生气地问：“他换不换肾，关我什么事？”中年妇女说：“就在我们全家走投无路的时候，有好心人告诉我，您要捐献肾脏，您简直就是观世音转世呀！”梁文峰暴跳如雷地说：“荒唐，谁说我要捐肾了？这简直就是造谣！”中年妇女怔怔地看着满脸怒气的梁文峰，从兜里掏出一张精心折叠的纸单，说：“这不是您张贴的广告吗？”梁文峰接过纸单，只见上写：“本人因患不治之症，将不久于人世。临终前，愿将自己所有的健康器官，无偿地捐献给需要帮助的人，有意者请与我联系。”下边留有他的电话号码和详细地址。

梁文峰怒不可遏地将纸单撕得粉碎扔在地上，中年妇女不顾一切地扑到地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屑，边往一起拼，边哭道：“恩人啊！你不能这样啊……”梁文峰向门外大喊：“保安，保安！”保安闻讯赶到，梁文峰怒气冲冲地说：“谁他妈的让她们进来的？”一个保安谦卑地解释說：“她说是您的表妹……”梁文峰歇斯底里地说：“我会有这种表妹？你们被解雇了！”

保安抬走了中年妇女和她的儿子，梁文峰有气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他敢断定，这出恶作剧的导演，一定还是车向前。梁文峰不假思索地打通了车向前的手机，他还没等说话，车向前就阴阳怪气地说：“你终于沉不住气了？这可不好，气大伤身啊！”

梁文峰怒不可遏地说：“姓车的，你到底想咋样？”

车向前心平气和地说：“很简单，把属于我的钱退还给我。”

“我要是不退呢？”

“这样的游戏就会接着玩下去，直到你把属于我的钱退还给我为止。不过，我想提醒你，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反正我已经家破人亡了，你却在享受天伦之乐。别把我逼急了，小心我把强强带到那边见飞飞去。”

“你敢碰强强一根汗毛，我就要了你的狗命！”

六

梁文峰不顾一切地到了强强的学校，学校门口站满了接孩子的家长，他们脸上平静的表情，和梁文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刚把车停好，车向前的电话就打来了，速度之快，令他瞠目结舌。车向前说：“今天算你小子走运，你可得把强强看好了，别给我留下任何机会，否则我也让你终身生活在悲痛之中。”还没等梁文峰说话，车向前就撂下了电话。

梁文峰像侦探一样，警觉地四处搜寻，他想找到隐藏在暗处的那个阴魂不散的幽灵。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看见了车向前和他的三轮车，他正在起动那辆破车，苍白的尾气像魔鬼嘴里喷出的粗气一样令人望而生畏，他在那股白烟的笼罩下，慢慢淹没在不停蠕动的人流里。望着他神出鬼没的背影，精神快要崩溃的梁文峰，忽然产生了一种要锄掉他以绝后患的想法。这个想法一经产生，让他在热气腾腾的阳光下，惊出了一身冷汗。

梁文峰把郭大军约到一家小酒馆，把自己要找社会人报复车向前的想法告诉了郭大军。郭大军还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说：“他为什么敢肆无忌惮地给你打骚扰电话，不就是想激怒你，让你干出傻事吗！他受的只是皮肉之苦，可你呢！涉黑！雇凶！故意伤害！哪一条都能让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到那时，他就可以端坐在三轮车里，舒舒服服地看你的笑话了。”梁文峰心有不甘地说：“我绝不会任他为所欲为的。”郭大军无奈地说：“官司打到这个程度，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没少付出，但这年头，不是有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回报的。”

自从梁文峰有了解掉锄掉车向前阴谋之后，他整天都计划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变成现实。为了开拓自己的思路，梁文峰以网名“痛苦的复仇者”的名义，在网上发了帖，征求如何除掉祸害、还不引火烧身的高招。令他没想到的是，回帖的网友非常踊跃，他们出的主意也是千奇百怪，梁文峰觉得这些办法中的任何一种，都适合车向前，他简直就是死有余辜。

经过一番缜密的跟踪观察，梁文峰像卫星定位一样锁定了车向前每一天的行踪。他发现车向前的活动范围，基本上以梁文峰为中心，威胁也好，让他添堵也罢，反正车向前每天上午，会准时把三轮车停在银行门口等活，下午再把三轮车开到强强学校门口，有活就下活，没活的时候，他就捧着一张旧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每当他看见梁文峰的车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时候，他都会挑衅或嘲笑地向梁文峰这边怪笑一下，然后从容不迫地开着三轮车，在他的注视下，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车向前孜孜不倦的骚扰，坚定了梁文峰要除掉他的信心和决心，也加速了车向前末日的到来。

一个大雨瓢泼的下午，梁文峰像往常一样，提前来到强强的学校门口，勤快的雨刷器不知辛劳地运动着，让他眼前的世界一会清晰，一会朦胧。他习惯性地向车向前停车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以为这么大的雨天，车向前是不会来的，没想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那辆熟悉的三轮车还是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车向前的步步紧逼，让梁文峰的牙都要咬碎了。

随着下课的铃声的响起，学生在雨中像天使般奔跑嬉戏，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人羡慕极了。梁文峰看着他们欢快地样子，不禁感慨地想：他们要是永远这样无忧无虑，不受到任何伤害和威胁该有多好啊！强强喜气洋洋地上了车，他红扑扑的脸蛋上，绽放着瓷器般的光芒。梁文峰爱怜地在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傻小子，让你不带雨具。”梁文峰的汽车在雨中舒缓地滑行，路人、街景、花伞从后视镜里，像动画片一样呆板地一掠而过。他向前开了一段，忽然发现车向前骑着电动三轮车，像幽灵一样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车后。后视镜里，车向前的骑姿佝偻丑陋，但异常坚定执着。他似乎并不在意是否发被发现，他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地集中在梁文峰汽车的行驶方向和行驶速度上。

车向前肆无忌袒的挑衅，彻底激怒了梁文峰，他的嘴角拧过一丝狰狞的冷笑。他想起一个叫“温柔一刀”的网友设计的铲除计划：在暴雨中制造一起车祸，即消灭了异己，又保护了自己。今天就有暴雨，梁文峰压抑多年没有发芽的报复的种子，在雨水的灌溉下，终于恶性地开花结果了。如果说，以前的铲除计划还只是一个概念，那么今天，他要将这个概念变成血淋淋的现实。

汽车穿过拥挤的人流之后，路况越来越便于汽车行驶了，梁文峰加快了車速，他看见车向前也加快了跟随的速度，这两个交通工具之间的比拼，看起来有点可笑。梁文峰把汽车开得飞快，车轮辗起的水花，像电影特技一样疯狂。他的目的很明确，尽快把孩子送到家，然后寻找机会，实施他酝酿许久的铲除计划。看来，这顿了结恩怨的盛宴，只有他和车向前分享了。

梁文峰把孩子送到家，告诉刘颖自己要加班，又把车开进了雨里。他向来时的方向疾驶，他希望在这段路上，能看到车向前。他开了不长一段路程，就看见了车向前和他的三轮车，他把车停在雨里，还像停在银行广场那棵大树下一样悠闲。梁文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劲地按了一下喇叭，然后猛轰油门，汽车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向着车向前停车的方向，准确无误地飞射过去。

车向前听到了刺耳的喇叭声，也看到了梁文峰的汽车，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向他飞驰而来。他不慌不忙地启动三轮车，迎着梁文峰的方向，把油门开到了最大。

两辆车的距离越来越近，令梁文峰惊奇的是，车向前面对越来越近的危险，不但没有躲闪，反而坚定不移迎了上来。随即，梁文峰看到一张镇静的脸和一双刚毅的眼睛。紧接着，一声属于金属间撞击，发出的特有的声响，为车向前和他的三轮车的凌空飞起，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在空中做着高难度的翻转，直到落地的时候，也没能把他们分开。一片鲜血在雨点的簇拥下，在梁文峰的前挡玻璃上，像梅花一样娇艳地盛开。

七

在事故认定结果没有出来之前，梁文峰整天在惶惶不可终日状态下度过。这种末日将至的状态，直到交警的事故结果报告出来之后才得以改善。

交警认定：这是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三轮车司机逆向行驶，是造成这起交通事故的主要原因，肇事司机不负任何刑事责任。梁文峰和保险公司分别支付了受害者家属数额可观的赔偿金之后，那场大雨掩盖了他故意杀人的真相。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坐在办公室里的梁文峰听到一阵怯生生的敲门声，他打开房门，只见可可幽怨地站在门外，她的出现让梁文峰有一种车向前转世继续折磨他的感觉。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是可可吧？”可可把一本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递给他，一脸的怨气地说：“这是我爸爸让我转交给你的。”她的话把心怀鬼胎的梁文峰吓得灵魂出窍，他心虚地说：“你说……什么？”可可冷冰冰地说：“我爸爸说，如果有一天他出了意外，就让我把这本书送给你。本来不想给你的，因为你撞死了我爸爸，我会恨你一辈子的。”望着可可抽搐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心神不定的梁文峰急忙回到屋里，把门反锁上，拆开包装纸，发现书里夹着一封信，信的署名是车向前。梁文峰迫不及待地打开信，车向前在信中写道：

老兄：你好！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吧！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了。的确，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在你的车轮之下，但我一点也不怪你，因为，这是我自愿的。我就是给你回帖的“温柔一刀”，我想这个理由，足以让你耐着性子，读完这封信吧！

能租到你家的房子是我一生的荣幸，我以为，我能够在那个纯真的大院里，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谁知，飞飞无意的一刀，划掉了我全部的希望。

我原来在一家集体企业上班，后来，由于企业经营不善倒闭了，我也下岗了。我的妻子不仅离开了我，还不负责任地把已经上初中的女儿甩给了我。

为了养活这个破碎的家，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的我，只好低三下四地骑起了三轮车。骑三轮车的收入不是很高，但我还是强迫自己每天必须要为可可存10块钱，有时，我有病不能出车了，就把以前赚到的钱，拿出来存上，等病好了，再多骑几个小时，把这部分钱补上。因为，可可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想要考上一个像样的高中，是不太可能的。花钱为她选择一个好学校，就成了我唯一的追求目标。

就在我满怀希望地憧憬着可可能高高兴兴地上个好高中的时候，飞飞的一刀又让我回到从前。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过错，我也想承担强强全部的治疗费用。可是，拮据的家境，又让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办法，我只好选择了无耻的行贿和可耻的耍赖。当时我的想法就是能多拖一天算一天，最好能拖到可可开学。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当法院把钱冻结的时候，我杀你的心都有，要知道，那是我忍辱负重，一分一分地给女儿攒的学费，那是我的血汗钱啊！为了保住这笔学费，我宁愿去蹲拘留所。可一点法律常识都不懂的我哪里知道，即使在拘留所蹲上一辈子，也无法挽回那笔可以改变可可命运的学费了。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卧不安。偏偏在这个时候，我们一家又出了车祸。是我的诅咒要了他们娘俩的命！我成了一语成谶的千古罪人。

血淋淋的事实让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痛苦万分。没有了妻子的温情，没有了孩子的天真，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但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死去，因为，可可的学费还没有着落，于是，我想，如果我出现了意外，可可将得到一笔可观的赔偿，这笔赔偿足够让她享受最好的教育了。

为了能达到出现意外的目的，把你激怒到忍无可忍的程度，就成了我唯一需要做的。你有汽车，它是最好的凶手，一起意外的車祸，让我愉快地和家人团聚，还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更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法律上的麻烦。正巧这时，一个叫“痛苦的复仇者”在网上征求复仇计划轰动一时，我一看他述说的经历，就猜到了“痛苦的复仇者”就是你！于是我用“温柔一刀”的网名，向你推荐了这一个能了却你我三年恩怨的计划。

以后的事情你都经历过了，我也就没有再重复的必要了，我为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向你郑重地道歉。

我不知道你的忍耐程度有多深，更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撞死我，所以，在我早早就写好了这封信，把它藏在一本密封好的书里，我告诉可可，如果有一天，我出现了意外，就让她把这本书转交给你。可可是个非常懂事的好孩子，她是不会偷看任何不属于她的东西的。

看完这封信以后，你千万别去自首，因为，可可未来的一切全都仰仗你了！你是个好人，相信你不会辜负我的。

好了，就写到这里吧！为了能和家人团聚，我幸福地等待你把我撞死的那一天！

曾经伤害过你的车向前

看完这封信，梁文峰瘫软在了椅子上。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车向前那张普通得没有任何特色的脸，还有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没想到，这些平淡无奇的印象，今天却成了最宝贵的记忆。梁文峰这时才明白，那天在两车即将相撞的一刹那，车向前的目光和表情为什么那么从容、那么镇定、那么视死如归。

八

几天以后，最有影响力的《都市商报》上刊登了一篇题为“车可可得到一位好心人的资助，资助的年限是一辈子”的报道。凡是看到这张报纸的人，都对车可可有这样的好运气而啧啧赞叹。

唯有一个人例外。

作者简介：魏东宁，男，1964年生于辽宁锦州。辽宁作家协会会员，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作品300万字。《中华文学选刊》《传奇文学选刊》《青年文摘》等多家选刊选载过他的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亮疤警官》《无孔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