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血

2019-03-10 14:01王刚
文学港 2019年1期
关键词:医生孩子

王刚

雨声鞭炮似的,把秋红从睡梦中吵醒。雨其实并不大,但她最近失眠,一点点动静传进耳朵,也能放大千百倍。她的耳朵仿佛不是耳朵,而是两只性能良好的扩音器。她转过头,看了看鼾声如雷的蔡一风,索性披上衣服,走到窗边,望着这个湿淋淋的黎明。雨点从高空斜斜坠落,或敲到窗上,或落到芭蕉叶上,或溅到水泥地板上。她看了许久,蔡一风还没醒来。她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床上躺着的不是蔡一风,而是一只风箱。真是个笨男人啊,她想。好在今天是周六,她有足够充裕的时间,跟他谈一谈孩子的事情。

怎么谈呢?还真不好开口。蔡一风喜欢孩子,动不动将耳朵贴近她的肚子,说要听宝宝的心跳,还经常对着她的肚子说上一大堆废话。她不止一次笑他,说他是疯子呆子。蔡一风却说胎儿是有灵性的,能够听得懂他的话。这叫胎教,懂吗?我们在进行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他每次都这样说。

也许是受婆婆秦菊香的影响吧,蔡一风想要个儿子。秦菊香经常在她的耳边念叨,叫她赶紧生个儿子。秋红反感婆婆总提这事,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老一套。再说呢,谁敢保证生的就是儿子?不过,理是这个理,跟秦菊香却无法谈,她没文化,一根筋,认死理,不会拐弯,说一就是一。说句不太中听的话,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生了蔡一风。秋红知道,她最怕蔡家成为村人所不齿的“秃尾巴”,比死还怕。蔡一风的老家叫花嘎,一个名气很大的贫困村。也许是比较偏远的缘故吧,村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极为严重,如果谁家没有儿子,就被称为“秃尾巴。”村里人恨谁,就骂人家“秃尾巴”,这是很歹毒的话。“秃尾巴”意味着这家人将被彻底抹去,意味着死去后没人烧一张纸……用秦菊香的话说,人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意思?

秋红怀孕后,秦菊香乐坏了,遇上谁就逮谁说个不停。她的嘴巴就像一挺机关枪,噼噼啪啪,开了头就难收尾。搞到后来,人们见了她就绕着走,怕遭到机枪扫射。不知从何时起,她信上了神,拜上了菩萨。她经常跪在神龛面前,求菩萨保佑她的孙子。为了让孙子吃好喝好,她还经常搞些土鸡土鸭土蛋之类的绿色食品,逼着秋红吃下去。现在,秋红却要拿掉肚子中的孩子,该如何开得了这个口?十几天来,秋红的心里装着一架跷跷板,一边是孩子,一边是办公室主任屁股下的那把椅子,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不管怎样,这事不能再拖了,得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再拖下去,等肚子挺起来,那就一切都晚了。

“你干吗?一大早爬起来,也不多睡一会。”身后传来蔡一风的声音。

秋红回过头,看见蔡一风裸着身子,歪头靠在枕上,睁眼看着她。她走过去,坐到他的身边,摸摸他结实的腹肌,笑着说:“你醒了啊。”蔡一风把她拉上床,扯掉她的衣服,把她拥进怀里。她知道,他想要她。他好那一口,像只馋猫。自从她怀上孩子,他一直憋着,担心影响胎儿。她笑笑,主动抱紧他的腰,柔声说:“老公,来吧,没事的。”

蔡一风却放开她:“不行,宝宝看着我呢。”

秋红愣了一下,咬咬牙,下了最后的决心,低声说:“老公,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嘛。”

“我,我想……”

“说啊。”蔡一风有点不耐烦、

“我想把孩子拿掉。”秋红很快地说。

“什么?拿掉孩子?你再说一遍?”

秋红说:“一风,我不能要这孩子。”

蔡一风一下坐起来,高声说:“你疯了?”

秋红也坐起来,双手抱住蔡一风的腰。蔡一风把她的手拿开,瞪着眼看她。秋红有点害怕,但她并不打算退缩,抬起脸说:“一风,你别急,你听我说。”

秋红说,再过几个月,他们的主任就该挪挪位置了。主任走后,她是最有实力坐那把椅子的人。顶头上司刘局长吹过风,叫她好好表现,他会替她说话。这个关键时刻,如果生了孩子,主任的位置肯定会被抢走。她掂量过,除她之外,谁是最有可能继承那把椅子的人。算来算去,非马雪娟莫属。马雪娟重点大学毕业,人长得漂亮,也很能干。最关键的是,这鸡婆有一必杀技:眼睛会放电。她只要看那些领导几眼,他们就晕了,叭儿狗般围着她打转。谁都可以坐那把交椅,就马雪娟不能。原因很简单,马雪娟跟她是死对头。两人表面一团和气,暗里却水火不容。彼此都明白,只有搞死对方,自己才能踩着对方爬上去。如果马雪娟当了主任,她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马雪娟定会耍手段,给她穿小鞋,上手铐,套脚链,戴紧箍咒。她得采取行动,搞定主任的位置。

蔡一风说:“那个破主任,不当也罢。”

秋红说:“你说得倒轻松,你为我想过没有?”

“马雪娟要当,让她当好了。”

秋红说:“老公,你忍心看着那婊子骑到我的脖子上拉屎拉尿?那跟死了还有什么分别?你放心,等我当了主任,我们就要孩子。”

蔡一风说:”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秋红抱紧蔡一风,说:“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这种机会,一辈子能遇上几次?我当了主任后,工资福利会好得多。我们现在要供房贷,手头紧巴巴的,把孩子生下来,跟着我们吃苦受累,有意思吗?再说吧,我们还不到三十岁,过几年再要孩子也不迟啊。”

秋红说着,眼泪簌簌滚落下来。

蔡一风叹口气说:“可是,一想到要做掉孩子,我的心猫抓一般。”

“别难过,别难过。”秋红摸着他的胸脯说。

“可是,我们怎样跟老妈交代?”

“老妈那里好办,做了手术再告诉她。”

“可是……”

“老公,别可是了,就这样吧,求你了。”

蔡一风唉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蔡一風本打算送秋红去市妇幼保健院,那里环境好,医疗条件也好。可是,没有计生部门的批示,公立医院是不敢做堕胎手术的。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了一品堂诊所。一品堂是秋红的同学邓回春开的,熟人好说话,保密性也高。蔡一风有点担心,但邓回春说了,一个堕胎手术,小儿科,没什么可怕的。

秋红的意思,把孩子拿掉后,再给秦菊香打电话,谎称孩子畸形或其它什么的,把这事糊弄过去。到诊所后,蔡一风心里不踏实,决定还是给母亲打个电话。他知道母亲的脾气,对一个人好,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恨一个人,恨不得食肉寝皮。他担心因为这事,母亲会恨上秋红。如果真那样,他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还有,秋红做人流后,至少得静养一段时间。他要上班,须把母亲叫来,替他照管秋红。

秦菊香接到电话后,立刻坐上客车,赶往水城。可她还是晚了一步,当她赶到一品堂时,秋红已服了堕胎药。蔡一风坐在床边,握着秋红的手,看见秦菊香走进来,赶紧起身说:“妈,你来了。”秦菊香瞪着眼,手指头戳到蔡一风的脑门上,骂道:“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妈?天大的事情,也不跟老娘商量?”

秋红撑起身子说:“妈,这不怪一风,是我的主意。”

秦菊香瞪了秋红一眼:“你也是,孩子可是身上的肉啊,说不要就不要,你就不心疼?就不怕遭报应?”

蔡一风陪笑说:“妈,你先消消气,事情已经这样了,发火也没用。放心吧,等秋红当了主任,我们立马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秦菊香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气,白发丝丝抖动。她的脸色很差,如涂了层煤灰。蔡一风给她倒了杯水,又殷勤地为她拍打肩膀。她推开儿子,叫他滚开。蔡一风偏拽住她的胳膊说:“妈,你打我几下,消消气吧。”秦菊香叹息一声:“我都气饱了,哪有力气打你?”

秦菊香坐了一会,忽然起身往外走。蔡一风叫她,她也没理,急匆匆走出病室,找到正在就诊的邓回春,扑通跪下去:“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孙儿。”

邓回春吓坏了,赶紧把她扶起来,询问出了什么事。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后,邓回春摇摇头说:“阿姨,已经吃了药,孩子无论如何保不住了。”

秦菊香说:“你们这是杀人。”

“阿姨,这话不能乱讲。”

“你們的心肠真硬啊,杀死了我的孙子,就不怕遭报应?”

蔡一风跑出来,喊道:“邓医生,秋红的肚子疼得厉害,请你去看看。”

邓回春叫来两个小护士,扶着秋红进了卫生间。时间不长,最多五六分钟,一个小护士打开门,说:“下来了。”另一个护士拉着秋红走出来,蔡一风赶紧迎上去,扶住秋红的腰。秋红脸色苍白,皱着眉头,仿佛大病初愈。

邓回春叫家属去验证死婴,如果没有异议,他就把死婴处理了。蔡一风要去,秦菊香瞪了他一眼:“看着你的老婆,我去。”她走进卫生间,看见塑料盆里趴着一团形如青蛙的肉团,鲜红夺目。邓回春用棍子扒了扒,说:“阿姨,你看看。”秦菊香蹲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看那只红蛙。她伸出手,轻轻扒开两只柔软的腿,看见腿间赫然长着一根红色的肉芽。她抬头盯住邓回春:“医生,这是我的孙子?”邓回春说:“是的。”秦菊香的眼泪哗啦掉下来:“你们把他杀了。”

邓回春说:“阿姨,你出去吧,我把他处理一下。”

秦菊香问:“你想怎样处理?”

“还能怎样处理?冲下水道啊。”

秦菊香说:“不行,你给我一个塑料袋,我自己来。”

邓回春出了卫生间,叫小护士拿来一个塑料袋,交给秦菊香。秦菊香把那团血肉放进袋子,走出卫生间。她提着塑料袋,面无表情地走进病房。秋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蔡一风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歪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秦菊香说:“把钥匙给我,我先回去,给你媳妇熬锅鸡汤。记住,不要乱吃馆子里的东西,不干净。”

蔡一风把钥匙交给她,说:“妈,还是你最好。”

秦菊香说:“少废话,我走了,熬了鸡汤,再送过来。”

秦菊香提着袋子,晃悠悠走出诊所。出了门,没有打的,顶着火辣辣的烈日,佝偻着脊背,走上了宽旷的大街。正是中午,黑压压的人躲在两旁的店铺里,对着风扇吹风。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几乎都戴着遮阳帽,撑着太阳伞。高瘦的秦菊香提着黑色塑料袋,晃悠悠走过来,枯瘦的脸上全是泪水。有人说,她怎么了?是不是中了暑?走路的样子真奇怪啊。

秦菊香走进天羿小区,走到儿子家的楼下。那里有一片小树林,林间长满了青草,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她走进树林,放下塑料袋,找了根木棍,蹲下身子,开始挖坑。她拔掉野草,用木棍撬开泥土,再用手一把一把将土挖出来。她挖得很慢,但却锲而不舍。她边挖边哭,眼泪一滴滴砸进坑里。

大概干了几十分钟,坑终于挖好了。秦菊香打开塑料袋,把她的孙儿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坑里。红色的肉团已变成浅黑色,散发出一种腐烂腥臭的味道。黑压压的苍蝇闻讯而来,扇动翅膀,起起落落。秦菊香折了根树枝,使劲挥舞着,驱赶那些可恶的苍蝇。苍蝇嗡地飞起,又嗡地扑下来。

秦菊香念念有词,将泥土用手碾碎,再一点点回填。活不重,她却干了很久,终于垒起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包。她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又挖来一些野草,种在小土堆上。顶多再过几天,这里将荒草一片,再也没有谁会发现草下的秘密。

蔡一风等了许久,不见母亲回诊所。打她的手机,无人接听。秋红说她饿了,想喝鸡汤。蔡一风决定跑一趟,打了个的,奔小区而去。

走到楼下的时候,蔡一风看见秦菊香坐在小树林里,满脸泥土,像一尊雕像。他走过去,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没事,她只是想陪陪她的孙儿。

蔡一风说:“孙儿,什么孙儿?”

秦菊香说:“这里,土堆里面,躺着我的孙儿。”

这时,蔡一风蔡发现了那个小小的土堆,像一个拳头。

秦菊香说:“你们把他杀了。”

蔡一风说:“妈,走吧。”

秦菊香说:“你走,我再陪陪我的孙子。”

腊月二十九,蔡一风和秋红登上最后一班车,从水城赶往花嘎。

秋红坐在窗边,木然地望着天地间飞舞的鹅毛大雪。她不想回去,只想呆在水城,一觉睡到第二年。她并不是讨厌乡下,事实上,她曾经无限向往乡下,尤其向往蔡一风家那幢掩映在树林间的老瓦房。在那里,可以看看风景,吸吸氧,洗洗肺,吃吃绿色食品,也算难得的美事。前几年,每到年关,她就兴致勃勃地忙碌起来,为回乡下做准备。可这一次,她却左拖右推,直到最后关头,才被蔡一风拽出家门。蔡一风说,哪怕下刀子,也得回家陪陪老娘。秋红想,蔡一风真是个傻男人,他不知道,她最怕见的,恰恰就是秦菊香。

几个月前,主任那把椅子有了新主人。让秋红愤怒又无奈的是,椅子的主人不是她,而是她的死对头——马雪娟。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反复思考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脑袋都想破了,也没发现有什么过错。直到马雪娟走马上任,她才听到风声,说马雪娟把自己当人肉炸弹,放翻了刘局长。秋红细细梳理了刘局长与自己交往的点滴,发现自己太愚昧了,竟没有读懂他的暗示。有一次,喝了酒的刘局长甚至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她当时并没在意,以为他不过是醉酒失态罢了。可是,就算懂了又能怎样?难不成真要把自己当炸弹,扔到刘局长的床上去吗?

黄昏十分,中巴进入花嘎。天空低沉昏暗,像一口大黑锅扣在头顶。下了车,秋红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着提着大包小包的蔡一风,走到老屋门口。秦菊香弯着背,蹲在屋檐下捡豆子。蔡一风喊了声妈,她抬起頭来,看了看他,又极快地瞟了瞟秋红的肚子,随后低下头,继续捡豆子。秋红不由缩了缩身子,感觉婆婆的眼神格外冰冷,刀子一般。以往回家,秦菊香总是笑容可掬,帮她拿东西,问她饿不饿,冷不冷。可现在,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蔡一风把东西提进屋,回头冲秋红喊:“发什么呆?进屋啊。”

秋红回过神来,对秦菊香说:“妈,我先进去了。”

秦菊香低着头捡豆子,没听见似的。

晚上,秋红躺在床上,瞪着眼,听窗外忽高忽低的风声。身旁的蔡一风打着鼾,跟风一唱一和。她想弄醒他,跟他说几句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自从回到家中,秦菊香几乎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吃晚饭的时候,秦菊香闷头扒饭,嚼饭的声音格外响亮;间或抬起头,极快地瞥她的肚子一眼,又迅速移开。她的眼神,还是那样冷,像凛冽的刀子。秋红知道,秦菊香对自己不太满意,非常不满意。她拿掉了她的孙子,还弄丢了主任的椅子。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她的肚子却没有挺起来。事实上,蔡一风不止一次提过怀孩子的事情,但被她拒绝了。她说,发生了这些事,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再等等吧。也许,只要肚子空着,她就有翻盘的机会;如果怀了孩子,等于宣告职业生涯的死亡。换句话说,马雪娟将永远骑在她的头上,她永远只能当孙子,没有翻身之日。

大年三十,秦菊香起了个大早,蒸糯米,烧肉,宰鸡,打粑粑……秋红主动帮忙,秦菊香没看见她似的,自顾自做事。有几次,秋红试着与她搭话,她却闭着嘴巴,好像没听见。在秋红的印象中,自从嫁入蔡家,婆婆从未对她冷过脸。每次见到她,秦菊香总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

天色渐晚,村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炮竹声。秦菊香摆满一大桌子菜,叫蔡一风祭拜祖先。按规矩,祭祖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只能靠边站。蔡一风在秦菊香的指挥下,烧香,烧纸,奠酒,叩拜。秦菊香说,你要把这些规矩记下来,要不然,等我去了那边,连一口饭也吃不上。蔡一风只知道烧纸奠酒,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秦菊香很着急,叫他把想说的话告诉老人,祈求他们赐福保佑。蔡一风机械地复述着,像个丁等的小学生。看着蔡一风的傻样,秋红不禁掩口偷笑。他那模样太逗了,身体僵硬,动作呆板,说话断断续续,吭吭哧哧。尤其听到他念叨什么菩萨保佑,让后辈子孙当官发财,大富大贵之类的话时,秋红差点笑出声来。

祭告完毕,秦菊香忽然说:“秋红,你过来。”

秋红说:“妈,什么事?”

秦菊香指了指神龛,说:“看着你爹,我有话要说。”

神龛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蔡一风老父的遗照。他形体消瘦,脸色黧黑,尖而长的脸,留着一把浓密的山羊胡子。他真瘦,除了皮,几乎全是骨头。不过,他的眼睛格外大,也特别有神。秋红觉得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不由低下了头。

秦菊香说:“一风,你也看着你爹。”

蔡一风与秋红并肩而立,望着神龛上的爹。

“你们还记得吧?老头子已经走了两年。他患肝癌后,一口汤都喝不下去,比干柴棍还瘦。他要走的时候,一直拽着我的手。他说,他最难过的事情,就是没有看见他的孙子。他还说,等你们生了孩子,一定要告诉他。”

蔡一风没有说话,秋红也没有吭声。

秦菊香说:“你们两个,给你爹跪下。”

蔡一风对着父亲跪下,秋红却傻站着,蔡一风扯了扯她,她才赶紧跪下。

秦菊香说:“你们对老头子保证,赶紧生个孩子。”

蔡一风说:“是,我们一定抓紧时间。”

秋红小声说:“是。”

秦菊香颤声说:“老头子,你听见了吗?好好保佑他们吧。”

当天晚上,秋红刚闭上眼,就看见一个黑瘦的老头子走出来,含着旱烟袋,神色忧伤地看着她。他的眼睛特别大,格外有神,闪烁着刀子的光芒。她觉得面熟,像是蔡一风的爹,又似乎不是。老头一直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山羊胡子上下晃动。可是,他究竟说了什么,她一点也没听清楚。

第二天,秋红说起这件事,蔡一风瞪大眼睛说:“老天,我也看见他了。”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秋红都看见蔡一风的父亲。

回城的头一晚,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秋红瞪着眼,看着头顶漆黑的天花板,觉得这夜深不见底。渐渐地,夜色中浮现出秦菊香的眼睛,霜雪一般,飘来飘去。还有那个老头,从天花板上冒出来,幽灵般漂浮在半空中,眼神苍凉地看着她。她受不了,翻身抱住蔡一风说:“一风,我们要个孩子吧。”

蔡一风惊讶地说:“怎么?你同意了?”

秋红不说话,把手伸到他的身下,抓住了他的命根子。

秋红怀孕后,秦菊香乐坏了。她三天两头打电话,嘱咐蔡一风不要惹秋红生气,不要让秋红做事,不要让秋红乱跑……总之,她规定了多个不要。秋红说没必要,她没那么娇贵。秦菊香不许,说这事没得商量,万一有个闪失,那该怎么办?蔡一风除了上班,还得买菜、做饭、炒菜、拖地、洗衣等,忙得不亦乐乎。秋红本想帮忙做点事,但蔡一风不许她插手。蔡一风说,听妈的话,好好待着。

每过一段时间,秦菊香就会带上土鸡土鸭土蛋,从花嘎赶往水城,亲手给秋红做饭炖汤。秋红吃肉喝汤的时候,她就陪在旁边,唠唠叨叨地说起自己的育儿经,满脸都是笑意。她还说,等秋红生产后,她就来水城,负责看管孩子。

秋红变得闲散起来。马雪娟上任后,顶多让她干点鸡毛蒜皮的事,逐渐将她变成了局机关的多余人。古代的皇帝把妃子打入冷宫,大概就是这个滋味吧。秋红强迫自己不再想那把椅子,现实已是如此,多想也是枉然。算了吧,一把破椅子,不坐也罢。婆婆说得对,女人嘛,最要紧的是生个孩子。她掐指算算,不由悚然一惊,竟然已经三十岁了。一不小心,竟已混成了一包豆腐渣。想清楚这些事后,她把所有心思都放到胎儿身上。她变得特能吃,身体如充了气,迅速膨胀起来。除了吃喝,她还狠抓胎教工作:看书,读故事,听轻音乐,看动画片,对着肚腹说话。凡是对孩子有好处的事情,她都去做,一丝不苟。她下定决心,要生一个最聪明最漂亮最健康的宝宝。

两个多月后,秋红的胃口却忽然变差了。哪怕面对最喜欢的土鸡汤,她也提不起半点食欲。起初,她并没有介意,以为不过是正常的妊娠反应。过了一段时间,情况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她四肢无力,心烦意乱,还经常失眠。本想去医院看看,但蔡一风没时间,就决定拖几天。没想到,这一拖,竟拖出了问题。

一个春雨淅沥的早晨,蔡一风早早去了单位,一头钻进资料室,对着电脑噼噼啪啪敲开了。接领导的通知,要他搞一个大材料,参加省里评比。作为单位的笔杆子,蔡一风没有理由推辞,也不敢推辞。领导交给的活,不但要干,还得要干好。事关单位脸面,万一弄砸了,他可承担不起。领导说过,谁砸单位的招牌,我砸他的饭碗。蔡一风盯着电脑,埋头干了一个小时,顾不上喝一口水。这时,手机催命鬼似的,忽然发出尖利的叫声。蔡一风皱了皱眉头,把手机拿过来,却发现是秋红打来的。他赶紧按下接听键,传来了秋红痛苦的呜咽声:“一风,快回来,我流血了。”

蔡一风挂了电话,出门打的,心急火燎往家中赶。他冲进家门的时候,秋红蹲在卫生间,正在擦拭两腿间的血。蔡一风扶住她,问:“怎么回事?”

秋红哭着说:“我流血了。”

赶到一品堂后,邓回春给秋红做了B超。蔡一风问胎儿怎么了?邓回春说胎儿已经停止发育,没了胎心。蔡一风说:“这是什么意思?”邓回春愣了一下,说:“意思,意思就是,死胎。”

秦菊香闻讯赶到诊所时,胎儿已经打下来了。胎儿还未成形,小小的一个血肉团团,甚至还看不出性别。秦菊香蹲在卫生间,看着塑料盆里那团小东西,老泪纵横。蔡一风劝她别太难过,她冲儿子大发脾气,说蔡一风一天只知道工作,没有照顾好秋红。蔡一风低着头,弯着腰,任由母亲训斥。

秦菊香把死婴装进黑色塑料袋,提回了天羿小区,葬在了小树林里。她坐在荒草间,看着一新一旧两个小土堆,垂着脑袋流泪。蔡一风劝了许久,她都不愿意离开。蔡一风说:“妈,你别难过,等秋红身体恢复了,我们再要一个。”

秦菊香说:“造孽啊,他们那么小。”

蔡一风说:“妈,别难过了。”

“第一個要是活到现在,肯定能跳能跑了啊。”

“妈,放心吧,我们会尽快生一个。”

“一风,不能再拖了,你都三十几了。”

“放心吧,妈。”

秦菊香颤巍巍站起来,扶着树说:“我活不了几年了,如果见不到孙子,该如何跟你爹交待啊。”

蔡一风说:“妈,别说傻话。”

蔡一风扶着母亲,离开了小树林。

当天晚上,秋红又梦见了公爹。他蹲在她的面前,面容黑瘦,胡子拉碴,眉头紧锁,抱着一支没有烟的水烟筒,忧伤地看着她。

她发现,公爹又老了许多。

难道一个人死后,还会继续变老?

秋红第三次怀孕,秦菊香把老屋交给邻居看管,带了几件换洗衣物,来到了水城。她说她得守住秋红,看着她把孩子生下来。

秦菊香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活,把秋红当少奶奶服侍。哪怕最轻的活,比如拿碗、倒水、盛饭等,都不让秋红插手。她对秋红说,安心养胎吧,啥也甭管。为了让秋红吃得舒心,她精心挑选食材,一天一个花样,变着法子做吃的喝的。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秋红充气般胖起来。秦菊香很开心,说胖点好,胖点有福气。

两个多月后,秋红的饭量却变小了。测测体重,竟然轻了五六斤。秦菊香脸色大变,反反复复地说,怎么搞的,怎么会这样?秋红觉得她小题大做了,怕什么啊,不就是轻了几斤吗?秦菊香可不这样想,她叫秋红多吃点,多喝点,大人胖了,孩子的发育才好。为了提起秋红的食欲,她特地跑了乡下一趟,买了两只土鸡,一只土鸭,一只土鹅,还有上百个土鸡蛋。回来后,她宰了一只乌骨鸡,煲了秋红最喜欢的鸡汤。可是,当她把鸡汤端到秋红的面前时,秋红却感到恶心,没有一点胃口。秦菊香盯着秋红,要她把肉吃下去,把汤喝下去。秋红皱着眉头,勉强吃了几口肉,喝了点汤。秦菊香不满意,叫她继续吃,继续喝。秋红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跑到卫生间,翻肠倒肚吐了出来。

当天夜里,秋红又失眠了。身边的蔡一风拉起了风箱,她却瞪着眼数绵羊数星星。不知过了多久,似睡非睡之间,她看见蔡一风的父亲从黑暗里浮起来,如轻飘飘的影子。他又老又瘦,胡子拉碴,头发稀疏花白,提着木烟杆穿着破衣服,趿拉着破拖鞋,瞪着两粒鬼火般的眼睛,神色凄凉地看着她。看样子,他过得越来越糟糕了,跟大街上的叫花子差不多。他站在她的面前,皱着眉头,使劲蠕动着嘴巴,不知在说什么。她感到害怕,到处找蔡一风,却不知他跑哪儿去了。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了婴儿的哭声。老头脸色大变,豆大的眼泪噼噼啪啪打下来,猛然一转身,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婴儿的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她想要逃跑,却像被钉子钉住似的,怎么也动不了。忽然,两个小小的孩子从黑暗中跳出来,像两只血红的青蛙,瞪着火红的巨眼,大张着嘴巴,哇哇哭着,朝她爬过来。她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他们。她认出他们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像蔡一风,也像她。他们爬到她的脚下,伸出手臂,抱住她的腿,扬起了血红的脸,使劲往她身上爬。秋红吓坏了,大叫一声,从梦中醒过来。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睁着眼看窗外的灯光,等着天色慢慢变亮。

蔡一风请了假,把秋红送到市妇幼保健院。妇幼保健医院设备先进,专家云集,环境舒适,是水城最权威的妇产医院。当然,收费也比较高,至少是一品堂的几倍。秋红的意思,还去一品堂,但遭到了秦菊香的坚决反对。秦菊香说,宁愿多花钱,也要去大医院,把问题彻底查清楚。

从早上跑到下午,终于做完了所有的检查。始终是大医院,虽然交了不少钱,但检查的项目比较全面。让蔡一风困惑的是,医生还让他作了抽血化验。他本想理论几句,但看着医生挂着寒霜的脸,知趣地闭上了嘴巴。拿到所有检查单据后,他们去找主治医生,请她看看结果。主治医生姓王,是位五十左右的胖女人,慈眉善目。听人说,她是这座医院最权威的妇科专家,绰号送子观音。蔡一风托了不少关系,才挂上她的号。她仔细翻看那些单据,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看着秋红说:“你的情况不太好。”

“医生,怎么了?有什么问题?”秦菊香问。

“是这样,胎儿已无胎动。”医生说。

“什么?”秦菊香抓住医生的手:“求求你,救救我的孙子。”

王医生说:“抓紧时间手术吧,以免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秋红用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来。

蔡一风扶着她,轻声说:“别哭,别哭。”

浑浊的老泪从秦菊香凹陷的眼眶流出来,她仿佛被抽掉了骨头,无力地坐在凳子上。她直着眼,看着医生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天天守着看着,怎么还发生这种事?老天爷,你眼睛瞎了吗?”

蔡一风说:“医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医生把所有单子又看了一遍,说:“小伙子,你爱人的血型很特殊,叫Rh阴性血。有这种血型的人很少,上万人才有其一,所以又称熊猫血。而你呢,是O型血。这两种血型相遇,胎儿出现溶血的几率非常高啊,也就是说,溶血是导致胎儿死亡的原因。”

秦菊香如听天书,嘟囔着说:“熊猫血?熊猫血?”

蔡一风说:“妈,医生的意思是說,这种血非常稀有。”

王医生点点头:“对,这种血很少见。”

蔡一风问:“医生,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溶血吗?”

王医生说:“目前没有什么好方法,虽然有一些手段,但效果并不理想。这样吧,你们去大城市看看,找找大医院的专家。”

秦菊香说:“医生,求求你,帮忙想想办法。”

医生摇了摇头,说:“先做手术吧。”

王医生低下头,填写住院单据。几分钟后,她撕下单据,递给蔡一风,叫他们去办住院手术。秦菊香不想离开,她固执地盯着医生说:“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孙子。”王医生严厉地说:“别磨蹭了,先做手术吧。说起来,这事怪你们。就算是熊猫血,第一个孩子几乎不会发生溶血反应。可惜啊,你们却把孩子拿掉了,这怪谁呢?”

秦菊香一下子站起来,看了看蔡一风,又看了看秋红,身子哆嗦起来。蔡一风低下头,弯下腰,盯着脚下的地板。秋红把头埋在蔡一风的肩膀上,如霜打的茄子,浑身没一点力气。那一刻,他们都避开了秦菊香的目光,不敢看她的脸。

手术后,秦菊香将死婴带出医院,埋进了小区里的那片树林。

蔡一风带着秋红,跑遍了昆明、重庆、广州、上海、北京等地,欠下一屁股高利贷。其间,秋红怀过一次孕,但跟前两次一样,仅仅撑了两个多月,孩子就出现了溶血反应。他们寻找各路名医,甚至求神拜佛,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还是没有保住孩子。跟前几次一样,秦菊香把死婴埋在小树林里,萋萋荒草之中,又多了一颗馒头大小的小土包。

丢掉第四个孩子后,秋红的身体一下子垮了。她面黄肌瘦,眼睛凹陷,头发大把大把掉落。蔡一风安慰她,叫她别胡思乱想,大不了不要孩子。好说歹说,秋红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常枯坐窗边,呆呆地望着天空,想着那些从她肚子里流掉的孩子。有时候,她把目光投向楼下的小树林,想着草间那几颗拳头大小的土包,脸上现出凄迷的神色。她常常产生一种幻觉,草丛里站着几个血红的青蛙状的孩子,瞪着血红的巨眼,无声无息地看着她。

秋红的失眠症越来越重。每到晚上,她心里就会涌起一种焦虑感,担心自己睡不着。上床后,这种焦虑成倍放大,成燎原之势。越担心,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担心。为了能够入睡,她数星星,数绵羊,从一数到一万,却越数越清醒。听说喝牛奶有助于睡眠,她就死命喝,但没一点用。实在没办法,她就吃安眠药,按照医嘱服用,还是睡不着。她很生气,拉着蔡一风出门,沿着大街跑步。跑累了,没力气了,再回屋睡觉。蔡一风很快拉起了风箱,她还是毫无睡意。

实在没招了,秋红偷偷加大了安眠药的剂量。似睡非睡之间,又看见蔡一风的父亲驼着背,走到她的面前。他真是越来越老了,胡子拉碴,发如白雪,提着木烟杆,穿着破衣服,趿拉着破拖鞋,瞪着两颗月亮般的老眼,神色忧伤地看着她。更可怕的是,她还经常听见孩子的哭声,从幽深的黑夜里传来,越来越近。她想逃跑,却像被钉子钉住似的,怎么也动不了。忽然,几个小小的孩子黑暗中跳出来,像血红的青蛙,瞪着火红的巨眼,大张着嘴巴,哇哇哭着,朝她爬过来。她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他们。她认出他们了,不多不少,恰好四个,像蔡一风,也像她。他们爬到她的脚下,伸出手臂,抱住她的腿,扬起血红的脸,使劲往她身上爬。她吓坏了,挥起手,使劲拍打他们。他们叫着,喊着,哭着,蹬腿,抓扯,伸手,打滚……她大叫起来,他们却忽然消失了,就像露珠从草叶上坠落泥土之中,转眼没了踪影。

有些事很奇怪,刚结婚那阵,她从来不想孩子的事。流掉四个孩子后,却越来越渴望拥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无论漂亮还是丑陋,她都喜欢。她希望他或她跟她说话,撒娇,发脾气,甚至胡闹一通。几年来,跑了不知多少家医院,做了花样繁多的检查,被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仪器一次次捅进体内,被医生冷冰冰的手摸了一次又一次,喝了不知多少散发着臭味的药汤……她都能忍。可是,她不能容忍的是,为什么她的子宫就不能孕育一个健康的宝宝?

秋红丢掉第四个孩子后,秦菊香丧失了最后的耐心。她看着瘦骨嶙峋的秋红,觉得她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医生说过,秋红做人流的次数太多,子宫内膜薄如纸片,几乎不可能再怀上孩子。就算能怀,只要发生溶血反应,还是保不住。也许,这是秋红的命,谁叫她作呢?如果不做掉第一个孩子,她早就当妈妈了。或许,这就是报应,年轻人不信,但秦菊香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盯着每个一人呢。谁做了不好的事情,老天一笔一笔记着,终有一天要算总账。秋红怀不上孩子,这是她自己惹的事,得由她自己承担。秦菊香曾暗示过儿子,让他跟秋红离婚,重新找个能生养的女人。可蔡一风榆木脑袋,把她的话当耳边风。秦菊香想,不能再拖了,是该找儿子好好谈一谈了。

清明节,蔡一风回老家扫墓。三月灿烂的阳光中,蔡一风挥舞着闪闪发亮的镰刀,把坟包上的荒草一一放倒。随后,他摆上祭品,插上香,倒上酒,跪在坟前烧纸。清风拂来,钱纸腾起红色的火焰,纸灰蝴蝶般纷纷飞起。秦菊香站在儿子身后,看着儿子稍显佝偻的背影,不由感到心酸。他还不到四十啊,脑袋上已经掺杂了不少白发。这些年,他活得太苦了。蔡一风烧完纸,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准备起身的时候,秦菊香开口了。

“一风,当着你父亲的面,你表个态,你跟秋红的事情,该怎么办?”

蔡一风惊愕地说:“还能怎么办?”

“你已经快四十了,这事不能一直拖着,男子汉做事,当断则断。”

“妈,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抓紧时间离婚,另找一个女的,尽快生个孩子。”

蔡一风失声喊道:“妈,怎么能这样?秋红没做错什么啊。”

“没做错?她当初把孩子拿掉,就是大错。”

“妈,我是不会跟秋红离婚的。”

秦菊香板着脸说:“你有多大点出息?女人如衣服,不行就换一件。当着你父亲的面,你说,难道要让蔡家无后?”

“妈,秋红没有什么错,我不能那样做。”

“不能生孩子,这就是错。”

“妈,再等等,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秦菊香沉下脸说:“当着你父亲的面,我只说一句话,你四十岁之前,必须让我看见蔡家的孩子。”

经过反复思考,蔡一风决定领养一个孩子。

这其实是一个叫魏志国的哥们出的主意。魏志国与蔡一风是同学,人称韦小宝,做药材生意,有几分江湖习气,与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接触。他的孩子要读水城最有名的实验一中,是蔡一风帮忙找的关系。为了表示感谢,魏志国非要请蔡一风搓一顿。饭桌上,蔡一风憋得慌,闷头喝酒。几杯酒下肚后,两人都喝高了,大着舌头胡吹乱侃。起初,两人你来我往,你说一段,我说一段。聊着聊着,就成了蔡一风的专场。蔡一风话不多,喝了酒却特别能说,他牢牢把控着说话的主动权,不让魏志国有插嘴的机会。蔡一风从他的第一个孩子说起,一直说到第四个孩子。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嚎啕大哭。魏志国耐着性子听他说,不时点点头,或递给他一张餐巾纸。不知过了多久,饭馆里的客人已经走光,老板娘趴在柜台上打着哈欠。蔡一风这才长叹一声,一口干了杯中酒,闭上了嘴巴。

送蔡一风回家的路上,魏志国说出了他的主意。魏志国说,在他的乡下老家,有个老实巴交的邻居叫刘二。刘二有个女儿,叫傻妞。傻妞有点傻,大概十八九岁,不知被谁弄大了肚子。这个傻女孩,在这件事上却特别精明,她穿着肥大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捂着她的秘密。直到六七个月后,刘二才发现女儿不对劲,可已经太晚了。乡里的医生说,胎儿太大,不敢做手术,建议去城里。刘二穷,不愿出这笔冤枉钱,一门心思要把孩子的爹揪出来。一个多月过去了,孩子的爹连影子也没见。刘二成天喝酒骂娘,还说等孩子落地后,立即用水溺死。魏志国建议蔡一风,赶紧联系刘二,给他一笔钱,订下这个孩子。等傻妞生产后,立即将孩子带进城里,说是秋红生的,谁会深究呢?

蔡一风回去后,跟秋红商量这件事。秋红有点犹豫,怕秦菊香不同意。蔡一风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先订下这个孩子吧。秋红激动起来,抱住蔡一风说,那好,既然如此,那我們抓紧时间办吧。

蔡一风叫上魏志国,偷偷去了刘二家。事情很顺利,刘二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答应下来。双方约定,蔡一风拿出一万元(先交五千),相当于傻妞的营养补助费。傻妞生下孩子后,不得告知任何人,立刻秘密交给蔡一风。

订下孩子后,秋红天天扳着手指算日子。每过几天,她就叫蔡一风打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怎么样。她不再宅在家里,爱上了逛商场。每一次上街,她都会带回一件或几件儿童物品,比如一顶小帽子,一条小裤子,一个小玩具等。她对蔡一风说,孩子就要出生了,得做好准备。晚上睡觉,秋红喜欢钻进蔡一风的臂弯里,跟他讨论孩子该取什么名,猜想孩子长什么样,是男孩还是女孩等。说到高兴处,秋红还会笑出声来。蔡一风记得,在此之前,秋红已经几年没笑过了。

傻妞的预产期转眼就到。秋红担心乡下的条件太艰难,怕孩子出事。蔡一风打算雇辆车,把傻妞接到水城,找家条件好点的医院。谁知道呢,在这个节骨眼上,秦菊香忽然来到水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短短几个月,她老了许多,稀疏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她皱着眉头,脸色阴沉沉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蔡一风见到母亲,心里嘎登一声响,糟糕,要坏事。

蔡一风说:“妈,你怎么来了?”

秦菊香说:“怎么,我不能来?”

蔡一风赶紧叫秋红倒水,陪着笑脸说:“妈,看你说的,先喝杯水,我出去买点肉,给你做好吃的。”

“算了,我没那种命,你坐下,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秦菊香顿了顿,看了秋红一眼:“你也坐下。”

蔡一风说:“妈,你要说什么,搞得这样严肃。”

“少废话,都坐下!”

蔡一风坐到沙发上,秋红把杯子放在秦菊香面前,也坐到沙发上。

秦菊香说:“我听人说,你们要领养孩子?”

蔡一风说:“谁说的?”

“你别管,你只要回答我,有没有这回事?”

秋红低下头,双手交叉,不停地搓来搓去。

蔡一风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妈,你听我說,事情是这样的。”

“少废话,有没有这么回事?”

蔡一风沉默了半响,轻声说:“有。”

秦菊香猛然站起来,手指头戳到蔡一风的额头上,骂道:“孽种,我咋生了你这个没用的孽种?你要气死我,还是要让你爹从地下跳起来?”

秋红用手捂脸,眼泪从指缝渗出来。

蔡一风站起来:“妈,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绝不会接受一个外人当我的孙子。”

“妈,话不能这样说啊。”

“蔡一风,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妈,你就听我的,赶紧生一个蔡家的孩子。”

“妈,妈,我……”

“别说了。”秦菊香打断他的话:“我今天把这句话撂在这里,你敢把那个野种领进门,我就跟你断绝母子关系。”

秦菊香瞪了秋红一眼,喘着粗气说:“你们听着,我只要蔡家的孩子。”

秋红捂着脸,大声抽泣起来。

秋红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没去单位。她把那些小衣服小裤子小鞋子小玩具全拿出来,堆成一座小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蔡一风请了假,在家陪她,开导她。秋红说,一风,我们分开吧,我不能耽误你。蔡一风叫她别说傻话,哪怕没有孩子,他也会陪她过一辈子。他们抱成一团,哭了笑,笑了哭。

蔡一风陪着秋红,再次踏上了漫长的求医之路。他们采取了更高效的方式,先在网上查询医院,然后网上挂号,再前去就诊。他们不仅去了以前去过的昆明、重庆、广州、上海、北京等地,还去了以前没去过的深圳、香港、澳门等。有段时间,他们甚至要去美国,但由于种种因素,最后计划搁浅。除此之外,他们还遍访各种民间名医,请先生看风水,到庙里求神拜佛。凡是能做的,不管有没有用,他们都做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就尽百分百的努力。有一次,他们遇上一个江湖骗子,说只需交付三千六百元,就一定能让他们生下孩子。他们竟信以为真,傻乎乎交了三千六百元。骗子拿到钱后,转身就没了影子。

半年之后的一个晚上,秋红忽然记起一件事,例假好久没来了。秋红兴奋起来,把这事告诉了蔡一风。蔡一风当即跳起来,披上衣服,一阵风跑了出去。几分钟后,他又一阵风刮回来,手里拿着两盒测孕试纸。秋红接过试纸,跑进卫生间,熟练地撕开包装盒,对尿液进行检测。当她把试纸举起来的时候,心里猛然跳动起来。老天,试纸上竟然出现了两条红杠杠。这不是梦吧?她使劲揉了揉眼睛,两条红杠杠没有消失。秋红拉开门,朝蔡一风喊道:“一风,你看,你看,试纸变红了。”

蔡一风接过试纸,盯着试纸看了又看,猛然抱住秋红,大声喊道:“老婆,怀上了,怀上了。”

他们不太放心,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又用试纸测了一次。没错,试纸上仍然显露出两条鲜红的杠杠。秋红把试纸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玻璃杯,时不时看上两眼。那片小小的试纸,是她中了大奖的铁证。

秦菊香听说儿媳怀孕后,当即锁上房门,直奔水城。这一次,她要瞪大眼睛,看着她的孙子一点点长大。哪怕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许任何妖魔鬼怪为难她的孙子。她不顾蔡一风反对,搬来一尊观音菩萨雕像,安置在大厅里。她说,这是她给孙儿请来的保护神,任何坏东西都近不了身。每天早晚,她都要给菩萨上香,祈求菩萨保佑。她跪在菩萨的面前,脑袋伏地,弯着腰,焚香烧纸,嘴中念念有词。她那古怪的样子,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笑。

秋红请了长假,安心在家养胎。两个月后,秋红直接住进了医院,接受溶血监控。两个多月是道坎,前几次怀孕,胎儿都是这个时间节点出的问题。他们下定决心,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也要保证孩子万无一失。撕完第三个月日历的那一天,蔡一风和秋红喜极而泣。他们手牵着手走出医院,顿觉天地宽广,满眼秋色缤纷。

回家后,他们仍然不敢大意,严格按照医生的嘱托,定期到医院进行检查。秦菊香依然每天给菩萨上香,烧纸,供奉鲜果,为她的孙儿祈福。她固执地认为,她的孙儿逃过一劫,主要是因为她的祈祷感动了菩萨。

进入第四个月,秋红的肚子凸起明显。她抚摸着肚子,内心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喜悦。蔡一风每天早上出门,要对着她的肚子说一通话;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耳朵贴近秋红的肚子,听胎儿的动静。秋红说他的样子很傻,他却说孩子能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关爱。某一天早晨,秋红感觉到孩子在踢她的肚皮。医生告诉她,孩子开始运动了,他(她)已经可以伸胳膊踢腿了。

进入第五个月,秋红肚子越发挺起来。她变得格外能吃,简直就像只饥肠辘辘的饿狼。医生告诉她,这是因为宝宝长得快,需要大量的营养。做B超的时候,秋红和蔡一风看见了肚子中的小家伙,他(她)很顽皮,踢腿,伸手,滚动,吸吮手指。那一刻,秋红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为了这个小家伙,她愿意拿命来换。蔡一风抱着妻子说:“再过几个月,小坏蛋就出来了。”

谁想到,命运跟他们开了个玩笑。进入第六个月的第一天,秋红忽然觉得肚子不太舒服。腹中的孩子似乎很不安,不时乱踢乱撞,就像要窒息的鱼。秋红慌了,叫蔡一风赶快送她去医院。蔡一风扶着秋红,慌慌张张出了门。

秦菊香跟着往外跑,出门时摔了一跤,把额头都磕破了。

王医生给秋红作了检查,说她的情况不太好,孩子可能有危险。秋红听后,身子哆嗦起来。蔡一风赶紧扶着她,哀求说:“医生,求求你,帮我们保住孩子。”医生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们尽力而为吧。”秋红甩开蔡一风的手,扑通跪下去。医生吓了一跳,伸手拉住她,连声说:“别这样,别这样。”秋红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扑通一声,秦菊香也跪了下去。

王医生说:“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蔡一风几乎傻掉了,不知所措。

王医生对蔡一风喝道:“你是怎么当男人的?把她们扶起来,还看不看病?”

吼声把秋红震住了,她怔怔地看着王医生。

秦菊香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睛说:“对,看病,看病。”

蔡一风赶紧把秋红起来,说:“别哭,我们听医生的。”

王医生仔细查看了化验检查的片子,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抬起手,拍拍秋红的肩膀说:“闺女,我会尽全力的。”秋红点点头,眼巴巴得看着她。王医生低下头,避开秋红的眼光,提笔开了一张住院单,递给蔡一风说:“住下吧,观察观察。”

医院病床紧张,秋红只能跟另一个孕妇同住一间病房。孕妇是八十八号,秋红是八十九号。八十八是个小个子,肚子却大得出奇,仿佛耸起一座山峰。她告诉秋红,她已经有一个八岁的儿子,二胎政策放开后,又怀上了。她还告诉秋红,她明天做剖腹产手术。八十八的丈夫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一看就是个干苦力的,抱着手,显得很拘谨。秋红看着这对夫妻,不由百味杂陈。为什么,人家生孩子那么容易呢?说起来,她比八十八号差远了。

八十八号嘴碎,叽叽喳喳说个不休,还时不时命令丈夫,给他拿水,拿点心。秋红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不想跟她废话,闭上了眼睛。模糊中,秋红听见八十八说起她的孩子,听见秦菊香说起了熊猫血。她想叫她们别说话,却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王医生没来上班,一个姓张的医生接替了她。张医生把蔡一风单独叫到旁边,说秋红的情况不乐观,孩子肯定保不住了。根据秋红的情况,必须马上做手术,如果孩子死在腹中,那会很麻烦。

听了张医生的话,蔡一风半天没吭声。他的身体哆嗦起来,把手伸到荷包里摸了半天,却一根烟也没找到。他这才记起,自从秋红怀孕后,他就戒了烟。张医生掏出烟盒,递给他说:“这里不准抽烟,你去吸烟室吧。”

蔡一风在吸烟室坐了许久,连抽了几支烟。当他走出吸烟室,去病室见秋红时,已是满脸笑容。

蔡一风把秋红带到医生面前,说要给她打保胎针,吃保胎药。事实上,蔡一风已经提前与医生说好了,手术要做,但不要把真相告诉秋红。没多久,药力开始发作,秋红被推进了手术室。蔡一风跑进卫生间,双手捂脸,嚎啕大哭。直到这时,秦菊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铁青着脸,一巴掌抽到蔡一风的脸上。

秋红回到病室,嘴巴紧抿,一句话也不说。她仰面躺在雪白的被子下,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她的脸没有一点血色,像一张白纸。孩子被拿掉后,她似乎流尽了所有的血,成了一具骷髅。这时,八十八号的床上传来来婴儿嘹亮的哭声。她稍微歪过头,看见八十八号正忙着掀开胸衣,把乳头塞进一个胖嘟嘟的婴儿嘴中。原来,就在秋红进手术室之时,八十八号已经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恍惚中,秋红看见秦菊香站在床头,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痴痴地盯着婴儿。秋红回过头,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秋红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走在一片荒草中,身后跟着几个青蛙状的小孩,全身血红,或拳头大小,或拇指大小,瞪着红色巨眼,一声不响地跟着她。她走,他们也走;她停,他们也停。仔细数过,不多不少,恰好四个。她冲他们笑,跟他们说话,他们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就是不说话。她伸出手,想抱抱他们,他们却忽然消失了。她茫然地停住脚步,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忽听一声哭泣,从草间又钻出一个血红的孩子,张着嘴巴,哭喊着爬过来。她赶紧跑过去,蹲下身子,把孩子抱了起来……

半夜时分,蔡一风正伏在床头打盹,忽被尖利的叫喊声吵醒。八十八号捶胸顿足,说她的孩子不见了。值班医生闻讯而来,病房里顿时乱成一片。靠着椅子睡觉的秦菊香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站起来。直到这时,蔡一风才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八十九号病床空着,秋红不知跑哪儿去了。

蔡一凤正要出声,却被秦菊香狠狠掐了一下。他有点发愣,不知母亲要干什么。秦菊香使了个眼色,幽灵般走出了病房。蔡一风觉得自己被一种古怪的强大的力量所牽引,跟着母亲走了出去。

出了医院,秦菊香拦了辆的士,叫他赶紧上车。此时已是凌晨两点,月光灯光洒满整条大街,越发显得空旷。街上车辆稀少,只有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蔡一风跟着母亲,踩着瘦骨伶仃的影子,走进了天羿。快走到他家楼下的时候,母亲站住了,他也跟着站住了。

他们赫然看见,秋红抱着一个婴儿,呆呆地站在小树林里。

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如同电影里的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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