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北京姑娘

2019-03-10 03:46陈楫宝
安徽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乔乔客户

陈楫宝

“老莫”不是人名,是一餐厅名,全称“莫斯科餐厅”。她就像喝过洋墨水的资深贵妇,盘踞京城数十年,冷眼周遭的喧嚣,即使平房变楼盘,纷纷从四周平地拔节,一夜高耸,“老莫”依然一副傲娇,任凭年华逝水,屹立于北二环。去“老莫”来一桌西餐,五成熟甚至沾着血丝的俄式牛排,大快朵颐,喝着格瓦斯,啃着冰淇淋……是“老北京”们津津乐道的。

去“老莫”撮一顿,我惦记了三年。

乔乔陪我去的。

乔乔大学毕业三年后,在一家高铁媒体做广告销售,从一名普通业务员干到部门副总监,现金签单量前三,飙升为公司明星。

乔乔以一记耳光结束了在高铁媒体的锦绣“钱”程。年逾不惑的男老板带她出差,晚上住酒店。洗漱完毕准备上床入睡,住在隔壁的老板敲开乔乔的房门,门刚打开一条缝,男老板突然袭击,推开房门,急不可耐,拖着臃肿的身躯硬生生扑上去,想吃乔乔的“豆腐”。毫无防备的乔乔被扑倒在地,她随即一个侧身滚,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然后一个跆拳道横踢,简洁、明快,直接把费力爬起来的男老板撂倒。最后还以一记耳光,把老板扇的鼻血四溅。

最终,乔乔与这家公司也彻底玩完。

这个在圈子四处流传的版本,传入我的耳朵时,乔乔已经是健康新媒体的一名经理,她跳槽我转型,前后脚加盟,不过我转成了她的直接上司。讲述者是在圈子混得风生水起的哥们,一个地道的北京人,我在报纸做记者时他在拉广告,他银子赚得手软,我码字码得头晕脑涨。在他蛊惑下,我毅然投身广告圈。

一个夏夜,在大桥串吧,我们几杯啤酒下肚,听着他聊着圈子的八卦,还有乔乔的“怒目金刚”。

“那老板当年就是一京漂儿,河北人,掏下水道的。以为现在赚了几个钱儿,就不是京漂儿啦?”哥们干掉一杯,把酒杯悬空停驻了几秒,然后倒立在桌子上,刚谈及要吃乔乔“豆腐”的那家高铁广告公司老板是狗肉上不了筵席,一副猴急猴急的吃相,就深表不屑。

不过,我听到“京漂儿”三个字,感觉有点儿刺耳。

“人家好歹也算创业成功,公司有上百号人啦。这上百号人里据说有三十几号是大学毕业的北京孩子,咋就漂了?”

哥们眼里露出血丝,酒精开始上脑了,有点儿急眼,“那又咋啦?创业成功,摇身一变,成了老板,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随便泡,想睡谁就睡谁了?”

我提醒他,我们讨论的是两个问题,“京漂儿”与“老板泡妞儿”八竿子打不着。

月朗星稀,灯火通明,串吧门口三三两两桌子坐满了人。他说话声音高亢,隔壁桌三个光膀子的“北京爷”闻声停下吞食,扭头冲着我们笑嚷着:说的好,外地人,谁敢泡我们北京妞儿?借他两个胆儿!

听到那句轻蔑的三个字——“外地人”,我一脸不快,情绪有点儿把持不住,遂准备怒目瞪过去,被识趣的哥们右手狠压了一下我的左肩,做了一个稳住的手势。他右手端杯酒,邀约对方隔空举杯,自嘲“我们在扯闲篇啦,可别上纲上线。哥儿几个喝好啊”。

他们举杯喝酒回应,扭过头去,继续神侃着热血笑话,不时爆笑。

哥们放下酒杯看着我的一脑门不快,他一拍自己粗壮的大腿,随即摆手,“我咋闲扯到这儿,说正经的。我是说,别以为当上广告公司老板啦,就随便泡俺们北京妞儿。”

我端起喝了三分之一的啤酒瓶,把刚开启的一瓶啤酒直接推给他。我们直接拿着啤酒瓶脆响地碰一下,我揶揄他:“你们北京人就喜欢扯闲篇,不着边儿啊?”

他扬起脖子,咕噜着喝下一大口,酒瓶见底,放下酒杯,辩解说:“扯闲篇儿,那是满满的智慧。可以心照不宣,可以敲山震虎,还能暗通款曲。嘿嘿,名堂多着呢,功夫在诗外。”

这哥们,业绩虽在圈子里排不上前三,至少也在前五,买了一艘私人小游艇,停放在三亚湾,每年停泊、保养、维护费等要几十万。我喜欢听他神侃生意经,他经常拉着我,听我白话上下五千年,国际时局和民间野史,你来我往,乐此不疲。唯一让我们有分歧的,就是他时不时流露出的北京土著的优越感,张口闭口就是“这些外地人”,不过在我面前,从不用“你们”,要么“他们”,要么“那些”“这些”。其实,他自己不过是北京郊区的,至少上溯三代也是农民。

“他泡谁我都没意见,泡北京妞兒我就看不惯”,酒精在体内游走,他眼睛充血了。我们又要了一箱啤酒,我干掉两瓶,他干掉了七八瓶,说话开始大着舌头,“北京妞儿,岂能随便泡?”

“北京姑娘又咋啦?”

“不能随便泡。要么不对付的,你霸王硬上弓,她上去就是一耳光,要么对付的,爱你,连命都可以给你!”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敲打,“就是不能随便泡。何况乔乔!”

“乔乔又咋啦?”

他盯着我,半晌不语,突然吃吃地笑,坏坏地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周边纷纷侧目,笑得我莫名其妙,“乔乔是北京大院里妞儿,背景深着呢,谁招惹谁倒霉。”

他指着我,口中念念有词。他指向我的右手指,在空气中有力地抖着,我还以为他突患帕金森症,里根总统、拳王阿里不就是得了这个怪病,后半辈子不得安生吗?

我抓住他的手,按在桌面上:“喂,乔乔事儿跟我有啥关系啊?”

其实,有那么一刹那,他口口声声的北京姑娘“乔乔”,就像一缕轻风,拂过我的心房,忽感春风微漾。

会跆拳道的乔乔并非五大三粗,具有所有白领女孩的高雅气质,宛若“淡月笼沙,娉娉婷婷”,个头高挑,眉清目秀,斜梳的长刘海,短碎发,染着黄棕色,塑造成一张貌似甜美的小脸。初始共事,话少,与众多叽叽喳喳的北京姑娘不同,没有话的时候,总是以透着骨子冷的似笑非笑,嘴角微微上翘,以颇有教养的气质,让人无可挑剔却不可亲近。

正值公司鼎盛时期,完成B轮融资后,公司财大气粗,财经媒体见风使舵四处讨好般把公司评为年度最具投资价值的新媒体。在他们眼花缭乱的数据对比、成长曲线和一边倒的如潮好评中,公司借机大力传播,俨然广告业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或许得益于公司用银子砸下的短期暴涨的知名度,或许得益于乔乔的资源积累,她一口气签下数个大单,在所有人不看好我负责的客户六部,第一年我们业绩跃居前三,一举击败其他七个客户部,这个二十多岁的北京姑娘,居功至伟。在粘上毛个个比猴精的广告圈子,甚至在公司内部,除了老板自己,对一介文弱书生,从未做过广告销售、从未带过团队的我,冒然掌管一大客户部,还是分管销售重镇的一方诸侯,鼓倒掌、吹寒风,极尽名利场的冷嘲热讽。

在年终业绩表彰大会上,首席运营官托尼,一个四十多岁的上海男人,发际线明显后移,“地中海”发型指日可待,居然公开表扬我及我们团队,说是地球第九大奇迹。

他曾经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老板让我掌管一个大部门:“一个舞文弄墨的,咋能干买卖的活儿,还牵头带队伍?”

在任命下来前夕,一个午餐,他在公司楼下请我吃了一碗朝鲜凉面。他连哄带吓,提议我主动放弃,“玩广告的,跟你玩文字的完全两码事儿,那是跟钱打交道,刀刀见血,不残也得脱层皮”。职场岂能耳根子软,软弱迁就?何况,听说他是在给跟随跳槽过来的前部属谋这个位置,我一口拒绝。

此后较长时间,他们习惯抱团成圈,彼此暗中递刀子,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最终,我们没有成为一个笑话,我们笑看他们的灰溜溜,在唯业绩论的广告公司,他们的业绩远远排在我们身后,都被甩几条街啦。托尼在此次表彰大会上发表一番感慨:“都说女广告人开拓业绩是靠‘三陪,陪酒陪吃陪睡;男广告人靠泡,泡酒泡钞票泡女老板。但是,今天,我被颠覆了。有男人靠泡嘴皮子,就能签单,签的还是大单。”

他指的是我,广告圈的一枚白丁。

是乔乔告诉托尼的。她试图昭告天下,我的不赖,我的与众不同。

初始,除了正常工作往来,乔乔对我怀有警惕,虽然谈不上敌意。是的,毕竟吃同一锅饭,作为上司我又不会抢下属的客户,自然不是敌人。不过,乔乔对与男上司出差,有着本能的抗拒。我带着大学刚毕业的女助理出差,一回京,乔乔就请女助理吃哈根达斯,悄然打听着我的私德。女助理最初对她的旁敲侧击懵懵懂懂,待她明白过来,女助理粗着嗓子,红着脸,嚷着抗议:“乔乔姐,你咋这么想着我们老板呢?”

许多日子后,乔乔才告诉我,她从小就对男人不信任,得益于她爸爸“谆谆教诲”,不要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不要图男人的蝇头小利,不要与男人单独相处,要学会自爱、自立……对女儿呵护备至的爸爸后来患上严重抑郁症,担任着副部级大型国企副总的高位,一次工作会议后,坠楼身亡,从二十七层高楼,像鹰一样,张开双臂,扑向大地——从小叽喳个不停的乔乔,自此沉默寡言,习惯用眼睛洞悉这个世界,变得有主见了。

没错,我是广告业白丁。当我签下第一个大单时,久经沙场的那帮总监们瞠目结舌。随之各类猜测、流言飞起,有说靠巨额回扣,有说靠硬关系引荐,对方不敢不投放,也有说对方是女老板,瞧瞧汪春水那一米八的大块头,那美国超人般大胸肌……还不如直接说色诱客户更加直白了当。我的女助理四处辩解,她的上司靠的是三寸不烂之舌。但是,在这个被所谓潜规则惯坏的圈子里,谁相信童话般的真实?

我对各种蜚语耸耸肩。乔乔也将信将疑,决定一探虚实。约谈苏州一家新资源食品客户时,乔乔主动申请跟我同去,说女助理太年轻,这个单子很重要,是我们部门也是公司能否打开长三角区域市场的敲门砖。我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无非是想验证女助理传言的真伪。也想看看这个圈内白丁上司的货色。我一口应允。

酒局上,我主动挑起话题,有关台海。本来处于应酬式,态度不咸不淡的新资源食品李老板,突然來了兴趣,几口红酒下肚,借着缓缓上来的酒劲儿,我们对侃着林洋港(蒋经国得力助手)、马鹤凌(马英九的父亲)的大陆情结、蔡洁生(蔡英文生父)的妻妾成群、鹿港小镇、外婆的澎湖湾等,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的战事。还谈及一个89岁高龄的远征军战士,现缅甸游民,回到河南故乡,吞吃一把土,流尽五十多年对故乡的思念。

“他抓起一把土,就往嘴里塞,还咬的蹦儿响。”

“是啊,一姑娘赶紧递上一瓶矿泉水,打开瓶盖子,让老兵爷爷漱口。”

“他哪儿是漱口啊?是就着水一口吞下去,像喝水吞药片一样。”

“然后大家手忙脚乱,上前捶背,有喊吐出来……你瞧老兵怎么说?”

“‘我离开老家五十多年了,天天念着,我吞口土要带回缅甸……”

一旁中规中矩的乔乔听的惊心动魄,她几次端起酒杯子要敬李老板,几次放下。我在醉意朦胧中感受到了她此时的神情。

“哎呀,你咋知道这么清楚?”李老板像是想起什么,突然盯着我问。

“您咋也说的这么细致?”

“我是老兵爷爷的侄孙子。”

“我是志愿者,从云南中缅边境关口接老兵爷爷,一路护送回河南。”

“哎呀,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穿着黄背心的,胸前写着志愿者的那个瘦高青年?”李老板恍然大悟,盯着我看半天,“你现在胖了!”

我适时跟进:“你就是那个忙前忙后,负责接待各路来宾的大叔?你有白发了。”

乔乔恰到好处的接过话茬:“这可是天赐缘分!”李老板看了她一眼,点头应和说:“可不是吗?革命友谊啊,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乔乔顺势给我们一一斟满,她以茶代酒,敬抗战老兵的思乡深情,敬志愿者们的人伦慈悲,也敬我们俩“他乡遇故人”,我和李老板站起来相拥碰杯,一饮而尽。随后,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我们抱头痛哭。

那位缅甸游民是他的叔伯祖父,当年坚持不打内战,没有跟随孙立人率领的远征军回国,留在缅甸,无国籍无身份,他在祖国的边境,在回首故乡中望老……

第二天乔乔替我签下大单。事后,她竖着大拇指:你们聊的话题那么高冷,说着与业务毫无关系的话,李老板却二话不说盖章签字。

磕这个客户,公司同事前赴后继了大半年,无功而返。我笑而不语。我从包里拧出一堆资料,递给她,关于这家公司和公司老板的众多媒体报道、众多场合讲话、公司竞争力SWOT分析,李老板前世今生和个人好恶,甚至公司内部刊物……这些详尽的资料信息,简直就是一部企业传。乔乔看后,会心的一笑,说你学的还挺快。原来,这些都是我跟她学的,商业情报战,精准打击。乔乔做事认真,展示给客户的PPT做的一流,能洞悉客户的需求,就像她能把一块五花肉做成酱香五花肉、红烧五花肉、蜜汁五花肉、香煎五花肉、香辣五花肉……什么样的客户,就端出什么样的菜,这些个性化方案定制,往往一击而中。而初涉商场的我,对这些七七八八的,几近白痴。

乔乔有着做销售的天赋,她经常提醒同事们事前认真做功课,预则立,不预则废,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她开着我的玩笑,偷学成才,你可以出师啦。

我笑说,当年杨露禅偷学太极,自成一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半揶揄半夸奖地说,有些人就是喜欢顺着杆子往上爬。

其实,磕这个单子,有很大的运气成分。迎送他叔伯祖父从缅甸回乡探亲的那次公益活动,当年还是媒体记者时,我积极参与了关爱老兵的志愿者活动。不过,我事先没有告诉她。

运气不好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运气一到,胃口就好,吃嘛嘛香。老板把公司一个潜在的但“老大难”的客户塞给我,我迷迷糊糊的接下任务,全公司听了哗然,有的甚至等着看我的笑话。原来这家上海饮料公司负责广告投放的男总监,贼眉鼠眼,眼神阴郁,看人总像上辈子欠他很多钱,广告圈子年轻同行们望而生畏,色诱钱诱甚至上老虎凳,软硬不吃。每个人都有弱点或有所好。但是,圈子里没几个人知道,除了一直与他保持往来的那么几家广告公司,广告圈子人人是狼,他们怎么可能告诉你,岂能容你抢食。只有乔乔认为我行,鼓励我。

硬着头皮,霸王硬上弓。一个注定吃力不讨好的小饭局。乔乔在侧,我硬着头皮跟总监对白酒,一杯下去就头晕脑涨,我借题聊着酒精在体内的“旅程”,由乙醛脱氢酶、乙醇脱氢酶缺乏导致的酒精对躯体伤害的机理,进而聊到了科学,不知不觉聊嗨了。我瞥一眼,看到乔乔一脸冬日放晴,甚至流露出惊喜,我知道了,开局不错。乔乔适时插话,助长我们的谈兴。我们聊好奇害死猫,聊薛定谔的猫实验,验证着这个非线性世界的不确定性……我们赞同着线性是一种理想状态,是孤独之岛,而非线性则是汪洋大海……他喝白酒,我以茶代酒,一杯接着一杯,碰的杯声飞溅,喝的世界尽在掌握,直至酒店打烊,意犹未尽。男总监大着舌头说,其实,我们早就想投,银子都准备好了。但是,这个圈子,就没见过明白人,全是肤浅不堪……

再次拿下。其实饭局上的话题,这些于我,爱看闲书的理工科院校出身的普通毕业生而言,算是务了一次正业而已。

乔乔则总结说,这叫场面阅读能力,了得。我笑说这叫瞎猫碰上死老鼠,碰巧了。

乔乔纠正少不更事的女助理的说辞,汪总靠三寸不烂之舌,其实靠的不是口才,而是用心。

托尼说你们是黄金搭档,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如此平衡,切勿异心,心思一动,万劫不复。托尼说着这句话,像过来人见多识广般,拍拍我的肩,以示告诫。

我明白,他担心我对乔乔动心思。

其实,他的担忧没有错,我对乔乔是动了心思。乔乔大长腿,皮肤白皙,清新脱俗,是我喜欢的那款。不过,大学一毕业她就把自己嫁了,成了绝缘体,绝不给其他任何男人机会,更遑论非分之想。

大家笑她这事儿做的决绝,在虎狼成群的广告圈,这做派岂能不招人恨不惹是非。

熟悉后,我们处的有点儿像哥们,没有上下级的羁绊,无拘无束,开始有些口无遮拦,说话没大没小。我曾经厚颜无耻地向她求证横踢前老板的那事儿,她眼角上翘,似笑非笑,挑衅般斜眼回应:“要不你也试一试?”

乔乔是地道北京女孩,有自己的绝活儿,做事泼辣、局器,说做就做,绝不拖泥带水。给客户执行时,生怕辜负了客户,绝不糊弄。这些年,她到哪儿,铁杆客户投放就跟到哪儿。乔喬说,好销售一定是让客户感觉“我是来帮你的”,而不是让对方可怜可怜你。乔乔看似冷若冰霜,一交上朋友,则大大咧咧,话痨话密,粗中有细,内心热情似火,能记住客户喜好,总是在不经意间能给客户意外之喜。一个甘肃客户,家里的老人夜患急病,当地医院束手无策,临床生理状况不允许转运北京,路途遥远,怕出意外。乔乔获知后,动用家族关系,连夜带领专家赶赴会诊,患者转危为安,客户感激不尽。

在广告产品同质化严重,同业竞争惨烈的市场,乔乔“抓住用户的痛点,满足用户的需求”,但她绝不会陪客户上床。

喜欢一个人,隐藏再深,也有暴露的一天。在部门给部属分配新客户资源时,我给乔乔分的是优质客户。广告销售大多女性,且年轻貌美,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个女下属向她男相好——公司公关部门总监,也是我一好友——投诉我偏心。年终表彰大会上,部门评选优秀员工,评优与大额奖金挂钩,我果断上报了乔乔。年会当晚,乔乔上台领奖时,最初投诉我偏心的女下属率众当场退席抗议。

对于我的偏爱,乔乔心领但不附会,与我保持若即若离。

终于有一天,一次“意外事故”让我们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那次去武汉答谢乔乔的客户,她拉上我作陪晚餐。看到三瓶高度白酒上桌,我心里就直打哆嗦。客户老总年长我十岁,正值壮年,对乔乔有着“那个意思”。饭局上,客户对半路杀出的我这个“男上司”如鲠在喉。

酒过三巡,我面红耳赤,费力眨巴着眼,不胜酒力暴露无遗。此时,客户大开杀戒。他气势磅礴对我扬言,“你喝一杯酒给你追加100万投放”——其实他足够丰厚的年度投放预算圈内皆知。天啊,再一杯酒下肚则面红脖子粗,两杯酒则软瘫在座,三杯酒胡言乱语、现场表演喷射。当晚白酒是鄂东广济农家酿造的烧谷酒,酒精度至少53度,客户私藏多年,此次倾藏而出,浓烈、醇厚。每杯二两。凭着年轻气盛,我打算站着灌酒,躺着进医院,输液打点滴以渡难关。

此时,坐在一旁半晌不语的乔乔,腾地站起来,把五只酒杯在桌上一字摆开,说,“我代喝,两杯折算成一杯”。

客户老总瞅瞅乔乔,又瞅瞅我,勉强同意。当晚,喝了八杯白酒,乔乔烂醉如泥。

那晚,她呕吐一地,我擦洗,喂苏打水,盖被子。她似梦似醒中喃喃吐着词,我仔细倾耳一听,顿时电流穿过,虎躯一颤。

她喃喃自语的是一个人名字:汪春水……

是的,我的名字叫汪春水。

那晚,我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看着她,静守了她一夜。那晚,寒风在窗外呼啸着,拍打着树枝,我听出了音乐的旋律。

第二天,乔乔睁眼看到我,和衣一夜未眠。她第一句话就说,“春水,我喜欢你。”我揉揉眼说,“我们都是已婚人……”

她伸手一下子封住了我的嘴。

那次酒醒,乔乔陪我回了趟鄂东老家,也是唯一陪我回老家的北京女孩。在老县城,她跟着我参加同学聚会,在粗糙的KTV唱歌,在寒意中逛长江大堤,吃夜市烧烤,乔乔活脱脱的自来熟,几杯酒下肚,就跟他们处成了哥们。几天下来,一时不知魏晋,不思归京。

她说,太羡慕你有这帮朋友啦。长江大堤,孤帆江影。在闪烁的灯火和寂寥的星空下,此时,在旷野中接吻,在星空下拥抱,该会多么应景!

喧嚣之后,她跟着我一路颠簸,搭乘中巴到镇上,从镇上改乘摩托车,绕山路,回到生养我的小乡村。我们站在土砖垒就的老房子门口,看到老土屋年久失修,无人居住,左侧有雨水冲垮的土房,废墟上野生藤蔓肆意生长。我抬步上前准备推开虚掩的木板门,一抬头不小心就撞着门楣上纵横交错的蜘蛛网,满脑门黏糊糊的蜘蛛唾液……我触电般紧急后退,就像走丢的游子,有着家门不能入的仓惶。

我尴尬地偷看了一眼乔乔。她没有表示出对一个出身贫寒上司的鄙夷,而是看着眼前的周遭,眼里泛泪。她流露出的,我读到的是敬意。

乔乔痴迷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满满都是她从小熟悉的京味,上一辈人正值青春荷尔蒙爆棚,半大孩子们四处游荡、碴歌、溜冰、拍婆子(泡妞)等,青春叛逆,他们从家里偷着粮票和钞票,跑到“老莫”撮一顿……我们不约而同聊到了“老莫”,一拍即合,一定相约去吃“老莫”。

谁知道,吃“老莫”是我们分开前最后一顿晚餐。

融资数亿的健康新媒体公司在一年半的时间极速衰败。创始人身陷职务侵占或关联交易转移资金的丑闻,投资人追讨投资款,公司遭遇断崖式崩盘,降薪、裁员,客户流失。我担任总监的客户六部,员工被勒令全部裁光,只留下光杆司令的我和一名助理,负责催收应收账款和善后。财经媒体落井下石说,一颗新星在火箭般升腾中跌落,上市之路戛然中止。

当然,我和乔乔也是还没有开始就戛然中止。

曾经一个晚上,我们借机探望来京开会的客户,他们住在郊区的九华山庄,一个远离市区适合暧昧的地方。乔乔提前在那儿预定了一个大床房。在房间里,我至今记得乔乔火辣辣的目光,燃起我们彼此的情欲,但在最后时刻我们终止,什么也没有干,在大半夜退掉房间。

是一番对话浇灭了我们的进一步。

乔乔说:“春水,你爱你老婆吗?”

“爱。”

“你爱你老公吗?”

“不爱。”

乔乔说:“你想吗?”

“想,但不敢。”

“我也想,也不敢。”

“为何?”我好奇了。

“我怕我们上床后,我彻底黏上你,我了解自己,会时刻缠着你。我知道那样不好,我做不到不缠你。”

此时,尽管情欲在彼此内心噼啪燃烧,理智最终占了上风。

我问她:“我爱你吗?”

乔乔说:“绝对,春水,你爱我,从你眼神里能读出来。”

“怎么可能?”

“相信女人。女人的第六感,能读出你的灵魂。”

我故意摇头否认:“我爱你的性格,而不是身体。”

“不要否认,要遵从内心。”

“你看,我竟然能克制得住,没有和你上床。”

她愣了愣,突然嚎啕大哭。

暮春。北京的春天短暂,刚脱下厚重的羽绒服,换上春装,没几天就会阳光暴烈,夏天赤裸蛮横,蹄铁生风而来,碾压春天。

“老莫”是我们最后的晚餐。她办理了离职手续。我们去颐和园,然后买了慈禧水道全票,在昆明湖南如意码头上画舫船,游到紫竹院换乘,抵达北京展览馆,在皇帝船码头靠岸。一路波光粼粼,一路无言,我们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日益清澈的环城河,紫竹院婀娜多姿的杨柳拂水,一派“江南风光”。临下船时,乔乔神情忧郁,她望着清澈的水面,说:“我想江南,想你的老家了。”我一时凝噎。

“老莫”在北京展览馆,典型苏式建筑,全石材外立面,高大门厅,厚重大门,就餐大厅极其敞亮。超高的天花板,如进入了博物馆。我要了罐焖牛肉,俄式牛排,红菜汤,冷酸鱼,鹅肝等。

服务员陆续上菜。乔乔神情落落寡欢,目光跟随我起起落落,一直盯着我,不移开半晌,看得我坐卧不安,心里直打鼓:今天她怎么啦?

乔乔问我接下来怎么打算?

“是问我工作吗?”看着她点头,我说出了新意向,“不想打工了,我料理完后事,就出来创业。”

她摇摇头,表现着不屑的表情:“你创不了业。”

“怎么可能?”轮到我吃惊了。从一个爬格子的转型成大销售,业务做的像模像样,商业谈判少有失手,公司失败不代表本人不行。她可是见证人啊。

服务员上了最后一道餐,满满一桌,罐焖的牛肉香味儿飘进了鼻子。

“创业九死一生,需要豁出去九条命。”她忽而像一个智者,洞悉世间真理,掌握人生钥匙。

其实,这些道理谁不知道啊?自古云富贵险中求。一个做地产商发家的大佬那句“什么清华北大不如胆子大”被多少人奉为圭臬,机会都是闯出来的。

我满不在乎,自诩自己运气好,不需要九条命,一条命就行。

她盯着我看,看的我有些不自在。她语气笃定抛出一句:“因为你豁不出去。”说完這句话,她也不招呼我,叉着一块牛肉就往自己嘴里塞。

把我愣怔在一旁,琢磨半天。为什么要豁出去九条命?怎么就认为我豁不出去?

她在放开肚皮吃,不讲品相地吃,吃的花枝乱颤,吃的腮帮鼓起。

她说:“汪春水,在你面前,我也不想那么多,豁出去了。”

我说:“不要着急,慢慢吃。以后有的是机会,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她说:“没有以后了。你看,我都不顾及丑态百出,我就没有想过有以后。”

她又说:“我爱你,更爱你的思想,我怕以后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了,让我一次性看过够吧。”

她停止吃喝,双眼盯着我,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旁顾了一下左右,然后转头故作轻松地对她笑说:“别乱说,这个城市也就那么大,想见还不容易?一个电话,不愿意打电话就一条私信的事儿。”

她自言自语般,“我心很疼,我很早就对人性失望,从我爸妈离婚,从我爸爸跳楼,从我家里那位出轨……”她哭着说,“也只有你,让我感受着人性的温暖,看到了希望。可是……”

我心里一沉,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一股冲动怂恿着我,真想抱抱她,给她温暖,给她希望,给她安全的避风港。男性的保护欲,霍然升腾。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知道内心害怕什么,怕伤害她,因为一切不可能有任何结局,也更怕伤害自己,因此失去爱的能力。我相信爱的力量,源于痴情而专一。

她低头沉默半晌。然后她抬头对我说,“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得如实回答。”

我说好。

“那晚,你为何克制着,没有……?我感受到了你身体的膨胀,还有眼睛里的欲火。”

“……”

“是怕我缠你吗?”

“不是。”我吞吞吐吐,然后一番道貌岸然,连我自己都听出来了“假”:“爱不意味着就要破坏,我们有婚约在身,痛苦的一次性燃烧不如持久的安静品尝。”

“你是狡辩。你胆小如鼠。你活的没有自己。你是精致的利己主义着……”说着说着,她说不下去了,掩面哭泣起来。

我一下子慌了神,四周看了看,有人往这边伸了伸脖子,然后在与我的目光仓促地对视了一下后,又低头吃着他们盘中的美食。

乔乔哭声压抑着,双肩轻微耸动,像一个无助的人。她抬头避开我的目光,越过我投向身后,说出心中的遗憾,“以后,这辈子,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男人了。”

我抽出桌上的纸巾,递给她。

喬乔站起来,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痕,看了我最后一眼,说:“汪春水,我走了,再见。不,再也不见。”

她在我口中叼着一块炸猪排的愣神中,转身疾步而去。

再次听到乔乔,是在三年以后。

从那家健康新媒体公司出来后,我一头扎进了移动互联网创业,与原来的广告圈断了联系,包括乔乔。当年蛊惑我进入广告圈的那位北京哥们碰到过我,揶揄着我说:“哎哟喂,北京姑娘不好惹吧,被乔乔给甩了吧,嘿嘿。”

他一副先知先觉般神气,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我笑而不语。其实,我会在闲暇时候,习惯性地翻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或者在脑袋放空的时候,手指情不自禁地在手机按键上敲出她电话号码的数字——最终放弃了拨打。

我还挺想念她的。

创业初期顺风顺水。第二年我们的商业模式被媒体青睐,以创新典型四处获奖,曝光率颇高,我戴着嘻哈帽的照片还上过一家财经杂志的封面。

有一天晚上,我和合伙人在国贸三期第八十层云酷酒廊陪俄罗斯客人喝着咖啡,谈着斯文的话题,透过玻璃窗俯视窗外三环路上车流,宛若一条条蠕动的火龙。那时身在北京第一高楼,谈着国际生意,整个人身陷莫名的亢奋。这个时候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接通了,但是半晌没有声音,我喂了多次,对方没有应对。明明是接通了的,我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的轻微喘息。在我恼怒的即将挂上电话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一个字的回应:“嗯。”那个回应的声音是个女声,似曾相识,语气干净没有拖音,犹在耳畔。我想到是谁了,“乔乔?”可惜,一声“嗯”之后,对方比我先挂了电话。

正值春风得意,周遭喧嚣,我很快投入他们热血的笑话,就忘了电话这茬儿。

乐极生悲。在创业第三年,公司遇到很大的坎儿。从最初十多人迅猛膨胀到五百多号人,没有把握住发展节奏,导致资金流动性枯竭。恰值资本寒冬,贷款无门。

不遭受灭顶之灾,不经历锥骨之痛,创业岂能随随便便成功。可惜,我明白这句话时,已经身处生存或死亡的边缘。

隐约记得当初创业时,乔乔信口说的那句话,创业几乎九死一生,需要九条命的。我还记得,她说了,需要豁出去。

当时,我还在心里不以为然,以为她信口开河,在跟我斗气呢。

这丫头,咋就那么乌鸦嘴?乔乔……她现在哪儿,在干嘛呢?她还好吗?

我豁出去了。说服了家人,把欢乐谷一套自住的三居室拿到银行抵押贷款,给员工发工资。合伙人卖掉了大奔,开始挤地铁上下班。我们管理团队三个月没发工资了,他们给我鼓劲儿,说相信我,能带领大家渡过难关。

压力山大。我开始失眠,也开始掉发了。

我们曾经在一路凯歌时傲慢地拒绝了一些闻讯找上门来的风险投资。待我们有求于他们时,他们溜得比风还快。我们像祥林嫂一样,四处上门寻求融资,大多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我们。傲慢、亢奋、卑微、失落,就像品尝春夏秋冬在我们身上蔓延、交替。

风险投资都长着势利眼,只会锦上添花,绝不会雪中送炭。

幸好,我当年做媒体记者时一个部属转型在一家赫赫有名的风投做到了投资总监,他带领团队对我们项目进行了挖地三尺的尽职调查。他们所有投资项目要过投资审查委员会,实行多数票制。对我们项目,他们内部在讨论阶段就发生了严重分歧,有的喜欢的不得了,给打了满分,有的则打不及格。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创始人在炙手可热的行业竟然把公司带到这种境地,其能力和信用将面临严峻考验。

创始人指的是我。

放手一搏。投资总监哥们在我强烈威逼利诱之下,他拿着我的公司项目上了投审会。

那天早晨,我们创始团队在办公室里,等待着最终宣判。窗外的阳光从早晨的霞光万丈,逐渐西移,到黄昏的余晖透过窗玻璃射在室内一排绿萝上,浮着模糊不清的光晕。我们的心情也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煎熬,一如夕阳的余晖。

终于迎来了好消息,以一票微弱的优势胜出,获得投资。当投资总监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告诉我结果时,我向一旁沉默的创始伙伴们伸出V字形胜利手势。办公室里瞬间掀起一片欢腾声,闻讯闯进的管理团队,他们在我宽敞的办公室开启了一瓶大香槟,碰杯庆祝。

投资总监说:“你知道关键时刻多凶险嘛?投票前一周,我以自己过往成功的业绩,成功游说了九位投审委的四位投审委,四位反对,一位独立投审委在外出差。恰恰是她,在关键时刻,她说了三句话,说关注这个项目三年了,她投出了决定性赞成票。”

我颇为好奇,问:“说了哪三句话?”

“‘我认识他。我了解他。我信任他。”投资总监在复述现场,然后卖了一个关子,“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一时发懵。这家投资公司我只认识他一个人,还能认识谁?

“是一女的。”他略带轻松的调侃,“你厉害啊,竟然潜伏了这么一个大家伙,关键时刻出手。我完全蒙在鼓里,你这家伙!”

我屏声静息。

他说的那位投了关键一票的,是乔乔。

那晚,我一个人又去了“老莫”,要了一桌子西餐。“老莫”依旧,多了二老一少,来自俄罗斯的一家三口,男的拉着小风琴,女的张开大嘴,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女孩翩翩起舞,一首老掉牙的苏联歌曲,伴随着我含泪啃下一只炸猪排……

我掏出电话,拨通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你好,北京姑娘!”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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