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与种族的纠缠

2019-03-12 22:39叶攀
中国图书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美国黑人种族主义阶级

叶攀

美国是当今世界的头号资本主义强国,然而美国却在很长一个时期内是世界主要发达国家中工人运动最弱小的国家之一[1],或者说美国是世界主要发达国家中阶级叙事和由阶级叙事激励的社会运动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与此同时,赤裸裸的白人至上主义也就是种族主义在很长一个时期内主宰着美国社会与文化,种族主义对美国白人工人也颇有影响。那么,上述这种状况是如何形成的?或者更具体地说,阶级和种族在美国社会是怎样相互作用的?这种状况又对美国社会,尤其美国工人(无论黑人还是白人)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呢?美国学者从各方面对阶级、种族以及阶级与种族问题的纠缠进行了很多讨论,对这个问题做出了有力的探索。摆在我们面前的《阶级、种族与马克思主义》(Class,RaceandMarxism)就是其中之一。本书作者戴维·略迪格(DavidRoediger)现在美国堪萨斯大学历史系任教,长期研究美国阶级和种族问题,除了本书之外,他还著有《差异的生产:美国历史上的种族与劳动管理》(TheProductionof Difference:RaceandManagementofLaborinUSHistory),以及《白色种族的工资:种族和美国工人阶级的形成》(TheWageofWhiteness:Raceand TheMakingofUSWorkingClass)等。

美国阶级与种族的纠缠

本书不仅是作者本人的探讨,也探讨了美国马克思主义者和其他思潮的学者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本书分为两个部分,六章。本书第一部分主要是作者对其他学者的研究的讨论,以及对作者朋友的纪念;本书第二部分则是作者对美国历史上阶级与种族关系的简要回顾,以及对于美国黑人底层和白人底层之间能否达成团结,共同反抗的思考。虽然本书并不是理论专著,但是本书仍然涉及了美国阶级与种族纠缠问题的核心,可谓言简意赅。笔者以为,这是本书的贡献所在。

如前所述,阶级与种族问题是美国学界的热门对象之一。本书作者在第一章中对相关著述做了评价。略迪格在本章中着重批评了冷战后,尤其是近年来一些从阶级和种族这两个范畴上退却的自由主义和部分左翼的学术研究。在略迪格看来,这些研究远离了种族这个范畴,但是并没有因此接近阶级。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遮蔽了、模糊了现实社会中的权力关系,就美国社会而言,就是忽略了美国社会中的白人至上主义。很明显,在作者看来,这个理论路径是失败的。作者也指出,2005年卡特琳娜(Katrina)飓风造成的问题是美国社会所面临的、由新自由主义导致的种种问题的最极端形式。反对这次飓风造成的问题不仅要反对战争(也就是美国驻军在伊拉克进行的一系列战争),而且要反对种族主义,以及资本主义。笔者以为,这是作者在本书中要强调的重点,笔者也完全同意作者的观点。

长期以来,美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界对美国种族问题进行了无数分析批判。在下一章中,本书作者探讨了其中的一部分。一直以来,美国白人工人的种族主义倾向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例如,米歇尔·拉蒙特(MichelLamont)在《劳动人的尊严》(TheDignityofWorkingmen)中就指出,美国白人工人在批判美国的资本家等上层的同时,也具备种族主义的观念。在政治上,美国白人工人在美国大选中往往倾向于美国共和党等右翼也是引人瞩目的。20世纪80年代里根与老布什的当选就有这个因素。这个状况也成了美国学界,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学者研究的動力。当然,在笔者看来,这个状况也有美国白人工人对美国工会[2],以及长期把控美国工会的美国民主党的失望的影响。研究这个问题的萨克斯顿(Saxton),特奥多尔·阿伦(TheodoreAllen),诺埃尔·伊格纳蒂耶夫(NoelIgnatiev)等学者不仅仅是在书斋里活动,他们也从事实际的社会运动组织工作。这些活动也和他们的学术研究相辅相成。同时,如作者指出的,美国黑人的抗争也是形塑上述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因素,这种抗争也使得部分白人工人出现了“思想内战”。另一位学者詹姆斯·巴尔德温(JamesBaldwin)则讨论了来自欧洲的穷人移民是如何“成为白种人”,也就是说被美国“主流社会”吸纳的。

从被绑架到美洲大陆以来,美国黑人前赴后继地对美国的种族主义制度进行了抗争,美国黑人中也诞生不少杰出的知识分子。这些黑人知识分子也影响了白人中的进步乃至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杜波依斯(W.E.B.DuBois,1868—1963)就是其中之一。杜波依斯是美国黑人运动的杰出人物,著有《美国的黑人重建》(BlackReconstructioninAmerica)和《黑人民歌的灵魂》(The SoulofBlackFolk),等等。他也是美国黑人运动中的激进派,获得过列宁和平奖,晚年因为对美国的失望并且其护照被美国政府收回而移居加纳。保罗·罗布森(PaulRobeson)则是同期美国黑人激进派另一个著名例子[3]。虽然美国在本土以外的地方鼓励比如南美军政府所做的那样采取直接的暴力手段[4]对付左翼运动,但是在美国国内,美国社会对待这类知名人物的手段倒是比较文明,一般通过排挤、没收护照等办法“默杀”。例如,同样是黑人运动领袖,杜波依斯和罗布森在美国媒体上的出现次数就远远不如美国主流的宠儿马丁·路德·金[5]。作者描绘了杜波依斯遭到美国学界和主流媒体封杀的状况。前述的萨克斯顿和阿伦就是通过美国共产党等“异端”渠道接触到杜波依斯思想的。在20世纪,结合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伊德学说的思潮风靡一时,著名的德国法兰克福学派就是代表,本书作者也是其中的一员。

如前所述,长期以来不仅美国黑人一直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奋力抗争,美国白人中的一些知识分子[6]也打破了种族界限而为美国黑人事业出力。本书第四章里,作者略迪格就回忆了这样一位知识分子,也就是作者的朋友乔治·拉维克(GeorgeRawick)。拉维克早年曾经参加过美共的青年组织,后来加入了沙赫特曼(MaxSchachtman)的独立社会主义联盟(IndependentSocialistLeague),并一度成为C.L.R.詹姆斯(C.L.R.James[7])的助手。作者回顾了拉维克的学术和政治活动。从20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拉维克逐渐开始打破种族界限和黑人知识分子、黑人工人交往,并最终以美国的奴隶制,或者说,美国黑人的斗争如何塑造美国历史作为其研究的重点。作者认为,拉维克是美国老一代左翼和新左派之间的桥梁。

种族主义渗透到了美国社会的各方面,美国企业不可能幸免。美国企业还是种族主义的渊薮之一。本书第二部分的三个章节中,作者讨论了种族和美国企业的管理问题。毫不奇怪,这种管理手法来自美国南方。根据作者本人和伊丽莎白·埃施(ElizabethEsch)的研究,美国南方种植园主们发展出了一整套种族主义管理意识形态。这种管理手法贯穿从挑选奴隶到生产,以及奴隶生育的全过程。这种管理手法的起点就是以武力剥夺印第安人的土地和其余财产。在这种管理手法中,黑人奴隶不被视为人类,而是被当成和动物、植物一样的财产。不用说,这种管理手法以“关心奴隶们身体健康”的名义预设了种植园主们的家长态度。在很长一个时期里,美国南方种植园主们都成功地把这种管理手法贴上了“现代”标签加以推销和辩护。

大家都知道,经理在美国企业中举足轻重,那么美国种族主义体制和经理也不可能脱离关系。作者以20世纪初期里贝(ErnestRiebe)所画的系列漫画“布洛克先生”(Mr.Block)中的一幅为例探讨了美国经理在种族主义体制中的作用。这幅漫画中,经理“布洛克先生”系统地在不同民族和肤色的工人中搞分而治之,挑拨他们互相竞争。除此之外,20世纪初期的美国学者康芒斯(JohnR.Commons)也把管理和种族联系起来讨论。近年来,许多马克思主义学者也对种族和阶级之间的纠缠进行了研究,如加拿大的迈克尔·莱博维茨(Michael Lebowitz)和孟加拉国的迪佩什·查克拉巴蒂(DipeshChakrabarty)。根据作者的研究,从殖民地时期起,美国殖民者们就发展出了一套意识形态。在这种意识形态中,美国白人被视为天然合适的管理者,他们的对象不仅包括了自然资源,也包括了黑人奴隶。在19世纪的美国南方,是种植园为工厂提供了“管理模式”。这个时期的美国种植园主们也通过黑人的所谓“特质”,把黑人设定为“无法管理”,以此“驳斥”废奴主义者们。这些种植园主们还试图把黑人组织成团伙,以此驱赶他们劳动。不奇怪,这些种植园主们还发展出了一套“科学”的,甚至所谓“种族发展”的意识形态来合理化他们的行为。到了19世纪30年代,脏活累活和危险的工作都被贴上了“黑人”标签,成了黑人“特有”的工作。艰苦的工作甚至被称为“黑鬼”工作,从事这些工作的白人移民也被称为“白人黑鬼”(whiteniggers)或者“爱尔兰黑鬼”(Irishnigger)。很明显,这里的“黑鬼”的含义已经超出了种族和肤色的范围,而成了阶级的标志。

美国是一个颇为崇尚科学的国度,也是一个种族主义理论极为发达的国度。医师萨缪尔·卡特莱特(SamuelCartwright)就发展出了一套“科学”的种族主义理论以应对美国废奴主义者们对奴隶制的批判。在这种理论中,美国黑人奴隶的逃亡被称为“漫游症”(drapetomania),美国黑人奴隶们通过磨洋工等“弱者的武器”进行的消极反抗则被称为黑鬼感觉迟钝症(dysaesthesiaaethiopica),而且,这两种疾病都是黑人的种族劣根性所在。卡特莱特还从《圣经》和“科学”中得出结论:黑人的种族本能是在白人面前卑躬屈膝,而美国奴隶主们的皮鞭等“管理措施”是“治愈”这种本能的唯一办法。顺理成章地,在卡特莱特炮制的理论中,奴隶主们垄断了有关黑人的知识。当然,捍卫奴隶主们的权力权威本来就是卡特莱特理论的目的。卡特莱特在1863年撒手人寰,不过此人的理论对其后美国南方之外的白人至上主义影响甚大,其理论不仅促进了整整一个奴隶产业的形成和发展,而且也被日后的美国种族主义者们频繁引用。虽然南方在战场上失败了,但是熟悉美国历史的人们都知道,这类“科学”的种族主义理论却从未退场,而是反复出现,著名的《钟形曲线》(BellCurve)就是其近期代表之一。

除了卡特莱特之外,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Melville)的小说《骗子》(TheConfidenceMan)中讽刺的对象则是这个时期美国种族主义管理的另一代表。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期美国南方种植园主们企图引进中国“苦力”代替黑人。他们的想法日后在美国铁路修建过程实现了。不过,美国资本家引进华工的举动又进一步刺激了美国种族主义的发展,也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排华法案》。

南北战争虽然以美国南方的失利而告终,但是这种种族主义管理手法并未随之终结。事实上,在美国把菲律宾夺为殖民地之前,许多美国南方的前种植园主们就在太平洋岛屿上通过掳掠人口和“管理”大发其财。在美国的扩张过程中,白种人是唯一能够进行科学管理的这种意识形态也大行其道。而且,种族主义的管理手法和泰勒制这样的“科学”管理手法在美国企业中并行不悖、相得益彰。

这种管理手法也不仅仅在美国国内实施,而是通过无数美国工程师成了美国向外界输出的“价值”之一。其主要输出对象,一个是白人南非的矿山,另一个,就是那个时代的中国。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也就是日后的美国总统正是在海外实行这种手法的美国工程师之一。这些“先驱”们所播下的种子也早已在白人南非等地生根发芽。

很明显,美国统治阶级上述这种分而治之的管理手法(不限于企业)的一个结果就是美国黑人和白人底层群众之间长期的对立。这种对立毫无疑问使得美国黑人与白人底层群众之间的团结变得不容易。例如,“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Matter)运动[8]就是其表现之一。作者并由此讨论了历史上美国劳动者们的团结。笔者以为,这是本书的另一个重点。当然,正如美国历史表明的,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容易的。

笔者的一点想法

很明显,阶级与种族的纠缠在美国导致的结果就是危机被转嫁到白人以外的其他种族或者民族身上,白人底层也没有真正免于包括新自由主义在内的社会分化机制的作用。阶级与种族纠缠的结果就是阶级分化和种族主义同时强化。这无疑是一个恶性循环。一个时期以来,国内有的学者把美国工人运动的不振归结为美国所谓的“公平”,但是,从略迪格,以及略迪格引用的诸位学者的研究来看,这个观点是十分值得商榷的[9]。正如美国其他学者指出的,尤其美国南方从资本主义发展的一开始,就远没有一些人认为的那样“公平”,而是系統地利用“小共同体”对工人进行统治[10]。南北战争之后,美国的经济自由主义日益限制黑人新获得的公民权,将这种公民权的含义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并且日益把经济自由主义和种族主义结合起来[11]。美国南方的种族隔离制度,也就是所谓的“吉姆·克罗”(JimCrow)正是用来剥夺当时美国国内的大规模社会运动例如人民党运动的社会基础的[12]。而且,“二战”后美国的麦卡锡主义抑制了美国工人运动的深入发展[13],这也加速了美国工人运动的扭曲。从20世纪50年代起,美国城市中的黑人贫民窟问题就日益恶化[14],虽然美国民权运动试图克服这个问题,但是由于各种因素的作用,美国民权运动未能真正改善美国黑人底层状况。

以往国内一些学者在评论白人南非的时候把白人南非的状况仅仅视为种族问题,而忽视白人南非的阶级关系。本书,以及本书中引用的或者美国学界的其他讨论也说明,这些学者分割开阶级和种族的做法是无法成立的。笔者以为,只有真正克服了现实中社会的高分化,阶级与种族的纠缠才能真正得以克服。西方一些人士提倡的“政治正确”在这个问题上可谓扬汤止沸、杯水车薪,远远不足以真正克服乃至改善这个问题。例如,冷战结束后,在美国的新自由主义浪潮中,黑人受到的打击尤为严重[15],同时黑人的抵抗也碎片化了[16],尤其是所谓“内城”(innercity)中的美国黑人底层(还有拉美裔的底层)也就成了“强化治安”的美国警方的主要目标,这就是上述“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根源。很明显,仅仅在主观上提倡美国白人警察“尊重黑人”“文化多元”的“政治正确”是不可能缓解,更不用说克服这个问题的。事实上,这在美国历史上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例如,南北战争之后,由于当时的废奴主义者只针对种族问题而不考虑阶级,杰斐逊式的平等主义和自由市场也很快在现实中分裂了,美国的经济自由主义日益和种族主义互相结合[17]。美国19世纪的几次大规模社会运动,例如劳动骑士团(KnightsofLabor)和人民党运动(Populism)也都因为种族主义而半途而废[18]。

当然,美国阶级与种族的纠缠不仅仅存在于本书所涉及的那些时期,也不仅仅存在于本书提及的那些研究以及本书作者自己的其余研究所涉及的时期,而是贯穿于美国社会至今为止的全部过程。例如,美国独立战争时代美国黑人发动的起义就被美国的“国父”们镇压了下去[19]。笔者以为,这个问题也是形塑美国外交的一个重要因素:美国对美国以外的尤其黑人运动的长期恐惧和镇压就是这种状况的结果之一。美国阶级与种族的纠缠,使得美国工人只能通过种族话语扭曲地提出自身诉求,这在政治上产生的结果就是美国种族主义思潮和运动的猖獗,更具体地说就是美国白人至上主义在美国政治和社会中的长期存在和兴旺。从殖民地时期起就十分猖獗的美国右翼民粹主义则是这种状况的另一个产物[20]。笔者以为,特朗普的上台,就是这种状况恶化的结果。2017年8月爆发的夏洛茨维尔事件也是一例。那么,这种状况将如何发展,是得到遏制还是继续恶化,这种状况将把美国乃至整个世界带向何方,以及,美国工人运动能否克服这个问题(当然还有其他问题),这都是值得关注的。

世界范围内阶级与种族的纠缠

当然,笔者应该指出,阶级和种族的纠缠并不仅仅存在于美国。在美国以外,白人南非,尤其白人南非的白人工人运动就是这个问题的著名例子之一[21]。事实上,白人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最初就是为了驯化白人南非的白人工人的,改良主义的南非工党就是直接当事人。这与美国更是如出一辙,转嫁危机的对象,也是黑人。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国家都是由殖民者建立的。这种状况与殖民主义之间的关系笔者以为也是值得探讨的。

不仅美国、白人南非如此,冷战后阶级与种族的纠缠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发生了。虽然“二战”后盛行的改良主义福利国家一度在西欧一些国家略为减缓了社会分化的步伐,但是,无论在冷战中还是冷战以后的拉丁美洲,还是在世界上别的国家,历史没有如福山认为的那样终结,阶级分化问题并没有(当然也不可能)因为苏联解体东欧剧变而如一些人士认为的那样不复存在。事实上,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以1973年智利政变,新自由主义开始进入政治和社会实践为标志,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里根和撒切尔执政以来,与一些人的预计恰恰相反,世界范围内的阶级分化正在不断加剧,不断恶化[22]。同时,由于冷战之后阶级叙事的退潮,碎片化、原子化的发展,以及冷战后政治的“低度民主”特性[23],阶级与种族的纠缠越来越强烈了,或者更准确地说,阶级问题越来越多地被扭曲成种族问题。

欧洲是阶级与种族纠缠的另一个重灾区。剧变之后的中东欧更是这方面的急先锋。虽然苏、中东欧的一些国家在人均GDP等指标上似乎颇为光鲜亮丽,但是只要我们深入考察一下,这些国家几乎无一例外地处于高失业率,以及相当高的贫困率之中。根据世界银行网站提供的信息,除了捷克共和国和斯洛伐克之外,中东欧各国的贫困率全部超过两位数。东欧各国的底层普遍爆发了健康危机[24]。被大陆某些学者设定为“公正转轨”模范的捷克共和国,已经成了富士康在欧洲最大的生产基地[25]。不过,这个地区的性产业倒是繁荣昌盛[26]。与此同时,中东欧国家在转轨以来有意识地贯彻了个体化、碎片化的意识形态[27]。在这些社会里,消费取代了生产,成为“认同”的基础———因此低收入的劳动者也就被排斥在外,成了被孤立的“他者”。更具體地说,东欧各国的工会和工人运动普遍被削弱了[28]。戴维·奥斯特(David Ost)就指出,由于阶级叙事的退潮,波兰的反对现实社会分化的思潮更多地被导向了右翼[29]。早在 2006年,匈牙利的青民盟和约比克党(Jobbik)就是利用匈牙利社会对于现实经济和社会危机的不满,把这种不满导向了右翼(更具体地说是以欧盟和全球化为针对对象),动员和组织右翼民粹主义政治而上台[30]并长期执政的。其余中东欧国家,如罗马尼亚[31]、保加利亚[32]等也都出现了类似的状况。苏联各国中,乌克兰在这方面尤为突出[33],俄罗斯也是一个典型[34]。这些国家的现实社会经济危机、工人运动的弱化和碎片化[35]是这种状况的成因,转嫁现实社会经济危机和高分化是这些国家右翼和美国右翼的共同目标。不过,这些国家没有大规模的黑人群体,犹太人也早已远走他乡或者被屠戮殆尽,他们的仇恨对象“因地制宜”地成了吉卜赛人等生活在当地的少数民族。近年来欧洲的移民危机也是这些国家右翼针对的对象。此外,由于这些国家(除了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以外)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普遍由“小希特勒”们进行统治[36],如当时的波兰的反犹主义就极为引人注目[37],因此这些国家的右翼们通常颇为“敬畏”传统,这也使得他们的面貌较为古老,不像美国右翼那样“现代化”,或者说不那么倾向经济自由主义。不仅中东欧各国如此,近年来右翼民粹主义在西欧各国的全面崛起也是阶级和种族纠缠的表现。无论是法国的国民阵线和勒庞,还是意大利大选中获胜的两个政党,还有奥地利的现执政党之一自由党,都是这一进程的结果。当然,太阳底下无新事,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欧洲各国右翼就已经在系统地推行类似的主张[38]。

欧美如此,其他地区也没有幸免。在东亚,也有类似的状况[39]。在非洲,情况更为严重,1994年卢旺达胡图族和图西族之间的种族屠杀就是新自由主义造成的社会经济危机被当时的卢旺达当权者有意识导向种族而导致的[40]。例如南非,虽然种族隔离制度被打破了,但是南非黑人底层的状况并没有因此得到根本改善,新自由主义的种种,如大规模分化、失业和不稳定的工作也成了南非的“标配”[41]。2015年南非爆发的驱逐周边国家黑人工人的骚乱就是这种状况的产物。尤其令人遺憾的是,白人南非时期的抗争是以黑人工人的大规模社会运动为先导的。这样一种状况也已经在政治上产生了回响。在“阿拉伯之春”的发源地突尼斯,政治制度的改变并没有真正缓解社会的不平等。于是突尼斯近期再次发生了大规模的抗议。非洲其他国家也是大同小异[42]。津巴布韦1991年之后的市场化改革也没有使得该国走上康庄大道。在笔者看来,埃及等中东国家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兴起,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例如,埃及自从萨达特时期实行“市场化”以来,社会经济长期恶化,同时萨达特和穆巴拉克政权又纵容穆斯林兄弟会发展而压制左翼[43]。土耳其的埃尔多安政权也有这方面的背景[44]。而这种状况反过来又给了一些人口实,把现实社会中的问题往某个族群头上一推了事。这样的相互激荡伊于胡底?

总之,在冷战之后,由于世界范围内的左翼运动退潮,阶级与种族的纠缠被更多地导向了种族叙事,这样一种叙事支持的就是右翼,特别是右翼民粹主义的政治。这种状况尤其在特朗普当选以来已经十分明显了———“卡里斯马”政治的复归,正是其突出表现。一言以蔽之,在话语中去掉“阶级”之后,不仅现实社会中的不平等并没有(当然也不可能)真的就此消除,底层群众的“个体”化并未使得他们如上述那些人士许诺的那样获得解放。恰恰相反,底层群众的痛苦也被“个体”化了,因而失去了提出强有力诉求,并根据这个诉求至少缓解自身状况的能力。这恰恰说明,“阶级”话语以及由“阶级”激励的社会运动才是底层群众提出诉求,争取最少改善自身状况的最坚实基础、最有力的武器。这种状况将把世界带向何方,这是十分值得关注的。

注释

[1]早在20世纪初期,德国的桑巴特(WernerSombart)就提出过“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这个问题,在那之后也有大量学者讨论这个问题。

[2]参见StanleyAronowitz:The DeathandLifeofAmericanLabor,Verso:2015。正如Aronowitz指出的,由于美国工会的问题,美国的多数罢工都是未经工会同意的“野猫罢工”。

[3]见GeraldHorne:PaulRobeson,TheArtistasRevolutionary,London:Pluto Pres,2016.

[4]J.PatriceMcSherry:Predatory States,RowmanandLittlefieldPublishers,2005.

[5]另见MaryDudziak:ColdWar CivilRights,pp.31—32(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2000).

[6]当然,这些知识分子往往是马克思主义者。

[7]美国黑人马克思主义者,著有BlackJacobins(《黑色雅各宾派》)等。

[8]值得一提的是,大陆网上有些人士蓄意把这个口号翻译成“黑命贵”进行误导。

[9]不仅如此,事实上美国学者也探讨过美国自由主义和种族叙事之间的关系,见CarolHorton:RaceandTheMakingofAmericanLiberalism,OxfordUniversityPress,2005.

[10]PhililipJ.Wood:SouthernCapitalism,Durham:DukeUniversityPress,1986.

[11]CarolA.Horton:RaceandThe MakingofAmericanLiberalism,OxfordUniversityPress,2005,Chapter2—4.

[12]HortonIbid,p.114.

[13]SheltonStromquisted.:Labors ColdWar,UniversityofIllinoisPress,2008.

[14]HortonIbid,pp.130—134

[15]JaneL.CollinsandVictoriaMayer:BothHandsTied,Chicago:TheUniversityofChicagoPress,2010.

[16]MichaelB.Katz:WhyDontAmericanCitiesBurn?UniversityofPennsylvaniaPress,2013.

[17]CarolA.HortonIbid,p.21.

[18]HortonIbid,Chapter3—4.

[19]GeraldHorne:TheCounterRevolutionof1776,SlaveResistanceandthe OriginsofUnitedStatesofAmerica,New YorkUniversityPress,2014.

[20]ChipBerletandMatthewLyons:RightWingPopulisminAmerica,Guilford Press,2000.

[21]SheridanJohns:RaisingtheRed Flag,TheUniversityofWesternCapePress,1995,Chapter7.

[22]这方面的文献由于篇幅的关系笔者就不一一列举了,例如NaomiKlein的系列著作。

[23]BarryGills,JoelRocamoraand RichardWilsoned.:LowIntensityDemocracy,PlutoPress,1993.

[24]DavidA.Kideckel:GettingByin PostsocialistRomania,IndianaUniversity Press,2008,pp.20—21.

[25]RutvicaAndrijasevic,DeviSacchetto(2017)“Disappearingworkers”:FoxconninEuropeandthechangingroleof temporaryworkagencies,Work,employment andsociety,Vol.31(1)54—70.

[26]DavidA.KideckelIbid,p.21.

[27]ElizabethDunn:PrivatizingPoland,CornellUniversityPress,2004.

[28]PaulKubicek:OrganizedLabor inPostcommunistStates,UniversityofPittsburghPress,2004.

[29]DavidOst:“StuckinthePast andtheFuture”,EasternEuropeanPolitics andSocietiesandCultures,vol.29No.3,pp.610-624。這一期是该刊讨论中东欧阶级与阶级研究现状的专刊。就波兰而言,这个过程早在19世纪后期就开始了,见BrianPorter:WhenNationalismBegantoHate,NewYork:OxfordUniversity Press,2000,笔者有专文介绍此书。

[30]MichaelBernhardandJanKubik:TwentyYearsafterCommunism,Oxford UniversityPress,2014;AndreaPirro:The PopulistRadicalRightinCentralandEastern Europe,Routledge,2015.

[31]DavidA.KideckelIbid.

[32]PirroIbid.保加利亚部分。

[33]BernhardandKubikIbid.乌克兰部分。

[34]俄罗斯的阶级状况见SuviSalmeniemied.RethinkingClassinRussia,AshgatePublishingLimited,2012;俄罗斯的右翼见CharlesClover:BlackWind,WhiteSnow,TheRiseofRussiasNewNationalism,YaleUniversityPress,2016.

[35]PaulKubicek:OrganizedLabor inPostcommunistStates,UniversityofPittsburghPress,2004;ElizabethDunn:PrivatizingPoland,CornellUniversityPress,2004.

[36]MartynRadyandRebecca Haynes:IntheShadowofHitler,I.B.Tauris,2014.

[37]参见JanTomaszGross:Fear,AntiSemitismafterAushwitz,Random HouseTradePaperbacks,2006;Neighbors,PenguinsBooks,2001.

[38]HansRoggerandEugenWeber(ed.):TheEuropeanRight,AHistorical Profile,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1966.

[39]值得注意的是,根据笔者的了解,在大陆的网络上,不少留学欧美国家的大陆留学生几乎全盘接受了美国的种族主义学说。大陆网站“知乎”的“川粉”(美国总统特朗普的粉丝)就是其中一例。在2017年8月的夏洛茨维尔事件中,大陆网上的相当一些人士也为罗伯特·李招魂。

[40]LeoZeilig:ClassStruggleandResistanceinAfrica,Verso:2009,pp.54—55.

[41]FrancoBarchiesi:Precarious Liberation,Albany:StateofNewYork Press,2011;JohnS.Saul:TheNextLiberationStruggle,NewYork:MonthlyReview Press,2005.

[42]LeoZeilig:ClassStruggleand ResistanceinAfrica,HaymarketPress,2009.

[43]TarekOsman:Egyptonthe Brink,NewHavenandLondon:YaleUniversityPress,2010;LeoZeiligIbid.Chapter3.

[44]CihanTugal:TheFallofthe TurkishModel,London:Verso,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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