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光正的光》:解读父辈

2019-03-13 13:10陆克寒
翠苑 2019年1期
关键词:梁鸿父辈子女

陆克寒

《梁光正的光》显然包含着丰厚的历史内容。梳理其叙述所涉的时间序列,即可勾勒出主人公梁光正一生的遭际与命运,而其间有关“人民公社时期”“革命时期”直至当下社会的背景性铺垫与提示,则分明标识着历史纵深叙述的小说维度。人物故事与历史运行之间的深层关联,犹如一路经络存伏于这部长篇的叙述之中

自1949年以降,个体生命与历史内容之间的纠结与胶着,渐成当代中国长篇小说的主流性叙述追求,且由此凝结出某种颇具程式化征象的叙事格局。此种叙述追求与叙事格局,一方面表现着小说创作的某种合理性规约,它反映了个体与历史间的辩证关系——任何个体均为“历史中的个体”,因而小说中的人物个体故事总是展开在特定历史之中,小说中的历史也总是体现为人物个体故事并藉此而得以表现的。另一方面,我们也得承认,此种叙述追求与叙事格局,也是长期以来“共和国文学”主流性规训的体现与结果,它反映着当代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主流性构想与实践。

问题在于:在小说创作的实践层面,个体与历史关系的实际操作,因为历史的浩大与个体的渺小,历史表述的冲动时常挤压个体表现的空间,人物故事成为历史内容的案例,人物塑造成为历史叙述的注说,人物形象遂成历史主宰的傀儡。这在当代中国小说创作中,曾有深重的历史教训。而其影响至今未了,突出征象即是——当代中国长篇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普遍性病弱。

在我看来,《梁光正的光》虽然包含着丰厚的历史内容,但历史叙述实非小说叙述之主旨所在。作者梁鸿既无意藉借小说叙述展览、勾画特定时段的社会内容,小说叙述所涉历史内容也非小说叙述之聚焦所在,历史内容作为人物故事的背景性因素,被约束于人物故事之中,人物及其性格才是小说叙述的核心,人物形象塑造才是小说创作贯穿始终、锲而不舍的追求。《梁光正的光》叙事操作的内在要旨,即是聚焦人物。梁鸿的创作自述,可为此间佐证——她那题为“白如暗夜”的创作“后记”,开篇即称:

毋庸讳言,写这本书,是因为我的父亲。

继而坦陈:“我并不真的了解他”“他身上表现出来的东西太过庞杂,我无法完全明白。”“太过庞杂”,恰是人物内在精神世界复杂性的直觉感受,“无法完全明白”,遂有探究的必要与叙述的冲动——

梁光正是谁?……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父辈。他们的经历也许我们未曾经历,但他们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他们所遭受的痛苦,所昭示的人性,却值得我们思量再三。

由此,对父亲(父辈)内在精神世界的探秘,成为小说叙述主旨所在;对父亲(父辈)性格与个性的呈示,实为小说叙述的聚光点。

在“后记”中,梁鸿不仅向我们透露了其小说创作探究父亲(父辈)的深在命意,且披露了这部小说灵感触发的鲜活细节:“父亲一直是我的疑问。而所有疑问中最大的疑问就是他的白衬衫”,“干净体面,柔软妥帖,闪闪发光”“他的白衬衫从哪里来?”“他怎么能长年保持白衬衫一尘不染?他带着这道光走过去,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夷”“对他来讲,那件白衬衫,到底意味着什么?尊严,底线,反抗,或者,仅仅只是可笑的虚荣?”

对父亲的“疑问”,与对其“白衬衫”的疑问,在梁鸿创作心理界面上两相映照。后者作为一则实物细节,不仅具有表象性功能,且具备了表意性内涵——它既是探究父亲内在精神世界庞杂性与复杂性的切入口,也是父亲性格世界与个性特质的某种显在表征:

为了破解这件闪光的白衬衫,我花了将近两年时间,一点点拼凑已成碎片的过去,进入并不遥远却已然被遗忘的时代,寻找他及他那一代人所留下的蛛丝马迹。

我赋予他一个名字,梁光正。我给他4个子女,冬雪、勇智、冬竹、冬玉。我重新塑造梁庄,一个广义的村庄。我和他下地干活,种麦冬、种豆角、种油菜,一起逃跑、挨打、做小偷,一起寻亲、报恩、找故人。我揣摩他的心理。我想看他如何在荒凉中厮杀出热闹,在颠倒中高举长矛,坚持他的道理,看他如何在无限低的生活中,努力抓获他终生渴望的情感。

对父亲“白衬衫”的“疑问”,触发对父亲及其“那一代人”的生命与时代的探究,此间隐约可辨这部长篇小说最初的创作冲动所在。而叙事虚构中家庭故事与村庄故事的铺展,其表现内核始终聚焦于父亲的性格与精神世界——上述引文中“心理”“道理”“情感”等語汇表述,无不透露着小说叙述的聚光点所在。

毋庸置疑,《梁光正的光》并不具备史诗性叙事品格。事实上,作者梁鸿也无意创作一部史诗性作品。尽管小说主人公梁光正的经历与人生,包含着当代中国数十年间乡村社会的饱满容量,因而蓄存着丰沛、深厚的当代中国历史内容,但其在小说叙事中并未铺漫开来。比如:有关梁光正与梁正义的争斗,显然具备当代中国乡村政治的沉重内涵;有关拆迁、征地的纠葛与纠纷,也显然是当代中国社会的凝重话题——梁鸿对此的叙事操作却均表现出内在的约束与节制,不使其正面铺陈、肆意铺蔓,而是收束在梁光正的故事展开中,作了人物性格表现的有机材料。

梁鸿显然明了小说的本分:小说中有历史,小说故事包含着历史内容,但小说叙述并不等同于历史叙述,它的职分在于——塑造人物形象。因此,人物性格与个性的艺术表现,才是小说叙述的核心要素。对人物精神世界的聚焦与聚光,恰恰体现着对小说本分的守正,也体现着小说的特性与尊严。

现实生活中,梁鸿对自己父亲性格及其精神世界“庞杂性”的“疑问”,延伸进并表现在小说叙述层面,便是:子女们对父亲梁光正故事与个性的探秘与“破解”。子辈对父辈的审读,构成《梁光正的光》颇有意味的叙述内在视角,也使小说叙述始终聚集于父亲个性的表现及父亲形象的塑造。就叙述视角论,第三人称叙述实不过是《梁光正的光》的叙述皮相,子女审读父亲的内视角,才是小说的叙述经络。梁鸿调度冬雪、勇智、冬竹、冬玉4个子女的叙述,以不同内视角交替展开父亲梁光正的故事。如小说开头,梁光正的出场正是落照在儿子勇智的视界中——

父亲穿着他的白短袖衬衫、黑短裤、白袜子和黑色千层底布鞋,迈着八字步,挺着腰,于灰色小旋风中浮现,施施然朝勇智走过来。

勇智朝父亲后面张望。

而在小说叙述行进中,梁鸿时常不忘提示子女内视角的叙述角度,诸如“冬玉记得这个场景”“很小时候,冬玉就知道”(p31)、“冬竹记得父亲曾经给她说过”(p86)、“初中以后,勇智就不再信任父亲的这些狂想了”(p99)、“冬竹记得那些。很多年过去,他都不愿意回忆那些”(p165)等等,在小说叙述中幾近俯拾皆是、随处可见。子女内视角一直贯彻至小说末章“葬礼”“罗楼的客”“汉中的客”“夏集的客”“五湖的客”……纷至沓来吊唁梁光正之死,他们与梁光正的子女素未谋面,他们短暂的出场,在梁光正子女面前掀开了父亲生平某些边边角角,但“梁光正的世界,梁光正的儿女们知道得并不多”。内视角叙述实际上是一种有限性叙述,形成对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型叙述的限制和约束。梁光正的故事呈示在子女们的视界内,这是叙述的节制,也是叙述的聚焦,梁光正的个性即在这种叙述聚焦中,凸显而出。

子女内视角在小说中,有时直接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展开,如——

他带着我们四处寻亲,不断上路,考验我们到底爱不爱他,爱不爱人们,爱不爱这世界。其实,是他自己还天真地抱着幻想,他也想再爱一次,以弥补他的愧疚。他比我们谁都天真。

父亲讲的故事,我们听了好多遍,一次一次听,每次都听出新的细节。

我们坐到咖啡馆最里面靠窗的那个包厢。夏天最热的一个月和冬天最冷的两个月,这个位置几乎被我们家给承包了。

我们站在老房子前。……经过我们一次次的翻检,流浪汉、好奇孩子的窜入,屋里早已没什么东西了。

——“我们”,显见是梁光正4个子女的第一人称合称。

作家第三人称叙述,与子女内视角叙述之间,形成小说叙述的某种内在张力:前者显然具有全知全能的叙事特性,却又受制于后者的约束与限制,叙事展开即此被框制于子女的视界范围内。假如说,梁光正的性格表现与形象塑造是小说叙述的聚焦点(聚光点),那么,光照源点则是他的4位子女,而无论是蛮子小峰母子还是梅菊——梁家外围人物的故事展开,均被收纳在梁光正的故事展开中,均落照于梁光正子女对父亲深度的视界内。

这是《梁光正的光》小说叙述的微妙所在:在整体的第三人称叙述框架内,又将人物(梁光正4位子女)内视角叙述贯穿始终。前者构建起小说的叙述轮廓,后者才是贯彻小说的叙述经络。说它是叙述经络,还不仅在于它具有通贯叙述的流畅性,更在于它使得小说叙述获得了敏感的精神感触。内视角叙述交集着不同人物主体间跃然不歇的心理、情感纠结,贲张着饱满的精神内容,叙述因此获得鲜活的灵性。

正是在4位子女的交错审读中,小说叙述聚焦于并最终完成了对父亲梁光正形象的塑造。故事叙述从梁光正决心寻找蛮子开始:“我想去寻寻蛮子”“这也算是我最后的心愿”。而此前的“寻亲”故事,以及父亲和梁家往事,均在人物内视角回忆中,以某种倒叙式途径铺成而出。“寻亲”既是小说叙述的起点,也是梁光正形象塑造的切入点——

65岁以后,父亲热衷于寻亲。

先是寻他的外婆和舅舅们。自然,他的外婆和舅舅早已经死了,所以,他的主要寻亲对象是众多散落于各地的表兄弟姐妹们。十堰、武汉、汉口、广州、新疆,父亲顺藤摸瓜,寻到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亲热的不亲热的,远的近的,一堆堆的亲戚。

父亲寻亲寻上了瘾……

梁鸿处理故事叙述和形象塑造,没有因为“寻亲”故事郁勃的情感内涵,而将小说叙述拽向浅俗亲情抒写的平庸境地;也没有因为子女与父亲间的亲情,而在内视角叙述中对梁光正形象进行神圣化处理。假借“寻亲”故事,小说叙述展开了梁光正及其家庭的苦难往昔;而在子女内视角叙述中,小说叙述表现出了亲情的复杂性和梁光正形象的“庞杂性”——这是小说叙述及形象塑造的突出征象,也构成了小说表现的纵深向度。

“事烦儿”,是梁光正的绰号。在子女们的直感印象中,父亲好揽事、好惹事,“人们看父亲的眼神,说不上嘲笑,可也绝对不是赞同,带着一点点面对异类的容忍和蔑视”“父亲的名声已经败坏。父亲不务正业、不好好种庄稼,父亲好大喜功、惹是生非,父亲敢说敢骂、爱出风头,父亲冷嘲热讽、蔑视那些勤勤恳恳的人,父亲那身终年不变的白衬衫,都早已让人们看不惯”“要说起来,父亲可能是最不爱土地的农民。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即使那么多年来,他必须依靠土地给他的家庭觅食,他也是应应付付,他更热衷于‘投机倒把‘歪门邪道”。然而,父亲的不安分,内里包含养家糊口的倔强努力;父亲的挑头惹事,同时表现出反抗命运的坚韧个性;父亲的风流韵事,却也显示出怜惜弱者的善良品性;父亲一意孤行的寻亲之旅,是知恩图报,“他之所以一生都热衷于对别人好,是因为那是他的道德标准,是最低的道德限度,是他之为人的重要标志。”

这样,经由子女们的内视角叙述,梁鸿为我们塑造出一位固执而坚韧、狡黠又善良的父亲形象,其生命活力之旺盛、生命欲望之郁勃、生命历程之艰难,以及其道德坚守之孤苦,构成这一形象内在的生命精神质地,也是庞杂个性的坚硬内核。这是生长于乡村世界中的父亲形象,具有与乡村社会同体共合的混成性。梁鸿既没有从身份定位的理性认知,对其进行抽象化表现,也没有从亲情表达的抒情感知,对其进行神圣化托举。她所塑造的父亲形象,是乡村世界的“生长物”,一如植物生自土壤,根深叶茂,鲜活而旺盛。并且,在梁鸿的叙述中,梁光正的个体形象被赋予父辈形象的概括性,其苦难历程、坚韧品性和道义操守,被赋予乡村社会传统精神质地的幽远意味。因此,小说叙述假借梁光正子女对父亲的读解,既表述着对乡村父辈的读解,也表现着对乡村精神的追怀。

这份追怀在小说末章的叙述中,晕染开一片感伤抒情。梁鸿以“葬礼”与祭礼作为小说收尾,从守灵、入殓、吊唁、落葬,直至最后的坟地祭祀,叙述徐徐而进,细密而舒缓,“葬礼”及祭礼表现出几近一丝不苟的仪式感。而我必得强调的是:这份仪式感正是作者于此追求的叙述效果,它不惟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送别,更是为他所代表的一代人送别——

鼓手在前面吹着喇叭,后面是拄着棍子的直系亲属,再后面是亲戚们和沿途逐渐加入的围观人群。送葬的队伍越来越长,除了前面卖力吹打的鼓手,紧跟棺材有气无力哭着的梁勇智姊妹,其他人边走边聊,从吴镇到梁庄的公路,再到通往河坡公墓的那条路,被这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占领了。

小说中,梁光正的子女们隆重安葬了他们的父亲;小说作者梁鸿则假借此书写作,庄重送别自己的乡村父辈。因此,小说末尾,在追怀与祭奠间,叙述便自然染带了挽歌的意蕴;同时,一种疑问也越出挽歌的感伤,在叙事结束后,依然飘荡、徘徊——

我们在安葬乡村父辈的时候,是否也一并埋葬了某种古老的乡村精神?

我相信梁鸿一定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在父亲及父辈渐行渐远的背影中,一定体验到了乡村精神传统无可奈何地流失和远遁。同时,我相信这个问题也是当代中国的一则现实存在,而《梁光正的光》正是以小说叙述的方式,向我们提示这则现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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