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外一篇)

2019-03-13 13:09毛云尔
当代人 2019年2期
关键词:银匠篾匠谷仓

村子里,有很多手艺人,五花八门,这些人缺一不可,不然,大家的生活就会受到影响。按道理,这些手艺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事实上,还是分成三六九等。在我的印象里,木匠师傅似乎最受大家敬重。我一个堂伯,是做木工的,他走路的时候,抬头挺胸,很有一股英雄气概。每当傍晚收工回来,他手持一把木尺,仿佛手握一把宝剑,一边走,一边用木尺将身边的灌木敲打得沙沙作响。据说,他手中的木尺可以驱邪,那些趁着夜色出来的妖魔鬼怪,看见他手中的木尺,都要退避三舍。堂伯有几个徒弟,这些小徒弟个个身强力壮,他们肩挑放置工具的担子,走在堂伯身后,脚底下虎虎生风。每天傍晚,这样的场景都要在村子里如期上演。小时候,我有一个理想,就是长大后,能成为一个像堂伯那样的木匠师傅。

做篾工的师傅就没有这样的气势和排场。村子里的篾匠师傅,大家叫他龙篾匠,他有了一大把年纪,眉毛都白了,脸膛倒是十分红润,这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龙篾匠出来做工时,没有我堂伯那样声势浩大,他总是一个人沿着田埂,慢慢走来,腋下夹着一个布包袱。他所有工具,全都包裹在这个不起眼的包袱里。傍晚收工,他也是一个人,腋下依然夹着布包袱,依然是沿着田埂慢慢走。有所不同的是,傍晚吃饭时,主人多敬了他几杯酒,在酒精作用下,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一边走,嘴里一边哼着说不出名字的小调。

龙篾匠很在乎他的职业,更准确的说法是,他很在乎他这种职业在大家心中的地位。很多场合,他会讲篾匠的重要性。他会说,没有箢箕行吗?当然不行。道理极其简单,如果没有了箢箕,那拿什么工具将山坡上的红薯运回家呢?拿什么工具将牲畜和人的粪便运到山坡上去呢?他接着说,没有竹垫行吗?也不行。竹垫是用来晾晒的工具,如果没有竹垫,那些刨成了细丝的红薯怎么办呢?那些水分很重的荞麦怎么办呢?总不能将它们铺在泥地上面吧,泥地上面满是蒺藜和石子儿,还有鸡留下的粪便,要多脏有多脏。龙篾匠的问题接二连三。最后,他语气中带着愤慨,那你们说说看,到底是木匠重要还是篾匠重要?

其实,两者都重要。但是,大家会异口同声说,当然是篾匠重要。这样的回答让龙篾匠很是高兴。有时候,很碰巧,木匠师傅和篾匠师傅在同一个屋檐下忙活,中途看不出孰轻孰重。该吃饭的时候,就不同了,主人会首先招呼木匠师傅,歇一歇吧,该吃饭啦。然后再招呼篾匠师傅。两者的地位,在这先后顺序中清楚地体现出来。龙篾匠多少有些泄气,抗争了那么久,还是改变不了既成事实。或许接下来龙篾匠会大发雷霆吧,大概会气鼓鼓地连饭都不吃独自离开吧。其实龙篾匠什么都没有表示。他从地上直起身子,在脸盆里洗干净双手,照常吃饭,主人敬酒时,也照常将酒杯高高举起,夜色中独自走回家去,嘴里照常哼着小调。

补锅的师傅倒是有自知之明。在这么多手艺人中,补锅师傅应该是地位最低的。他坐在屋檐下,一边吆喝,一边用手中的小锤子敲敲打打。谁家的大铁锅破了一个洞,或者鼎罐渗水,或者脸盆豁了一个口,都拿出来。一时间,补锅师傅面前,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堆成了小山。补好一个洞,就给补锅师傅几分钱,有时,手头没有钱,就给补锅师傅一把大米,补锅师傅笑着接过,嘴里说,正愁没有做饭的米呢!补锅师傅一边修补,一边在自己带去的炉子上做饭,一会儿工夫,饭就熟了。吃饭的时候,补锅师傅还是坐在屋檐下,大口大口吃着,嘴里发出很响的呼噜声,似乎这饭特别好吃。我记得,祖母每次总是象征性地邀请他,自然,他每次都礼貌地拒绝了。

打银器的小师傅,给我的印象最深。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小时候得了病,误诊了,成了聋子,后来,连话也不会说了,嘴里哦哦说个不停,可谁也不知道他说什么,为了表达清楚,小银匠像溺水的人那样双手一齐胡乱比划,大半天过去,听者还是满头雾水,小银匠急得抓耳挠腮,满脸通红。和小银匠打交道时间长了,我们渐渐懂得了他的哑语。小银匠打出来的银器,大多是小孩儿戴的银手圈,上面缀着叮当作响的小铃铛。有一次,他给我们展示他打出来的银酒壶,我们眼前一亮,啧啧称赞,觉得小银匠太了不起了。村子里的大人却不以为然,总是将小银匠与他师傅进行比较。这样一比较,小银匠在大家眼里,顿时黯然失色。确实,小银匠的手艺和他师傅相差太远。只要摸摸小银匠打出来的银器,你就明白他们师徒之间的差距有多大。据说小银匠师傅打出来的银器,表面光洁,镜子一样,而小银匠打出来的银器呢,稍稍仔细一看,上面凹凸不平,摸起来自然没有那种光滑感。大人们总是摇头,叹息着说道,小银匠嫩着呢,还要好好练习啊。可是,一年年过去,小银匠的手艺并没有什么起色。大人们埋怨小银匠制工粗糙,可是,给小孩儿打银手圈时,还是会去找小银匠。为什么不去找小银匠的师傅呢?在我们还未懂事时,小银匠的师傅就死了。

在这么多手艺人中,打铁的师傅是唯一一个外地人。他姓胡,腋下有狐臭,大家都叫他胡铁匠。小孩子不懂事,常常在他住房的门板上,用粉笔或木炭,写上“狐师傅”三个字。必须承认,方圆几里之地,胡铁匠的手艺最好,打出来的铁器最经用,他常常以此自夸。打铁的时候,无论冬夏,胡铁匠都赤着上身,当手中的大铁锤挥舞起来,汗水就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狭小的屋子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胡铁匠的生意特别好,铺子里整天叮叮当当的。有时,我们放学回来,就站在铺子前面看胡铁匠挥舞铁锤,用力捶打。那烧得通红的铁块躺在铁砧上面,仿佛一块面团,任凭摆布,一会儿被“搓”成了长条形,一会儿工夫,则扭曲成了麻花。后来,读初中,老师分析“人为刀俎”这个句子,我脑海里浮现出來的,竟然是胡铁匠打铁的情景。我蓦地明白,那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之声,其实是铁在扭曲中的呻吟声,这样想着,身体里骤然掠过一阵颤栗。

师范毕业那年,我分配到距离村子四十多里的一所中学教书,胡铁匠也离开了我们村子。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胡铁匠老家在江浙沿海一带。大家疑惑不解,胡铁匠自小生活在海边,最擅长的应该是驾船和捕鱼,他怎么成了驾轻就熟的打铁高手呢?小银匠的生意依旧不冷不热,可是有一天,他也突然消失了,有人看见他出现在广东潮涌般的打工者队伍里。堂伯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徒弟,也像南飞的大雁一样,一夜之间消失了身影。再后来,由于年纪大了,堂伯不做木工了,龙篾匠也是如此。又过去了很多年,堂伯死了,龙篾匠死了。倒是胡铁匠那间打铁的铺子还在。

冬储

一入秋,便开始冬储了。田边地角,是不能小瞧的。远远看去,杂草丛生,但是,走近了,会有许多惊喜。当我们拨开草丛,一个接着一个,金黄色的南瓜像石头那样,圆滚滚的,出现在眼前。这时,我们猛地想起,春天的时候,曾在这里丢下过几粒种子,当时并未抱多少希望,事后也不曾多看一眼,任其自生自灭。可是,这些种子,却没有淡忘与生俱来的使命,时刻牢记着在秋天交上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默默地开花,默默地结出果实。有时,即使我们没有丢下种子,秋天来临,依然可以在草丛里有所收获。显然,这是头年的瓜在草丛里藏得太深,与我们擦身而过,独自留在旷野,承受着冬天的风吹雨打,最后烂在地里,那些种子就在瓜烂掉的地方生长开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劳而获。抱着南瓜回家,心里除了惊喜,还是惊喜。

和南瓜一样,冬瓜也是个头特别大的果实。不过,相比较而言,冬瓜比较娇气,不能听之任之,需要投入些许精力来伺候它。当冬瓜的藤蔓开始在地面爬动的时候,必须想方设法使它站立起来,让它朝着高处生长,这一点和丝瓜很相似。然而,丝瓜的藤蔓比较纤细,在它附近插上一根手指粗细的棍子,它就顺着这棍子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开出金黄色铃铛一样的小花,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冬瓜就不行。一根小小的棍子根本无法起到支撑作用。这就需要在它生长的地方搭起一个木棚。冬瓜攀爬迅速,像身手敏捷的蜘蛛侠,几乎是眨眼工夫,便将整个木棚覆盖起来。天气炎热,木棚里十分潮湿阴凉,如果不忌惮蛇和蝎子,可以坐在里面乘凉。夏天的雨往往来得急,一时找不到躲雨的地方,这里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委身其中,耳朵里全是雨点砸在叶子上的啪啪声。

到了秋天,我们将南瓜和冬瓜抱回家。瓜个头太大,特别沉,我们年纪小,身体里的力气很快耗尽了,只能走走停停。我们坐在田埂上,喘口气,然后,抱着瓜继续走。小时候的我,身体瘦小,抱着瓜走在秋天广袤的天空下面,那模样,就像一只小蚂蚁在摇摇晃晃地赶路。有时,一不小心,一个趔趄,连人带瓜从田埂上滚下去,所幸人安然无恙,瓜也是好好的。这些抱回家的瓜,需要一个地方来储藏。可家里的角角落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最后,我们只能将它们塞到床底下。几乎整个冬天,我们就躺在塞满了瓜的床上睡觉。半夜醒来,口干极了,想喝水,黑暗中却怎么也找不到鞋子,伏下身子,双手到处摸索,突然,摸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吓了一跳。许久才想起原来是塞在床底下的那些瓜,长吁一口气,骤然收紧的心才慢慢舒展开来。

在我的印象里,如何将这些瓜运回家,如何将它们塞到床底下,父亲和母亲几乎不操心这些事情。这其实是有道理的,毕竟在所有冬储中,这是最简单的工作。就在我们将这些瓜抱回家时,父亲和母亲正在田野里或者山坡上挥汗如雨。秋天雨水多,必须趁着晴朗的日子,将田里的稻谷收割,晒干,放进谷仓里。谷仓就在阁楼上,用木板围起来,铆钉固定。谷仓不透风,空气闷热,稻谷必须干透,不然会霉变甚至会发芽。稻谷储藏好了,并不意味着田野里的事情全部完成,那些散落在田野中间的稻草也需要运回来。父亲拖着板车,一车一车将稻草拉回来。这些稻草堆放在牲厩的横梁上面。冬天,天气寒冷,四野光秃秃的,牛整天关在牲厩里,全靠这些干稻草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倘若用来喂牛的稻草没有储藏够,到了开春时节,刚刚冒出来的草芽若有若无,横梁上的稻草却所剩无几,牛饥肠辘辘,彻夜不眠,哞哞低嚎,听上去甚是凄惨。

田野的事情忙完了,父亲和母亲马不停蹄来到山坡上。父亲挥动锄头,将红薯从泥土里挖出来,母亲蹲在地上,抖落泥土,放进箩筐里,一趟一趟地将它们挑回家。屋檐下,从山坡上挑回来的红薯堆成小山模样。接下来,在星光满天的夜晚,将这些堆积如山的红薯刨成细细的薯丝,用井水过滤,在秋阳下晒干,最后装入蛇皮袋,放置谷仓中。因谷仓太小,放不下这么多,剩下几个装了红薯丝的蛇皮袋子,就吊在家中的房梁上,看上去,像练习拳击的沙袋,在头顶上晃来晃去。

直到这时,冬储才差不多算完成了。父亲和母亲可以直起腰来,长长吁一口气。可是,事情哪有这么顺利呢?雨水总是不期而至,望着绵绵不绝的雨,望着尚未进入谷仓的稻谷和红薯,父亲和母亲心里,那种滋味可想而知。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就是冬天了,地上有了薄薄一层霜,接着,天空中有了下雪的迹象,可是,冬储依然还在心急火燎却又拖拖拉拉地进行着。

现在想来,这是一件考验耐心的工作,撇开劳动强度和天气因素不说,冬储的内容确实太多,五花八门,除了床底下的瓜,除了谷仓里的稻谷和红薯,另外,栗子树林的栗子熟了,掉落地上,需要赶紧捡拾起来;疯长的白菜,也需要腌制放进坛子等等,不一而足。除了这些,为来年留下种子,也是冬储的一项重要内容。这种子,包括个头饱满、表面光洁且完好无损的红薯。父亲挖好一个地窖,将仔细挑选出来的红薯放入其中,然后,密封地窖口。千萬别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荒芜的冬天,老鼠饿得大概眼珠子都变绿了,四处寻找食物。稍有疏漏,地窖里的种子就被老鼠啃坏掉。所以,每隔几天,父亲便要到地窖附近巡查一次。

记得有一年,春天来了,父亲满怀希望打开地窖,不料,那些留作种子用的红薯全都坏掉了。“都是那些该死的老鼠。”父亲咬牙切齿地说道。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父亲站在空空如也的地窖口,那种万分沮丧与落寞的样子。

(毛云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天涯》等刊。出版散文集《与草有仇》《万物之美》及长篇少年小说《蓝眼》等十余部。)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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