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字的母亲(外一题)

2019-03-13 12:53马明远
飞天 2019年2期
关键词:黄家大姑山路

马明远

母亲不识字,她是文盲。她的眼,连字都不识。村子里把不识字的人叫做“睁眼瞎子”。母亲常常教育后辈:“可要好好念书,不然像我一样就是个睁眼瞎子。”这是她心中仅存的最朴素的教育箴言。

姐姐家上二年级的雨涵说:“舅奶,你给我讲个故事。”母亲脸上露出难堪的神色,她嬉笑着说:“你舅奶是个睁眼瞎子,你去找你舅。”雨涵笑着说:“啥是睁眼瞎子?舅奶骗人,我看见你拿着我的童话书看得认真。”母亲更难堪了。好像自己一直苦守着的秘密被小孩子发现了一般,她笑着说:“你舅奶一个瞎麻钱都不识,还看书呢,我看的图画。”

我上了学,做了老师,给学生教识字写作文,母亲却不识字。

不识字的母亲,对一切有文字的东西都充满了敬畏,她总是拿起我的一些闲书,或者双手捧了我学生时代的各类课本,睁大眼睛,一页一页地翻看。她低着头,凝了空洞的眼,锁着眉头,认真地看书。她看的很吃力。偶尔看到她认识的字,或者看到她能意会的图,她总是喜出望外,像得了很大的惊喜一样,指着书上的字对我说:“我认识这几个,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是‘毛主席,这是‘斯大林……这是你的名字……”,她像经过一番冥思而解出一道算术题的孩子,带着自己的惊喜等待着父亲和我的夸赞,父亲淡淡地说:“能的很,狗看星宿一片明。”母亲放下书本,怔怔地走开了。

在村子里,只有生长、收获的庄稼和迈着方步的牲口,只有数不尽的炊烟和鸡鸣狗吠,只有清白的月亮和寒冷的风。千百年来固定的生活和贫穷的乡村世界,让文字成了一种高贵而多余的东西。村子里的人相互都太熟悉了,足音可辩,至于那些沟沟峁峁,小河溪流,不知被村民的双脚丈量了多少回,甚至是草丛里出没的的野兔雉鸡,大家都能认出来,村子通往田野和另一个村子的路也不需要路标,除了过年请有知识的人写对联,文字实在没有多大用处。

然而进了城,情况就变了。乡下人进城虽换了新鞋新衣,还洗了头脸,包了新头巾,戴了新帽子,收拾的跟过年似的,但他们乡下人的身份,总是欲蓋弥彰。他们背着新挎包进城,小心翼翼地走在城里的道路上,胆怯地躲避着过往的汽车,他们不认识路标和交通灯,横穿马路,被疾驰而来的汽车吓的惊慌失措,司机摇下车窗淬口痰大骂:“乡巴佬,寻死哩!”然后摇上车窗,一溜烟疾驰而去了。不识字的乡下人满含愤怒地站在路中央,自叹着自己是个睁眼瞎子。村子里简单,不需识字就能行走,城里复杂,不识字的人出来,真是寸步难行呢。

我常常在回家的公家车上看到有乡下人背着行李微笑着怯怯地伸着脑袋问:“这是走哪的车?”司机总是脸都不抬,恶狠狠地说:“韩店!”他们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好像不识字就是犯了巨大的错误,我想起不识字的母亲来,她肯定也因为过分礼貌地询问车子的路线而遭受了无数冷遇。我给学生讲《论语》里“人不知而不愠”的时候,我便想起不识字的母亲乘坐公交车的样子来。有一次我和母亲去车站搭车,她没问我径直走向公交车旁,我说今天你咋不问呢,她笑着说:“‘韩店两个字我认得了。”

母亲的记忆力很好。很多陈年往事她都头头是道,绝不会有个差错。后来我才发现,她努力地记住了一些事,只是因为她不识字。我用笔写下备忘录,用笔写下地名,用笔写下电话号码,母亲用耳朵听,听了就努力地记住,她靠记忆弥补不识字的缺憾。不识字,就要为记事而费工夫。

不识字的母亲一生与土地和庄稼为伴,她和庄稼一样,把根扎在了土里。父亲想去姐姐家散心,我让她带上母亲。母亲坚决不去,她自到我家来,就没有离开过村子,村子成了她的宿命。最后,父亲和雨涵去了姐姐家,母亲一个人,就养了几只小鸡。周末我回家的时候,小鸡见有陌生人来,怯怯地藏在了母亲身后。

大 姑

大姑十八岁那年,嫁给了黄家庄的大姑父。黄家庄从此是她的村子,是她的命。

奶奶说,大姑还未嫁的时候,我爷爷去黄家庄看屋里(我们这里婚嫁的第二道程序,叫看屋里。经媒妁介绍,青年男女见面之后愿意交往,女孩父亲去男方家里查看光景,满意则喝酒定亲),他回来对我奶奶说,黄家庄屋里光景好着哩,我看喜珠这事定了吧,二月二就喝酒。奶奶问他家里光景如何,爷爷说房院他倒没细看,单看那家院门前的打麦场,就知道是个殷实细致人家,娃娃去了也不受苦。

后来据我奶奶晚年的无数次讲述,我也知道了大姑家门前曾经有一个打麦场。爷爷去黄家庄看屋里的那天午后,那个打麦场被女主人也就是大姑后来的婆婆收拾的光洁干净,甚至能晾晒新擀的长面。打麦场上的麦草垛子四四方方,安然盘踞在正月里渐渐温暖的阳光下。麦草垛子的右边,是码放整齐的已经发黑的蚕豆枝蔓,春风吹过,那些干枯的枝蔓发出簌簌的愉快的响声。麦草垛子的左边,则堆放了胡麻秆、洋芋蔓、莜麦草、糜子叶等,这些已经收获脱粒的作物枯枝宁静地蹲坐在麦场里,向我爷爷展示着主家人食物的丰富,而且冬天里炕底下放火,毛衣也不用扫,就暖暖的(扫毛衣,我们这里冬天填炕取暖,穷人家烂柴都没有,更别说煤渣之类。一到冬天,天寒地冻,草木枯死,穷人纷纷上山,手持铁耙、扫帚,把枯草干树割刈回家,储备填炕,以御严寒。冬天扫毛衣的日子,山山峁峁都光秃秃的,黄土山丘趴卧在冬日里苍白的阳光下,就像刚刚被剪了毛的绵羊)。家无余粮的爷爷要拉扯大伯、我爹和小姑,大姑嫁到黄家庄,吃饭无忧,他很满意这桩婚事。

黄家庄偏安在一座小山的阳坡处,山势陡峭。庄里十几户人,没有一户姓黄的。村里鸡犬相闻,炊烟如织,呈现出一副小国寡民的样子。通往黄家庄山路缠绕在瘦弱的山上,显得苍老、疲惫。小时候大姑拉着我抄近道上山,我总在她的告诫下小心翼翼。大姑是急性子,她走起路来健步如飞,纵使只容一只脚通过的崖边小路也如履平地。我恐惧地牵紧了大姑的手,小碎步通过山崖小路,我的右脚碰到了一块利如刀斧的石块。石块立即划破了我的布鞋,我一脚把它踢落山崖了。大姑笑着对我说,要小心哩,黄家庄的路,上山碰额头,下山磕屁股。

偶尔有深沟浅涧隔断道路时,黄家庄的男人抡起斧头,伐倒路边的几棵刺梨树,他们把树干一横,搭在沟上,铺上树枝,再盖上黄土,就是一座桥了。人从桥上走过,木头一晃一晃的,黄土扑簌簌掉到沟里去了。大姑背着麦捆走过木桥,麦穗和木桥一起在七月的阳光下颤动。大姑牵了毛驴走过木桥,毛驴胆怯地瞪圆了眼睛,啊哟一声叫唤,一只蹄子踩在空处,卡进木头缝里了。耕地归来的老伯连骂几声蠢驴,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雙手一搓,捉了瘦驴蹄子,用力一提,给拔出来了。

我小时候讨厌黄家庄,因为那崎岖的山路。我又爱去黄家庄,因为我亲爱的大姑在那个遥远的村里。大姑走了一辈子山路,她觉得走山路和走平路没什么两样。后来黄家庄开了路,车辆可以走了,摩托车声浪如潮。这几年乡政府组织硬化了山路,厚实平整的混凝土走上去踏实可靠,大姑的腿脚却老了。

大姑勤劳利索了一辈子。她在走山路的时候,总带着布袋。从山顶上下来,走到我家,布袋子早已是鼓鼓的啦。虎头虎脑的五榔头、青翠如玉的五爪菜、结了花苞的蒲公英、苜蓿芽儿、豌豆角儿、覆盆子、酸杏儿、面梨子、毛榛子、核桃、棠梨、毛桃儿……大姑的布袋像被施加了魔法似的,给我的味蕾带来一个新奇的世界。那些长在山野的美味,解了我童年因为物质贫困而产生的一半的馋痨。

大姑夫是木匠,手艺人。这些年农村里修房子不再用木头了,大姑父失业了。

大姑家的两个表哥,都成了家。大表哥在兰州买了房子,住在城里。她想把大姑接到城里去。大姑说,城里楼高车多,住着心急。她在黄家庄生活了一辈子,已经习惯了黄家庄的山路。

黄家庄的年轻人一个一个都离开村子,村庄里的鸡犬声渐渐稀少了。一些院落颓圮不堪,刺梨树从院墙里穿过,长在房顶上。野狐和黄鼠狼窜过土墙,去追逐飞过庭院的野鸡。黄家庄没落了。

今年新年,正月初二,落了一点雪。大姑早起扫雪,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右臂桡骨骨折了。

我记得那时候大姑总是健步如飞,她走在崖边的小路上如履平地。

我开着车走大路爬上山岗去看大姑,那令我胆战心惊的小路,已被野草侵占了。大姑站在麦场边的柳树下等我,她的右臂上绑着沉重的绷带,右手肿胀乌青,整个人瘦了一圈,她的眼眶有些深,额头被岁月和村庄雕刻的皱纹,沟壑纵横。她笑着对我说,她老了,走路也跌跤哩。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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