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天堂

2019-03-13 14:16安杰
牡丹 2019年4期
关键词:吴老板婵娟锦鲤

安杰,居甘肃灵台。平凉市作协副主席,灵台县文联主席。在《散文》《阳光》《四川文学》《佛山文艺》等杂志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各1部,曾有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

罗小佩出现在玫瑰当服务员的餐馆里,是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餐馆里光线比较暗,但是又没有必要打开电灯。玫瑰在暗弱的光线里,看到客人向她招手,赶紧走过去。客人没有抬头看她,只是用低低的声音问:“你为什么要出卖七姐?”

玫瑰的心头响了一颗炸雷,这人居然是罗小佩。没错,就是七姐的男朋友罗小佩,就是他和七姐合作贩毒。警方抓了七姐之后,按照她的招供去抓捕罗小佩却没有找到。罗小佩就像一个天生的野兽,有着极为灵敏的嗅觉。他似乎知道警方要来抓他,早已乔装打扮潜逃。警方通缉好几年都没找到他,没想到他现在出现在玫瑰打工的餐馆里。

玫瑰也压低声音说:“我没有啊,要是我出卖七姐,我会坐一年半监狱吗?”

罗小佩抬头看了玫瑰一眼,阴冷的目光让玫瑰浑身哆嗦了一下。罗小佩说:“你别抵赖,我早已查到是你出卖了七姐!我会叫你偿命的!”

玫瑰着急说:“我没有,真的!”

罗小佩说:“在七姐店里经常来往的人,除了我之外,就是你!一定是你掌握了我们的秘密,向警方举报的!我今天给你打个招呼,下一次就是要你偿命的时候!”

玫瑰出狱后听说七姐因为贩毒情节特别恶劣,被法院判处死刑,已经执行。

玫瑰后来才想明白,罗小佩本来可以悄无声息地杀掉她,他之所以要告诉她一声,只是为了要让她在恐惧的煎熬中死去,才算达到他报复的目的,这有些类似于猫在吃掉耗子之前的戏耍。一连三天,她惶惶不可终日,更不要说做好工作了。她果断辞掉了这个餐馆的工作,另找了一家宾馆当服务员。做了没有几天,她还是不踏实,又换了一份工作。不到一年时间,为了躲避罗小佩,她在柳市换了好多工作,酒店、宾馆、商场,都做遍了。这些工作既劳累,工资又很低,没有一样能挣到家里日渐增长的花销。走投无路的玫瑰没有办法,只好效仿一起从江离走出来的伙伴婭娅和毛弟,操起女人最古老的职业。和毛弟一样,她选择的是批发,住到了吴老板提供的别墅里,就在柳市西面那片金碧辉煌的别墅区。当初就在那里,玫瑰被当着毒贩抓获。毛弟现在的名字叫苏静珊,她也住在这片别墅区里。苏静珊平时坚持读书的好习惯帮了她,一个台湾富商很喜欢她的文艺范儿。

玫瑰惊慌失措时,曾经找苏静珊帮忙。就是那一次,在苏静珊家里碰到一个态度还算和蔼的中年男人,苏静珊叫他吴老板。吴老板和包养苏静珊的人是朋友,常常在这里聚会。吴老板那天盯着玫瑰看了半天,说玫瑰真像林志玲,又像日本女明星波多野结衣。玫瑰知道林志玲,却不知波多野结衣是谁。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玫瑰的脸顿时红了。

隔了几天,玫瑰接到苏静珊的电话,告诉她吴老板的意思。

玫瑰想了一段时间,最后终于同意了。如果像苏静珊一样,整日在别墅里逍遥,罗小佩应该找不到她吧?很快,玫瑰发现,那天在苏静珊那里偶遇吴老板,其实就是苏静珊刻意的安排。吴老板在聚会的时候,听苏静珊提到一个一起出来打工的清纯姐妹,抱着猎艳的心理想见见她,哪知道一见之后,竟然真的喜欢上了玫瑰。

吴老板四十多岁,头发浓密,精瘦精瘦的,和苏静珊那个肥头大耳的谢顶老头子在气质上有明显的区别,这也是玫瑰为什么能同意跟他的原因。吴老板每周来两次,星期二一次,星期六一次。当然有时候,吴老板也会例外多来一次,或者在自己的别墅,或者带上玫瑰去朋友的地方,都是几个身份相当的人,带了各自的女人聚会。男人们打麻将,女人们观战,伺候茶水。打麻将的时间也不长,完了就叫外卖,搞一个小型的聚餐。玫瑰在聚会的时候又认识了几个和她一样让老板们金屋藏娇的女人,偶尔无聊的时候,也打个电话聊聊天。当然,来往最多的还是苏静珊。苏静珊说这种聚会不叫聚会,应该叫沙龙。沙龙你明白吗?玫瑰摇头,苏静珊就得意洋洋地说,沙龙的本意就是客厅,大一些的客厅。所谓沙龙,就是法国贵族们的高雅艺术活动。苏静珊说这些的样子,仿佛她也贵族了,仿佛她也高雅了。玫瑰和她不一样,生活再怎么奢华,再怎么锦衣玉食,她心里其实是忧伤的。她知道,这是她生活着别人的生活,不是她自己的生活。

除此之外,其余时间都是玫瑰自己的。玫瑰和她新近认识的这几个女人一样,都很知趣,没有她们的男人在的时候,她们其实都有金丝雀儿的共同天性,敏感,自卑,谨小慎微,尽量避免过从太密。她们知道,男人其实不喜欢她们互相串门。这正好帮了玫瑰。玫瑰恰巧不敢怎么外出,一般都是躲在屋子里,看电视、听音乐,和别的女人电话里聊天。吴老板怕玫瑰一个人寂寞,给她买了一条马尔济斯陪她。尽管玫瑰不喜欢养狗,但既然吴老板出于好心,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吴老板不来的时候,玫瑰就和马尔济斯待着,慢慢地居然也有了感情。

玫瑰说不清楚她和吴老板在一起到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躲避罗小佩,只是她的心一直悬着。为了不被罗小佩找到,玫瑰一直躲在别墅里,除了隔一两个月偶尔去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一次钱。有一天,玫瑰在电视上看到罗小佩被警方通缉的消息,她越发恐慌,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躲避到什么时候。

玫瑰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的钱越发多了,邓婵娟除了给顾传彬买药之外,大量的钱都供给茉莉上大学了。茉莉已经是大四的学生,吃穿用度,很费钱的。为了保证不被罗小佩认出,每次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钱,玫瑰都煞费苦心把自己装扮一番,有时候简直弄得自己千奇百怪的。

茉莉用着姐姐的钱念完了大学,参加工作的当年,相中了一处房子。茉莉打电话给姐姐,虽然没有明说,但玫瑰听出来她的意思是要钱。茉莉这么多年了,都没有问过她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偶尔来电话,就只是要钱。玫瑰心里叹息,还是给妹妹转了一笔钱。

给茉莉转钱那天,玫瑰意外地遇到了罗小佩。尽管她把自己装扮得自己都认不得了,罗小佩却还是认出了她。

罗小佩被警方通缉,最近一直东躲西藏。虽然东躲西藏,罗小佩依然没有放弃给七姐报仇的信念。他知道玫瑰有两个要好的姐妹娅娅和毛弟,毛弟如今早已成为苏静珊被人金屋藏娇,他当然找不到。但是,娅娅却是一只到处乱窜的流萤,好几个“吃粉”的人都曾经光顾过她,包括罗小佩。处心积虑的罗小佩一旦发现娅娅是玫瑰的好友,立即用尽心思去打探。尽管娅娅在七姐店里见过一两次罗小佩,但是怎么也想不到他费尽心机只为找到顾玫瑰给七姐报所谓的仇。在一次激情过后,罗小佩亲热地搂着娅娅,说尽了甜言蜜语。欲仙欲死升到云端的娅娅这时候毫不设防,在她低低的呢喃中,罗小佩终于知道了玫瑰的下落。罗小佩像一只鬼魂,逡巡在玫瑰的别墅外。罗小佩坚信,玫瑰到底不能完全与世隔绝,她终有一天会走出别墅的。

罗小佩认出玫瑰之后,一直尾随其后。小区外保安众多,罗小佩不好下手,眼睁睁看着玫瑰上了一辆出租车,他也上了一辆车随后紧追。罗小佩看着玫瑰下车后进了银行,他也下了车在外面等候。玫瑰出来的时候,罗小佩从身后突然窜出刺了她几刀。罗小佩恨极了玫瑰,没打算一刀致命,他像古代那些本领高强的刽子手,想把玫瑰凌迟处死。在这当儿。闻讯赶来的几个保安把罗小佩攔住,有个保安打电话报警,罗小佩看到形势不好,挣脱开来落荒而逃。在警方的追捕中,罗小佩袭警被当场击毙。

吴老板倒是很够意思,接到电话立即赶过来带玫瑰去医院抢救。经过医院全力施救,玫瑰终于脱险。住了一段时间,玫瑰伤势基本痊愈,只是她老是感觉难受。再次诊断,结果却很不好,已经是晚期。一位资深大夫说,发病的原因是患者长期心理压抑所致,发现得有些迟了。

尽管病成这样,常年不停劳作的玫瑰还是一时适应不了。但是深入骨髓的疼痛让她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深深的昏迷。在清醒与昏迷中,玫瑰似乎又回到了家乡江离,二十几年前的江离,就像一幅着墨不多的国画。那时候,玫瑰还是个小孩子。对于玫瑰来说,有朝一日离开老家江离到外面去,其实从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知道顾传彬和邓婵娟对她很不待见就开始了。只是顾传彬和邓婵娟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心思都在玫瑰的妹妹茉莉身上呢。这正是最让玫瑰伤心的事情,在他们眼里,她一直这么可有可无。初中毕业后,邓婵娟就没有让她再上学,尽管她是考上了高中的。邓婵娟说,裁缝店的生意越来越差,养活四个人不容易,茉莉一个人上学就够了。玫瑰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默默地接受了邓婵娟的安排,在家里帮忙收拾家务和农活。有了玫瑰,邓婵娟再也没有洗过衣服做过饭,只有在农活大忙的季节,才关了裁缝店的门,和顾传彬帮玫瑰几天。

娅娅和毛弟外出打工时,都曾动员她和她们一起去。颇有心机的毛弟曾旗帜鲜明地指出:“在老顾家你就是个招灾惹祸的扫把星,是他们包揽一切家务和农活儿的长工,活得就不像个人,离开他们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不管她们怎么说,玫瑰都没有动摇继续留守在家的决心,即使毛弟说得一针见血。玫瑰对自己的一切行动都有主见。玫瑰知道迟早有一天自己要走,但是十八岁之前她不能走。在玫瑰的直觉里,这个社会太危险了,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何迎接社会对她的挑战或者践踏。直到十八岁那年,玫瑰方才觉得,是离开家的时候了。她开始创造机会,离开家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玫瑰给顾传彬和邓婵娟说这事的时候,顾传彬一直沉默不语,邓婵娟厌恶地说:“你才知道出去打工啊?看看人家的孩子,和你一起的娅娅和毛弟,早都为家里挣钱了。你不给我们挣钱不要紧,最起码也应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玫瑰坐着大巴到了邻县,改乘火车。在火车的“况且”声里,玫瑰闭了眼睛想,向她迎面而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玫瑰的第一份工作在到柳市的第二天就找好了,是在一家中餐馆做服务员。江离出来的小姐妹娅娅和毛弟在餐馆做服务员,玫瑰离开江离的时候早已和她们通过电话,让她们帮忙找工作。娅娅和毛弟早两年出来,对柳市比较稔熟了,给玫瑰找个餐馆的工作还是比较容易的。娅娅和毛弟在城市生活两年,身上早已褪去了乡下女子的畏缩和土气,像城市姑娘般洋气。玫瑰见了她们,几乎都认不出来了。三个一起玩大的小姐妹在大城市相逢,都很开心,毛弟主动请了她们的客,娅娅也承诺下次她负责请她俩。

玫瑰安顿好了,就拿毛弟的手机给顾传彬和邓婵娟打电话,告诉自己的情况。尽管她知道,顾传彬和邓婵娟绝不会到柳市来看她,她还是把工作的餐馆在柳市什么街、门牌几号等等情况都详细告诉了他们。玫瑰在餐馆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她很珍惜,做得很认真。餐馆甚至没有节假日,别人的节假日正是她们最忙碌的时候。她没有怨言,只要能挣到钱,做什么她都愿意。

玫瑰第一个月开了工资,买了一部很便宜的手机,给自己留下很少一些,还剩下几百块都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回去。女孩儿家需要钱的地方其实很多,她都不计较了。寄了钱回去,玫瑰还打了个电话,告诉了顾传彬和邓婵娟自己的手机号码。顾传彬不和她说话,接电话的是邓婵娟,像玫瑰在家时一样没有好声气:“你别指望用你的臭钱让我原谅你!你妨死了弟弟,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的!”

玫瑰默默听着,也不反驳,等邓婵娟挂了电话,她才收好手机,默默出一阵神。以后每月发了工资,她又给自己留下很少,其余都寄给了顾传彬和邓婵娟。

在餐馆干了不到半年时间,有一次,店里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优雅雍容,风姿绰约,紫色的风衣下,两条匀称的长腿裹着黑色丝袜。她的高挑美丽,她的优雅自信,让她显得卓尔不群,就连玫瑰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没想到玫瑰注意这女人,这女人其实也在注意玫瑰。她看玫瑰聪明伶俐,就偷偷给了她电话,要她来自己店里工作。

玫瑰忙碌了一整天,下班后已经是半夜。她这几天都在边忙着店里的活儿,边考虑是不是跳槽去紫风衣女人那里工作。玫瑰整整考虑了三天,才在晚上下班后偷偷躲到一边给女人打电话询问情况。女人很快接了电话,说她在花鸟市场开了一家专卖各类观赏花鸟虫鱼的店,活儿轻松,工资又比餐饮店服务员高很多。玫瑰动心了,她离家出来,本来就是要挣钱,挣很多钱。

玫瑰和娅娅、毛弟一商量,她们都赞成玫瑰去那里工作,餐馆的活儿又脏又累,尽管吃住免费,却也不值得长期干下去。毛弟嬉笑说:“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毛弟喜欢阅读,闲暇时候爱看书,说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她还知道家乡江离的名字曾经出现在战国大诗人屈原的《离骚》中呢:“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其实玫瑰本来就自己决定了,她和娅娅、毛弟商量,只是在告诉她们自己要跳槽,她要让娅娅、毛弟知道,她对她们帮着找工作很领情。

花鸟市场在城东一条比较隐蔽的街上,玫瑰按照紫风衣女人提供的路线,还算比较容易就找到了这里。

过来的当天,玫瑰就上了班,干了不到一星期,就能很娴熟地给顾客介绍各种花鸟虫鱼的情况了。七姐很高兴,说:“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很聪明!”刚到店里的时候,紫风衣女人说她叫黎小七,叫她七姐就行。七姐在店里的时候不多,只有每周星期二三,全天她都在,其它时间她就很少来了。店里的生意基本就由玫瑰打理,玫瑰不因七姐不来而有所懈怠,相反越发兢兢业业。

玫瑰换了工作,赶紧又给顾传彬和邓婵娟打电话说了。花鸟市场在柳市什么街,门牌几号,玫瑰都说得很详细。

来店里买鱼的客人时多时少,玫瑰应付自如。当然,经营这份生意的,除了七姐和玫瑰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像七姐一样,平时不到店里来,只在每周星期三下午来一次。每次只要他来,七姐都在店里,两人态度格外亲昵。七姐来店里的时候,像玫瑰第一次见她一样,两条匀称的长腿裹着黑色丝袜……玫瑰想,七姐可真漂亮。

七姐会把那个男人引到后面自己的休息室里,那里有好几只专门的鱼缸,装满了一条条锦鲤。七姐向玫瑰说过,锦鲤是风靡当今世界的一种高档观赏鱼,有“水中活宝石”“会游泳的艺术品”的美称,对水质要求不高,食性较杂,容易饲养,特别受客人的赞美和喜爱。七姐还说,锦鲤作为观赏鱼类,在明代已非常普及,后传入日本,经长期人工选育,现已有100多个品种,二战后正式改称“锦鲤”,20世纪70年代作为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使者,日本锦鲤又在中国安家落户。

七姐店里的这个男人是专门负责送锦鲤的,每次要送的都是所有锦鲤中最大的,七姐在星期二提前已经给他挑选好,星期三他过来负责送出去。玫瑰看到,七姐选的锦鲤,个头既大,肚子又圆,装在盛满水又充了氧气的袋子里,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更加有一种英俊帅男般的阳刚之美。

玫瑰从来没有到七姐休息室去过,她不让她进去。七姐说,送鱼的这个男人,叫罗小佩,是她处了五年的男朋友,这个花鸟虫鱼店,是他们合开的。罗小佩带走的锦鲤,都是送到城西那边的。玫瑰还听七姐说,城西有好多达官贵人,住在金碧辉煌的别墅里,每周要搞一次养鱼大赛,很多人要买锦鲤去参加比赛。这是个好生意,那些人有的是钱。玫瑰相信七姐的话没错,这肯定是个发财的生意,要不然七姐不会让男朋友每周只送一次鱼,她男朋友也没有别的事情干,七姐这样优雅的人,是不会看上没本事的男人的。

玫瑰的工资比在餐馆当服务员多了很多,她仍然给自己留很少一些,剩下的都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回去。给顾传彬和邓婵娟打电话的时候,顾传彬依然沉默,邓婵娟依然会没有好声气地说:“你别指望用你的臭钱让我原谅你,再多的钱也没用!你妨死了你弟弟,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的!”

玫瑰默默地聽着,一句话不说。

大约是看着吴老板的做派与众不同,很有眼力见的医生给玫瑰制定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治疗方案。当然这个方案的背后,一定免不了一个让人咋舌的数字。可吴老板是吴老板,玫瑰是玫瑰,这个数字是她所不能提供的。她只让医院打简单的点滴,暂时止住了锥心的疼痛。疼痛过去的玫瑰,心里一直想着六岁那年春天的那个下午。那个春天的下午,二十多年以后还在她生命的深处隐隐地痛着。正是那一天,她第一次深刻知道,顾传彬和邓婵娟其实对她是一点不待见的。

江离镇资深裁缝顾传彬和邓婵娟的店里最近一直没有生意,那天因为闲得无聊,邓婵娟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顾传彬小心翼翼提议出去走走,难得邓婵娟没有发脾气,他锁好了门,左右手分别牵了六岁的玫瑰和四岁的茉莉,来到街上漫步。旧历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远处山坡上一簇簇江离开得白茫茫一片,形象地诠释着小镇得名的由来。近处道路两边垂柳绿得发亮,高矮不一的房子比平日里多了一层光辉,窄窄的街道上,几个小孩子在追逐嬉戏,唇间半含半夹,都有一只柳笛,尽管声音单调了些,依然不失悠扬。茉莉兴奋得涨红了脸,张着小手,一蹦一跳的,向顾传彬要柳笛。不等邓婵娟示意,顾传彬很快折了一段柳枝,做了一支柳笛,试吹一下,然后交到茉莉手里,笑眯眯看着她。

玫瑰能随着顾传彬和邓婵娟出来玩,本来有些意外。往日里他们外出,是从来不带玫瑰的。因为意外,玫瑰特别高兴;因为高兴,玫瑰原以为顾传彬也会给自己做一个,她看着慢条斯理做柳笛的顾传彬,在耐心等待。然而玫瑰失望了,在这个当儿,邓婵娟早已把顾传彬手里余下的柳条都扔掉了。看那意思,邓婵娟没有让顾传彬给玫瑰做一只柳笛的打算。玫瑰心里委屈,却不声不响,只眼巴巴看着茉莉玩。

茉莉使出吃奶的劲儿吹也吹不响,邓婵娟摸摸她的头,拿过去给她示范。

玫瑰终于没有忍住,天真地说:“茉莉你笨啊,换了我,一定吹得响!”

邓婵娟给茉莉示范后,把柳笛交到她手里,一直笑眯眯看茉莉吹。听到玫瑰的话,她猛然转头,恶狠狠给玫瑰一巴掌,斥责说:“就你聪明?你要是聪明为什么不去死?”

玫瑰没有对邓婵娟的这一巴掌感到意外,她挨过邓婵娟没有来由的巴掌本来不少了。只是让玫瑰意外的是,邓婵娟这一次居然会叫她去死。玫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望望顾传彬,顾传彬仿佛没有看见,只是一味在逗茉莉。其实玫瑰也看出来了,不管邓婵娟说什么做什么,顾传彬一般都不敢反驳,否则就是一场鸡飞狗跳的战争。

玫瑰想不明白,按说她也是顾传彬和邓婵娟的亲生女儿,血浓于水,他们能把妹妹顾茉莉视为掌上明珠,却为什么偏偏把自己视若敝履?邓婵娟的话让六岁的玫瑰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恐惧:为什么邓婵娟就要让她去死呢?因为得不到一只小小的柳笛,玫瑰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到了人世间的萧瑟,明白了自己在顾传彬和邓婵娟那里的不被待见。连一只小小的只要举手之劳就可以做好的柳笛都得不到,她又能奢望在顾传彬和邓婵娟手里得到什么呢?

那时候玫瑰毕竟还太小,除了只能看穿顾传彬和邓婵娟不爱自己只爱妹妹这个表象外,她想不到更深更远的地方去。茉莉活泼可爱,小玫瑰两岁,作为父母,顾传彬和邓婵娟照顾小的多一些完全说得过去。当然,玫瑰也不止一次地想,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原因,就是自己不够乖巧吧?顾玫瑰这小小的人儿,那时候就知道从自身找原因,而不是一味去责怪和埋怨别人。往后真得做个乖巧的孩子,让顾传彬和邓婵娟欢心才好呢。

只是任凭玫瑰再怎么努力做个乖巧的孩子,顾传彬和邓婵娟对她的不待见仍然有增无减。从这只柳笛开始,玫瑰留意到,只要是好事情,都是顾茉莉,她顾玫瑰什么都没有。最让玫瑰想不通的是,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大的穿旧了的衣服让小的穿,到了她们家,却是茉莉穿旧了的衣服才让玫瑰穿。玫瑰比茉莉大两岁,穿她的衣服实在很不合身,紧巴巴捆在身上,两只手腕和两只脚腕都露在外面,样子真滑稽。春夏还好说,到了秋冬,冷得她一阵一阵发抖。

玫瑰后来就一直注意顾传彬和邓婵娟说话,但是他们说到她的时候太少了,她根本无法从中推想他们真实的想法。听不到顾传彬和邓婵娟说什么,还是听听别人的吧。玫瑰的这一思路其实是正确的,有些人对别人家的事情比对自己的更感兴趣。玫瑰果然就听到了,当然这些话,在有底线的人眼里是叫着“闲话”的。

玫瑰终于知道,在她出生后,后街的女大仙邱菊花说她的命不好,会妨碍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送给命硬的人。邱菊花是远近闻名的大仙,胖胖的,有一头狮子似的卷发,经常有大小的车辆来接送她。她到处给人算命治病,据说她还能给命运不足的人进行禳解。很多人都曾经找过她,就是江离镇上最有权有势的镇长顾彦华,都对她很敬畏。顾彦华还是镇上不占编制的文化专干的时候,就多次找邱菊花禳解,后来他果然转干、提拔,一路飙升坐到了镇长的位子上,据说这些都是拜邱菊花所赐。

最让玫瑰伤心的是,邱菊花说,本来邓婵娟第二个孩子会是个男孩,但玫瑰命中妨男孩,邓婵娟才生的是女孩茉莉。玫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会妨碍母亲生儿子呢?她知道顾传彬和邓婵娟非常想有个儿子。

玫瑰八岁的时候,邓婵娟东躲西藏,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顾传彬和邓婵娟高兴坏了,玫瑰也暗自高兴,母亲既然生了儿子,邱菊花的话就是胡说了,既然是胡说,就会不攻自破的,以后顾传彬和邓婵娟会对自己好起来的吧?无需顾传彬和邓婵娟指示,玫瑰就已经把弟弟当做宝贝了。只要有空,玫瑰就会抱着弟弟,轻声细语和他说话,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只是玫瑰再怎么乖巧,到底没有等到顾传彬和邓婵娟对她好起来的那一天。玫瑰十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弟弟掉在水缸里淹死了。顾传彬和邓婵娟给儿子取名顾松柏,就是为了让儿子能像松柏一样长久不衰,哪知道他会如此短命。本来那天顾传彬和邓婵娟的裁缝店生意很忙,邓婵娟打算不让上三年级的玫瑰去学校,留在家里带着顾松柏。只是她忙起来就忘了这个事情,玫瑰去学校不久,邓婵娟想起顾松柏,才惊觉她忘了让玫瑰留下。等她跑进后面看顾松柏的时候,却到处找不到。顾传彬在邓婵娟大喊大叫中仓惶跑进来帮忙寻找,终于在水缸里发现了不到两岁的顾松柏。

要是那天玫瑰不去学校顾松柏就不会溺死。玫瑰这个害人精真的妨碍了家人。邓婵娟固执地这么认为,她已经做了结扎手术,再也没法生儿子了。邓婵娟把对顾松柏的思念全部转化为对玫瑰的仇恨和对茉莉的溺爱。没有了顾松柏,茉莉就是他们的全部。

玫瑰五年级时,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妈妈》,围绕妈妈这个话题,同学们众说纷纭。玫瑰写的是:妈妈的怀抱就是我的天堂,我多么想让妈妈抱抱我。自玫瑰能记事以来,邓婵娟再也没有抱过她,邓婵娟的怀里,除了早逝的顾松柏,就是妹妹顾茉莉了。

玫瑰因为这种种阴差阳错变得孤独而伤心,只有在和小姐妹娅娅、毛弟一起玩的时候,她才会有一丝笑意。娅娅和毛弟有的是时间到处疯走,但是玫瑰没有时间和她们一起疯。因为家里有哥哥也有弟弟,娅娅和毛弟作为唯一的女儿,反而更受父母疼爱,她们可以随心所欲。江离小镇的山里,到处是江离草,老人们都用它来解除不生养的女人的难言之隐。每年江离花开得漫山遍野,无数伞状的小花白茫茫一片,远望像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雪。花丛里,年少不知愁的毛弟、娅娅,带着忧郁的玫瑰一起追逐打闹,这是江离小镇留在玫瑰记忆里最温馨的画面。

娅娅和毛弟很早就离开江离去打工,只有玫瑰固执地等到过了十八岁生日的那年,才决定离开家。

玫瑰躺在病床上,天气晴好的时候,阳光会穿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把她的脸分成阴阳两半。病床上的玫瑰,其实还怀念着在七姐店里工作的那段时间。如果说玫瑰经历过的二十六年光阴里还有幸福,那么在七姐店里的那段时间无疑就是。

尽管那时候在七姐店里的工作很单纯,她倒没有觉得枯燥。那么多的鱼儿鸟儿,都是她的伴儿。时间一久,和罗小佩也很熟悉了。偶尔罗小佩会和她说一两句话,开一两句玩笑。在餐馆的时候,闷死都没有人会开玩笑,客人和老板都没有好脸色,几个服务员互相勾心斗角,那些男厨师们却只想从玫瑰她们这些姑娘身上占便宜。玫瑰知道怎么把握尺度,罗小佩是七姐的男朋友呢。七姐却似乎不在乎他们说什么,只是把选好的锦鲤让罗小佩赶紧送到城西去。

玫瑰耽溺于七姐店里這份工作,毛弟和娅娅其实不以为然。毛弟说明明是杭州,她却当做了汴州般安于现状。毛弟这句话玫瑰能听懂,她引用的是宋诗“直把杭州作汴州”,玫瑰上学的时候学过。也的确是,这里不劳累,又没有勾心斗角,工资比在任何店里都高。最重要的是,面对那些花鸟虫鱼,她仿佛又回到了天高云淡风景宜人的家乡江离小镇,春天来了,江离花开得白茫茫一片,像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雪。玫瑰知道,虽然离开江离了,但她的心其实一直还留在家里。

如果长此以往干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很不错的生活。只是玫瑰在七姐店里干了不到一年,又出事情了。

星期三下午,罗小佩没有来店里,锦鲤送不出去,城西那些达官贵人的养鱼大赛却没有停下。七姐给玫瑰说:“你去送吧!”七姐详细给她说了送鱼的路线和给什么人交货。

玫瑰带着七姐前一天就选好的锦鲤搭了一辆出租车向城西赶去。柳市城西新区建设得非常有品位,到处高楼林立,气象万千。在富人聚居区,按着七姐给的路线,玫瑰毫不费力找到了一处会所。这里可真好啊,她在内心感叹着。从出租车下来,她给要找的人打了电话,然后就在门外等。

玫瑰等待的时间大约只有五六分钟,一个戴着长舌帽的男人向她走来。他的帽檐压得很低,玫瑰想看清楚他的长相都有些困难。但是玫瑰知道,就是这个人来拿她送来的锦鲤,他们刚刚在电话里约好的。玫瑰想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但是还没有等她仔细看,这个戴着长舌帽的男人就被突然冲过来的几个人摁倒在地,很快上了手铐。玫瑰吃惊地要叫,但是已经不容她叫出声,她同样也被几个人摁倒在地,上了手铐。

玫瑰在看守所呆了两天,才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被抓。七姐的虫鱼店其实是贩毒据点,锦鲤的肚子里藏的是海洛因。七姐在星期二拿到上线送来的货,按照下线人数分开,在选好的锦鲤肚子里装好,然后由罗小佩第二天送出去。最近七姐的男朋友罗小佩生病住院,下线那些吸毒的达官贵人催得太紧,七姐没有办法,才冒险让不知情的玫瑰去送。只是警察早已盯上了七姐的鱼店,玫瑰出来搭出租车的时候,被他们跟踪了。

玫瑰虽然不明就里,但毕竟参与了运送毒品,被判处一年又六个月的徒刑。七姐雇玫瑰当店员,只是为了遮人耳目,哪知道累她坐了牢。在监狱的一年半时间里,玫瑰一直想顾传彬和邓婵娟接不到她寄来的钱,不知道怎么样。茉莉上了高中,到县城住校,在两年前离开了江离,他们不知道要多么孤独。

玫瑰在监狱的日子是非常煎熬的。出狱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了个电话给顾传彬和邓婵娟报告自己的情况。玫瑰说:“这一年半情况不好,既没有挣到给家里寄的钱,甚至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玫瑰知道这话肯定特别牵强,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坚决不能让顾传彬和邓婵娟知道自己坐牢的事,她想。

顾传彬依然沉默不语,邓婵娟接了电话就大骂:“挣不到钱怎么不去死呢?一年半时间没消息,我以为你早死了呢!你活在人世干什么,妨死了弟弟,又要妨死你爸爸吗?”

玫瑰这才知道,这一年半时间,家里又出了大事:顾传彬遭遇车祸,左腿高位截肢。顾传彬遭遇车祸,其实是为茉莉。茉莉书读得倒好,要考大学的时候,邓婵娟让顾传彬去找找邱菊花,她担心在外面一年多时间没有音讯的顾玫瑰会妨碍茉莉考大学。顾传彬就是在去找邱菊花禳解的路上遭遇车祸的,肇事司机驾车逃逸,连个给他治疗买单的人都没有。这让邓婵娟对玫瑰更加仇恨,这一年多时间,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起打听玫瑰的下落。也许,在她心里,玫瑰没有音讯才好呢。

对邓婵娟的百般辱骂,玫瑰默不作声。

玫瑰着手找新的工作,但一时半会儿怎么能找到呢?再次联系娅娅和毛弟,她们早已不在餐馆了,都操起了女人能做的最古老的职业。只是一个是零售,一个是一次性批发而已。玫瑰的心一片悲凉,好几个晚上都做着噩梦。奇怪的是,玫瑰每次都做同样的梦,在江离三月的街道,到处长满了翠亮的垂柳,江离的小孩子都在吹柳笛,茉莉也有好几只,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吹不出声,在所有小孩子里,茉莉吹得最响。只是,当玫瑰想吹一吹柳笛的时候,迎接她的都是邓婵娟的巴掌和咒骂。每次都是邓婵娟的巴掌和咒骂把玫瑰从梦中惊醒,让她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找不到好工作的玫瑰,只好又像初到柳市一样,从餐馆服务员干起。

玫瑰像入狱以前一样,把领到手的第一月工资给自己留了很少,其余的又寄给顾传彬和邓婵娟。茉莉上大学费用高昂,顾传彬躺在病床要吃药,裁缝店的生意又做不了,家里的经济早已捉襟见肘。

从医院住了十几天回来,吴老板留下三万块钱,就再也没有见面。那条马尔济斯成了玫瑰唯一的朋友,眼睛里满是忧郁,趴在玫瑰的脚下,像她的影子。一星期没过,房东催玫瑰搬家。玫瑰很平静,她不怪吴老板,只怪自己命不好。邱菊花不是早已说过了吗?这些年,她先妨死弟弟,又害顾传彬遭遇车祸。现在,她就要被上天收去了。

玫瑰只是疼,渗入骨髓的疼痛生不如死。玫瑰离家几年,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想家想顾传彬和邓婵娟。苏静珊和娅娅知道消息赶来看玫瑰的时候,玫瑰病得着实不轻了。苏静珊和娅娅商量怎么安顿玫瑰,玫瑰却劝她们不要费心了,现在她只想回去,无论如何,她想见见顾传彬和邓婵娟。玫瑰其实还有个想法对苏静珊和娅娅没有说,她最想见的还有一个人,就是老家的女大仙邱菊花。苏静珊决定先由她带玫瑰回去,见见顾传彬和邓婵娟,然后由顾传彬和邓婵娟照顾玫瑰来城里住院治疗。尽管苏静珊也怕回老家被别人耻笑,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作出这个决定。零售和批发其实都不体面,娅娅对自己更为气短,她不敢回去面对家人。

苏静珊带着玫瑰和马尔济斯回老家的那个早晨,天色暗淡,浓雾弥漫。玫瑰有气无力说:“这个城市到底不是咱们的,现在它终于把我清理出去了!”苏静珊叫她不要胡思乱想,玫瑰苦笑说:“我就这么说说而已!其实,我也很快就要被清理出这个世界了!”说得苏静珊眼睛红红的,直抹眼泪。

离开家乡多年,玫瑰终于又回到了老家。正是旧历三月,江离小镇,处处杂花生树,草長莺飞,远处山坡上一簇簇江离开得白茫茫一片,近处宽阔的街道两边垂柳绿得发亮,过去高矮不一的老房子现在都拆除重建成崭新的楼房,一排排整齐划一,比平日里多了一层光辉。和玫瑰记忆中一样的是,街道有几个小孩子在追逐嬉戏,唇间半含半夹,都有一只柳笛,尽管声音单调了些,依然不失悠扬。只是,这些孩子中间再也不见玫瑰和茉莉。多年不见,失去左腿的顾传彬久卧病床,早已瘦得不像样子。邓婵娟再不像当初那么彪悍,也成了一个腰弯背驼的老太太。

玫瑰如此不堪地回家,显然很出邓婵娟和顾传彬的意外。邓婵娟隔一段时间就接到玫瑰寄回的一笔钱,上一次寄钱的时间到现在有些日子了,她盘算着在玫瑰下一次打来电话的时候,对寄钱的间隔太长要好好讨个说法。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玫瑰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且居然不像个人样子了。现实真是太残酷了,邓婵娟意识到,再也没有机会隔一段时间就接到玫瑰寄回的钱了。如果还有机会,哪怕间隔的时间再长一些也行。

玫瑰对自己如此不堪地回家似乎也有些愧疚,虚弱地问邓婵娟:“邱菊花在吗?我想去看看她!”

邓婵娟拿着玫瑰给她的银行卡,漠然地说:“她还在,不过也差不多要死了!”

三年前,在镇长顾彦华的介绍下,市里有个做官的人接邱菊花去禳解。年过六旬了,邱菊花还在帮人算命和禳解,整日游走在城市和乡村之间。那位做官的尽管目下退居二线,但过去却一度炙手可热,捞了不少好处。现在他日夜担心被组织调查,祈求邱菊花禳解免灾。邱菊花做过法事之后,他摆盛宴款待。陪客们众星捧月纷纷敬酒,邱菊花喝得有些兴奋,猝然倒于饭桌旁。邱菊花中风后半身不遂,只能躺在床上。她一生未曾生育,无儿无女,和老伴相依为命。半年前,老伴去世,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全靠旁边好心的邻居帮助,才苟延残喘下来。那些平日对她笑脸相迎的人从此再也不上她的门了,就连受过她厚恩的镇长顾彦华也不再露脸。

玫瑰和苏静珊来到邱菊花家的时候,邱菊花刚刚吃了邻居送来的馒头。三年不能下床,她看起来骨瘦如柴,早已不像个人样子,哪里还有从前当大仙时候的八面威风呢?

邱菊花喘着粗气说:“我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就想过继个孩子。全村这些小孩子里,就数玫瑰聪明伶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我故意让人传话给顾传彬和邓婵娟,说玫瑰命硬,得送给一个同样命硬的人才行!在江离,还有谁能比我女大仙邱菊花的命更硬呢?可是,老顾他们虽然对你怨气很大,但是到底没有把你送人,更不会送给我了!”

邓婵娟听到这个消息,跑到邱菊花家问:“你说的是真的?”

邱菊花苦笑一下,喘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骗了一辈子人,马上就要死了,还会骗你吗?”

邓婵娟从苏静珊口中知道玫瑰在柳市做什么了,这几年她花的大把钞票都是玫瑰批发自己赚到的。而现在她再也赚不了钱了,她病得很重很重,急需住院治疗。邓婵娟抱住玫瑰,说:“你怎么那么傻啊?怎么就不把给茉莉买房的钱留下来治病呀?”

茉莉要走那笔钱以后,还给玫瑰打过电话要钱,听到玫瑰生病的消息后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从邓婵娟的言语里,玫瑰听出来她明显对茉莉有一些不满意。也难怪,很长时间了,顾传彬和邓婵娟也联系不到她。茉莉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不像玫瑰把自己打工的地方说得那么详细,她对自己工作的地方守口如瓶,顾传彬和邓婵娟根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玫瑰艰难地说:“我只想挣钱供养你和爸爸、妹妹!只要我能挣到钱,你们也会像爱茉莉一样爱我!我妨死了弟弟,又害爸爸受了伤!我这是在尽弟弟未尽的义务,好好照顾你们!我知道自己的病,钱花了不一定好,白花那些钱干啥呢?还不如留下来给你们用!”

邓婵娟看看顾传彬,顾传彬早已在抹眼泪。她也眼泪汹涌说:“玫瑰,放心吧,我明天就带你去城里看病!这几年你寄回来的钱,我们省吃俭用,存下不少呢,加上这次你带回来的,足可以给你治好病的!”

玫瑰无力地摇摇头,说:“那怎么行呢?你带我去看病,谁来照顾爸爸呢?我不能拖累你和爸爸!我这病,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不值得花那么多的钱!”

邓婵娟第一次为了玫瑰而大哭,她本来想请玫瑰原谅自己,哪知道玫瑰根本就没有恨过她,她连让玫瑰原谅的机会都没有。她就紧紧抱住玫瑰,想给予她小时候那篇名叫《我的妈妈》的作文中早就期待的天堂。她流着泪一再说:“你别说了,都到这會儿了,什么还能比你重要呢?明天我们就走,虽然我没有到城里去过,不是有毛弟吗?她会带着我去医院的。只要住到医院,就有大夫,其他的事情我完全可以照顾你的!”

这一晚,邓婵娟收拾完去城里治病要带的一切用品之后,就一直守着虚弱的玫瑰流泪。不管玫瑰怎么劝阻,她都铁了心要带玫瑰去看病,仿佛要把以前对她的亏欠一次性弥补回来。整整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天亮的时候才打了个盹儿。

当马尔济斯抓狂的悲鸣把邓婵娟吵醒的时候,她发现炕上的玫瑰不见了。开始她以为玫瑰起来上厕所了,她跑到外面去看,却不见她的踪迹。她终于慌了神,又跑到院外四下里找寻,却依然没有玫瑰。她赶紧拿出手机,打电话把毛弟喊了过来,两人一起找。只是她们找遍了整个村庄,除了在院外发现玫瑰的两只鞋子之外,却都没有玫瑰的下落。玫瑰好像已经凭空消失了一样,而刚刚还在抓狂的向天悲鸣的马尔济斯居然也不见了。事情真是太奇怪了,任谁都看得出,玫瑰病成这样,她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行动,却为什么到处找不到呢?

邓婵娟没有停止寻找,好多天过去了,却怎么也没有玫瑰的踪迹。不知道为什么,她悲痛的心里始终觉得玫瑰和她的马尔济斯变成了一簇江离,与远处山坡上那些开得白茫茫一片的江离融为了一体。

猜你喜欢
吴老板婵娟锦鲤
千里共婵娟
每到冬天,东北就变成了“冻”北
90后、00后行为观察大赏
有趣的锦鲤
相思无限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求子
小编,来条“锦鲤”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飞来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