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人

2019-03-13 08:24赵雨
湖南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竹园屠夫疯子

赵雨

女疯子

我爷爷的祖屋隔壁,住着一个女人,她家一面墙正好做成爷爷家院子的一部分,透过窗户能清楚地看到屋里的一切。

我从没进过她的屋,她是个女疯子。

疯子姓名不可考,年龄约在五十左右,一头白发,满脸皱纹,两片嘴唇鲜红欲滴,整张脸就她的唇红得诡异,看起来像一只鬼。她并不是时刻都处在疯的状态的,正常时和人无异。逢年过节,奶奶做了好吃的,会给她端一碗去,我也只有那会儿跟着去看一眼。來到临院的窗口前,奶奶喊一声:“阿婆。”女疯子半张脸从窗口浮现,脸上带着笑容,齿特别黄。奶奶把菜递进去,犹如探监一般,女疯子接过来,道声“谢谢阿娘。”我趁机往她屋里瞧:窗下一张案桌,砧板菜刀碗筷勺,一应俱全,对面一座土灶,灶下一堆柴,离这不远的墙边摆着张床。整面墙乌黑,屋里难见一寸阳光。她坐在桌边吃饭,躺在床上睡觉,整个世界对她来说就是这么一块地方。

一到阴天,她就发病。病状很简单,她站在案桌边,拿着菜刀,往砧板上空切,切一下,嘀咕一句,“斩一刀”,砧板和菜刀碰撞,发出“咚”一声。我常在奶奶家过夜,半夜三更,女疯子发病了,院子里此起彼伏回荡着这样的声音:斩一刀,咚……斩一刀,咚……斩一刀,咚。这对幼时的我来说是极其恐怖的。她是否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不断地斩一刀?会不会拿着刀出来,朝见着的人身上也斩一刀?我把被子盖住脑袋,瑟瑟发抖。

一九九六年的某一天,女疯子不见了,是爷爷先发现的,他担着粪桶去墙根下给花浇肥,见到女疯子窗口大开,没人。

她是足不出户的。

不一会,附近人进了她的家,我也第一次进到里面,一股刺鼻的霉味,案桌上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辨不清是什么,长了一层白毛。当天下午,她的儿子来了——她竟有个儿子,这大出我所料,听说她平时的吃穿都是这儿子送来的,半月来一次,我竟从未见过他——白白胖胖一个中年男人,光头,在屋里绕一圈,和旁人商量几句,根据眼前情况,得出他老娘离家出走的结果。大家让他登个寻人启事,他说不费这些工夫,附近找找,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他不知是否用心在找,一周后,真给找着了,哪里是走到很远的地方呢,就在百米开外的“竹园坝塘”,管园子的陈老头发现的:塘内茅草丛里,浮着她的尸体,倒覆于水面。

葬礼在老屋进行,除了儿子,没有别的亲戚,全是我们赵家族人。棺材是爷爷出资买的,她儿子为此很是感激了一番。时值炎夏,那时没有冰柜,尸体躺在灵床上,白帐遮着,发臭了。我敢偷偷去看,整个人浮肿,像只气球,脸还是那样苍白,有几块地方开始腐烂,除了那两片嘴唇,还是鲜红欲滴。装进棺材时,儿子扶棺哭了哭,没有吹乐班,那么冷冷清清合上了棺盖。

那间屋子后来一直空着,儿子把能用的东西带走,锁上了门。

靠爷爷家院子的那扇窗,糊上报纸,见不到里面了。经过那里时,我总是加快脚步,不这样做,仿佛又会听到那一声“斩一刀”。

哑子婆婆

哑子婆婆,我们叫她哑子“pan pan”,这是当地土语,字不知怎么写。她是很正常的一个人,不会讲话罢了。听说她嘴里的舌头只有半截,还是打结的,我从未见她把嘴张那么大让我瞧一瞧,所以只能存疑。

对于和自己不同的人,我总有些惧怕,何况还有母亲的掺和,我小时有夜哭的毛病,母亲百般哄抱无效时,哑子婆婆就被“提”出来。母亲说:“再哭就让哑子婆婆把你抓去。”长期以来,哑子婆婆在我心里做成这么一副形象:狰狞地笑,露出半截打结的舌头,专抓小孩子到她屋里,当作点心吃掉——这是比女疯子更让我感到害怕的,于是不哭亦不闹。白天经过她家门前,走得飞快,而她总爱当门口站着,一边挥舞着手,对我“咿咿呀呀”叫唤。我发现她并不单只对我这么叫,凡像我这样的孩子,一律如此,脸上却不狰狞,是近乎非常的友善,得不到理睬,又很失落。

一天,比我大两岁的堂哥对我说,他进过哑子婆婆的屋子,里面比任何地方都整洁,她有不少零食,给他吃。这一方面让我惊诧,堂哥竟有这样胆子,一方面好奇:哑子婆婆难道是很好的一个人吗?两天后我经过她门前——那是我放学的必经之路,她照例朝我挥手,“咿咿呀呀”叫唤。我想,堂哥敢做的事我没理由不敢,便鼓足勇气朝她走去。刚到跟前,她抓住我的手,很轻地抓着,几乎没用力道,掌心柔软,对我做个手势,让我进屋。

我跟着她进去,里面果然干净,靠南墙放着一口大橱和一张木床,橱的表面光洁如镜,床上叠着一条四方的毯子,四周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她让我坐在床沿,打开橱门,拿出一个饼干盒子,掀起盒盖,里面装着琳琅满目的零食:夹心饼干、咪咪素、酒心巧克力、大白兔奶糖、冻米糖、豆酥糖……她放一粒糖在我手心,我剥开糖纸,塞进嘴,满口香甜。她掏更多给我,我一件不落都吃进嘴。她把饼干盒子放回大橱,橱的另一角,叠着好几件衣服,她拿出一件,展开在我面前,是亲手织的小孩毛衣,在我身上比画,让我穿的意思。我想,吃过她的零食,没理由不满足她的要求。脱掉自己身上的毛衣,把那件兜头套进去,她欢喜得不得了,直拍手,“咿咿呀呀”,夸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落山,母亲喊我,她的脚步声沿着外墙根过来。我回了声:“我在这里。”一边重新换上自己的衣服,走出去。

刚到门口就见到母亲惊慌的脸,扭住我手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说哑子婆婆给我零食吃。哑子婆婆也出来了,对着母亲笑,母亲劈头盖脸道:“哑子,你莫做这种事,我们大人是不乐意的!”哑子婆婆手舞足蹈起来,母亲不管她,拉着我回了家。晚上临睡前,母亲对我再三叮嘱,不可再去那里,“这种人的东西你怎么要吃,平白教你了。”她说。我想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哑子婆婆哪里是会把孩子当点心吃掉的坏人呢。但我同时以为她确实有点古怪,为什么要存那么多吃不完的零食,织这么多小孩衣服?后来,几个要好的同伴说起来,原来大家都进过她的屋,吃过她的零食,穿过她的毛衣。

杀牛老汪

老汪是个屠夫,专杀牛。他家很好认,门口正前一道大缓坡,坡前一个大晒坪,坪上两株大树,一到夏天就开黄白色的花。每次我经过那里,都会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往屋内看去,院子里总是湿漉漉的,有时还能见到一大摊来不及扫除的血,这就是杀牛的现场。

相比女疯子和哑子婆婆给我造成的恐惧来自心理,汪屠夫却是让人一见他的样子就莫名发怵。他长得五大三粗,一肚肥肉,脸上有两道很长的疤痕。屠夫一般都有一副屠夫相,老汪也是仿佛身上贴着一张屠夫的标签,走到哪里都甩不掉。单是他杀牛这件事让我不能理解,小学课本到处写着:牛是最温顺的动物,给农人干活不遗余力。这样的动物竟有人把刀子捅进它的身体。

一个傍晚,我家来客人,父亲让我去老汪家买一份新鲜牛肉做菜。我不愿接手这样的差事,无奈父命不可违,捧着一口碗,拖拖沓沓朝屠夫家走去。到得门前,已闻到喷鼻的腥味,徘徊再三,数次想掉头而回。

只听院内传来一声凄厉的牛叫,定是遇着了老汪正杀牛,心下虽怜悯牛,从未见过牛怎样被杀,按捺不住好奇,顺脚进去,果不其然。刀捅牛脖的一幕已结束,一头老黄牛侧躺在地上,脖颈处不断往外喷血,那血犹如破漏的水管里喷出的水花,发出“呲呲”声响,牛身不断颠仆翻滚,只一会儿,便停止。老汪拿着尖刀,从伤口处划拉一下,拽住一端,像撕一块布一样把牛皮剥下来。随后换上一把小一号的剔骨刀,剖开牛肚,里面黄黄的、黑黑的一坨坨内脏,都掏出来甩在地面。再换上一把宽厚的大切刀,一刀一刀剁下牛头,牛蹄,将其他部位切碎。我在一旁看得目不旁瞬,老汪抬头问:“小家伙,做什么?”我说父亲让我买些新鲜肉。老汪割下一块胸脯肉,丢进我碗里。我问他多少钱,他说回头跟我父亲算。

我捧着碗出来,眼睛不敢往里瞧,像是捧着热气腾腾的人血馒头,脚不点地往家赶。进门交给父亲,他拿去冲了水,放到案板上切成块,丢进锅里,制成一道五香牛肉待客。席间,我没有吃一块,不知味道如何,客人吃得倒香,也不知老汪后来问我父亲算了多少钱。

老汪有个老婆,让人觉得是天底下最不和他般配的女人,长得跟电视上明星一样,腰肢一扭一扭,杀牛从不帮忙,叉着腰在一旁看,身上粉擦得喷喷香。大人都说她搞破鞋,当真有没有搞,到底没人确知,不过人人皆知老汪喝了酒,动手揍她,揍得她“哇哇”乱叫,有时跑出来向邻居求救。邻居不敢救,更不敢劝尾随而来的老汪,怕那只大拳头揍到自己身上,只不住摇头:这门亲当初怎么结下的!

有一段日子,老汪家不见那女人,过几天,不知哪个嘴损的玩伴传出来,那女人已被老汪同牛一样切成肉块,卖给街坊邻居当作下饭菜了。我们一群小子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吓得神思恍惚,都留心自家灶头有没有怪异牛肉的出现。一天,我在路上走,迎面撞到那女人走来,还是擦着香粉、扭着腰肢,在我看来无异白日见了鬼,一溜烟跑走。后来才知,她不过回了趟娘家,住了半把月。

当天晚上,深更半夜,附近人又听到老汪打她,连哑子婆婆都听到了,第二天大家聚首议论时,她“咿咿呀呀”,表示知根知底的态度。

这次老汪打得特别重,打完后,牵出一头关在栅栏里的牛,当即宰掉,宰得特别狠,几大部位被剁成肉泥,全都弃在门口大树下的垃圾箱里,第二天叮满绿头苍蝇。人们都可惜,这么好一头牛,宰了竟不卖,专为了宰和丢。老汪真是赚到钱,不惜物了。

陈老头

陈老头的祖上是我们赵家祖上的长工,虽是雇佣关系,两家关系颇好。赵家祖上拨了块地给陈老头的祖上,陈家就世代住在这里,到陈老头这一辈,孤零零一人,活成了光棍。

陈老头不老,才四十出头,每天穿着老头衫,行为古板,闷得一巴掌打不出半个屁,落了个“老头”名号,不冤他。

他住在竹园坝塘的一间小茅屋里。

这竹园坝塘是我们小时候最爱去的一处地方,叫“竹园坝塘”,实为一片竹园,不过园里有池塘,塘在园中央。我再没见过别处长这么多竹子,唯竹园坝塘有,一进院内,夏天则满目青翠,竹杆婀娜,竹叶如蛭,遮得头上太阳不见踪影,地上斑斑光影而已。秋天则萧索一片,光秃的竹杆笔直戳天,满地斑斓苍黄,一脚踩去,簌簌作响。

塘上站着个陈老头,站的是船,一枚小叶舟——实为多事之举,园大,塘小,一口浅水,小到舟掉头都难,陈老头竟撑舟,撑的是派头?给谁看呢。不过女疯子溺死时,多亏这舟,没舟,陈老头发现不了。那天下着大雨,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舟在雨中,水面,划行。他喝过酒,享受撑舟漫游的乐趣,一眼瞥到载浮载沉的一堆头发,手电一照,着实冒出一身冷汗。船篙把浮尸扳过来,天上一个霹雳,大雨如注,浮肿的脸,女疯子吓他不轻。

陈老头多数时候撑船捞取水上落叶,塘永远整洁如新。

陈老头是信佛的,小茅屋里供着观音、地藏王,初一十五焚香跪拜。

然而他杀生,这是件遭人诟病的事。

他有一门绝技,叫做“弹弓射雀”,弹弓自做,用粗铅丝拗成,扣十八条双股橡皮筋,一块牛皮(据说是从老汪处讨来的)。园内多麻雀,“叽叽喳喳”叫得整个园、每一株竹子都是响的、动的,他蹑脚前进,弓步半蹲,手上如握弓箭,拉紧皮筋,“嗖”一下,石子飞出,上头“喳”一声,一只雀直直坠落,不管离着多远,弹无虚发。

陈老头杀了无数雀,从不吃,把它们埋在园子东边角一块地里,取名叫“雀冢”,冢上铺竹叶。一天,我们挖了开来,底下一堆小尸骨,烂羽毛、腐烂的鸟头和胸脯肉。我们不知他為何这么做,埋完雀后必定回屋,洗手、掸身,跪到菩萨面前,磕头。这样一个有着强烈杀戮欲的人,杀戮对他毫无意义。

他就这样一年年撑船捞竹叶,一年年杀雀、埋雀,两鬓泛出白。

陈老头当真老了,还是光棍一条。

一年春天,我们偷偷进园,想挖未破土的新鲜竹笋,这让陈老头看见是要骂的,定会告知我们父母。挖笋长不成竹,竹是他的。

那天,春阳暖煦,时近傍晚,我们学陈老头射雀时步伐,无声无息,来到后园,猛见一男一女缠在一起。前面的女人双手扶院墙,腰半弓,后面的男人趴在背上,光屁股在阳光下猛烈颠动,白得刺眼。我们想起两条做坏事的狗,想拿竹竿打散他和她,然而终究逃出了园。

男人是陈老头无疑,我们想看看女人是谁,哪个傻脑筋的愿屈身给陈老头这样的老东西呢?出了竹园坝塘,并不离去,隐藏在一条必经之路的草丛后。不到一会出来了,是汪屠夫的女人!偷偷左右四顾,一边整理头发、整理衣裳,将腰身一扭一扭走路。我觉得很气愤,同伴们面面相觑。

堂哥说:“这件事不许讲出去,谁讲了,我给他好看!”

大家点头,我也点头,是不该讲出去。

我们心疼的是汪屠夫的女人。

建华和尚

刘建华,人称“建华和尚”,他当然不是真的和尚,否则怎么会住到赵家附近来呢。但他当过和尚,十五六岁时,去天童寺出了家。他出家是有目的的,去之前就想好,不出两年,就要还俗的。他是为了学一门糊口的本领,寺里有什么本领让他学?有的,他跟师傅学念经,给死人超度和打整套道场。还俗后,操起了从事至今的行当——办丧事。

我们这里死了人是很热闹的,有钱人家,老人寿终,丧事大办,多则五天少则三天,没钱人家也要办个两天,附近就建华和尚懂这门道,生意很好。谁家老人咽了气,孝子来请他,他家很好认,在竹园坝塘往西五十米处,一间外形像庙宇的屋子,里面阴气森森。他整天坐在堂前一把竹躺椅上,闭目,抽烟。烟抽得很凶,两块钱一包的大丽花,一天要两包。

孝子接着了他,他先为其写讣告,开头:“某某公于某某日一病不起”,底下是:“不孝男某某敬告乡里……”这些字写在一张大白纸上,贴到祠堂墙上,墨迹鲜明,小楷毛笔娟秀端丽。

建华和尚有全套办丧事工具:一张大方桌、一卦西天众佛手绘图、灵位牌(也是手写的)、骑龙幡、米箩、一条麻绳(用来炼渡)、跪垫、长明灯,及各种鬼画符。都由孝子派帮工搬走,建华和尚进屋换上一件灰褐僧袍,袍长过膝,去丧事人家。他一个人承揽不下所有活,帮手是庙里真正的和尚,披着黄色袈裟,剃着光头,这般真正的出家人,领头的却是建华和尚,有点好笑。不过生意是他接来的,和尚们也认,他们都是瞒着庙里偷偷揽活。

大方桌摆在灵堂东侧,桌沿竖一块木板,钉上西天众佛手绘图,桌上摆着供果,建华和尚开唱了。他的嗓音常年被香烟熏染,沙哑,很难听,唱到一半还提不上气,拼命咳嗽,幸而有和尚们掩过。但他炼渡真正炼得好,此为一场丧事高潮,子孙们黑压压跪一地,他在麻绳中间打个结,双手捏住两端,晃两晃,一面唱《解冤咒》:“解结,解结,解冤结”,将活结解开,念经和尚附和:“和结,和结,和了结。”儿女直起腰,跪下去,喊一声:“阿姆灵的”。

建华和尚除了念经、炼渡等法事,还要做主管,就是招呼亲朋吃羹饭。我总觉得吃羹饭怪怪的,屋里放着死人,怎么都咽不下,尤其见到建华和尚挨桌过来招呼你多吃点。这时他是脱了僧袍的,招呼完,再穿上。

建华和尚给人治丧多矣,干了两件让人忘不掉的事,可说是特立独行。

一件是女疯子死时,别人叫他,他死活不肯去,原因是疯子丧事碰不得,要被阴魂附体。女疯子的光头儿子听闻,气冲冲上门,伸着手指质问:“你说谁的阴魂附体!你说谁疯子!”建华和尚不答言,只顾抽烟。儿子走后,他一口痰吐在地上,骂:“为人子,老娘走丢,说找不到,就算了,这种畜生!”

另一件是哑子婆婆的丧事。哑子婆婆六十后,被村委会安排住进敬老院,没过两年,一个午后,从敬老院三楼跳下来,谁都不晓得为什么。死后,尸体运回家,无亲无故,这丧事要不要办?建华和尚听了,说:“办,要大办。”他联系到天童寺当年出家结交的同门师兄弟,找齐十六位和尚,准备打一次水陆道场。这是对死者最高档次的超度,只有得道高僧去世才配做,谁都没见过。

事前,建华和尚将哑子婆婆遗物全数搜拢,打开那个大橱时,在一堆小孩毛衣中找到一张泛黄的黑白小照,上面一个玲珑可爱的半岁孩童,不知道是谁家孩子,哑子婆婆怎么会藏了这么一张照片呢?大家对她的生平一无所知。建华和尚让人好好塑封起来,放在哑子婆婆灵位牌前,正对遗像,场地借用赵氏祠堂,一声铜钹响,六记木鱼声,水陆道场开场。

那盛况!

十六位和尚全在黄色僧袍外穿红色饰金袈裟,头戴八瓣莲花毗卢帽。建华和尚一人独坐,沙哑嗓音一开腔,悲苦凄楚,十六道和音跟上,唱一段《往生经》:“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一撩袈裟,齐刷刷跪下,磕头,起身,再唱:“阿弥利哆,悉眈婆毗……”一会合唱、一会接唱,一会一人独唱,声震屋瓦,在场人无不动容。随后,和尚们排成一列,双手合十,绕灵床走,为首者手持柳条,绕一圈,在灵床上空甩一下,抛下花瓣无数。哑子婆婆的遗照和那孩童的照片隔着一支方头大蜡烛对望,烛光照亮她们的脸,在笑一样。

仪式从早进行到晚,才结束,这么多吊唁者,羹饭吃吗?

“吃,要大吃。”大家循声望去,说话的是汪屠夫。他说,就吃全牛宴,另买一切佐菜,费用都他承担。他把钥匙交给老婆,让大家去家搬牛肉。他老婆领人去了,陈老头坐在人堆里抽烟,焦黄的牙齿,焦黄的手指,目光不时一扫,伸手進裤袋,掏出一片碧绿的竹叶来。

当天的牛肉足足炖了四大锅,香气扑鼻。我第一次吃了他家的牛肉,挺好吃的。建华和尚边吃肉,边喝酒,问师兄弟们,吃肉不?他们说,不吃。

这做水陆道场的钱,该谁出呢?

事后,有人问建华和尚:“你怎么肯出这大力气,给哑子办丧事?”

建华和尚说:“孤身过一世,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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