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朱亭

2019-03-13 08:24黄明
湖南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早市古迹古井

黄明

在网上我们找得到一个对朱亭的形容——“没落的贵族”。这个南宋学者朱熹曾经结亭讲学过的千年古镇,在历经岁月的洗磨后,不再是我们想象里的古镇风情:精致、文雅,古典、矫情。它变得跟天下大多数的乡镇一样——俗。当然,这个“俗”只是相对“雅”而言,不含贬义。

朱亭隶属于株洲县。株洲县下辖八个镇,朱亭镇是其一。而我所说的“朱亭”,并非指朱亭镇的整个区域——经过历史变迁,朱亭镇的范围一直在整合和扩大,事实上,除了镇政府旁边、朱亭古街那一小块区域的人们会把自己说成“朱亭的”,“朱亭”以外的朱亭镇居民,更多时候是说自己是“龙凤的”“黄龙的”“马桥的”“水口的”等等。

唯一顺着211省道从渌口直达“朱亭”的一趟班车,终点站命名成“朱亭街上”。“街上”这个词在这里颇有意味。虽然整个朱亭镇都地处农村,并且是“偏远的农村”,但是因了这片古街,朱亭这一小块范围聚集着街道门面,没有耕种,所以这片地方的人会把自己这里叫“街上”,把这片区域之外的地方叫“乡里”。每次,我的亲戚朋友问我在哪里工作,我说在朱亭,他们还会有疑惑。我补充一句“就是正在朱亭街上”,他们马上就会“哦”起来。

本来朱亭“千年古镇”的名号主要就是“朱亭古街”得来的。然而现实是,除了一条破旧的巷道隐约还找得到丝丝古意外,其他地方基本已与现代社会的市井风貌无异。关于这一点,朱亭街上还传开了一个趣闻。

也就是去年,有一辆车牌开头带“粤”的私家车驶进了朱亭,大家立刻注意到了这辆车。朱亭的范围不大,主要就是横竖两条两车道宽的马路加沿河的一条小路,路两边都是房屋门面。地方小,所以每户人家、每个角落人们都很熟悉。比如我刚去朱亭,人们见到我这张生面孔,结合我的外貌特征,一猜就知道我不是学校新来的老师就是政府新进的公务员。逃不出他们的眼睛。

这辆带“粤”的私家车一进到朱亭,就看到了集中的门面,停下车来。也可能是汽车导航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就收工了。车上好几个人,用普通话向街口的店主问路:“向您打听一下,请问‘千年古镇朱亭从哪里走?”

店主微笑着手一扬:“这里就是朱亭古镇。”

车上的人瞬间蒙圈。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是从网上搜索的旅游地点,看到对这边的介绍是“千年古镇”,而且文化底蕴深厚,一行人特地从深圳驱车来到此处。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网上被渲染得那么独特多姿的朱亭古镇就是面前这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市井巷道。

朱亭就是这么任性。

我工作在朱亭街上的朱亭小学。学校虽隐没于一条小巷道,让人难以一眼发现,但它得朱亭之独厚,一边临于街道一边紧靠镇政府,处于朱亭的核心部位。

我们学校不大,却“五脏俱全”,教职工不多但事情一样不少。朱亭街道旁就是湘江,学校也有江对面王十万的学生,所以不得不开设寄宿。教职工缺乏,老师就得兼职宿舍管理员和食堂工作人员,每个老师每周能轮到一回买菜。

要说朱亭每天“俗”的开始,便是朱亭的早市。

其实朱亭早市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早市,因为平时基本就是几家菜贩和附近居民把菜摆在路两边,规模不大,仅能满足朱亭街上人们的基本需要。朱亭有是有菜市场,但那是属于私人的,需要租赁。所以除了赶集,平时基本等于摆设。

在我来朱亭以前,极少买菜,基本没进过早市。到了这里,轮到我买菜的那一天,跟我搭班的一个老教师会在清早五点多把我叫出去买菜。我常常从她的叫声中惊醒,从床上弹起来,快速穿上衣服鞋袜,一边胡乱扎起头发一边迷迷糊糊就跟着她出去了。

我问过搭班的老师,菜是中午和晚上吃,为什么要早得这么离谱?她只说:“再晚你就买不到好菜了。”

这话我信。

因为朱亭早市的“早”总是表现得特别实诚。尤其是赶集的那天,会早到让你不可思议。朱亭每月逢“一”和“六”是赶集的日子,集市会从朱亭街道的入口绵延到尽头,填满朱亭街道除房子之外的各个角落。逢赶集的日子,朱亭镇大部分地方的人会赶来采購物品,也有衡山等地的商贩也会赶来。总之,热闹非凡。我去朱亭的前两年住在临街道的宿舍,集市就是从我住的宿舍旁的马路上开始铺开的。每到赶集的那天,凌晨三点多就会开始有车辆进入,继而就是商贩们的高声谈论,各种音响设备的调试等等。在睡意浓郁的冬天,尤其感觉痛苦。

朱亭早市除了“早”,早市上当地人司空见惯的 “家常菜”也让我耳目一新。

搭班去买菜的前几次,我总注意到了地上摆放着像树根一样的东西,看上去质地很硬,折捆成一团,随意堆在地上。我猜那是煮汤药的药材。但药材为什么总是拿到菜市上卖呢?几次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向搭班的老师打听那是什么。

她解释那叫“藤菜”。我实在不能理解这个样子怎么叫做菜,怎么能吃。后来在当地一户人家吃饭,才吃到这个菜。这个是长藤的空心菜的根,从土里挖出来的。清水洗后,表面还会有一层日积月累形成的泥垢洗不掉,得用铁勺子侧起来去刮才刮得干净,很费时。洗干净后切成薄段,放辣椒炒,拌着饭一起吃再合适不过。

而要说朱亭声名远播的特色菜,那非河鱼和豆腐莫属了。我在株洲街道上还看到过招牌为“朱亭镇”的饭店,河鱼豆腐也是特色。朱亭因为临靠湘江,所以总有鱼贩到湘江打鱼,湘江里的鱼就是“河鱼”,比池塘里饲养的鱼味道要更鲜美。当然,买河鱼你得起早才能买到,不然早就被别人抢走了。本地的豆腐味道也极好。在朱亭早市上,豆腐摊和鱼摊是摆放在一起的,买完鱼再捎几片豆腐放在鱼汤里,别提多鲜美!

对于我这个不善吃辣的人来说,不得不提一下朱亭的辣椒。朱亭人把辣椒不叫做“辣椒”,叫“班椒”;他们也不把辣椒的辣味称作“辣”,而唤作“麻”。我先生去我学校跟老师们一起在食堂吃饭,老师们在闲聊,说哪个菜很麻。他就好奇地轻声问我:“辣椒为什么会麻?”

朱亭人一直津津乐道于他们的“本地班椒”。通常商贩从外面调货进来的辣椒,他们会称作“外地班椒”,说起这个,他们总会下意识摇头,认为不是情非得已,也不会买这种。他们的“本地班椒”是一种小小的黄色辣椒,比“朝天椒”稍大。对我这种怕辣的人来说,似乎太辣了。但他们觉得这种辣椒做菜才够滋味,即便它的价格卖得更贵。

另外,朱亭早市上还有“脚板芋”,有“茉莉花”,有“蕨”,还有附近人家多得吃不完的时令菜。运气好的话,五毛钱你能买到一大把两斤重的空心菜。或者你走着走着,就会有一条大鲤鱼从商贩的鱼盆里飞跃到你的脚边,把你吓得跳起来。

朱亭的早市,满是生活味。

中国幅员辽阔,方言众多。虽然我们对于大部分地区的方言很难理解,但是方言却能给人直观的感受。比如听到上海女人讲话,软绵绵的,给人一种奢华富贵气;听到四川男人讲话,耿直豪爽,给人一种浩然江湖气。关于一个地方的“俗”,语言肯定发挥着不小的作用。朱亭话就符合这里的地域风格,很接地气,朴实得就像黄土地上开出来的花。

事实上,我们很难用文字来形容一种语言的“俗”,因为语言终究得“听”。朱亭话不像上海话,说得跟唱歌似的,骂着人还自带嗲气,呈现出人畜无害的都市风格。朱亭话有着天然的乡土风味,却也别具特色。

前几年我刚到朱亭,接手一个新班级,一个爸爸对我说:“那我乃几要麻烦老师了。”我微笑着答应。隔天,又有一个爷爷来学校,说:“我乃几如果不听话,你罚就是!”我就有点懵了,“乃几”也是“孙子”的意思么?后来向同事打听才知道,对自家或别人家的男孩子,都可以这样称呼。

印象最深的是食堂的阿姨说的一段话。那天早上我去食堂吃早餐,阿姨见到我就说:“才寝室有几个乃妹几屁窝滴屁芯都卷得一团了,屁窝都到了屁股下哒,那哦得要得!”

我没听懂,听着别样的像绕口令的调调又觉得有趣。麻烦她重讲了一遍。第二遍还是没听懂,我抱歉地笑了笑。旁边的学生看不下去了,用普通话给我翻译:“奶奶讲的是刚刚经过宿舍的时候,看到宿舍里有几个男孩子和女孩子的被子的被芯卷到一起去了,被子往床下掉,掉到屁股以下了。”

在朱亭古镇,我个人觉得最有“古”味的一个字是“育”。在这里,这个字基本上等同于“喂”。比如给小孩子喂饭,就叫“育饭”,给鸡喂食就叫“育鸡”。这个字在这里给我的感受不单纯是个动词,还有一种广延性,因为我听到它总会想到“养育”“培育”“教育”等一些词语。

还有一个温暖可爱而小巧的词——“崽几”。在我生长的云田,也有这种说法,但一般局限于小猫小狗,比如“猫崽几”“狗崽几”,通常特指动物。而在朱亭,这个词的使用范围广得多,也更可爱形象。小房子,叫“屋崽几”,也可以叫“崽几屋”;小石头,叫“石头崽几”;小杯子,叫“杯子崽几”等等,听起来别有风味。

朱亭话相较于株洲话,绝大部分都能无障碍交流。但有个明显的发音区别:朱亭话的“d”和“t”、“j”和“q”经常会反过来用。比如“蛋”,他们说成“叹”;“大”,他们说成“太”。又比如“去年”,他们会说成“旧年”。

这种方言不“洋气”,但听起来踏实温暖。

朱亭作为“千年古镇”,自然少不了古迹,网上的介绍并非是空穴来风。

朱亭镇二〇一〇年就被挂牌为“省级历史文化名镇”。像汪家古井、吕家古井、古码头群、苏式建筑——朱亭供销社原办公楼、拴马樟、麻石街、百年理发店、百年民居小菜园等一大批古迹都是在朱亭古迹里叫得上名号的。

然而与有些被束之高阁围上围栏只能远观的古迹相比,朱亭的这些古迹很亲切,很生活化,很平易近人。朱亭人谈起这些古迹,不像有些景点的人们端的是引以为傲的架子。他们也骄傲,但不端架子,就像在清点着家里的物品。仅此而已。

說起吕家古井,到如今,也仍是朱亭的人们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古井在一条小巷子的深处,临着一片菜园,始建于清朝,有几米的长宽,井边的墙面上有古井的介绍,墙那边还供奉着一尊护井的菩萨。这种对古井尊重到敬仰的程度我在别处是没见过的。井上砌有起保护作用的顶棚,使得井水终年清澈见底;井口有几级台阶,不管水深水浅,保证都能取到水;井旁另有一个低浅的小池,与古井相连,井水流进小池里,来取水的人们就能先把盛水的桶具清洗干净,或者想用清凉的井水洗手洗脸,也不会直接在古井里洗,而可以在这个小池里解决。

珍爱井水,这是朱亭人的常识。

朱亭有自来水,但很多人都会选择到古井来提水当做日常的饮用水。因为井水甜,自来水或纯净水真的无法与之媲美。

我初入朱亭时,从网上看到了对朱亭千年古镇的介绍,便想亲眼见识一下。学校的老教师听到我的想法,就在一次晚饭后,带着我们新来的几个老师,把朱亭的景点走了一圈。

学校的门口,有一栋红砖房,门口呈拱形,很有年代感,平时学生们放学后就踩着铁门晃着玩,屋里依然延续着炊烟。这便是从前的电影院。

从学校正门口沿着水泥路往上走,就能见到一座院落,堂屋小苑,庭院幽深,烟火不绝。这便是有名的祖师殿。同行的老师告诉我,里面供奉的菩萨是南岳菩萨的舅姥爷。从前的人去南岳拜佛,得先来祖师殿朝拜,待南岳拜佛回来,得再到祖师殿来拜一次。我无从考证说法的虚实,但若按两尊菩萨的辈分来讲,这样拜也没毛病。

站在祖师殿的坪里,就能看到一棵粗壮遒劲的古樟树。寻路向下,就能看到樟树的枝干,需几人才能合抱住。树干上拴着一匹石马,马很新,大概是后来加进去的,当地人管这棵古树叫“拴马樟”。这也有段故事。相传三国刘备袭取荆州后,张飞率部溯江而上泊于朱亭,张飞牵马登岸将战马系在樟树上,就到祖师殿里焚香叩拜,所以这棵樟树才有此名。

由此往下望,便是川流不息的湘江。湘江在这里转了一个呈半圆状的大弯,似乎就决定了朱亭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它除了是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外,还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正得益于水陆交通的便利,朱亭才成为以往的“贵族”,才能有原来的繁华景象。缘了这个“血统”,如今,夕阳映照,依然能美得大气。

再往下是河边残存的麻石街,是街上的苏式建筑,是街边的百年理发店,是房前屋后历史悠久的小菜园……是溶解在朱亭的千年历史。

中国如今有很多古镇,古得很“新”:新的店铺,新的特产,新的商业模式,甚至——新的“古迹”。朱亭不是。朱亭没有标明“朱亭特产”的商品,没有专门迎接游客的人员,没有各种给人“旅游景区”的印象。

它依然纯粹。

再古的“古镇”,都是人们原本生活的地方;再珍贵的“古迹”,都是人们原本生活的一部分。朱亭的“古”,古得不做作,朱亭人把千年文明都融入在他们平俗的生活里。

近年来,屡有重修朱亭古迹的传闻,但一直落实不下来。如今这些古迹零零散散散落在朱亭各处,跟着世俗的朱亭一起世俗起来了。如同失落的圆明园,修复的意义是不大的。沧桑就是沧桑,再造的只能是模仿。

太知道自己美的人并不可爱,他们太把自己的美当一回事。景物习俗也是如此。最动人的美,就是美得不自知。朱亭大概就是这种。它有历经风雨的淡定,有洗净铅华的沉稳。

不羡浮名,不刻意为之,顺其自然便是最好。凡俗的朱亭,美得天然。

猜你喜欢
早市古迹古井
古迹遗址探险手册
露水早市
All Is Well
早市一游
古井里的青蛙爷爷
京都古迹
热闹的早市 等
古井
鲜活的一天,从早市开始
中国主要的历史名迹China’s Top Historical Sit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