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事

2019-03-14 01:34文|年
读者·原创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糖厂糖稀青皮

文|年 高

糖大概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东西了。连续几个月以来,因为血糖略高,在医生的叮嘱下我开始了控糖生活。当我试着把曾经一天的食物都罗列出来之后,我大吃一惊,原来从前每天都吃了那么多甜的东西。从早晨的那杯甜豆浆开始,到中午的饭后小点心,下午加餐的小甜品,再到晚上的一大盘水果和加了果酱的自制酸奶,看上去每样都健康,可累计在一起,糖的摄入量可以说很大。我又是为什么吃了那么多糖而不觉得好甜呢?可能跟我来自产糖区有关。

中国的糖以蔗糖为主,蔗糖产区主要集中在广西、广东、海南等地。海南主要产糖的地方正好是我的家乡一带,所以糖在我的记忆中从来都是很轻易能获取的东西。首先便是制糖的原料—甘蔗。

如今,在北京很容易能买到紫皮甘蔗—一种甜度较低、皮更薄、好咬嚼的甘蔗,常常被用来榨汁喝。可我从小吃的甘蔗并非这种,而是另一种更“彪悍”的青皮甘蔗。当地人只将青皮甘蔗称为甘蔗,紫皮甘蔗则被称为“果蔗”。

青皮甘蔗是论亩种植的,它似乎更喜欢在干旱贫瘠的土地里生长。其实海南一直有大量的野生甘蔗分布,比如割手密、斑茅等,当地老人管这类野生甘蔗叫“哑蔗”。“哑”在儋州话里不仅是“不能说话”的意思,还兼有“长不大,长瘪了”的意思。这些野生甘蔗的杆大多只有大拇指粗细,就像是没长好似的。

关于“哑蔗”还有一个大人们口口相传的可怕说法:小孩吃了“哑蔗”就会变成哑巴。我5岁那年和小伙伴在水沟边玩耍,有个哥哥跳过水沟对岸,拔回来几根青皮的长杆,跟我们说“很甜”。于是,我们几个也拿起来啃了,味道的确清甜。吃到一半突然想起家里人说过的“哑蔗”的故事,心里瞬间又惊又怕,竟一下子哭了起来,边哭边把这个故事说了出来,其他几个小朋友也跟着哭作一团,各自跑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只有妈妈在家。我心内害怕,不敢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只是描述了刚刚吃的东西,问妈妈是不是“哑蔗”,妈妈说就是那个东西。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哭得更伤心了,翻过年我就要上小学了,如果变成了一个哑巴,可怎么办呀。妈妈看我这样难过,只能抱着我说没事,“哑蔗”的事情都是骗小孩的,我不会真的变成哑巴。哭是止住了,可恐惧并没有消散,连续好几天,大概每隔一个小时我就要找人说话,晚上睡觉也会突然醒来,张嘴低声“啊啊”叫两声,唯恐在梦里自己真的就哑了。幸好,这真的只是个骗小孩的故事。

“哑蔗”事件过后,自然不敢在外乱吃东西,可我咬甘蔗的水平却是越来越高了。青皮甘蔗因为含糖量高,便用来榨糖。每年到了冬季,几个糖厂开榨,蔗农们就要开始忙碌起来了。因为甘蔗一年就收一茬,所以当地人并不会把它当作主要作物种植,一般种在那些远离村落的开荒地里,种的时候忙一阵,砍甘蔗时再忙上一阵。我一直到前几年才去过成片的甘蔗地,每一丛甘蔗都长得比人高,一排排密不透风,稍微在垄沟里走几步,那些伸出来的甘蔗叶便用它们细密的叶齿将我的手划出一道道血痕。可以想象,砍甘蔗是一件多么辛苦的差事。

砍好的甘蔗会带着叶子束成一大捆,码到卡车上,再载去糖厂。每当满载甘蔗的卡车路过拥挤的小镇集市时,总有大胆的人爬上去抽出几根,甚至抱下一捆扛回家。我自是不用冒这个风险的,从种甘蔗到运甘蔗再到制糖,我家都有亲戚活跃其间。所以一到榨糖期,种甘蔗的二姨妈就会送来一大捆挑好的甘蔗。甘蔗杆直溜儿,每节都有一柞长,这种甘蔗吃起来才过瘾哪。如何完整地吃掉一根甘蔗?对于我们来说,再简单不过:用勾刀砍去头上的叶子,只留长长一根杆。要是精细一些,再顺便用勾刀把甘蔗节上的小芽也去掉,使其变得更光滑。双手拿住甘蔗,蹲在地上,从头开始啃。甘蔗越靠根的位置越甜,所以吃的时候要从长叶子的那端吃起,越吃越甜才是正道。甘蔗塞进嘴巴,用里侧的大牙咬下一大口,头往前走,咬下的那口甘蔗便连带着皮剥了下来。青皮甘蔗的皮格外坚硬,口剥的皮边缘更是如刀锋般锐利,所以吃的时候要当心嘴角被划破。

咬下第一口,后面的就好办了,吃一口便将甘蔗在手里转一圈,一口一口地咬。甘蔗皮虽硬,可芯却是软硬适中,用大牙咀嚼,甘甜的汁水就被压榨出来,在嘴里攒足一口再吞下去,快哉!当糖水被榨得差不多,就可以把嘴里的渣吐出来了,原来结实的甘蔗芯经过“人工脱水”,已经成为一小堆白花花的蔗渣。当一根甘蔗吃完,地上的渣也会堆成一座小山,四周的蚂蚁早就围拢了过来,也跟着分食。吃罢一整根甘蔗,不饱也齁得慌。最幸福的是有人帮你砍下甘蔗中间段,并把皮削去。可全家人都在自己啃皮呢,哪有人腾出手帮你干这事?对最小的小孩也不过是砍下一小节,削掉一半的皮,留一半让他们学着啃。如若不会啃甘蔗,哪里还好意思说自己来自产糖区呀。只不过青皮甘蔗表皮上还有一层黑色的粉状物,每个啃完甘蔗的小孩脸上都跟被黑炭画了一脸似的,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对甘甜的喜好。

除了直接啃甘蔗,家里还会有各种类型的糖。常见的白砂糖和赤砂糖(红糖)且不说,先说糖条、“牛粪糖”和糖稀。

正因为是甘蔗产区,在没有糖厂收购甘蔗的时候,种甘蔗的人收割甘蔗之后自然是要将甘蔗炼成糖的,一般会在村里自设的糖炉熬炼。我从记事起,老家及周围一带的糖炉都因种种原因被取缔了,可总有些糖炉是暗暗存在的,比如我二姨妈她们村子的糖炉。听我爸不止一次说过,糖炉是他们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冬季里全村人都在那边排队熬糖,总少不了分一点儿给孩子们尝个鲜。而且炉火旺盛,糖炉附近又暖又甜,人们自然爱去。

爸爸也常讲糖条是怎么做出来的:将甘蔗碾压成甘蔗汁,放进大锅熬煮,加入海石灰让糖凝固,水分熬得差不多之后将糖浆倒入木制的模具,晾干之后就是板砖一样的糖条了。如若是自己家的糖,可以趁着糖仍稀之时盛出少量,加入姜末、炒熟的花生之类,直接倒在板子上,任液态的糖自然凝固,这种糖的形状因为像一大坨牛粪,被我们称为“牛粪糖”。别小看这“牛粪糖”,它可比糖条酥软,且里面混着姜味和花生的香味,更好吃呢。

糖还有另一种我最爱的形态,那就是糖稀。记忆里所吃的糖稀全都是二姨夫带来的,一般用一个大搪瓷杯装满满一杯,有时候还是温乎的。此时用一根筷子插进去,再拔出来,浓浓的糖稀就裹在筷子上了,再将后面的糖丝缠卷起,成一大块。赶紧吃吧,糖是稀软的,吃的时候还能拉丝,别提多好吃了。糖稀也放不了多长时间,搅拌次数多了就成翻砂糖,失去了原本丝滑的口感。

“牛粪糖”、糖稀都必须得有亲人熬糖才能吃到,所以我也有许多年未能吃到了。糖条因为被我们本地人重视,历来是过年节及看望产妇的馈赠品,所以市场上仍见流通。并非所有的糖条都是合格的,上好的糖条得是黄褐色,切开之后中间断口要细腻泛白,糖条刮下的糖粉还得细且绵密。如果糖熬轻了则太黄,熬老了则发苦发黑,总之想要吃到好的糖条也是不易。糖条熬制和晾晒时水分并非全部消散,收到的糖条需要时不时拿出来晾晒,否则阴雨天里,你会发现自己的糖条浑身裹着黏糊糊的糖液,甚至发霉,糖的味道也会大打折扣。

当甘蔗变成白砂糖,存储起来就变得简单多了。我们小镇上有个国营糖厂,建造在河边,糖厂里有个高大的烟囱,每天定点排气和鸣叫,镇周围的村子便以此报时,问时间都是说:“现在糖厂鸣了几次了呀?”

小时候糖厂里有自己的子弟学校、电影院、菜市场。那时候工人工资高,社会地位也高,糖厂里的阿姨们都能烫着鬈发,穿着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打着伞三三两两在厂道上行走。作为教师子女的我们很是羡慕糖厂子弟,他们大多穿着整齐干净,脸上也是白白净净的,人都很挺拔,显得十分神气。而我们常常一群人在校园里撒腿乱跑,脸上可能还没擦干净甘蔗灰,便又钻到树林里粘上蜘蛛网了,身上的衣服也常常弄得脏兮兮。再说了,学校的大门随便任何人进入,可糖厂的大门看守森严,一般人不予放行,我只有跟着大人才能进到厂子里,这样一比起来,便觉得自己低人半头。

每次跟着大人进糖厂,总是很珍惜,看着那些高大的厂房和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们走来走去,觉得既神秘又危险。我们去的地方一般是礼堂,那里居然长着两棵凤凰木似的树,可是开着蓝紫色的花,这里连凤凰木都开不同颜色的花啊!当然了,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那是两棵蓝花楹。蔗糖到底是怎么制出来的,我始终没有到流水线看过,但家里有个关系十分要好的阿姨在另一家糖厂的实验室工作了几十年。她告诉了我大概的流程:甘蔗入厂后先是通过机器压榨成糖水,过滤,加入磷酸混合,加热后再加入二氧化硫中和,再熬煮、澄清、蒸发、提纯、结晶等。总之,白砂糖就这样被制造出来了。

有了这诸多糖,本地人自然能开发出各种跟糖有关的食物,从年节的发糕、黑糖年糕、干糕、刺薯馍等,到日常的碱水馍、芝麻馍、猪肚皮馍、瓯馍、包叶馍、煎堆……一年到头,离不开的便是这甜蜜的滋味。家乡向来崇尚孝道,宗族观念也重,家里有老人如有一宝,全家人都会尽心爱护。做好的糕馍,第一块会给老人拿去,会敬祭祖宗。最有意思的是,老人的房间里一般都有个玻璃罐子,装着切好块的糖条。我的曾祖父在世时,我还是个幼儿,也知道跟着哥哥们到曾祖父的房里找他玩,等他打开糖罐子,拿出一块块黑色的糖块,分给我们吃。我爷爷当了一辈子农民,对于农村传统的一切似乎有些反叛,他的糖罐里就不爱放黑糖,而是放着白砂糖或者我们买给他的糖果,他很喜欢各种各样的酥糖。可惜爷爷去世时哥哥刚结婚,还没有生孩子,没有享受到曾孙子缠着要糖吃的天伦之乐。

虽说我离家多年,可骨子里的饮食偏好还是家乡的味道。我某天走在路上瞎想,等以后有了孩子,有了孙辈,我也要努力给他们做各种妈妈曾经做给我的糕馍,即使生活在远方,也不能忘了血缘里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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