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你湖山

2019-03-18 05:48于德北
福建文学 2019年2期

于德北

寄 你 湖 山

我没说过要把湖山寄给任何人,但我现在,的确是于初夏的时季来到这湖山之中了,我所欣喜的那一种温和湿润的气氛没有,有的只是游客散失后的冷清。我不怕。我想,如果有朋友在我身边,也不会怕,因为,我的朋友想必也已经习惯了这样“单独”的旅行。

我蜷居在山半坡的小房子里,这房有一扇面湖的窗子,每晚湖风上来,总会把它吹得“吱吱”轻响,那真是好听。我闭了灯,拥被靠在软软的墙上,是软软的墙,挂了厚厚的壁毯,十分的暖和。我靠在墙上,竖起耳朵,听那风啊,就送来许许多多我渴望太久的声音。

后面的山,依旧是我们北方的样子,矮矮的,又宽又胖,十分可爱,憨如北方汉子的胸膛。那确是土的颜色,连青青的松树也被它所渲染。松林稀疏,间或落有刚刚铺匀的薄薄的月华,让人生出更加寂寞的思维,在这凉而净的空气里流长。

沿山势的是一条石头铺就的路,走的人多了,石面已经光滑。可现在,唯我在月光的牵引之下跟随这路到我不知道的远方去了,可我也知道,无论如何,我去了还要回来。我站在路边的石栏旁,拿手做欲拍遍的姿势,但,任谁也明白,我们美丽的北方绝不会陡然生出一个浅浅的二十四桥来。

山上没有花,也没有女孩儿,所以,那傍山的湖当然就没有了打鱼的舟,那年轻青的渔郎因没了女孩儿的吸引已经改行去做其他的生意,他那《竹枝词》一样的渔歌亦有些生涩。这是北方的湖,是多么清澈的湖,那黑色的水鸟还瑟瑟地在岛上孤鸣,也许,它的恋人刚刚离去。

这湖上是有雾气的,这雾气绝不同于其他。夜里天气突然地冷了,水的温暖却还那样执着。水雾升起来,并不离散得很远,只在这湖面上浮动,于是湖也朦胧了,山也朦胧了,害得我也把自己放在仙境里痴痴忘返,连足下的寒凉上至双膝也不觉得。

我爱这湖,此刻它像我的心一样平静,心如止水怕就是这个样子了,可惜心如止水不可以永永远远,你禅亦好,你定亦好,因为你是一个常人,所以,你常常要为身外的情物所感所动。如此看,我也是个常人,那水中白胖的鱼儿“噗”一声游过小湾,我那止水的心境就已给完全搅和。唉!鱼儿这样胖胖的,怎么会来水面玩耍?是我的错觉?是我的错觉吧!

我真有些呆!

这湖山是不可以以一枚抑或二枚三枚八角邮票贴走的,如今是我坐卧山中湖中,无诗无酒,我不觉得我的可怜。我走在陆上,我走在水上,我走在一片透明的慨叹上。

我们原本不在世上,我们原本就在世中呵!

像这夜,恹恹地说过去就过去了。

现在是清晨,我要对自己说的是,那船原来并不泊在山后的小湾里,那里很静。风吹着满山的叶子,簇拥在一起的叶子,“唰唰啦啦”地响,仿佛乌鸦的叫声就从那里稀落地掠过。乌鸦也在头顶盘旋,翅膀张开很大,它们一忽儿便去了湖的那一边,水中留下它们淡淡的影子。

此时,我就坐在那船上,我对自己说:“嘘──你听!”

我听见风吹响满山娇美的叶子,她们摆动略略苍白的手,她们有些倦怠的眼睛俯视着我,让我觉得我的脸一定会很红。我抬了抬臂膀,也想在我的头顶摆上一摆,但,我为什么突然就这样无力了呢?我很渴望躺在船底,仰望湛蓝湛蓝的天空。

我无声地坐着,双桨也放开去了。船在水中旋着,山坡的阴悒把我们笼罩。我有些痴迷我的心情,仿佛我又回到江湖中去,我的茅庐就结在那群树下,我上山时的湿漉漉的脚印也渐渐清晰,我是江湖中客,常常披发在这山地中挥剑斩鼠。你说我好不好笑?

山根处有许多小小的水洞,我猜那里栖居了一些姓水的家族,我不是这湖边的渔人,所以,我会和它们相敬相安。我知道,在它们中也有某位和我一样偷得片刻消闲的浪漫者,它也正竖起耳朵,摊平它懒散的神情,听我在水面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也许,它也是位诗人,这水面偶尔出现的波纹就是它一手写好的篇章。

有好歌者从小湾外的湖上驶过,是几位早已惯了站着划桨的人,那船很快,那歌也很快,唯有我蓦然生起的欢快的样子在脸上久驻不去,使我几乎就静下去的心情荡然而开。打鱼的人未必就唱漁歌,但,那歌在我的印象里无论是怎样流行,此时此刻,那不是渔歌又是什么?!

乌鸦回来了,这一边也有它的家,你没看它的伴侣也在那林地里招呼它了吗?它也急急地应上两声,其中听不出丝缕不耐来。我不知道乌鸦的啼叫也会在山谷里回旋啊,那“呀呀”声依次散去,也是非常好听。

那风也是,并不送叶入水,难道她的纤纤素手还要袖回怀中吗?我拨了船头,是要向那夕阳落下的地方,我想好了怎么拨通那早该打出去的电话,让我的朋友们知道什么叫作安宁。

窗外

清晨起来,推开窗子,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院子里的蔬菜已呈凋敝状,黄瓜正在打种,茄子老得更是不像话。至于西红柿、豆角之类,早已被采摘干净,只有秧子还在那里无精打采地挺立,大概是在展示自己最后的风姿,或许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主人——快把我拔了去吧!

入秋了,真的入秋了。

要在早年,这个季节该有霜了,尤其是在这北国的山地。可是今年霜晚,也许是润七月的关系。早晚的霜着伏在一切物体上,秸秆、叶片、茅柱、瓦块,甚至动物的后背上。霜白不同于雪白,霜白泛灰,雪白泛蓝,这缘于它们白得过于纯质,过于自然。当然,更缘于大地的接纳,大地像一块无私的调色板,随着四季的变化认真调色,把这当作应尽的职责与义务。

喜欢这样的山地的清晨。

一觉醒来,并不急于起床,而是盖着被子,保留着昨夜的温暖,头和肩探在外边,慢慢吸吸凉润的轻抚。身边散落的是书,柜上横放的是笛,主人虽是山地小站的工人,却喜爱横笛自吹,那悠扬的笛声搅动了月华,给昨夜的梦平添了回味。笛声似乎还在脑子里萦绕不去,等你一点点地捕捉,经纬交织,像一张薄薄的交织着妙音的锦缎。还有灯下的诗,迢迢牵牛星,灿灿织女星……织女的低诉也是因为笛子的招引,在这七夕刚过的日子——一年时光太久了,银汉虽浅,妾身难越,除了暗自垂泪,没有丝毫的办法。

这是怎样的凄美。无动于衷的人们啊,难道这“凄美”二字也不能让你们移转一下心思吗?面对亘古的离别,织补一下你心上的秋天吧。

这家的主人是勤劳的,是爱生活的,他并不更换这老式的木窗,每年的春天都要为它油漆,即使到了秋季,这窗的颜色一如全新,不现一点斑驳,似乎连漆香还在鼻翕间飘动,让你不断生出美妙的联想。主人在篱笆的两边还种了花,是那种叫芍药的花,硕大,高挑,形态如同丰腴的少妇,虽在大庭广众之下,却不含有一丝一毫的娇羞。芍药的边上还有一种花,色泽淡黄,花瓣的形态有些像南疆的蝴蝶兰,但比蝴蝶兰要壮观许多,俏丽许多。蝴蝶兰的花瓣厚,有些假,而这种花的花瓣透明,微风吹来,可以像叶子一样单片抖动,开合之间让人想起少女的柔曼。这花叫什么名字呢?可惜主人也不知道,他只是每年把这花的种子保留下,来年再种进土里,年复一年,它们如同天涯的旅伴,既然拥有了同样的人生,又何必知道对方的名字呢?

窗外的再远处是村道,一头蜿蜒入山,一头却往镇上去了。镇子非常干净,横竖各一条街,也许还有几条,只是我不曾到过。傍街有一家农业银行,一家木柴检查站,一家邮局,一家饭店……无论什么都是一家,想多找出一个都难。火车站在镇里,汽车站在镇外,中间隔了一条小溪,因为雨季尚未完全过去,所以溪水中的流动有些喧响,回弯的地方还可以看见鱼虾的游弋,孩子们的笑声就从那里的低矮的柳树丛中传来。

你想吃饭,可以进到那家饭店的后厨,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觉得什么好吃就做什么,菜单有与没有并无关系,因为它原本放在角落里,就是一个摆设。饭店里常常有高声说笑的本地人,他们不避讳外人,自顾诉着他们的家长里短,音调朗朗的,把整个房间都塞满。在这样的店里醉了酒也没关系,星月自然会把你送回家。

窗外的再远处就是山了,听说山上的树木果实已成,兴致高时,完全可以穿上长衣长裤,去采摘这些珍品了。主人动过这样的念头,我也动过这样的念头,今天尚可以在炕上慵懒,明天,也许就在明天吧,我不打算再做一个单纯的看客,我要到山里去,去拿回群山给予我们的慷慨的馈赠。

因为要赶到盛产泉水的镇子上去,昨天夜里便雇好了车,开车的是一个小伙子,年纪在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大早,他便来喊我,并一再叮嘱我要加一件厚一点的衣服。秋天越来越深了,满山的绿色已经出现了浓烈的变化。有黄,有红,有赭石,有白,有青,甚或还有奇异的色彩,只是以我的眼力是分辨不出来了。

“为什么还要加衣服呢?并没有寒冷到那样的地步吧。”我问。

小伙子笑了,并未作答。

出了门,才知道,外边下雾了。山地的雾我见到的多了,多半是天一大亮就消散去。或者,有一些雾只出现在山顶,像给大山戴了一个湿答答的帽子。今天的雾大,大到几步之外就已经看不见界江了。我想国家与国家之间是有界线的,可是雾却没有界线,它们只是把手、脚、身子一探,便团团滚滚地拥过去,把两边的江山一起包裹起来。

这边的山上有鸟叫,那叫声黏黏的,带着几分不情愿。本来嘛,这鸟儿起了一个大早,却被雾把虫子给掩护起来,一家人饿肚子,放在谁的身上还能不抱怨几声呢?

这山路一定是不好走了。

我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研究雾——小的时候,见过大雾,也在雾里奔跑过,但那时对雾的感觉就是好奇,之所以一直奔跑,就是要冲破它,到它的背后去看一看。知道雾湿湿的,凉凉的,看似有形,伸手去抓时,却是空空的,如梦幻一般。小时候对雾充满绝望,无论你奔跑速度多快,它都不会把背影给你。反过来,它如果玩耍够了,一下子就不见了,偶尔可以看到一丝毛发,讥笑般地在你眼前一晃,不等你醒过腔儿来,它就一下彻底地稀薄了,从你耳边溜走了。

这是儿时的印象。

今天乘车走在山路上,我和开车的小伙子谁也没有心思说话。这山路直角弯多,一侧又是深谷,他一心应付着前程,额角很快就浸出汗来。我虽然也有些紧张,但因窗外的景致少见,目光很快被分散去;另外,登程前征求过司机的意见,他脸上笑容显露着让人安稳的胸有成竹——有了这些“药剂”的作用,我的紧张也就由断断续续转变为彻底消除了。

雾是有脚的,走起路来轻轻的,软软的。雾是有衣裳的,和人一样。雾的衣裳只有灰、白兩种颜色,灰色在外,白色在内,如果你看到白色的雾在灰色的雾中穿行,那你就接近雾的肌肤了。但是,实话讲来,雾是没有肌肤的,它甚至没有内核,你所谓衣裳的比喻,不过都是自己偏执的想象而已——依照这样的想象,如果飘带一样的一缕浓雾从你眼前穿过,你一定会以为那是雾的头绳吧?人就是这样,想象过多就脱离了本质。可是,话又说回来,当你触摸不到本质的时候,不依赖想象又能依赖什么呢?

雾是有呼吸的,因为你一看到雾一松一紧地涌动,便会猜想那是它的脉搏在跳动。雾的心脏似乎也有些问题——它的呼吸并不均匀,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又会突然静止不动。它静止不动的时候,你也会出现窒息的感觉,你怕雾就这么死去,怕它变得僵硬,如此一来,你就像鹅卵石被封在水泥中一样,再想干干净净地出来,恐怕比登天都难了。不过,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当你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时,雾的脉搏突然一跳,接下来,便又有顺畅的表现了。

雾没有表情,它一直冷冷的,不见一丝笑容。

我终于明白小伙子为什么让我加衣服了。雾对人的侵蚀是不自觉的,无声息的,就像把一只青蛙放进冷水里,然后慢慢地加温,等水接近沸腾了,青蛙也就失去了跳跃的本能。雾也一样,它让你慢慢地适应这凉,等你真正感觉到凉的时候,你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都被这“凉”一笔一画写满了。

“雾气重新把万物蒙住了,连湖也隐没了;不知为什么,留下来的只有那高悬在空中的彼岸的结构。”这是苏联作家普里什文的话,我却想依照我此时的心境把它改一改——雾气从一开始就把我给蒙住了,连心也隐没了;不知为什么,留下来的只有那高悬在空中的心的结构。

有了与雾的一场遭遇,那个盛产泉水的镇子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的心及思维一直被它左右,无法再去构想别的事情。似乎是要对我的童年进行弥补,这一次,我终于看到雾的背影,看到的那一瞬,我忍不住笑了——难怪它那么小心!雾的背影没有它给人造成的感觉那么神秘——它的背影竟是一种俗世的形态,仿若人类的某种片刻。

但是,我从心眼儿里感谢它,它又一次让我见证了大自然的真实!

携 琴 归

我要到湖上去了,因為那里有风!

湖边结有薄冰的船坞上正系着小舟——舟上有桨,桨叶宽大,一看便知道是极好驾驭的那种。我的猜想果然不差!我要到湖上去,因为湖面如磨好的铜镜一样平整。更何况远山和近岛又把它勾勒得那般美丽!

这应该还是秋水吧?秋水盈盈,浸着丝丝缕缕的凉。

解开缆绳,推舟入水,人在舟上,桨便随着身体的开合而吱吱呀呀。我坐的位置是船尾,眼前脑后尽是阳光。小舟的仓子是空的,没有捕鱼的网,一块木板兀自横着,好像等待派它什么用场。我暗想:这仓子里要是有一只小小的火炉该多好,人傍着炉坐,炉里煨着炭火,先暖后热,直至微汗,即使下起雪来也不必害怕了。兴致高时,钓它几尾爱好文字的鱼,湖水清煮,佐之以酒,真是享乐。

上船之前,我仔细观察岸边的水草,它们活着的时候一定高大绰约,善于摇摆,叶片横生,自由自在。它们的茎不同于芦苇,芦苇干枯时,身体发白,而它们干枯的时候,通体淡红,像被高明的画家涂了油彩,几十遍的水洗也冲刷不掉。我随意给它们起一个名字,叫作荭草,远远望去,像胭脂撒了一地。就叫荭草吧,也许并不贴切,但这又何妨?它们的父母一定知道它们的名字,而我的这一个,权当是并无恶意的外号。

湖水浸漫过来,又一次打湿了它们的脚——呵,我昨夜酒醉,失足踏到水里,我的脚也被湖水浸漫,此时此刻还保存着刻骨铭心的寒凉!

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上两口,然后,把它搁置在船舷上——你看,我又突发美丽而愚蠢的故技,要敬奉这湖水可以暖身的东西。可是,一支烟能够对抗一个季节的长驱直入吗?恐怕不能!毕竟,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下过了!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固执的要来看湖的人,只因身外的一些拖累,使我在这湖畔暂住下来。在向阳的坡地,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周身保持着本质的“谦和”。

我的亲人和朋友,我多想写信给你们,让你们也能感受到这一刻湖水是如何的平静!我甚至想过离开小舟,放平身子到湖面上去,那也不会沉落——这湖水像凝固的水晶,三五米的深度还可以看见鱼儿游动。对了,湖边的人说,这水下有一片原始森林,拦坝的时候被缓缓淹没。他们说,那些树木至今还是站立的,即使倒下了,也不肯横放着身子,而是依靠着同伴的身体,斜视着水面。它们还在坚持生长吗?它们还会升向天空吗?果然是那样,怕要成为这世界上最为奇异的景致了。

不去幻想了,毕竟我还在湖上。

夕阳在山的低矮处渐渐沉落,树木为之增辉。夕阳落下去,但它的光晕还在挥发,这湖,半边是红的,半边是墨绿的,还有半边是青蓝的,现在,这几种颜色尽在我的周围张显层次,整个视野变得更加立体起来。我一定是出现了错觉,我觉得自己已经停舟在水渚,置身在唐代或宋代了。

我听见破空而来的慨叹了,那声音说:“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太阳是落山了,但我并无新愁!

再利用一点时间描述一下我刚才登岛的经历吧,那应该是不算怀古的怀古。

小岛不大,方圆只有二里,前尖后宽恰似龟背,最狭窄的地方只有几米。岛上怪石林立,杂木丛生,一派荒凉,如果不是停舟的地方白沙细腻柔软,衣衫必染枯寒。登到最高处,向下俯瞰,十几米的“悬崖”在脚底嶙峋,棵棵矮松横出岩间。湖水因为快艇的排挤,推动着浪花打在石壁上,虽不喧响,却也有着几分热闹。放眼望去,岛的边缘参差不齐,延入水中的石面还依稀可见,水已经有了一定的深度,但石面上的青苔还在幽幽地放绿,它们在与岁月对抗,硬挺着脊背不肯被时光轻易洗去。此刻,我又要幻想了——那青苔铺就的地方是不是又一条通道,可以直抵湖底的那个神秘的世界?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有女巫,还是有仙女?还是更加深邃得令人难以想象……啊,不说了,我的耳畔似乎已经传来了摄人心魄的阿梵之音。

回去!这就回去了!晚炊的轻烟已经高高地升起在陆地上。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