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孔坚:大地之子

2019-03-21 00:39习牧歌
中关村 2019年1期
关键词:景观设计土地生态

习牧歌

大地,默默无闻却承载万物;低调质朴却养育万物,不可谓不伟大。人类由土地养育,但当人类走得很远的时候,常常会忘记自己的本源,疏远了土地。与此相应的,生态灾难随之而来,美好家园遭受损坏。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些人来力挽狂澜,让人们重新审视土地、尊重土地、热爱土地。在21世纪的中国,有一个人就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他就是北京大学教授、北大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土人设计首席设计师俞孔坚。

来源于土地

说到在景观设计和建筑界的成就,俞孔坚可谓成就卓著:他曾12度获得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颁发的年度设计奖,5次蝉联世界建筑节全球最佳景观奖;3个设计获国际建筑奖 ;还曾获得ULI全球杰出奖、2011美国建筑奖和中国第十届美展金奖等。2016年4月20日,俞孔坚当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2017年被授予意大利罗马大学名誉博士。此外,他还是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千人计划专家。

但俞孔坚看起来并没有飘飘然,他一直把自己看成一个“农村人”,一个对土地感恩的人。说起农民和农村,俞孔坚不仅没有半点看不起的意思,反而有一种自我认同。

他从哈佛大学设计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归国创业以后,把自己创办的设计机构命名为“土人”——这是一个反潮流的思维。因为当时,整个中国正在往现代化、城市化的方向狂奔,几乎所有的人在向往着城市,向往着繁华和扑朔迷离的都市生活。然而俞孔坚却对“土”字情有独钟。“我是农民出身,从一个农民走到哈佛读博士,接触到了世界最高的知识层面,最终我又回到了做农民时候的经历(和土地打交道)。”俞孔坚这么说。

他的童真童趣永远留在浙江金华的一个农村——东俞村。在他记忆中,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田园风光的小乡村,绿树掩映,流水潺潺,泥土芬芳。大自然的滋润、造化,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不灭的印记。热爱自然、崇尚自然、享受自然的理念深植在他的心田。

俞孔坚从海外回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土地的情结。“你在乡下呆了十多年,跟没有呆过的人对土地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对土地的恋情让我回到中国。回到土地,让我很踏实,就会有力量,有创新的源泉。”

听见了土地的召唤

俞孔坚归国,与其说是荣誉的召唤,不如说是听到了土地在呼叫,在召唤。

在哈佛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后,俞孔坚曾在美国一流的规划设计公司SWA设计集团工作,但时不时地关心着中国内发生的一切。1996年,他终于按捺不住思国之情,回中国考察,转了几个城市。看到的景象让他感觉震撼:“在深圳,人们都以城市中超尺度的宽广大道为豪,却无视一位老农吃力地蹬着三轮车、负重横穿马路时的惊慌失措;上海的浦东正在开发,上百座在建的楼房,构成一片吃力生长着的怪异钢筋水泥丛林;北京的大街小巷则在进行着轰轰烈烈的街道拓宽运动,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被悉数砍去;河流治理工程也同时兴起,河道硬化和截弯取直工程将河道两侧的茂密树林伐去。”这些景象让他触目惊心。

他也看到,众多开发中的小区地块被高高的围墙圈起,“三通一平”的工程迅速将“生地”变为“熟地”;奇花异卉和来自乡村的古树被肆无忌惮地用以装饰街道、政府大楼前的市政广场和新建住宅小区。

而在他的家乡,昔日的桃花源正在消逝。“风水林”被砍掉了,小溪里的水已经被污染,柳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堤坝。

全国人民似乎都在欢呼:让中国的城镇化来得更快速而猛烈些吧!

“整个中国正在成为一个‘大工地”俞孔坚说。从专业的角度看过去,好多错误的做法亟需改变,但谁来做这件事呢?作为当时中国留学生中唯一的哈佛设计学博士,他想:“如果我不回去还有谁回去呢?”

如果回去,他至少可以告诉大家,巨大、宽大的马路实际上是不适合人通行的,把河道水泥硬化实际上是破坏了水系统,把某些老房子拆掉了盖新房子实际上是破坏了文化遗产。他认识到到自己学的东西在中国会有巨大的应用前景,而且只有中国才能给予他学以致用的巨大的机会。

直面土地的问题

俞孔坚所处的北京大学位于北京市的海淀区。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关于圆明园“防渗工程”的争议。当时的圆明园,想在园内湖底铺上防渗膜,以防止湖水渗透下去,以应对当时北京严重的缺水局面。俞孔坚是当时这一方案最早的反对者之一。“当时我提出来不是防渗。应该是让它渗下去,恢复土地湖泊的生态活力”俞孔坚说。

另外,当时北京很多的河道正在做硬化,俞孔坚提出了反对意见,后来一直反映到北京市委、市政府,建议他们不要再做硬化工程。“当时我预言,我说20年以后一定会拆掉的,结果,现在有的河道的硬化工程已经在拆了。”俞孔坚说。

2016年12月10日,全国生态修复城市修补现场会在三亚召开,住房和城乡建设部部长陈政高在会上宣布,我国要全面开展生态修复城市修补,改善城市环境和城市风貌,促城市转型发展。这就是所谓的“城市双修”。其中生态修复就涉及到俞孔坚提出过的对一些河道硬化工程的修复。

作为设计师的俞孔坚,其思想和作品得到了广泛的承认。它们的共性是非常重视设计的生态属性,奉行最小化干预的原则。

在广东中山市的岐江公园,他大胆保留了那里的杂草和工业景观,以很小的代价赋予了公园“为人民服务”的功能;在沈阳建筑大学校园的案例,他以稻田作为校园的主要景观;在上海世博会后滩公园,他把水的净化过程设计在景观中;而成都的都江堰公园,他则做了“公民性”和“人民性”的景观设计的一个实践。

和一般追求唯美的设计师不同,俞孔坚和他的土人公司直接瞄准最严峻的问题。土人公司直面了中国这么多年来城市化过程中面临的问题,如环境问题、交通问题、水污染问题、土地的丧失问题等等。

“我们针对最严峻的问题找到解决的方案。而最严峻的發生在中国,这样的问题在美国是找不到的。你想一个国土的75%的水是污染的,哪个国家可以达到这个程度?中国有。我们只有在这样的最严峻的问题下,才能找到领先于世界的解决方案。”俞孔坚说。他向记者介绍了土人发明和设计的利用自然湿地来净化污水的一些技术以及建筑节能方法。

北京2012年的大暴雨导致至少79人的死亡。这让俞孔坚极其痛心:“这是严峻的问题,迫使我们的城市设计和景观设计师去寻找解决的对策”。对雨涝等问题,他提出了“海绵城市”等理论与方法,在全国200多个城市推广应用,并在世界十多个国家实践。

为土地呐喊

青年周恩来曾经“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俞孔坚似乎有同样的担当。他在哈佛学习的是景观设计,但他的视野并不局限在景观设计。

在中国的特殊国情下,一个纯粹的专业人才虽然有其价值,但是真要发挥作用,没有更广阔的视野,和结合国情的途径,可能会很难成就大事。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俞孔坚对现实问题的关切往往超越于狭隘的学科范围。他多次通过电视、图书等各种媒介多次呼吁环保、人文、绿色,并对圆明园改造、对“绿色奥运”等项目作出了很多耿直的发言。

他直截了当地指出:“高速城市化扩张,使原来的农田、林地、草地等土地变成了单一的建设区。大地景观正发生着‘五千年未有的变化,这种变化带来的民族生存空间的危机、国土生态安全危机是史无前例的”。

俞孔坚上书国务院,提出构建生态安全格局的设想,该设想最终被体现在中共十八大的报告中。 而他倡导和实践的“海绵城市”方案也已经成为全国性的城市建设行动。

俞孔坚回国后还专门做了大运河的研究,认为大运河的廊道遗产是世界的遗产。他上书国务院,建议将大运河作为国家遗产、世界遗产来保护。如今,大运河申报世界遗产已经成功。

俞孔坚还对工业遗产情有独钟。他痛心于大量的工业厂房的拆迁,认为工业遗产也是文化遗产,也应该得到保护,后来就上书国家文物局,并在2006年起草了工业遗产保护无锡建议。

他回国后,写了一系列发行量很大的书,包括《反规划》、《城市景观之路:与市长交流》、《国土生态安全格局:再造秀美山川的空间战略》,提出生态优先的规划方法论。

在各种著书立作中,他歌颂“野草之美”,倡导“没有设计师的景观”、“生态极简主义”,呼吁“最少干预”、“足下文化”、“大脚美学”、“天地、人、神和谐”,等等。这些想法和提法既不能在传统园林美学里找到,也不见于经典西方的学派。但因其结合了前沿理论和中国实践,有独创性和可操作性,得到了国际城市规划和景观学界的赞赏。当然,他也冒犯了一些传统学者,引发了一些争议。

无论如何,敢于发表观点的俞孔坚已经进入到了“意见领袖”行列。他著书立作传播思想,迄今为止发表或合作发表了300多篇文章、近30本书;他担任了北京、杭州、苏州、西安等城市的建设顾问;他多次在电视节目中阐述自己的观点,其中10多次是在中央电视台。另外,他也是一个勤勉的教育者,在北京大学开创了景观设计学科,并主持创办了研究院、学院。他也为全国的设计师讲课,乐于向媒体表达自己的观点。由此,他的很多思想也得以传播。

回归土地和农业智慧

俞孔坚的老朋友夏颖奇,回忆起一次和俞孔坚等一帮朋友的外出:在田间走路,俞孔坚在狭窄的田埂上健步如飞,很多年轻力壮的人都被俞孔坚远远得拉下。他的体能和矫健的身影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他多年来坚持四处奔走、亲近土地的后果之一。

在土人景观设计公司,有着为土地服务的理念,其中贯穿着高度的使命感。在公司内的“土人铭”中,有这样的表述:“从自然之道,解生命之苦难;把乡土之文脉,济精神之匮乏”。

"实现人与环境的和谐统一是我们土人景观设计的终极追求,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做项目就是实现这一追求的方式。如果与理念相左,我们宁愿放弃项目。我们土人的上帝更多的时候不是客户,而是土地!俞孔坚这样说。

在现实中,俞孔坚也拒绝过订单,有一次在湖南,一个很有钱的开发商非请他做项目不可。开发商的那块地上有山、有水、有丘陵、有林子,自然形态非常好,他想盖办公楼和别墅。俞孔坚说就保留原有的山水和树林,再结合地形盖些建筑。但开发商不肯,他要有白宫般的豪华和气派,要把山底的湖填掉,把房子造到山顶上,还要在山上建人工水池、喷泉、广场。俞孔坚断然拒绝,请开发商另请高明。

“回归”土地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回到中国的农业传统。俞孔坚很推崇传统中的智慧。他指出,中国老百姓早就知道怎么进行桑基鱼塘的建设,知道城市怎么排洪、怎么泄洪,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实际上是可以给当代世界的文明做出贡献的。

土人设计做过的很多经典案例,体现出生存艺术,以及农业智慧。

在浙江黄岩永宁公园,他用一个“漂浮的花园”讲述了如何与洪水为友的生态防洪理念。在长达两公里的永宁江水岸,他砸掉了水泥护堤并大量应用芒草、菖莆等乡土物种进行河堤的防护坡改造,这个生态防护坡不仅能满足防洪、雨洪利用以及生物链保持等功能的需要,同时也成为黄岩人民休闲的好去处。

在秦皇岛汤河公园,他用一条“绿荫里的红飘带”——一条顺着汤河河流廊道而建的红色玻璃钢“长凳”,在完全保留原有河流生态廊道的绿色基底的同时,用最节约的方式,把城乡结合部一处河岸变成了城市休憩地。

俞孔坚团队设计的燕尾洲公园,位于金华市区的三江口,也提出了与洪水为友的理念,砸掉了号称“固如金汤”的水泥高堤,设计了富有弹性的生态防洪堤,保护和恢复河漫滩的湿地,同时建立了富有当地文化特色的景观桥,将两岸城市连为一体。建成以来,不仅经历了百年一遇的洪水的考验,也深受广大市民们的热爱,成为金华市的一张名片,也成为“海绵城市”建设的一个优秀案例。

走向更广阔的大地

这个以“土”命名的景观设计公司,却成为“洋”人的追捧对象。除了拿奖众多,它自身也变得越来越国际化。

土人从中关村的二十平方米的办公场所开始,现在已经发展到了有三层楼,600人的规模,在国际景观设计界已经算是最大的公司之一。在一些国际刊物上发表的世界著名景观设计机构的排名中,土人很多时候被排在前三位。此外,土人已有20多个作品被选入欧美教材作为优秀案例。

今年来,受俄罗斯喀山市的邀请,土人对卡班湖的滨水空间进行设计,应用了俞孔坚团队的海绵城市理论与技术。项目于2018年建成后,被当地引以为豪,每天有5万多人参观。

在美国波士顿的新中国城公园和西雅图的庆喜公园,俞孔坚用当代的设计语言给华人遗产文化区带来了活力,被赞誉为“为当地的华人和少数族裔创造了具有归属感的新的城市家园”。

现在,土人已经为全中国和世界的200多个城市服务及提供项目。其中包括美国的波士顿、芝加哥、西雅图,法国的巴黎,以及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俄罗斯等国家的项目。而公司的人才队伍也已经趋向国际化,有来自意大利、西班牙、美国、加拿大等11个发达国家的設计师。

土地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是超越国界的“公约数”。俞孔坚在中国的探索,同样是对世界的贡献。

“回到人性与公民性,回到土地,回到人们日常的需要。一片林荫、一块绿地、一条河流、一块让人身心再生的场所。那里潜藏着无穷的诗意,它一定会使人重新获得诗意的栖居。”这就是俞孔坚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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