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春风有两般

2019-03-24 01:12作者陈梓童
创作 2019年3期
关键词:晚照粉色春风

作者:陈梓童

学校:湖南省浏阳市第一中学

林穿鹤瞄眼表,十点过十分。

铃声响起,传遍整个校园。不多时,结束一天学习的学生争后恐后地拥出校门。有人眉眼弯弯地扑进家人的怀抱,有人顺手牵过家长的手,边走边聊一天中发生的新奇事。

除了他的女儿。

林晚照喜静,在人尽散去后才缓缓走出校门,路灯映照下的姣好面容一贯神色淡淡。林穿鹤笑着对她眨眨眼,心里盘算着要不要也张开双臂来拥抱女儿。可林晚照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她走来,向他微微一颔首:“父亲。”言毕便走向他身后的私家车,对司机又是一点头,上了车。

七分钟回家的车程中,林穿鹤照例问了林晚照一些诸如“今天一天都还顺利?”一类无关痛痒的问题,林晚照答着,注意力放在了窗外的夜景上。林穿鹤借着车窗反射看见了女儿,苦笑了一下,还是读不出任何情绪。

林晚照是林家的骄傲:八岁便能在钢琴个人演奏会上动情地弹出《The Truth That Y ou Leave》,从小到大没有一次考试不名列前茅,待人总是温和有礼,办事从没有让人失望的时候。但面对这样完美的女儿,林穿鹤私心里仍怀念着十年前他外出经商时那个大哭着抱着他的腿死活不肯撒手的小女孩。

当夜,林穿鹤睡下后,妻子犹豫着对他说:“你觉不觉得晚照近来对我们有些……疏远?”林穿鹤叹了口气:“明天我去她房里探探喜好,然后多找些时间和她聊聊吧。”不过有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恐怕不是近来,只是我们最近才回来。

次日清早,楼下传来清脆的一声“啪嗒”,林穿鹤顶着两个黑眼圈,目送林晚照的身影消失不见后便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林晚照的房门。

很温馨的公主房——这是林穿鹤对女儿房间的第一印象。看来晚照也有一颗少女心嘛。他走到书架边,书很多,也很杂,看不出主人的偏好。林穿鹤随手抽出一本,唔,干干净净的,连折痕都没有。本以为会无功而返,谁知放书回去时不小心碰倒了旁边一本,林穿鹤“咦”了一声。那一本书比其他书薄许多。

他拿出那本书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外壳颇像书的本子。本子似乎被撕过多页,纸上只留下寥寥几句:

“存在即合理,不存在也不一定不合理,包括粉色。”

“人出生是一个人,所以活着。死了,也会是一个人。”

林穿鹤拿本子的手颤抖着,在这颤抖中,他忽然想起了一些琐事。

她八岁,他带她去为独奏会订制礼服,设计师问:“照照喜欢粉色吧?穿粉色好不好?”她脸上显出厌恶:“我讨厌粉色。”

她十一岁生日,他和妻子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从国外回来——在近三年没有回家后。保姆抱着她,半开玩笑问:“爸爸妈妈对照照好不好?”她正低头玩手指,并不抬头:“好。”“照照以后会怎么对他们好呢?”“赚很多很多的钱,给他们。”妻子俯身,温柔开口:“为什么不是陪爸爸妈妈呢?”晚照抬头,一派理所当然,“因为我要赚钱呀。”

女儿十四岁,患上急性阑尾炎。在手术前给他打了个长途电话。当时他手上有一笔大单子,想到只是阑尾炎,便说:“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好不好?”一星期后他再去医院探望,女儿带着淡淡的笑:“谢谢。”

他终于明白,这么些年,他对她的爱,一如那两般的春风。在他看来,是为之计深远;在孩子看来,却是十年亲情的迟到和早退。

月假回家,林晚照推开家门,看见沙发上坐着的人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父亲。”父母这次回来,待得有点久。

林穿鹤叫住正要上楼的她,又指一指身旁的沙发:“晚照,我们聊聊?”林晚照脚下不停:“改天吧,我今天有事。”林穿鹤犹豫了一下,说:“人出生是一个人,死了也会是一个人,但活着,绝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对上林晚照转过头来的目光,神色不改:“是,我看过了。现在,可以谈谈了吗?”林晚照嘴唇紧抿,好看的眉毛挤成一团,琉璃似的眼睛里翻腾出怒火。这样也好,林穿鹤想,起码像个有情绪的人。然而不久,那火光被压了下去,转而覆上一层常年不化的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没有向他迈出一步,只是勾唇,没什么诚意地对他笑一笑:“您真是诚实。可是父亲大人该和我谈什么呢?说你们其实是爱我的,出去经商十年都是为了我好?讲我不应该这么自私狭隘,要懂得理解你们?还是你们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可怜,想要以后对我好一些来弥补?”林晚照转回头,挺直脊背缓缓走上楼去:“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前所未有的好。如果你们真想为我做点什么,那就请像之前一样吧,我习惯了。”

楼梯间没有开灯,黑暗和回忆潮水般涌来,她像是要溺死在其中。

她六岁,第一次打架,和一个说她是野孩子的男生。事后她带着几处瘀青在走廊上罚站,对面男孩的手上被她咬得鲜血淋漓。不久那男孩的妈妈哭哭啼啼地跑来,抱着她儿子一口一个“心肝儿肉”。然后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转过来,啐她一口,骂道:“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狗崽子。”

九岁,一次放学后下了场大雨,林晚照没带伞,出于某种情绪,她藏起了同桌的粉色小伞。看着同桌找伞找得手忙脚乱,她有些不安。正要装作不经意“发现”了她的伞,同桌却一脸狂喜地投入一个人的怀抱——那是同桌的父亲。那场雨真是大,她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视线中消失不见,苦笑了一下,随手把伞丢进了垃圾桶,回“家”。

十三岁,因为一次合奏演出,她一个人住了一星期的酒店。那几天,她每次回房后做的第一件事都是拿出随身带的玻璃刀,在宽敞的套间里走上一遍,检查是否安全。

十五岁,她收到笔友寄来的一本书,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困扰她十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你要学会剔除你的情绪,跳出你的视野,以上帝视角来看待你所遭遇的一切。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人有对你好的义务,包括至亲,熊猫都有吞食自己幼崽的时候。不会有人真切体会到你的感受,因为他们不是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社会,不过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大角斗场,你要先把自己解剖得条分缕析,才能看清每一个人举动后的本质意图。她开始向往康德的人生,追求连死都是既定计划一部分的理性。人生对林晚照而言已是一种算法,在一步步完成所有使命之后,终止程序便会到来——她等着那一步的到来。

真可惜,这些父母都不知道。

她回过神来,脸上已冰凉一片。这样多的台阶被她缓缓走上去也只剩了几级。她擦干了眼泪,今天这样大的情绪波动并没有使她很慌张,毕竟,她的时间还很长。

林穿鹤犹在楼下挣扎:“晚照,我们出去挣钱,都是为你好。”她已在房间门口站定,手握住了把手,那门后好像有一个世界。她开口:“可巧,我说要赚大钱的时候,也是想着为你们好的。”

“我终于相信,每一条走上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样跋涉的理由。每一条要走下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选择的方向。”十七的少女对着一张老照片,缓缓念了两句诗。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一身廉价的粉色裙子,在爸爸的怀抱里笑得白牙晃晃。照片被她摩挲过千次,已经有些褪色,她看着照片上的一家人,嘴角的一点笑意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她当年没等到的春风,现在也终于不再需要。

有一阵风吹来,吹过了一楼正撑着头苦恼的林穿鹤,吹动了花架上的海棠花枝,也吹开了二楼林晚照房间的窗帘,吹动了她桌面那一张老照片。

是春风吗?

点评:父母之爱不可比较,唯深不破,而父母如何体现爱,却是万万千千,没有固定的模式,当然会有碰撞,有摩擦,有无奈,有接受,有理解,有宽容或者抵抗,于是人世间有了各种不同的故事与结局。不能问过程,那就问结局吧,亲情需要最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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