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异域想象

2019-04-01 09:12包慧怡
读书 2019年3期
关键词:中古叶芝基尔

包慧怡

从中世纪到现代,如果说英格兰是不列颠诸岛的中心,那么位于最西端的“爱尔兰”就是毫无疑义的边地和“别处”。欧洲到此为止,大陆到此为止,再往西就是北大西洋无尽而凛冽的波涛。对于古罗马历史学家和地图编绘者而言,这里是极寒之地,是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是已知人类可踏足土地的终结。公元一世纪,塔西佗(Tacitus)在《阿格利科拉传》(De vita ef moribus Iulii Agrieolae)中称它为“海波尼亚”(Hibernia),拉丁文意为“冬境”。公元二世纪,托勒密在《地理学》中称之为“优薇尼亚”(Ιουερνια),希腊文词源可追溯到古盖尔语iweriu(丰饶之地)。现代爱尔兰语中爱尔兰的名字“爱若”(Eire,“岛”或“西陆之岛”)来自古盖尔语“爱露”——凯尔特古老的异教女神有、Eriu的名字。爱露和她的姐妹班芭(Banba)与芙拉(Fodla)来自古爱尔兰神话中显赫的达南神族(Danaan),三姐妹都是爱尔兰的守护女神。中世纪时爱露的名字与古英语和古诺斯语中“大地”一词结合,逐渐演变成了“爱尔兰故土”的人格化身,常被艺术家表现为一名手持竖琴(爱尔兰的国家乐器)的长发少女形象——就如“阿尔比翁”(Albion)一词成了“英格兰故土”的人格化身,常在诗歌传统中用来借指“古老的英国”。

《我来自爱尔兰》(Icb Am of Irlaunde)是一首以中古英语写作于十四世纪的节日颂歌,同时也是一首适宜舞会等社交场所的带歌词伴舞曲。原诗被发现于著名的《罗林森手稿》中,是“罗林森残篇”中的第六首诗,今藏牛津大学饱蠹楼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MS Rawlinson D.913.fol.lv)。遗憾的是,与《春日已降临》等中古英语轮唱曲不同,《我来自爱尔兰》原手稿的相应乐谱并未能保存下来,这就决定了对该颂歌/舞曲的“表演现场”的还原很大一部分是基于推测和想象。该颂歌的文本部分短小精悍(总共只有两节,共七行),却包含着中世纪英格兰和爱尔兰这两座岛屿对彼此的异域想象。其中第一节中的三行诗通常被看作这首短歌的副歌(burden)或叠句(refrain),会在其舞曲语境中被反复吟唱。拙译(自中古英语原文)全诗如下:

《我来自爱尔兰》(匿名氏)

我来自爱尔兰,

来自那片圣洁的

爱尔兰故土。

好先生,恳请你,

发发神圣的慈悲

来吧,和我一起跳舞

在爱尔兰。

第二节第一行中“我”的呼告对象,也是潜在的舞伴“好先生”(gode sire)成为批评家们将此诗的叙事者乃至诗人断定为女性的文本依据,也就是将“来吧,和我一起跳舞”这一邀请的发出者看作一名女性。笔者认为,这种假定成立的前提是诗中描述的是一男一女之间的对舞,或至少是集体舞蹈之中需要男女对舞的部分,而上下文并无确凿证据说明这一点。假如我们谈论的是著名的凯丽舞(ceilidh)——多人参与的爱尔兰传统舞蹈,包括四对方、“树篱”和“圆圈”等列队方式,可自由组合成各种“对舞”“组舞”和“步舞”等——或者其他非双人舞,那么一名男性叙事者招呼另一位“好先生”加入舞蹈的人群也是完全可能的。

虽然文本本身并没有提供语法证据,《我来自爱尔兰》中的抒情声音“我”依然被许多学者默认为女性,甚至看作是“爱尔兰”的女性人格化身。伯罗(J.A.Burrow)根据“我”是一名来自爱尔兰的女舞者,而该诗是一首伴舞歌谣的假定,试图还原一个文本发生学的现场:发出归家呼唤的女子担任独唱,被伴唱者们环绕着站在舞池中心,而在“舞池的想象地理”中,中心地区就代表故乡爱尔兰。然而,此处的中心恰恰是其占据者已经远离的中心,诗中背井离乡的舞者对故乡的渴望,恰恰来自故乡的缺席。在欧洲诗歌的地理版图上,在中世纪诗学想象的地理中,“爱尔兰”始终是一个适宜担任缺席者、远方、“异域”的抒情对象。在分析现当代爱尔兰的诗歌地理时我曾写过:

事实上,作为精灵与矮仙、竖琴与风笛之邦的,在史诗与神话的广度和深度上唯一可与希腊媲美的(欧洲范围内),说着淙淙泠泠、语法优美的盖尔语的,人称仙境或翡翠岛的老爱尔兰是(欧洲)近代以来浪漫主义想象力最后的停尸房。一個持久有力的、局内人与局外人共同打造的“爱尔兰迷思”是:爱尔兰代表纯净的、天真的、未经文明败坏的、民族特色的,欧洲大陆则代表朽坏的、经验的、老到的、普遍的一切。(《翡翠岛编年》)

把这一段中的“欧洲大陆”换作“英格兰”,我们大致能得到《我来自爱尔兰》写作之时(十四世纪或更早)爱尔兰与英格兰的文化参照坐标:在普通中世纪英国人眼中,爱尔兰是“绿宝石岛”或“翡翠岛”,是异域风情和田园情调的代名词;同时,爱尔兰又是蛮荒之地,是文明终止之处,是英格兰贵族们不愿涉足(除非是为了征战)的绝对远方——英格兰是中心,爱尔兰才是边地。我们不禁要问,在十四世纪左右的英格兰,是什么阻止诗中的“我”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是因为路途险阻、无人陪伴、缺少盘缠,还是外部的政治经济局势?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以“回到爱尔兰”为主题的“归家诗”在爱尔兰人自己的母语文学中出现得更早。下面这首动人的十一世纪古爱尔兰语短诗(或许是残篇)即为一例:

《一只蓝眼睛将回眸》(匿名氏)

(公元五六三年,即将离开爱尔兰时)科伦基尔说:

有一只蓝眼睛将回眸看着爱尔兰;

它将再也看不见

爱尔兰的男男女女。

此诗假托的叙事者“科伦基尔”(Colm Cille)在古爱尔兰语中意为“教堂之鸽”,即圣徒科伦巴努斯(St Columbanus),爱尔兰十二位主保圣人之一,于公元五六三年离开爱尔兰前往苏格兰传教,著名的爱奥纳(Iona)修道院就是科伦基尔在苏格兰西海岸建立的。爱奥纳后来成为中世纪早期凯尔特文化重镇,也是技艺精湛的泥金手抄本制作中心。爱尔兰国宝《凯尔经》(Book of Kells)大部分都是在八世纪末的爱奥纳修道院完成缮写和彩绘,后来为了躲避维京人洗劫,才被僧侣们带往爱尔兰东部伦斯特省的凯尔斯(Kells)小镇完工并保存,并获得它今天的名字。无论如何,在乘坐一条颤悠悠的小皮筏离开故乡的海岸线时,科伦基尔似乎已预感到此去就是永别(他于五九七年死于爱奥纳,埋葬于爱奥纳)。这就是这首假托科伦基尔之名、以第一人称叙事、以圣人的蓝眼睛为核心意象的古爱尔兰语小诗想要表达的乡愁的残酷——虽然在现实中,至少根据某些史料记载,科伦基尔死前曾数次返回爱尔兰在各地建立修道院。《我来自爱尔兰》虽然以“异乡”的语言写就(中古英语),其设立的抒情语境却是相似的:故乡总是难以返回,归家路总是道阻且长,“我”(或许有一双与科伦基尔相似的蓝眼睛)将永远被困在他乡。

毫无意外地,《我来自爱尔兰》是对今日爱尔兰影响最深的一首中古英语抒情诗,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爱尔兰独立运动和凯尔特文艺复兴(Celtic Renaissance)中屡有片段被谱入歌谣,而“凯尔特文艺复兴之父”威廉·巴特勒·叶芝更是将这短短的残篇改写成一首现代英语民歌。据说,叶芝当时在一间酒馆中偶然听见小说家弗兰克·奥康纳(Frank OConnor)朗诵这首古老的诗,他立刻“手忙脚乱地找一张纸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写下来,写下来。”二0一六年是爱尔兰共和国建国一百周年,叶芝的这首改编诗再次被爱尔兰人广泛传诵。在叶芝的同名诗作中,“我”与其说是一位发出无望邀请的女舞者,不如说更像是作为民族国家的“爱尔兰”的人格化。其中第一节为叠唱段,在每节末尾反复出现,拙译如下:

《我来自爱尔兰》(威廉·巴特勒·叶芝)

“我来自爱尔兰,

来自那片爱尔兰圣土,

時光正流逝,”她喊道。

“来吧,发发慈悲,

和我一起去爱尔兰跳舞。”

一个人,只有一个

穿一身异域风情的衣裳

所有在那儿漫步的人里

只有孤单单一个

转过他高贵的头。

“爱尔兰远着哪,

时光正流逝,”他说,

“而且夜晚险恶。”

“小提琴手们技艺笨拙,

或者琴弦被下了诅咒,

皮鼓和铜鼓,还有小号

已经全摔破,

还有长号,”他喊道,

“还有小号和长号”,

他斜过恶狠狠的眼睛,

“但是时光正流逝,流逝。”

在叶芝写作这首诗之时(一九二九年八月)的海波尼亚,虽然盖尔语(爱尔兰语)仍是英语之外的两种官方语言之一,但绝大多数爱尔兰人已不会说爱尔兰语,就连“凯尔特文艺复兴之父”本人也不通这门古老而优美的语言,只能用现代英语写下这首诗,更让它笼罩上一层反讽的哀伤。一如在那首同名的中古英语颂歌中,叶芝诗中“她”归家的请求也被漠视,被轻蔑,成为一份历经六百多年依然没有归宿的乡愁。时至今日,即使爱尔兰早已立国,摆脱了英国殖民地身份,依然有众多爱尔兰后裔侨居在世界各地,由于各种原因无法在故土安身立命。弥漫于六个世纪前中古英语短颂歌《我来自爱尔兰》中的乡愁——被阴差阳错安置于“异域”英格兰的故乡爱尔兰的声音——依然是今日爱尔兰人文化意识中重要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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