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背影

2019-04-12 00:10金广贤介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篮球队姐姐比赛

金广贤介

同学们,太感谢你们了!为我精心准备了这么隆重的欢送会,真的非常意外。老师真的太高兴了,谢谢你们!

嗯……在最后,说点儿什么呢?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说合不合适,但老师想给你们讲讲我弟弟的故事。别看老师现在这样,小时候可是个孩子头,真的哟,虽然是个女孩子。

不是王婆卖瓜,老师上小学时,不论是体育还是学习都格外出色,是班里说一不二的领导人物呢。我在社团活动里加入了篮球队,当上了队长。所以,虽然叫他们“喽啰”很不礼貌,但是当时对我言听计从的人可不在少数,其中最听话的要数我弟弟史也啦。比起同班同学,小我三岁的弟弟要听话得多。

当时不论我说什么,史也都乖乖地听从,从不反驳。有时命令他去给我买点心,有时让他去按某家的门铃,不按到五十下不许离开,等等,形形色色的恶作剧让他干了许多。虽然他一开始说不愿意,可是最后还是按照我说的去做了,因为他清楚姐姐的命令不可抗拒。和身体强壮,就算打架也很在行的我不同,史也是个身体瘦弱的小男孩。

同学们千万可别学我啊。绝对不要学啊!

当然,我也并非净欺负他。为了挽回我的名誉,我要事先声明一下:史也总是像呆子一样,只要我不吩咐他,他自己就像不能思考一样。尽管我有时候像对待喽啰一样命令他,但我也教了他很多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常识。

“听姐姐的没错”是我当时的口头禅。

升入初中后,我正式开始打篮球了。我所就读的初中是当地篮球比赛中屡次夺冠的强校,在初二时,我成为正式选手,开始参加比赛。

每次周末比赛时,父母就会丢开祖传酒铺的生意,来为我呐喊助威,这是我最开心的事,所以,我就更加飘飘然了、更自大了,也强求弟弟史也来观看我的比赛。因为是周日,史也虽然想去玩,但是我每次都强行让他来,无一例外。

可是,弟弟对篮球丝毫不感兴趣,甚至就连规则都不懂吧,一直都是呆呆地张着嘴巴看我比赛。

然而,称心如意的人生就此定格。记得在四月初我给大家讲过,你们还记得吗?那是在初三的六月份,也就是最后一次夏季比赛的前夕,我遭遇了车祸。那天由于下大暴雨,能见度非常低,我也觉得撞我的那个司机非常倒霉。但是,这一撞伤到了我的脊髓,就在我的腰这里。所以,参加比赛就别想了,就连走路都是一种奢望。

由此我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最大的打击就是不能参加我喜爱的体育活动了。当知道再也不能打篮球时,我哭得昏天黑地,都快把眼泪哭干了。不仅仅是体育,就算是想挪动一下身体都比登天还难。例如:没有别人的帮助就不能上厕所、洗澡等。原本格外活泼爱动的人,突然不能随心所欲地活动了,所产生的压力、烦躁可想而知。

由于住院时间太长,当我回到学校后,上课的内容一点儿都听不懂了。这是对我的第二大打击。并且中考迫在眉睫,我本打算努力学习拼搏一把,可我想去的那个高中说:“不接收行动不便的残疾学生。”我实在难以接受,一点儿自信都没有了,变成了一个性格忧郁内向的孩子。父母非常担心,每天早上父亲推着轮椅送我到学校;母亲帮我去厕所、洗澡等。小我一岁的堂妹和我在同一所学校,她也是处处为我着想,每到课间休息就来看我。虽然非常感谢所有人对我的关心照顾,但是这些却使我感到无比痛苦。

是的,还有一个家人没有登场呢。

与以前相比,看到现在毫无生气活力的姐姐,弟弟会怎么做呢?

从蛮横姐姐那里解放出来很高兴吗?不是。

每天都会鼓励闷闷不乐的姐姐吗?更不是。

史也他呀,总是凑到我身边,只是手足无措、扭扭捏捏地什么也不做。一边时不时地往这边瞧,一边像只忠实的老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待着。是的,他正等着我的命令呢,因为他是一个不会自己主动做事的孩子。

也许他顶多想想“我该为姐姐做点什么吧”!但是,因為史也是那样的性格,所以连他自己大概也不清楚应该做什么吧。

我一看到他,心里就很烦,一直都当没看见,但是有一天终于忍不下去了,生气地对他说:“你真是个碍眼的家伙,快走开。我再也不会对你说什么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不会自己干点儿什么吗?”

我也觉得自己说得很过分。但是,对于一个完全依赖坐着轮椅的姐姐的弟弟,你觉得他将来会有什么出息吗?史也他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自那以后只要没有事情就不会再到我身边来了。

不久,总算找到了可以接收我的高中,可是当时的我对自己的人生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不论是医生也好,理疗师也罢,他们说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像谎言。我觉得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是不会理解我的痛苦的,所以从心底里就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就算是对于没日没夜照顾我的父母,也没有向他们打开心扉。

小我三岁的史也在我进入高中的同时也升入了初中。有一天晚饭他在饭桌上非常自豪地说:“我参加了篮球队。”父母一听非常吃惊,做梦都想不到干枯瘦小的史也能够自己主动加入运动队呀。于是父母不痛不痒地说:“噢,不管怎样一定要坚持下去啊。”

那么在这里有个问题要问大家“那时的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哈哈,有点像上语文课。好,松田,你来回答。

“……好的好的。应该是非常不好,糟糕透顶吧。”

正是如此。那时我心中愤怒得快要抓狂了,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就像没事一样默默地安静地吃完了饭。但是,心中却并不平静。那股怒气在我胸中上下翻腾,怒不可遏。偏偏选择我不能参加的同一种体育运动,这个愚蠢的呆笨的反应迟钝的弟弟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我认为他根本就不行,没准……

但是那之后,史也继续刺激着我的神经。

因为他和我一样进入了本地的那所中学,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那里的篮球不论是男队还是女队都很厉害。就算是平时的练习都非常严格,所以,我觉得没有毅力的史也横竖坚持不了三个月。但是事与愿违,每天晚饭他都把篮球队的事情兴高采烈地谈论一番,什么“今天练习了近距离投篮啦”“三年级的师兄表扬我的运球漂亮啦”,等等。

一听到他说这些我就心情烦躁。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不,不只是我,其实是出乎了全家人的意料,他不但没有退出社团活动,球技好像也在不断进步。自信满满、眉飞色舞地跟我们谈论着这些事情,而且在初一那年冬天,竟然被选作新人挑战赛的选手。

那时我的心情大家应该多少能明白点儿吧!是的,非常心有不甘。我认为应该一直做我喽啰的弟弟,没想到一下子把我超越了。他顺风顺水,我呢?我的脚还是一点都不能动,用手摸呀拍呀,甚至是用铅笔扎,都没有一点知觉。

和我那时一样,父母在史也比赛时,也一定会去给他呐喊助威的。我没有去,心想我才不去给那个家伙助威呢。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我当时的心情,在家里父母和史也谁也没有谈论过新人挑战赛的事情。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没能按捺住内心的怒火,有一天终于对史也劈头盖脸地大吼了一顿:“史也,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这样一说他愣了一下。我继续说:“哼,为什么你偏偏选中了打篮球?可恶至极!”于是,史也略微思考了一下厚着脸皮愚蠢地解释道:“等你治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打篮球了。”

我一听这话怒发冲冠:“你这个弱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的腿治不好了,你这个混蛋。”紧接着,我把能想到的所有脏话一股脑地骂了个够。嗯,当然,我是绝对不会告诉大家我到底骂了什么啦。我心想,史也一定会哭的。如果是去年以前的他,肯定会哭的,但是他没有哭。也许是因为开始打篮球多少有了点自信,精神上也变得坚强些了吧!一直等到我骂够了解气了,他才慢慢地对我说:“真对不起,姐姐,并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追赶上你罢了。”

我不禁“哎?”地反问道。没想到会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我以前不是经常去看你的比赛嘛,因为球场上的姐姐非常潇洒帅气,所以,我早就把姐姐当成了自己的偶像。”

我的愤怒“嗖”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中久久无法平静的震惊。我以为他只会张着嘴巴发呆看我比赛,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认真。那个瘦弱的一个人什么都不会做的弟弟,不知不觉间竟然有了如此明确的目标,并且,更想不到的是,是以这样过分的姐姐作为自己的目标。

从那天开始,我的内心悄悄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只是像把开关打开了一样,并没有豁然开朗,变得浑身充满了干劲,有点儿像夏季我们上野外生存课时学习怎样生火,并非一开始就去点很大的柴火,而是先去点燃浸满油脂的报纸之类的吧!就像那样的感觉,星星之火在我心中被点燃了。但是这个星星之火马上就会点燃小树枝呀木片什么的,最后必定会在堆起的柴火堆里点燃更大的希望之火。

我的伤被认定为一级,虽然希望很渺茫,但是还是有能行走的可能性。只是一生都必须坐轮椅的概率非常高,因为大家都没有实际的经验,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在腰以下几乎不能动的状态下即使医生说“你有可能重新会走的,不要气馁,一定要加油坚持下去哟”,我也不会天真地认为“好的,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我完全不相信会有那样的可能性,但是,史也说的那些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

“球场上的姐姐非常帅。”比起给人无限希望的漫画、书上的励志故事,或是在医学上好像有多么确切根据的说明,都不及弟弟这句话让我心潮澎湃。于是我想找回潇洒帅气的自己,篮球来回飞舞,球场上回荡着球鞋发出的“啾啾”的摩擦声,比谁都高的自豪感。

最初会动的部位是脚趾尖那里,好像是在高一的二月份吧。那时我绝没想到车祸过去一年之后还能恢复知觉,所以,这是一直不间断地给我做康复治疗的护士和理疗师的执着之念。但是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件大事,相信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会有奇迹发生。我相信我无论如何都会走的。

接着便是支起腿,并进行站立练习。这可真是太难了。即使是现在想想都觉得马上就要摔倒的样子,对站立起来这件事非常恐惧。但是,战战兢兢是孬种。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坚持下去,想象着用自己的腿走路是多么潇洒帅气的事情,努力坚持。

自从能站起来之后,周围的反应就有了一些变化。父母的表情明显变得乐观了。高中的朋友们也对我说“真了不起啊”!虽然我知道他们并不太清楚怎样就是了不起,但是对于周围的这些反应我也变得能报以微笑了。这可能是我最大的变化吧!但是不服输的性格还是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像往常一样,因为不甘心,所以仍然不去给史也助威加油。初二那年,快到夏季比赛的时候,史也好像在球队打得也越来越好了,已经不用再避讳我了,比赛的事情在饭桌上想说就说,经常讨论。我也只是嘴上不说,不过,在心里真的为他感到高兴,经常从他那里获得勇气。

以前那个只会跟在我后面的跟屁虫,不知不觉间已经把我超越了。那个瘦小的背影现在已经变得高大威武了,带领我坚定地走下去。但是那是史也自己努力的结果,所以,我一心想追赶上那个背影,我真心不愿输给不断进步的弟弟。

終于开始练习走路了。并非一下子就开始走,首先要锻炼可以支撑走路的肌肉,使僵死的肌肉完全恢复活力。接着在脚上戴上一个辅助用具,左右抓住两根横杠练习向前走。可以说拼尽了全力。令人最窝火的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移动身体,为此我不知哭了多少鼻子。但是,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史也说过的话,想重新找回帅气的自己。

现在想来,我也许是非常幸运的。离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口碑很好的康复医院,从撞我的司机那里得到了足够多的赔偿,并且被温暖的大家庭包围着。

高三那年的春天,我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那时史也上了初三,当上了篮球队的副队长。这如果被了解弟弟小学时候的人知道了,简直难以置信。

我没能参加初中的最后一次夏季比赛,而史也他们却取得了地区比赛的胜利,进军到了省级比赛。比赛采用两天淘汰赛制,第一天的两场比赛他们都取得了胜利。父母像以前一样就算是营业日也临时关门,精神百倍地去观战。谢天谢地他们不能去参加第二天的半决赛和决赛了。那天晚上史也对我说:“姐姐,明天去看我的比赛吧!”我也有这样的预感,史也他一定会来邀请我的。

我当然去观战了。虽然必须要用拐杖,但是能这样走路也是托弟弟的福,我从心里一直感激他。说实话,我其实一直都想去观看比赛的。但是因为以前是个逞强好胜的老大,所以,他不邀请,我怎么好意思去呀。“爸爸和妈妈好像不能去了,我就勉为其难代替他们去吧!”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久违的体育馆仍然让我浮想联翩。见到了好几个原男子篮球队的朋友,有点儿怀念的气氛。见到能用拐杖走路的我,大家都惊讶地对我说:“真是太好了!”

球场上的史也威风凛凛。看到他大声地鼓舞队员们士气的样子,觉得还真像一名副队长呢。那个总是战战兢兢的非常软弱的弟弟完全找不到了。

正在看台上专心观看比赛时,女子篮球队的技术指导村野老师来到我身旁。他是曾经照顾了我三年的恩师。

“宽子,能走路了呀,真是太好了!”

村野老师的这句话触动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因为他是车祸后最担心我,并多次来探望我的老师。尽管如此,当时的我却采取了排斥的态度。

“村野老师,真的太感谢您了!”

我真心表达了感谢之意。村野老师就忙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也有点难为情,就指了指史也说:“今天弟弟参赛。”村野老师好像知道似的说:“你弟弟啊,刚参加篮球队时是打得最烂的一个啊!”因为和男子篮球队的训练场是挨着的,听说他经常看到史也。

我笑着点头回答道:“是那样吧!”

但是,接下来的内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史也他呀,可以这样说,因为打得太烂了,高年级的同学、同班同学,甚至技术指导的老师每天都对他说:‘快别打了,放弃吧。但是他却说:‘不,我一定要打的。早上练、午间练、放学后没有社团活动时也练,即使是集体训练后一直都在自主练习。不厌其烦地练习跑动、投篮时的步法。”

第一次听到这些,有些吃惊,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史也每天都很高兴地谈论社团的事情。我反问道:“真的吗?”

“是真的。由于受伤队员赶在了一起,史也虽然参加了新人挑战赛,但是第一次出场实在是惨不忍睹啊!”

脑海中闪出了一年半前的记忆。“我,被选出参加新人比赛啦!”史也兴高采烈地告訴我们,但是并没有说是替补队员,也没有说很多队员受伤。

如此说来,观看新人比赛后的父母在家一句都没谈论当时的事情,那并不是照顾我的心情,而是照顾比赛打得一点都不好的史也啊。

村野老师所讲述的史也的实情与我想象的截然不同,和我有着同样的运动天赋的印象一下子消失了。没有天赋的那部分缺陷只能用费尽心血的努力来弥补,坚实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身影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虽然是初中生了,但很不起眼。不过,史也他呀,咬紧牙关坚持努力。紧紧抓住高年级的同学、技术指导他们,每天都练到快要晕倒。于是初二的五月份左右吧,突然噌噌地开始进步了。宽子也练过体育,应该会明白吧,有那样的时候,一超过某个点一下子就突飞猛进啦。”

初二的五月份。这么说,村野老师所描述的史也和我所认为的史也就一致了。因为我也听说自从那之后不久的夏季比赛开始,他在球队里好像开始崭露头角,那恐怕才是真的吧。“现在已经是球队里不可缺少的灵魂人物啦。你弟弟,真的是个拼命三郎啊!”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赛场,也再一次看到了史也高大威武的背影。一切心酸痛苦都不说了,这三年一直给我勇气的那个坚强的背影再一次映入我的眼帘。于是眼泪夺眶而出,根本停不下来,以至于哭得村野老师都很担心。

我的弟弟,在姐姐不知道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这样一个善良坚强的孩子了。

我的讲话到此结束。老师在最后把想告诉给大家的已经说了。我离开这个学校的理由就是我刚才在离任仪式上所解释的。我的父亲病倒了,母亲要照顾他。所以,我要当一阵子酒铺老板。父母到现在也吃了不少苦,所以,这样做是最低限度的孝顺了。

如大家所知,我还要戴着这个辅助工具才勉强能走,所以,我不能搬起啤酒箱子什么的,也不能长时间站立。但是,店里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所以,我觉得一定可以胜任。遗憾的是不能让大家来我店里买酒。(日本法律规定,未满20岁的未成年人不得饮酒,其父母或监护人有制止未成年子女饮酒的责任,商店、饮食店不得向未成年人提供酒类。向未成年人出售酒类的商店、饮食店,其营业人员或业主要受处罚。——译注)父亲的身体恢复之后,我还是打算到小学当老师。我一定会回到学校的,一定啦。

其实,刚开始我弟弟也打算代替父母经营酒铺的。他打算瞒着家人退学,从来都没有和我商量一下。他现在是研究生,为了将来当上学者,每天都在进行刻苦的研究。

我逼问退学原因,到最后没办法他才说:“因为姐姐你战胜了那么大的伤痛,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当上了小学老师,好不容易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是我对他说:“你不是也有梦想嘛,所以,这次该我帮助你了。”是的,这次轮到我扶持史也了,必说的台词就是:“听姐姐的没错!”

原载《译林》杂志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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