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站长

2019-04-12 03:04柳长青
芳草·文学杂志 2019年1期
关键词:永胜张总张大

柳长青

刘明霞下车,走在张店狭窄拥挤的街道上,忽听人说,张大勇的老娘死了。她心里一怔,随口就问,是哪塆的张大勇?张店的早集,哄哄嚷嚷,人家没有听清她的问话,她也没有听到人家的回答,而这事又不好多问,只好作罢。不过,她觉得,张店有一半的人姓张,同名同姓的人自然不会少,这张大勇应该不是那人称张总的张大勇。前些时,去张家墩排节目,还见那老太太健健旺旺的,最近也没听谁说老人家生病的话。就是有病,张大勇还不拿钱到最好的医院去诊治?她越想越觉得不是的。其实,她更希望不是的。要是他死了老娘,不去表示,大面上说不过去。去吧,又蛮尴尬。

刘明霞顾不得多想,此时赶路才最为要紧。

她每天一大早从县城坐头班车到张店,下了车就直奔文化站,为的是抢在八点钟之前,把站里的门都打开。其实,这个时候没人到文化站来,只是这文化站塞在镇政府大院里,有那么多眼睛看着,让她从来都不敢迟到。

从下车地到政府大院,经过了一段拥挤、嘈杂的街道,还要转向一段用柏油铺成的上坡路,两段加起来也就里把路。每天来去都要在这上头紧赶慢赶,不免觉得有些漫长。刘明霞常想,这要是在戏台上,轻抬两三步就够了。人活在戏里头,有时还真是轻松。

一进政府大院,就见张家墩的文艺队长王翠花在文化站门前站着。

她男人张大智是张家墩的村支书,和张大勇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她来正好问问,可哪有这一大早就问人家这个的?稍一犹豫,刘明霞还是用平常的口吻打起招呼:哎呀呀,书记娘子驾到,有失远迎啊。

王翠花脸上做了个笑的动作,并不说话。

刘明霞连忙掏钥匙把卷帘门打开,顺势往上一提,要王翠花进门。

王翠花说:不进去了。

刘明霞也站在门外:我不是说有事就打电话的么?你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

王翠花说:我二姆妈昨日夜里走了,我是来帮着买寿衣孝布香烛纸钱的。顺便来告诉你,这两天就别去我们村排节目了。

天哪!这是真的吗?上回去你们村,我看老太太还好好的,这不就只隔十来天么?没听说老人家有什么病痛呀?刘明霞刚刚还在纠结,这听王翠花一说,反倒释然了。此时,除了惊讶,她一点悲哀也没有。再看王翠花似乎也没什么悲伤。刘明霞知道,毕竟不是自己嫡亲的婆母娘,要悲伤也悲伤不到哪里去。更何况,王翠花一直以来就对张大勇颇有微词,一直都在背后叫他的小名。

王翠花说:我二姆妈是没有病痛,她是自己睡过去的。

那张总他们在身边吗?

在个屁。我二姆妈养了五男二女,走的时候,一个也不在身边。连我二伯也是五更头上才发觉的。王翠花叹息一声,眼里竟闪出了泪花。我二姆妈真是个遭孽的命。

刘明霞连忙安慰:别难过,老人这样没病没灾地走,也是修来的福分。张总他们都晓得了吗?

大勇伢这会还在往家里赶。不过,他人没回来,就用电话分派了好多事情。

那该你做的事肯定不会少,你还有心思专门往我这里跑,就不嫌累,也不怕耽误工夫?

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这两天节目排不成了。

刘明霞正为去张家墩排节目的事发愁。

站里的志愿者小姚好几天没来上班,说是家里有事,要请假。刘明霞听说这几天省里有个什么招考,她估摸着小姚这个时候请假,肯定是为了赶考。是不是,小姚没说,她也没问,各人心知肚明就行了。平时在站里,小姚总是抱着厚厚的书本在复习,她只当没看见,扫地抹桌椅之类的事,他做就做,不做也不支派。她晓得这文化站终究不是年青人待的地方,要身份没身份,要编制没编制,要收入没收入,谁都不会把这里作为久留之地。所以,她不会阻挡年青人奔前程。她知道,要是反对他报考,考上了他不会对你有半句感激。考不上,则会记恨你一辈子。要是明里暗里都支持他,不卡他,大事小事都为他担待着,考上考不上,他都会感激你,至少不会怨恨你。所以,小姚一说要请假,她就满口答应。以前,偌大个文化站,不就是自己一个人撑着的么?只是在有些节骨眼上,他不来上班,她才感到不大方便。他要是在站里把门看着,她就可以到各村去走走。他不在,她哪里也去不了。她要是走了,这站里就得关门,一旦站里关了门,免费开放经费就会扣去一些。扣钱不说,还会影响整个考核,这是她不情愿的。王翠花来说不要去排节目,正是她巴不得的事。但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喜悦,依然满是遗憾地说:那是,这几天你们张家要办丧事,哪能唱唱跳跳呢?

我就怕你忽然闯去了。

哪里去得了哟,刚来的小姚请了假,这几天站里就我一个人,我一出去就得锁门了。这一锁门,就要扣分。

你真是哪里也去不了?王翠花很是认真地问。

刘明霞满是诚恳地说:真是哪里也去不了。

王翠花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哪里也莫去,好生歇几天。又说,自己屋里的几个妯娌还在寿衣店等着哩,她要走了。

刘明霞拉着王翠花的手说:那我就不留你了,你去忙吧。

王翠花刚转身,刘明霞又把她叫住,说:按说张总的老母过世,我是該去吊孝送祭的。你看,这站里就我一个人,想走又走不开,你就帮我挂个祭吧。

王翠花快人快语:要得,免得你来回跑耽误工夫。只不过,我来不是这意思。大勇伢把信你了吗?要是没把信,你就做个不晓得的。

刘明霞说:那哪能啊!你都来告诉我了,我能一点意思也不表示?说着,从单肩包里取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的钞票给王翠花。想了想,又抽出一张递过来。

王翠花摆摆手,说有一百块钱表示个意思就够了。

刘明霞说:张总平时给站里不少支持,一百怎么拿得出手呢?

王翠花说:好事成双,这丧事还是单数的好。

刘明霞说:那我再加一百。

王翠花一起接了,想不过又说:真的只要一百块就够了。

刘明霞说:还是三百吧,得亏你提醒。多了我也拿不出来,这三百不多不少正合适,就有劳你帮我带到。等你们能排节目的时候,打个电话,我就来。

王翠花走了几步,好像还有什么不放心样,又回过头来说:我不打电话,你就莫来哈!那语气,像是约定又像是叮嘱。几天以后,刘明霞才明白这话中的意味。

看着王翠花远去的背影,刘明霞很有感慨,这人真是厚道。以前,她到站里来,不要人请,就直接往里闯。今天请她都不进门。这都是她在讲究。刘明霞知道,张店有规矩,有孝在身的人,不能随便进人家的门。说是怕带来晦气。可这公家的门进了又有何妨呢?

王翠花一走,刘明霞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念白:如此这般,真是好哇!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觉得已经了却了一桩心事,就踩着心里敲响的鼓点,走着小碎步,去角落拿拖把,做起卫生来。

刘明霞习惯每天一来就做卫生。本来,到站里来的人并不很多,这卫生隔个一两天再做,也是不成问题的。但刘明霞是个爱干净的人,她觉得文化站的门一打开,就得让人进来。让人进来,就不能让人说这地上和桌椅上有灰尘。所以,拖完地后,她还要把所有的桌椅都抹洗一遍。这些都做完了,她隔空还要拿块干净的湿抹布,这里捡一捡,那里抹一抹,总不让自己有片刻的空闲。站里的“三室一厅”加起来差不多有三百个平方,平时使用起来,老觉得面积小不够用。这一个人做起卫生来,还真有点嫌大。奇怪的是,她今天一点也不觉得累。她知道,这全是王翠花给她帮了大忙的结果。只是提水抹桌椅时,她眼前老是浮现出张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形象。上回去张家墩,王翠花陪她去看过张老太太,老人家让她在红木大靠椅上就座时,还特地拿白毛巾在椅上拂了又拂。

刘明霞听王翠花说过,张大勇小时候家里很穷。他家弟兄姐妹多,家大口阔,年年都是超支户,他妈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什么时候说出来,都能让人掉眼泪。张大勇发富后,老太太的日子才过得好些。那年老太太做七十大寿,张大勇把县剧团请去唱了三天连本大戏。三天里开流水席大宴宾客,只要是去拜寿的人,无论送不送礼,这张大勇见人就回一个千元的红包。那几天,张大勇把整捆崭新的票子码在八仙桌上,专门请公司的几位主管帮忙发钱,那阵势,张家墩人在梦里都不曾见过。怎么正该享福的时候,连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呢?刘明霞正在为老太太可惜,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文化局办公室谢主任打来的。说是许局长和其他几位局领导上午要到站里来。

刘明霞赶紧把最后几张桌椅抹完。一边抹,一边想:局领导平时一年难得到站里来一次两次,怎么今天局长和副局长都要来呢?许局长和张大勇同过学,难道他此行是为张大勇的老娘而来?那其他局领导又是因何故一同前来呢?刘明霞搞不清楚这里面的关系,只觉得应该把局长们要来的事,跟镇里的宣传委员黄金明说一声。

黄金明又把文化局领导要来的事跟镇里的汪书记报告了。

许局长一行十点多到的时候,汪书记和黄金明就在站里等着。本来,许局长到的时候,他们从办公楼上下来也是来得及的,但汪书记说还是提前到文化站等好一些。等也不是白等,汪书记很关心文化局的领导一起来,是不是要搞第一个季度的考核。在县里制定的对乡镇场的目标考核指标中,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有四分。这四分都掌握在文化局手里,虽然分数不高,作为书记,他还是希望尽量能够得满分。

刘明霞说:再怎么着,许局长也不会把张店的分数打低的。

汪书记说:尽管许局长是张店人,但还是要认真对待。就把站里的大致情况问了下,又特地问起村级文化广场和一村一支文艺宣传队的事。刘明霞报了几个数字,就觉得没什么可聊的了。

汪书记突然问:张总他老娘死了,你晓得么?

刘明霞一边倒水一边回答:晓得了,张总自己屋里的兄弟媳妇王翠花早上来告诉我了。

看看,我说你们两个关系不错吧。他老娘死了派专人给你报信,对我们就发个短信。

汪书记的话,让刘明霞有些不好意思。她忙说:哪里是专门来给我报信呀,她是来帮着买东西,顺便叫我这两天不去排节目的。

镇领导似是而非的玩笑,主要源自张大勇多次当着刘明霞的面说,她是他的梦中情人。每次在镇机关食堂陪张大勇和镇领导喝酒时,只要刘明霞对他带着几分醉意的说法不置可否,张大勇就会越说越起劲。他说年青时,为了多看人称小翠兰的刘明霞一眼,特地跑到县剧团所在的鼓楼街去抢了一个摊位,为此,他还和人打了一架。只要剧团有演出,他首先要打听,有没有小翠兰的戏。要是有小翠兰的演出,再贵的票他也要买一张。张大勇说,他爱看戏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他最爱听刘明霞唱悲迓腔,每次听了她长歌当哭的演唱,就多出一份对刘明霞的怜爱。只可惜,那些年,在台上红得发紫的刘明霞压根就没拿正眼瞧过他一回。对于张大勇的这些说法,刘明霞也不置可否。她不记得有过此事,但也不能排除真有其事。再说,人家现在是县里市里数一数二的企业家,否定他的说法,会驳了他的面子。承认他的说法,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张大勇在场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张大勇不在场,那就不同了,刘明霞对任何有关她和他的说法,都要坚决否认。

这边正在分辨,院内突然响了一声小汽车的喇叭,汪书记知道是许局长到了,忙迎了出去。

來的只有许局长和谢主任。汪书记陪着把站里的每个厅每个室都看了看。许局长问起一些事,汪书记都主动作了回答。许局长要了一些记录看过之后,就与汪书记谈起文化站搬迁的事。

许局长说:这文化站放在镇委镇政府院里塞着,还是不方便群众。除了上访,有几多群众到镇里来唦?

两人为这事扯了一会。

汪书记看许局长好像不怎么满意,忙岔开话题说:在文化局的支持重视下,张店镇第一季度新建成的文化广场已达十余个,上半年就可实现八十一村,村村都有文化广场的目标。

许局长说:那好,那就到张家墩去看看吧。

汪书记问:许局长点着要去张家墩,是不是晓得张大勇老娘去世的事了?

许局长说:早晨一打开手机,就收到了张大勇的泣告。

汪书记说:我也收到了短信,听说许局长要回来,我就等着还没去。现在正好给许局长带个路,我们一起去吧。

许局长说:这样也好,我们先去检查文化广场,顺便去吊唁。不过,我们这车不能开去,你们帮着找个私车用一下。

汪书记说:黄金明就有车,让他送我们去。

许局长快要出门时,突然对刘明霞说:你要不要一起去一下?

刘明霞说:我已经托张总自己屋里的兄弟媳妇王翠花帮我把祭挂了。这站里得有人看着,我就不去了,免得把你们领导挤着了。刘明霞说着,心里再次涌起对王翠花的感激。意思表达了,却用不着自己跑路,要不然,这领导一叫,那就得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了。

许局长眼睛一亮:呵,你都搞到我们前头了。怪不得都说你人情世故处理得好的。

汪书记说:我们刘站长对张总那是真情回报啊!

黄金明回来专门到站里来说:哎呀,这场面真是从没见过,张总家那大的院子,全都摆满了花圈。我们去的时候,镇上连花圈都没得卖的了。

刘明霞只关心她的祭挂上没有,说花圈再多,最后还不是一把火。

黄金明说:你的祭礼记在第三张礼单上,我们去的时候都排到第七张礼单上了。张总也从郑州赶回来了,他向你表示感谢,并要请你去哭灵。汪书记和许局长都同意了,特地让我来说一声。

刘明霞说:黄委员真会说笑,想我与他非亲非故,这哭灵的事哪轮得上我呀?

黄金明说:张总的老娘虽然走的突然,但毕竟是八十多的人,算得上是白喜事。再加上张家老爷子还在,所以张家这几天要悲事喜办,不仅请了乐队,请了道士,还要请专门哭灵的人。张总说他是个有档次的人,不能请一般的民间班子,要请就要请角,请大腕。他说你的悲迓腔唱得如泣如诉,一开口就催人泪下。所以,他点着要请你。他把他哥请的乐队道士都留下了,唯獨把张大智的媳妇王翠花帮着请的三个哭灵人都赶走了。张总说了,用这个数请你。

刘明霞看黄金明做了个OK的手势,问:三百呀?

你真是怕说得。

三千?

三千是人家张总出的价吗?那还不掉他的面子吗?

难不成是三万?

就是三万。

当真?

当真。

刘明霞低目摇头,作出在戏台上的叹息状:想这天下无奇不有,钱能买人笑也能买人哭,原来都是这价钱真真出得高哇!

张总说了,这购买服务,得依质论价。三万是给你的价格,给那些以哭灵为业的人,顶多就是千把块钱,她们还要抢得打架。张总还说也不要你总是哭,你只要在做法事,孝子贤孙跪灵时,哭个一二十分钟就行,哭长了,怕跪灵的人跪不住。

看黄金明说得眉飞色舞。

刘明霞感觉他在表功,好像这活是他帮着争来的,是他送来的一份福利,要是推三阻四,那就辜负了他一样。听他的口气,又好像这钱不赚白不赚一样。刘明霞想,这是人家要女的哭,要是要个男的哭,怕是他自己就要把这活揽下来了。刘明霞似哼非哼地哼了一声,说:这钱果真不少,到底是有钱的人家不在乎,只可惜我与它无缘哪。

黄金明进一步解释:张总说了,这钱都是给你的,哭灵时的赏钱更是你的,他们家亲戚多,一场哭下来,赏个成千上万,怕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刘明霞说:这好的差事,你怎么不把它接了?

别往我头上扯,人家张总是要你去哭。

那就巧了,我跟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要我去哭?就是要我去哭,也不问我愿不愿意?

是真的,张总说他会写一段词给你,由你选个曲调,把它唱出来就行。

一会要人哭一会要人唱,这更是为难人了。

张总说你的唱就是哭的效果,他说一听你唱悲迓就会泪流满面。

哪个愿去哪个去,反正我不去。刘明霞说着就去拿抹布擦桌椅。

黄金明啧了一声,追过来说:昨天为七百块钱,你去找徐镇长,好话说了一大堆。今天有人要给你三万,你怎么就不晓得要呢?这钱是你个人可以得的。你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刘明霞直起腰身,看了黄金明一眼:你是说我是个苕吧。见他把脸转向一旁,又说:镇里临时组队去比赛,这可不在协议中。我是不是该找镇里要经费?按说这钱该是你去要的。你是不是觉得多要了?难怪你昨天一言都不发。你自己算一下,来去的车费加盒饭,要不要七百块?我要是多要一分,就是混账。

黄金明说:不是说你多要了。我是说,为七百块钱,你跟在镇长屁股后面不嫌烦,还把我拉上,还没要到。人家张总没要你开口,一出手就是三万,这到手的钱不要,你不觉得可惜吗?再说,实际上可得的还不止这个数,你真得好生想一下。

刘明霞说:这可是两码事。我找徐镇长要钱,那是镇里该出的。该镇里出的,一分一厘,我也得要。人家张大老板再有钱,我私人也不会找他要一分。

黄金明说:人家张总给站里的支持还少吗?你又不是没找他要过钱。

黄金明年龄比刘明霞小,但作为宣传委员,再小也是她的直接领导。他以为他说话是管用的。当汪书记,还有许局长满口答应张大勇的请求,并要他亲自来给刘明霞传达时,他是打了包票的。没想到他平时叫的霞姐今天很不好说话。所以,说着说着就带上情绪了。

刘明霞把抹布往红塑料水桶里一扔,说:我是向他开过口,可那都是为站里搞活动要的。她后话没说,要是经费够用,用得着我去找他讨找他要?

黄金明说:我们不说这些。我只是传个话带个信。是人家张总看中你能唱,他哪里请不到别人呀,他还不是想支持文化站吗?信我带到了,去不去,那是你的事,我们争个么事呢?

黄金明走后没多久,刘明霞的手机就响了。

是汪书记打来的。

汪书记平时很少给刘明霞打电话。

只有张大勇回来要在镇里吃饭,点名要刘明霞作陪,而刘明霞一再推辞时,他才会亲自给刘明霞打个电话。

刘明霞想书记这个时候来电话肯定没什么好事,就故意不接。手机响了好一会才停下来。紧接着,又响起来了。毕竟是镇委书记打来的,刘明霞一咬牙,接了。喂,汪书记呀,刚才我上厕所去了,没接赢您的电话。我正准备给您打过来,没想到,您又打过来了。您找我有事啊?

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电话里,汪书记的口气不容置疑。

刘明霞从汪书记那里回来,感到有些事情蛮戳心。你张大勇要请人哭灵,放着专做此事的人不请,怎么偏偏就要一个文化站长去哭灵呢?要是别的人家,谁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也就是太有钱了,才什么都敢想。既是这样想了,却又连个电话也不打,直接就把镇领导搬出来过压。这说明,他根本就没把你这什么站长放眼里,完全是管你愿不愿意那都得服从的架势。这真是凭空飞来一道横祸,想躲也躲不开。那王翠花没进站里的大门,怎么倒霉的事还往我头上落呢?刘明霞越想越不是滋味。到食堂去吃饭,一点胃口也没有,反倒有些心烦意乱。回到站里,正在盘算如何推脱,忽听有人喊霞姐。听声音,她知道是张大勇的秘书黄曼丽来了,赶忙换上笑脸迎出来。

黄曼丽穿一身黑色的西服,衬衣的领子白得耀眼。

刘明霞问:黄秘书,你怎么来了?还没吃中午饭吧?要不到食堂去将就吃一口?

黄曼丽说:霞姐不用客气,张总让我代表他来请你。你知道,到张总家吊唁的人很多,张总作为孝子离不开,特地让我把这个送来。说着从乳白色的Lv包中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白纸递给刘明霞。又说:这是张总亲笔写的,请你用最拿手的悲迓腔唱出来,张总说哪里不顺口,你只管修改。

刘明霞接过那张纸,上面书写工整,句式也整齐,很像戏里的唱词。稍稍琢磨,唱出来不成问题。问题是,这是为哭而唱。而她不想哭,好好的为什么要哭呢?她曾见过镇上别的人家办丧事,请人哭灵的场面。请来的人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一口一声我的娘啊或者我的爷啦,哭得三把眼泪四把流,真比人家的孝男孝女哭得更加悲恸感人。她知道,这都是为了钱的缘故。只要给钱,要怎么哭就怎么哭,是那些专门做这事的人才做得出来的。她觉得自己不是做这个事的,也从不眼紅别人,更没想过自己要去赚这种钱,所以给再多的钱她也不会去哭。更何况,自己的父母、公婆俱在,而且都还健朗,怎么能跪在别人的灵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去哭爹哭娘呢?要是因为这一哭,把他们哭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如何交待得了?再说,你这回能为张大勇的娘哭,下回是不是也该为李大勇的娘、王大勇的娘哭呢?在汪书记那里,她一再说,自己跟张大勇非亲非故,去哭他的老娘,算是怎么回事?知道的,说是你们领导安排的“友情出演”。不知的,还以为我真的跟他有一腿。这不明不白的事,我绝对不得做。她还说:张家墩的男女老少都跟我脸熟,要是看见,他们口口声声喊叫的刘站长,为了几个钱,去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哭灵,他们会怎么想怎么说?就是他们什么也不说,我自己也觉得下贱,我还有脸再见他们吗?刘明霞说得快来眼泪了,再说下去,那软弱的堤坝就要溃口了。她强忍着,心里却还在说,不说为了组织,也不说为老公,就是单为儿子媳妇着想,我也不去做丢人现眼的事。

汪书记开导说:哭灵会有许多群众来围观,你去唱一回,等于是搞了一场惠民演出。张大勇是从我们张店走出去的大企业家,在县里市里都很有名气,为村里、镇里做过不少好事。为你们文化站也贡献不少,你一搞活动,人家就赞助,这一年少说也有个一两万吧?人家上回还说准备再拿几十万,在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为你建个新站。这个时候,给他捧场,就是将心换心,哪有那多顾虑放不下呢?

可刘明霞却不这样想。

如果普通人家要文化站长去哭灵,你能同意吗?怕是只有像他这样的有钱人,你才会如此下迫吧?是的,张大勇是给站里不少支持,他母亲去世,表达一下心意的确应该,总不至于非要文化站长去哭去唱吧?不说自己当着这个站长,就是不当站长也不得去哭。汪书记都发火了,叫她为建新站着想,她也不松口。可在黄秘书面前,不能直接拒绝,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一回既不能听他使唤,也不必过于直白地得罪他。

黄曼丽见刘明霞半天没说话,又从包里取出三扎崭新的票子,说:你的出场费,张总让我带来了。张总说,要是嫌少,尽管开口。这些就算是定金。事情办完了,张总还会再表示的。

刘明霞拉黄秘书坐下,先去倒杯水来,然后拉出一张椅子,挨着坐下来。说:感谢张总看得起,也感谢你亲自跑来。要说张店这地方,能哭会唱的人多的是,张总偏要我去,那是抬举我。不说张总出这大的价钱,就是分文不出,我也是该去的。一则张总平时总支持我们,二则以往我去张家墩,也见过老太太,一直感念着老人家对我的好。所以,无论怎么说我都是该去的。只是,我今天“那个”来了。我们这乡下有规矩,身上不干净的女人不能去那种场合。但我一定找一个会哭会唱的人替我去。

黄曼丽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霞姐,“那个”来了,怕不会影响你的演唱吧。再说,你不说“那个”来了,谁又知道呢?

那可不行!刘明霞很是认真地说:你想,老太太是升了天的人,有什么能瞒过她?我要是去了,就会犯大忌。不信,你去问问上了年纪的人。

黄曼丽说:霞姐,你知道,我们要是没把张总交待的事情办好,那是要挨骂的。我来的时候,张总已请道士看了日子,这丧事要办好几天,从今天算起,第五天才出殡,出殡的头一天晚上要办大法事,那天你也不能去吗?

我每回来“那个”,四五天都干净不了。

那怎么办呀?霞姐,我怎么跟张总说呢?

你是张总面前的红人,你就跟他直说,老规矩是破不得的。这词我拿着,钱你先拿回去。我一准找一个比我唱得好的人来,保证让张总满意。

黄曼丽面露难色,一直在啧啧的。

你是不是不信我呀,要不到卫生间去,我解开给你看看?

黄曼丽忙说:霞姐,你这是说哪里话。我能不信你吗?我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

那你就放心回去,我也好早点去找人,负责教她把这词唱熟唱好,保证让你随叫随到。

黄曼丽很是勉强地说:那就拜托霞姐了。

刘明霞把黄曼丽送上车,又看着她不大情愿地把车开走,心里才落下一个大砣子。

刘明霞觉得既然汪书记发了话,就不能老是踩着泥巴不起脚。多少得转个弯,把大面上顾过去再说。这样一想,就真的忙乎起来了。说忙也就是查下资料。全镇民间楚剧团、楚剧戏迷协会、各村文艺宣传队、腰鼓队和广场舞协会的资料都是现成的。就连那些会说鼓书、会唱民间小调、会讲故事的人,还有会吹笛子、会拉胡琴的人,在她这里都有登记。志愿者小姚把她小本本上的这些记录变成了电子文档,现在,只要打开电脑,要查什么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为张大勇找个会唱悲迓腔的人,首先应在现有的三个楚剧团里来挑。说是剧团,其实就是个草台班子。农忙在家做事,农闲时接了活就到外面去演出,一演出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个月。这些人还真是有一套,唱的全是传统老戏,一天唱三场,连轴转,也不嫌累。县剧团七千块钱演一场要亏本,他们一两千块钱演一场却能赚钱。刘明霞时常想不明白,堂堂的县剧团怎么就搞不赢村野的草台班子。想当年,所有的演出场次都是剧团自己去找来的,为了这些演出,她曾带着摇篮、带着儿子,带着保姆,一起上山下乡,走南闯北。现如今的政策好,送戏下乡国家给钱,只要舍得演,就不愁钱没人给,而且演的越多国家给的就越多。真不知,剧团的那帮人是怎么搞的,都混到这步田地了。

刘明霞挑来挑去,觉得还是王庄村王永胜的四喜楚剧团比较合适。这王永胜能打商量好说话,他那里有个能唱全本四下河南、秦雪梅吊孝的台柱子徐秋菊。刘明霞听她唱过,觉得比自己当年唱的还要好。这徐秋菊就三十五六的样子,扮相俊俏,楚楚动人,是那种一颦一笑都让人望而生怜的美人儿。更重要的是,在四下河南中,赵琼瑶有一大段哭灵的唱腔,徐秋菊把它唱得荡气回肠,让人悲伤不已,痛不欲生。如果把张大勇写的词配上这段曲调,不就是他要的效果么?

刘明霞找出王永胜的电话,却又犹豫起来。原以为让王翠花把祭礼带到就了了一桩事的,不曾想,这事没了,反倒变得更复杂。给黄秘书说了那番话,再真是去不得了。自己不去,给他找个人去,应该说得过去,至少是把他的事当了一回事。可细细思忖,还是觉得不妥。他又没叫你帮他找人。难道说要找人他不会自己去找,要你多管闲事?本来这事用不着多管,可人就怕当面。他派黄秘书送词送钱来,那就等于是当了面,不给黄秘书面子,那就是不给他面子。为了把这面子顾着,那就只能转个瘪瘪弯,给他找个人,用不用那就是他的事了。

刘明霞思前想后,还是拨通了王永胜的电话。

没想到,王永胜满是感激地答应了,一点犹豫都没有,仿佛是求之不得。

你就不问利是几何?

王永胜说:先不说钱的事,只要让我们去,光赏钱就不少。再说,能攀上张大老板的高枝,以后到张家墩唱戏就有门路了。

那就加个微信,我把张总写的词发给你。

王永胜说:不用发微信,我们来拿,顺便请刘站长辅导辅导。

不到半小时,先后有两辆摩托,一辆东风本田,开进了镇委大院。文化站来了四个男人,有三个背着琴盒。

刘明霞问:怎么是你们几个?

王永胜说:我请来了一把京胡,一把京二胡,一把二胡。有这三把琴把那经典的悲迓曲子一拉,那效果立马就出来了。

刘明霞说:这样安排,自然是好,那唱的人呢?

王永胜有些蔫头耷脑,一点电话中的气魄都没有。

刘明霞又问:你的赵琼瑶呢?

王永胜说:她没来。

刘明霞说:我知道她没来,我是问她为什么没来,是有什么事把她粘住了?

王永胜说:她有个鬼的事,就在家里坐着。他不敢直说。给徐秋菊打电话时,徐秋菊说,有这样的好事,她刘站长怎么不去呢?他说,刘站长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去这种地方?徐秋菊说,有身份的人不能去,难道就该我们去不成?两人争论起来。和每次争论一样,不出三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

刘明霞把王永胜的话玩味了一番,说:走,我们到她家去一趟。

刘明霞把那张纸复印了五份,拿了站里的钥匙,问:你们哪个身上有个小半包烟?除了王永胜,三个操琴的都说有。刘明霞要他们都拿出来,牌子都是黄鹤楼。刘明霞不知哪种黄鹤楼好,就选了最少的那小半包,径直到门卫室,说:魏师傅,我要出去一下,你帮我看下门哈。说着就把钥匙和小半包烟,丢在他桌上。

刘明霞和贡献了小半包烟的琴师坐王永胜的东风本田,另两人骑了各自的摩托,一溜烟就到了徐秋菊的家。

徐秋菊真在家坐着,见小车上走下来刘明霞,赶紧起身:哎呀呀,刘老师刘站长你怎么来了哇,快请屋里坐。秋菊这厢有礼了。说着,很是熟练地做了个万福。

刘明霞没有还礼,也是一个哈两个笑:看看,秋菊妹妹把我当外人了吧。

秋菊不敢,姐姐就不要折杀小妹了。徐秋菊说着,又搬椅子又倒茶,动作很是麻利。

刘明霞坐下来,双手接了茶,问过徐秋菊家里情况,三言两语就把该说的礼性话都说完了。然后又说:姐姐有事前来相求,不知妹妹能否应允?

姐姐有事,只管吩咐。

妹妹可知张家墩的张大勇?

知道哇,我们张店百把年才出的第一大老板,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张大勇死了老娘,要请人去哭灵,也不是哭,就是去唱一段悲迓腔,只要往悲伤里唱,唱得人流眼泪就行。

谁人不知唱悲腔是姐姐你最最拿手的,怕是只有姐姐你亲自出马才行。

王永胜按捺不住,呛了一句:刘站长就是能唱也不能去!

徐秋菊嗔了他一眼:刘站长怎么不能去?这钱就该你赚的?

王永胜也掐了一句:管哪个都能去,就刘站长不能去。

两人还要对掐,刘明霞忙说:姐姐我好久未唱,这嗓门怎么都打不开,这一回就全指望妹妹你了。

那可使不得,姐姐不唱,我们哪个敢唱?

刘明霞浅浅一笑,心想:这小蹄子真是会说,我都十几年没登台了,你县内县外到处唱,何时听你说过不敢唱的话?刘明霞喝了口茶,悄悄润了嗓子,突然唱道:想当年唱悲腔姐姐曾虚名在外,现如今在县内,妹妹你稳是头牌。突然停下来说:你看姐姐现在唱的,是不是跟个鸭公嘎嘎一般。

徐秋菊撲哧一笑,忙说:姐姐抬爱了,只是妹妹不知该唱些什么啊?

这有何难,词早为妹妹备着了。刘明霞说着,就从包里拿出复印的唱词分别递给徐秋菊、王永胜和三个琴师。又说:就是没词,也难不倒你秋菊妹妹。哪个不晓得妹妹你有现编现唱的本事?妹妹就别再推辞了。姐姐我也是受人之托,还望妹妹成全。刘明霞起身,将手中的一次性纸杯放在桌椅上,竟冲着徐秋菊行了个万福。

徐秋菊赶忙上前搀扶:姐姐你坐下喝茶,小妹先韵一韵,看是否能行。

刘明霞重又端起纸杯,坐下来说:有劳三位师傅,先把四下河南中哭灵的那段拉起来,好让我秋菊妹妹入戏。

三把胡琴一拉,徐秋菊立刻就来神了,头不停的点,手也随着头的点动不停地在做着敲打节拍的动作。

琴声很快就召来了老老少少十几人。

看挤进屋来的人越来越多,徐秋菊说:姐姐,我们先合一遍,你且听了。

刘明霞含笑点头。等拉过一段过门,徐秋菊就唱开了,只一句“张大勇哭娘亲我泪洒灵台”就得了个满堂彩,刘明霞也随着老少人等鼓起掌来。

等合完第一遍,徐秋菊问怎么样。

刘明霞说太好了。

徐秋菊又问:就没有哪里要抠一下?

刘明霞说:只把开头那句张大勇三个字去掉,再把那个“我”字改成儿女们就行。

三个琴师一同说:对,这一改就是代表张家所有的儿女了,改得好。

于是,又重来。试了几遍,徐秋菊不看词就能完整顺溜地唱下来了。

刘明霞突然问:秋菊妹妹一遍唱下来用了多长时间?

王永胜说:差不多有七八分钟吧。

刘明霞说:这要是在戏里那是够长的,但在那哭灵的场合是不是还短了些?

徐秋菊说:我反复唱个两三遍,时长不就够了?

刘明霞笑容可掬:妹妹说的倒也是个法子,只是老炒现饭,就显不出你们这班底的能耐了。又对王永胜说:你平时爱写,能不能再加几句?

王永胜说:这倒不难。在最后,加上几句再不能就行了。刘站长你看,这样加行不行。再不能在堂前听娘教训,再不能儿在外有娘牵挂……

正说着,刘明霞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许局长打来的,她赶忙到门外去接听。

等接完电话回来,王永胜已经把添加的唱词写好了,正准备念给她听。刘明霞把发烫的手机放进单肩包,悄无声息地坐下,脸上木无表情。众人看她完全是一副很是受累的样子,又分明听她长叹了一声,都不说话,只看着她,也不好问她哪里不舒服。直到徐秋菊重新倒杯水送到跟前,刘明霞才缓过神来:你们怎么都停下了,接着唱啊!

王永胜说:刘站长,词写好了,念给你听下行不?

王永胜很是兴奋地念完,不免有些自鸣得意。刘明霞没作评判,伸手接过唱词,一数共有二十三句再不能。想了想,说:干脆再加一句,凑成二十四句如何?

王永胜说:我再加不出来了。

刘明霞说:加一句“再不能听娘亲把儿的乳名叫唤”怎样?

王永胜一拍大腿,说:这句加的好,就差这句再不能了。

刘明霞刚才有些走神,虽是在听,却没有完全听进去,这会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觉得应该表个态:真是会手不难呐!我秋菊妹妹唱得好,三位师傅的琴拉得好,你王团长的词也写得好,这几好凑在一起,那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我看这二十四句再不能,要句句拖长腔,字字都往悲伤里唱,声声都要唱出眼泪来。

徐秋菊试唱了两句。

刘明霞站起来说:哎呀,妹妹你入戏真是又快又准!我看就这么唱。有道是熟能生巧,妹妹怕是还要和师傅们再来几遍,不过要省着点气力,今天晚上就要去真哭真唱了。

王永胜问:那我们还要带些什么去?

刘明霞说:让秋菊妹妹把赵琼瑶哭灵的那身行头带着就行。

徐秋菊说:我直接穿去就是了。

王永胜看了看手表,说:你们再練几遍,我先把刘站长送回镇里,再来接你们去张家墩。

刘明霞说:不,贵人不可贱用,我陪你们一起去!

王永胜按照指引,把车开进路东一个健身广场停好,就和跟他坐在前排的戴师傅下去看热闹了。他们还要在这里等候另外两个师傅的到来。刘明霞跟徐秋菊在车里说了会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给黄秘书打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又给王翠花打,这回一通就有人接了。

爷嘞,你是么样这咱跑来了啊?

刘明霞听得出,王翠花很惊诧。

刘明霞叫徐秋菊别下车,自己先下去站在路边等王翠花。她已经拿定主意,人来不拢场。

她看到路西张大勇的花园小院前,用钢管和彩条布搭起了灵棚。棚柱上披着黑纱,上面点缀着纸扎的白花。灵棚的那一头垒起三坐灶台,里面摆满了桌椅。灵棚这头外边的水泥地铺满厚厚的鞭炮纸屑。不时有人提着鞭炮,或是举着花圈过来。但有人来,便会燃起一挂长长的鞭炮,只见一阵阵灰蓝色的硝烟升腾而起,四处弥漫。鞭炮一响,鼓号也跟着齐鸣,乐队奏起《天路》等让人耳熟能详的曲子。听到这喜又不喜悲又不悲的曲调,刘明霞觉得有些意思,这人死了说是升天,要升天大概是得有一条天路才行。

两个骑摩托的师傅到了,王翠花也出来了。就这会工夫,灵棚里人来客往,鞭炮声鼓号声此起彼伏,竟一刻也没消停。真如黄委员所说,这场面绝对是第一次得见。那些被鞭炮和鼓乐迎来的客人,很有次序地被人引进小院,再径直进到张大勇的三层欧式别墅。刘明霞看得清楚,心想,这进去的人肯定是要给张母上香、磕头的。

王永胜一见王翠花就喊姑。

刘明霞往前赶,王翠花往上迎,两人拉了手。

王翠花回头往身后看了看,小声说:我早就帮你把祭挂了,你怎么还来呢?你不是说不来的么?

刘明霞叹口气说:本来是来不了的,可这不来脱不了头啊!

王翠花啧了一声,也叹起气来,心里却在埋怨,怕你来你还是来了。接着,用刘明霞很陌生的口气说:能请动你刘站长的大驾,真是我二姆妈修来的福份。说着就要引刘明霞去灵堂。

刘明霞同着王翠花的耳朵说了几句。

王翠花说:那就到院子里去坐一下,喝口热茶?

刘明霞觉得有点怪异,外面有棚子,怎么偏要去院子里呢?是不是在花园小院坐着的人,就比在灵棚里坐着抽烟、喝茶、嗑瓜子的人更尊贵一些?而且,听那口气,分明不是请客,而是在问客。她已经感受到,王翠花对她的到来,一点也不热乎。但她不能见怪,依然很是知心地说:那去不得,免得有么事让人怪罪。心想,进了那个院,就得去上香磕头,磕了头就找不到不唱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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