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纪(第二部)

2019-04-12 03:04叶舟
芳草·文学杂志 2019年1期
关键词:嫂子管家

叶舟

卷十四

“梵义,你还想赎买了她么?”蒋斧问。

“不,干脆劫了。”

这帮人在凉棚下吃喝着,心不在焉,不时地抬头觑望一下,捕捉着市场上的动静。甘州城外,真正做买卖的人少,大多是来看热闹的,表情上挂着革命者的鄙夷,左鼻孔里一哼,右鼻孔里一哈,样子骄傲极了。有的人当众烧了铰下来的辫子,也有人将旗人褂子上的马蹄袖剪下来,套在了狗的腿上,用一根绳子拽在尻子后头溜达。远处的门楼上,五色国旗插满了城堞,半人高的油漆字站在墙上,均是一些五族共和、驱逐鞑虏之类的标语与口号。偶尔,城楼上的士兵们扔下来一挂鞭炮,炸响在空中,不是惊了马,便是吓坏了骡子,一时间鬼哭狼嚎的,局面顿时失控。七天前,从陕西发来的一支革命军,继攻克了兰州城后,又西渡黄河,进入了古浪峡,接连收复了凉州和甘州。沿路上,朝廷先前布防于河西走廊一线的各个兵营,要么哗变倒戈,拥戴军政府,要么一夜之间崩溃,作了鸟兽散。稍有一官半职的,携卷着搜刮而来的金银细软和家眷们,纷纷连夜遁逃,不知所踪。自打天下共和了之后,甘州南门外的这一片荒地上,便自发形成了一个集市。原先满族营里的旗人们,在绝望之际,被迫生出了舍离心,将家里的花瓶、镜子、衣物、屏风、炕柜、桌椅、骡马、地契、门板、匾额、五谷杂粮与各式古董,搬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作价贱卖,意欲带上一笔现钱,尽早东归,撤离这一片狼烟之地。甘州的土著们背着手,来去转达,一边啐唾沫,一边骂着鞑子,心里高兴得像一大锅刚刚烧滚的开水。偶尔,也有丧尽天良的老财东进入市场,手中扯拽着一根麻绳,麻绳后头往往捆缚着一名女子,据说不是丫鬟,便是姿色全无的尕婆子。女子们的口中塞实了抹布,头发上插着草标,在毒日头下晒上一阵子后,人便失去了哭闹,任由老财东随意讲价,替她另寻一个未知的归宿。土著们最喜欢这种贩人的场合了,一个个笑得露出了大槽牙,要么拨弄一下女子的耳朵,要么摸摸人家的下巴,反正沾了光,揩了油,将指头含在嘴里,唆个不停。一旦遇上了长相标致的,土著们也懂得起码的规矩,君子动口不动手,只啧啧不断,却从不冒犯,好像身上贴满了封条。土著们一般会夸赞说:哎呀,白脖子。哎呀,毛眼睛。哎呀呀,我的尕心疼,我的白肉肉。

有了市场,周围便有了卖吃喝的摊子,巧嫂子就是一例。

昨日晚夕,梵义跟着蒋斧他们这一帮飞行游击路经南门时,早已人困马乏,只好在路边打尖,落座在了巧嫂子的店内。巧嫂子是甘州城里的一个老招牌,分号颇多,见缝插针,这里不过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凉棚,锅灶和案板都在露天下,一切从简。伙计拎着一桶面汤过来,每人一碗,撒了芫荽和蒜苗,先解渴,后吃面。巧嫂子不小了,满脸褶子,头发斑白,但她有一手上好的茶饭手艺,尤其是菜拌拉条子,远近知名。梵义发现,蒋斧他们跟巧嫂子颇为熟稔,一口一个姨娘地叫,这个拿一根黄瓜,那个取一只蒸馍,随意极了。半晌后,饭食端了上来,多得冒尖,凉棚下顿时传出了一阵阵喉咙的响。梵义吃得淌汗,一扭头,却见巧嫂子蹒跚过来,偎坐在了自己跟蒋斧中间。在这样的天气下,胖人就是火炉子,而巧嫂子更是一座大窑炉,令梵义生畏。巧嫂子剥了几瓣蒜,扔在蒋斧的碗里,又塞给了梵义,嘻然说:吃面不吃蒜,味道减一半,哦,你们不是前几日才离开甘州的么,怎么又折返回来了,这次去哪达发财呀?蒋斧道:姨娘,次次路过都来打搅你,真是过意不去啊,上次我们下了一趟凉州,身上有买卖,这次去焉支山,却是无事一身轻,专门陪着你旁边的这位少东主去的。梵义起身,虚了一礼。巧嫂子兀自惊叹道:哎哟,这么标致的少年呀,你将来不是带兵的元帅,便一定是朝堂上的宰相,难怪西天上的日头都这么亮。梵义一时尴尬,将鼻脸埋在了粗碗中,思忖道,买卖人的嘴,尤其是女人的嘴,真的好像抹了一层酥油似的,哪里都吃得开。这一时,梵义窥见巧嫂子摸出了一张字条,摁在桌上,悄静地说:你们看看这个吧。蒋斧依言看了,面露惊惧,又将字条推给了梵义。梵义一瞧,但见上面有一行墨字:好心人,求你给我一刀,送我上黄泉路吧,我给你磕头求请了。此时的巧嫂子,已经由喜转怒,浑身粗鲁得像一只愤怒的皮球。梵义低语问:姨娘,这求死的人是谁,现在何处?巧嫂子努了努嘴,指示道:往左手看,十丈远的台子上,那个插了草标的丫头。末了,又叮嘱道:小爷们,你们千万别鲁莽,她的周围有歹人,万一被发现的话,这丫头准定活不过今晚夕的。

梵义却并不理睬这一茬,内里腾起了一堆火,丢下饭碗,仓朗朗而去。

台子的周围,麇集了无数的看客,一边围观着被兜售的丫头,一边指指戳戳,喊她小白鞋。旁边有一个西瓜摊子,梵义蹲下来,佯装挑西瓜,耳朵张开了,目光也泼了上去。丫头年岁不大,约摸有十六七的样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笔挺地站在台子上,闭了双目,似乎不忍心去张看一眼这个无情无义的荒凉世间。丫头的鞋面上蒙了一层白布,这是挂孝的意思。果然,旁边立着一块牌子,上头字迹鲜明,明码标价:卖身葬父,付讫银洋六十,即刻领走。土著们私议着,啐着唾沫,显然被这个天价激怒了,嚷骂说:唉哟唉,这究竟是卖人,还是卖麒麟和凤凰呀,连天上的龙肉也没有这么贵,这个小白鞋一定是疯掉了。这些闲话没有被一风吹净,而是飘到了小白鞋的耳朵里,令她的五官覆上了一种生不如死的表情。梵义觑见,这丫头晒得颊面彤红,神色暗沉,却始终紧绷着两条腿,尽力站着,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期许与盼头。梵义猜度,她之所以如此的勉为其难,绝非像牌子上所宣喻的那样,要去卖身葬父,而是有一种可怖而黑暗的力量挟制了她,威逼住她,讓她不得不如此顺服,如此就范。念想至此,梵义便觉得这中间大有隐情,目光逡巡了好几趟,也没有从附近的看客们头上,挑剔出一两个可疑之人来。

梵义捺下性子,抱着两只西瓜回到了凉棚下,招呼一帮子游击快来吃。梵义喊来了蒋斧,将巧嫂子拉到了一个僻静处,央告说:姨娘,你手里的这个字条是如何得来的,事关人命,请你仔细说知道,我们心中也好有一个尺码?巧嫂子一怔,吓唬道:小爷们,赶紧吃饱了肚子,你们哪达的鬼,去害那里的人吧,这个旱码头上的泼烦事,千万别出头,也别逞能。梵义抢白说:人命一条,浮屠一座,她虽然想求死,实则是在喊救命,我们岂能坐视不管。巧嫂子太胖了,犹如一只风箱似的喘息不定:小爷们,人世上已经被祸害乱了,这甘州城里少不了北边沙漠上来的强人,也不缺祁连山中下来的土匪,先前兵营里的那些鞑子们也在浑水摸鱼,我劝你们趁早歇手吧,你们也是有爹娘老子的人。蒋斧插嘴说:唉哟姨娘,我一直当你是一位胖菩萨,你把那个丫头当成自己亲生的,吐个口便是了,这又不是剐你身上的油。闻听此语,巧嫂子款然坐了下来,咧笑说:姨娘刚才是在试探你们呐,看看你们裆里有没有那一坨儿子娃娃的肉,嗯,这下我不说不是人,你们乖乖听着。

其实,巧嫂子也没讲出个究竟来,三言两语就作结了,反倒给梵义和蒋斧留下了更多的谜团,增加了更大的困惑。姨娘,她就这么站了两天了,一直没卖出去呀?蒋斧问。对,明天是第三天了,撒点盐的话,准保会晒成一根腌黄瓜的,能下饭吃。回道。蒋斧又问:当初她来到了南门下,是一个人呢,还是有另外的伴当?巧嫂子忆想道:我当时忙,也没看清,后来人们呼啦啦地围了过去,我这才知道一个白白净净的丫头站在了台子上,自己在叫卖自己呐。哦,你们快瞅瞅,她现在晒黑了,不像黄瓜,倒像是一根茄子了。蒋斧唏嘘说:六十块大洋,够买一座衙门官邸了,她还真敢给自己开价,她到底是什么路数,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巧嫂子噗嗤一笑,凭着生意人的精明说:秃子头上的虱子,这不明摆着嘛,她用这个价码吓退了买主们,其实就是不想卖。蒋斧诧异道:不卖,那她是敦煌六合班的戏娃子,在甘州城下演戏呀?恰在此时,一个伙计拾了一摞脏碗抱在怀里,脚下不当心,被一块西瓜皮滑倒了,直接摔在了地上,扔出了一地的荆棘。巧嫂子虽说浑身累赘,但一挫肩膀,一道烟地扑将上去,一屁股坐在了伙计的胸膛上,左右开弓,将其直接开成了一座染坊,打了个半死。一帮保商游击愕然不已,仿佛看见了《水浒》里走出来的孙二娘一般,立时规矩了下来。

这个过程中,梵义始终稳静不语,捏着那一张字条,翻过来掉过去地详察。梵义断定,这一行清秀隽永的小楷字,从容,冷静,结构周正,功力不凡,绝非出自等闲之辈。倘若真的是这一个插了草标的丫头写下的,那对方的身世必定另有一番说辞,她站在城门下的所谓卖身葬父,只不过是虚晃一枪。梵义瞭看一眼远处的那个丫头,然后又盯住这一行墨字,心思缥缈,寻找着其中的神秘关节与因果,一时间,几乎快被手中的字条迷住了。巧嫂子旗开得胜地过来后,梵义又恳求了她,请她再复述一遍字条的来历。

于是,巧嫂子旧话重提,又绍介了一遍。原来,当日午时刚过,吃客们颇多,她正在锅头上忙碌着,忽然听见南门外炸了群,人们纷传道,那个小白鞋晕倒了,晕死过去了。巧嫂子料定,没别的原因,一定是晒晕了,遂端上一碗晾凉的面汤,紧着跑了过去。小白鞋栽倒在地上,尘土扑面,气息奄奄,周遭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援手,但巧嫂子清楚,其实暗中有无数双的贼眼睛在盯看着,在张网以待。巧嫂子给小白鞋灌了面汤,又掐了人中,仍不见对方醒转过来,情况堪危,便当即发作了。巧嫂子的发作类似于撒泼,啐着唾沫,跺着脚,指东骂西的,喝令附近的人们统统滚蛋,不许偷窥。巧嫂子当时扯开了声嗓,尖骂道:谁敢看,我就把脏血泼在谁的鼻脸上,这是妇人们身上的事,一个月一次,不懂的话,回去问你娘老子,问你的姊妹们去吧。果然,这句话就像一道灵验的咒语,人们捂住眼睛跑远了,生怕觑见了不洁之物。巧嫂子仍不罢休,抓住了几个骆驼客,央求借用一下他们的帐幕。不一时,帐幕临时搭建了起来,辟出了一块方寸之地,将外面的尘世隔绝了出去,慢慢地悄静下来。借着这一丛阴凉地,巧嫂子又灌下了半碗凉面汤,小白鞋唉哟一声,终于吐出了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巧嫂子问:你一个姑娘家的,没皮没脸,就算想卖了自己去葬父,也不能开这么大的价码吧?哦,你爹老子又不是知府和道台,想睡金棺呀,还是想睡银棺?小白鞋不语,只是一味地哭,嘴上挂了锁子似的,撬也撬不开。巧嫂子又道:我这下明白了,你是被歹人们掳来的,站在这个台子上被迫卖身,六十块大洋也是他们开出的价码,其实根本就不打算卖了你,你只是一个幌子罢了,那他们究竟想勒索个什么?小白鞋哭出了声,死死地拽住了巧嫂子的大襟,一来怕她走掉,二者,也疑心对方的身份,不肯相告。巧嫂子嫌怨地说:现在还不到你哭丧的时候,等他们把你卖进了窑子里,你再美美地哭一场吧,你不说实话,就当我这一碗面汤喂了狗了。

恰在这时,帐幕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几个男将鬼祟地贴了过来,机会终于错失了。隔墙有耳,小白鞋无法开口了,幸亏帐幕中圈进来了一个算命先生的案子,桌案上有墨笔和纸,她便趴在了那里,仓促地写下了这一张字条,塞给了巧嫂子。这一瞬,帐幕被拆除了,巧嫂子不再多话,惶惶而走。令人错愕的是,小白鞋扑打完身上的灰土,插好草标,重新站在了那一座台子上,好像她真的值六十块银洋似的。巧嫂子讲述完了这些,愤懑地说:

“唉哟,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呀,谁能料到,焉支山凉灯村的人也有今天。”

梵义诧异道:“姨娘,你是说她是凉灯村的人?”

“对呀。你瞧她身上的那一套衣裳,别看脏了破了旧了,却是一匹上好的料子做的,掐金走银,低领盘扣,居然还这么招摇。唉,除了焉支山下凉灯村的人敢穿,甘州城里的大户子弟们哪个敢,都怕坏了规矩不是。”巧嫂子做买卖久了,消息灵通,又道,“凉灯村里的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八旗的后人。虽说祖上都被贬了,流放在了焉支山下的草场上给朝廷喂马,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先前的架子还没塌。”

蒋斧插话,“我们正要去焉支山下,去一趟凉灯村的。”

“快歇缓吧,你们去不了了。”巧嫂子一挥手,招来了刚才挨过打的那个伙计,替客人们各续了一碗凉面汤。伙计的鼻脸早就肿了,眼眶发乌,老鼠怕猫似的,紧躲着掌柜的。巧嫂子再说:“皇上一倒,朝廷也完蛋了,凉灯村的人就像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样,逃的逃,死的死。为什么,因为祁连山上的土匪们下来了,凉灯村就是一块大肥肉,抢了三天,烧了五日,由着他们糟蹋光了。”

听罢此话,梵义一下子灰心无比,仅存的那一点求医问药的念想,那一份对父亲痊愈的期冀,便也像一盏油灯似的,慢慢地凉却了下来,几近于熄灭。梵义的内里恓惶不止,盯看着手中的这一行隽永清丽的墨字,一份天然的好感,一种对字纸的信赖,让他渐渐地滋生出了舍下这一具热身子,要么劫法场,要么赎买人,救小白鞋出离这一片火海的想法。梵义思忖道,远的暂且救不了,但近在眼前的这一座修罗之场,于生死之际,分明是天老爷发下来的一份试卷,也一定是对自己的探问,岂能撒手不管,一走了之。这么着,梵义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少年的血勇,骨骼铮铮,心若磐石。岂料,梵义刚说出了这么个想法,蔣斧却惊得张大了嘴巴,抢辩道:梵义,你疯了呀,脑子烧坏了么?这可不是敦煌,这是在甘州城,你我两眼一抹黑的,这跟抢着睡棺材有什么两样?巧嫂子也附和说:人是一疙瘩肉,里外看不透,这南门下的妖魔多了,一个个都披着人皮,我可不情愿明年的这会儿,你们再来泼烦我,催我去庙里给你们点一周年的祭香。梵义笃定道:既然劫不走人,那就赎买吧,如果六十块大洋能救下一条命,这个债我来扛,我砸锅卖铁,也不忍心见她像一头牲口那样被作践。蒋斧苦笑着:梵义,钱呢?你浑身上下搜罗一遍,恐怕也凑不够六十块银洋吧,你干指头蘸盐,拿啥去赎买人?梵义慷慨地说:我有一匹马,我再借你、卡利班、昆莫、李无亏、项楚和茹老二的坐骑,把这些马统统卖掉了,筹了款,先解决眼下的难题。哼,大不了,我把你们一个个背回敦煌,还了诸位的钱,你们再去玉门镇的左家各买一匹良驹。蒋斧被一口面汤呛住了,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怒目道:梵义你个糊涂匠,我们好心保你这一趟下了焉支山,你不说半个谢字也就罢了,反过来却在我们身上打鬼主意。你知道么,在真正的游击眼中,马就是一个换帖的兄弟,马也是自己的另一条命,岂可出卖,岂能用金钱衡量?梵义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忙作揖哀告,请蒋斧消消气。周遭的一帮子食客循声瞥望过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梵义黯然地埋下了头,似乎干了亏心的勾当。

半晌后,梵义又被另一个念头攫取了。

梵义嘻然说:干脆先预订了,把小白鞋提前预订下来,待我明日一早进了甘州城,给弟弟梵同,给肃州的洪门同时发出去一封急件,让他们替我筹钱,然后各寄一张汇票过来,如此方可解了燃眉之急。梵义被这个大胆而刺激的想法鼓舞了,兴奋莫名,释解说:敦煌出三十,肃州的洪门也出三十,两厢里一凑,不出三五日,我就能救下小白鞋了,给她开一条生路。旁侧里,巧嫂子的手上多了一根葵花叶子,当作蒲扇一样,朝自己的肉上扇着凉风,诡谲道:人家明明不卖,你偏要买,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少东主。梵义反驳说:钱的话,谁都能听懂的,我相信这个路子可行。这一时,巧嫂子发笑了,身上的肥肉开始打颤,揶揄道:这位小爷,日头还没落山呐,你怎么就开始说昏黑的话了?你的确不知,自打天下共和、革命军收编了甘州城之后,这金铺、钱庄、邮驿和汇兑庄都已经关张歇业了,你去哪达发急件?你又在何处兑付汇票?夕光下,巧嫂子指着南门外的一堆堆商贾们,绍介道:瞧见了吧,那些急着发财的大小掌柜们,也走不通钱庄和汇兑庄这两条路,只好花了大价钱,雇上几名刀客,脑袋别在了腰带上,冒险押着一大笔一大笔的现钱上路,呵呵,说不定哪一天就栽了,连埋尸的地方也不知道。

梵义虽说平日里也帮衬着家里的生意,但毕竟道行浅薄,不谙此路,忙向对方讨教。巧嫂子仔细说:退一步讲,即便现在有一两家暗地里开张营业的汇兑庄,但现银不足,汇水却日见上涨,比如你从敦煌汇甘州三十两,汇水起码也在十两左右,所以河西这一带的贸易大为失色,城里的店铺几乎垮了一多半,如今挣个钱呀,简直比吃屎还难。蒋斧也喟叹说:确实,甘凉道断了,河西的路断了,连一根针、一粒芝麻都难以输送。梵义不再幻想,也不再执拗了,但这些话像撒下的一把草籽,终将在未来的某一日,发出灵感的芽根,在他的心中漫山遍野地肆虐起来。梵义道:再等等吧,相信办法总比想法多,今晚夕咱们就睡在南门外,太热了,甘州的蚊子也太多了。蒋斧哎哟一声,问说:不走了,不去焉支山下的凉灯村了?梵义沮丧地答复:既然路断了,再走的话,也无非是一条死路,不如就地扎营,让大家吃了西瓜,美美地歇缓上一夜吧。

这个关节上,巧嫂子突然抬起了肥硕的尻子,瞭看着远处:你们瞧,小白鞋不见了。不见了,谁掳走了她,这背后一定有人?蒋斧喝问。梵义发现,太阳淹没在了地平线之下,一道薄暮笼盖在了祁连山北麓,笼盖在了这一片炽热的绿洲上,那座台子周围空空荡荡的,而附近游走的商贾们波澜不惊,谁也不会在意的。巧嫂子唏嘘道:放宽心吧,今天没卖掉,明日还会接着来卖的,小白鞋那个死妖精呀,揪心死我了。

果然,像预料的那样,次日一早,待梵义和一干飞行游击们陆续醒来,懒散地去了不远处的湖畔,洗完脸,漱了口,乌泱泱地回来时,小白鞋竟然又站在了那座台子上,插着草标,继续兜售着自己。像前一日那样,小白鞋双腿紧绷,腰脊挺拔,站成了一根木头桩子,既不哀戚,亦无顾盼,挂着一种灰烬般的表情。梵义心中的迷雾犹在,丝毫也没有解除,所以耽搁了吃喝,看着面前的一碗羊汤渐渐地变凉了,泛起了一层油脂。巧嫂子供应的早饭,一般是拌汤和锅盔,但今天不同,满满一大锅羊汤沸腾着,将蒜苗和芫荽的香气一再拂远,令南门下的人们蹙紧了鼻子,口舌生津。巧嫂子喋喋地说:附近崔家庄的羊圈让狼给闹了,咬死了一大堆,庄主后半夜里差人送来了一只羯羊,肥得跟我一样,切下了整整一案板的肉。又扯开了声嗓,喊叫八方地说:大家都来吃呀,吃饱了好上路,你们有心了丢个麻钱,没钱了给个笑脸,反正我也不图这个发财,放开肚子吃吧。

不要钱的饭,不吃白不吃。一时间,凉棚下麇集了不少的人,有皮子匠、骆驼客、马锅头和行商,也有弹棉花的、卖种子的、货郎与弹弦子的贤孝艺人,纷纷伸出了手,乱作一团。挨过打的那个伙计苦瓜着脸,舀一碗汤,嘟哝上一句,再往汤面上丢一把调料,好像天底下的人都欠了他八辈子的钱似的。端上羊汤的人要么蹲着,要么坐下,从夹袄里掏出了干硬的馍馍或鏊饼,掰碎后,泡在了碗里,一眨眼就酥了。他们一边吞吃着,一边凝望着巧嫂子,直觉得对方就是一位在世的观世音娘娘,用一碗羊汤送来了福音。游击们陆续吃毕了,去了旁边的林子里,打了水,先是饮马刷马,伺候饲料,又忙着将夜晚露宿的行李捆扎起来,安顿在了马背上。蒋斧打着饱嗝,在烟杆子里填上了烟料,喷出了一口浓烟,自长条桌对面吹送过来,罩在了梵义的头顶,犹若一顶淡黑色的紧箍帽子。蒋斧讥讽道:真没料到呀,我们保了一路的人,原先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是一个花痴。梵义慌忙从远处敛回了目光,羞臊地说:好哥哥,你就别薅我身上的羊毛了,我只是不忍心罢了,这么一个清白的女子像牲口一样被贩卖着,如果见死不救的话,上佛也会怪罪下来的。蒋斧更换了话题,虚了一礼说:梵义,说心里话,其实我们几个挺钦佩你的,你真的是一个儿子娃娃,脊梁骨硬,肩膀上敢扛事,自己也有主见。梵义匆忙道:拜托,先别忙着给我穿袈裟,也别给我灌米汤了,我能有什么德行呀,我的这张脸还要用一辈子的,千万别当面撕了。嗯,胆量,我们钦佩的是你身上的胆量,蒋斧夸赞完,又追问说:梵义,你还想赎买了她么?这一时,梵义沉吟道:咱们这一帮穷鬼,靠什么去赎买,干脆劫了,替她开一条生路吧。蒋斧突然起身,打算去林子里张罗弟兄们,临走前抛下了一句话,慨然说:梵义,将来是杀是剐,将来让天老爷去算账,不过呐,咱们现在要结成一伙子生死伴当,闹出来一个天大的响,大不了杀进紫禁城去,弟兄们坐北朝南,竖旗为王。言罢,蒋斧簌簌而走。

梵义盯视着蒋斧的背影,内里潮起了一股滚烫的肝胆之气,血勇不已。孰料,梵义还没有来得及消化这一份信任,心情却又像滚石一般,坠落在了谷底。因为,一只羽毛斑斓的公鸡出现在了梵义的视野中,张着翅膀,仿佛它就是落草为寇的老鹰。

这一刹,梵义知道,故人来了。

公鸡摇曳着,站在王成彪的肩头上,赳赳然的,色彩鲜亮,不可一世。王成彪暗黑着脸,也不吭气,径自落座在了梵义的对面。梵义赶紧起身,隔着一张长条桌,抱拳揖了一礼,喊了哥哥。岂料,王成彪干脆不搭理对方,支起胳膊,让公鸡款款走了下来,站在了桌上。梵义又喊了一声哥哥,王成彪继续装聋作哑,竟然从梵义的碗里舀了一勺汤,接在手心里,喂给公鸡啄吃。这么着,梵义也生出了一份顽劣心,揶揄道:老房子不塌,新房子才漏,有个人声称自己活不过这几天了,却比谁都活得长久,自欺欺人罢了。王成彪兀自伺候着公鸡,嘀咕说:鸡爷,你老人家如果嫌吵的话,不妨过去啄上一口,让老鸹快点闭嘴吧。梵义呵呵道:鸡爷,你老人家也要当心才是,小心有的人当面给你抹蜂蜜水,背后却来拔你的毛,然后再炮制出一封鸡毛信,投给延安府东门王百令大人的宅下。凉棚下生意红火,熙来攘往,很多客人端着手里的热羊汤,拢在了这张桌子的前面,惊诧地打量着这一只骄傲的公鸡,又对王成彪怒目以对,厌恶他的嚣张与无礼。巧嫂子却见怪不怪,拎着一片葵花叶子,左扇一把凉风,右打一下苍蝇,吆喝着南门下的行人们,对这一只公鸡的捣乱熟视无睹。梵义接续说:其实吧,鸡毛信就是一封白帖,写信的人起了歹念,暗藏祸心,自己报了自己的死讯,却不知白发高堂获知了那封信之后,该是如何的肝裂肠断,疾首痛心。不过吧,幸亏天老爷还没瞎掉,天老爷就站在头顶上,知道那个不孝子还混迹在这一世的光阴里,抱着一只公鸡,在干亏人的勾当。王成彪对这样的詈骂不为所动,即便梵义的话字字锥心,令他心荆肉棘,但面色上依旧像一池平静的湖水,连一丝涟漪也不曾泛起。梵义再一次激将说:我曾经信了他的话,相信他是河西长路上一名优良的游击,心揣烈焰,横扫东西。不为别的,只因上一次临分手前他对我说,少年,你千万要记住,你骑在马上时,一定要昂起头。你昂起了头,马才会有精神和力量,你也才可以听风辨位,言出法随,不至于把这一条路弄丢了。言说至此,梵义忽然眼睛一软,目中模糊了起来,又道:上一回,我曾經答应过他,待再次见面时,我一定要喊他一声哥哥,换命的哥哥,割头的哥哥。不承想,我这个哥哥却玩物丧志,耽溺于一只公鸡,撒下了一个个的弥天大谎。唉,我真的走眼了,老鸹真该来啄掉我的这两颗瞎眼珠子。这一刹,王成彪款款抬起头来,逼视着梵义,问说:

“少年,让我记住你的名字吧。”

梵义答:“姓胡,名梵义,来自敦煌胡家坊。”

“哦,那我拜托你一件事吧,梵义?”

“尽管说。”

“记住,我所有的话都是算数的,一字不改。”王成彪突然撩开衣襟,摸出了一把砍刀,掷在桌子上,截铁地说,“兄弟,这一世的情义,今天真的就要了结了。来世少年的时节,你我再做一次相会的盘算吧。我认你,梵义弟弟。”

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凉棚下秩序大乱,人惊马跳,惨叫声烈。梵义回眸一觑,但见形色不同、身份各异的吃客们东倒西歪,一个个捂住了肚腹,要么躺在地上打滚,要么开始呕吐,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呛人的尘土,一种馊臭的恶劣气味。王成彪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一种魔法似的,令更多的人趔趄不已,栽倒在了地上。一个算命先生模样的家伙抢过来,扯住了巧嫂子的胳膊,逼问说:婊子,你在羊汤里放了闹草,你究竟是何人?巧嫂子委屈地尖喊:亏死你先人了,白吃白喝的,现在却要猪八戒倒打一耙,往老娘的脸上抹粪汤,滚毬吧。另一个骆驼客穿着光板皮袄,端着碗,踉跄地奔了过来,用筷子挑起了一片肉,质问道:你个肥婆娘,你实话说,这到底是羊肉,还是狼肉?巧嫂子难过极了,拖着哭腔说:你个不长眼睛的瞎汉,你瞧瞧吧,大羯羊的头和皮子还挂在杆子上,老娘能开黑店嘛。梵义内心狐疑,忙张看了一眼自己的伴当们,瞭见蒋斧他们刚刚从林子里踅了过来,一人牵着一匹马,神清气爽,面色英武,马背上的一应行李早已捆扎停当,随时都可以上路。梵义暗忖,不知道在哪里积了善功,烧了高香,伴当们竟然全被豁免了,逃过了这一劫,没被羊汤里的闹草撂翻在地。凉棚下,争执犹在,爹哭娘嚎的,又有不少的吃客们陆续倒地,躺成了一片人肉席子。那个卖西瓜的摊主像一根蚯蚓似的,慢慢爬行过来,一把抱住了巧嫂子的大腿,喝问说:你个娼妇,你是凉灯村的人吧,你故意在这里摆摊开店,好让大家都着了你的道,全被闹草给麻翻了。巧嫂子被围困了,但脸上并无惊惧之色,拎着那一根葵花叶子,扑打着周围的苍蝇。炉灶旁,挨过打的那名伙计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嘴脸,用铁钩子从汤锅中捞起了一扇羊排,扔在了案板上,又用一把菜刀仔细地剔除着上头的肉。巧嫂子被泼烦坏了,指着伙计开骂:你个坏怂,老娘被这三条疯狗撕咬住了,你是不是很开心,觉得替你报了昨晚夕的仇呀?伙计闻声,突然举起明晃晃的菜刀,一道烟地冲了过来,怒骂说:哪个狗日的胆敢碰一下我干娘,我非剜了他的心,抽了他的脚筋,把他做成一碗杂碎不可。

或许,这些人中毒太深了,梵义清晰地看见,伙计只戳了一指头,又戳了一指头,再戳了一指头,卖瓜的、算命的以及那个骆驼客,纷纷像风中的落叶,飘失在了地上,奄奄一息。大庭广众之下,巧嫂子哀叹道:唉哟唉,真是对不住我这一块金字招牌呀,我供了它半辈子,才挣下了这么一个好名声,可是说毁就毁了,谁都想来糟蹋上一番,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了。伙计弯下腰,在地上的那三个人身上搜查了一遍,统共找见了七把刀子,扬手扔在了梵义面前的桌子上。巧嫂子哭诉道:你个坏怂,你实话说,你究竟在汤锅里下没下闹草,让你的叔伯们这样子下跪磕头,成心来伤我的脸,折我的寿。伙计辩白说:一根闹草就能麻翻一匹马,两根的话,便能麻翻一匹骆驼,叔伯们躺了这么一地,少说也有十几号人,我的汤锅里除了蒜苗和芫荽,你要是能找出一半根闹草的话,我当场死给你看。这一时,巧嫂子貌似醒悟了,讶异道:天杀的,那只大羯羊原先是被狼咬死的,狼的牙齿里当然有毒了,所以才坏了这一锅羊汤,才这么伤天害命的。伙计咧笑说:对着呐,真的对着呐。

梵义一面耳食着主仆二人的斗嘴,一面盯视着王成彪,渐渐地琢磨明白了。先前王成彪对自己的冷漠,一是在拖延时间,二是怕梵义乃无辜之身,担心他不明就里地卷入眼前的这一场乱局,伤害了彼此的情分。梵义判断,这是一场预先安排好了的大戏,才刚刚起了响板,奏开弦子。果然,待凉棚下的最后一个吃客摔倒后,王成彪捧住桌子上的公鸡,塞在了梵义的怀里。王成彪托付说:

“兄弟,等一下替我记个符,念个愿,将它放生在那片林子里去吧。我这样一个将死的人,以后会睡得很沉,再也不必麻烦鸡爷来打鸣,鸡爷来报时了。”

梵义不语。

“另外,这个包袱里头有一块骆驼身上的火印,还有一副骆驼的门牙。半年前,哥哥我保了一支向西的商队,却在瓜州一带出了事,全部折光了。对不住呀,你在腰站子碰见我的时候,我才逃生出來,但我没给你吐过一个字。”王成彪将一只拳头大小的包袱,托孤般地搁在梵义的手边,“商队赔光了,我彻底败了。按着游击这一行的规矩,这是给雇主的信物,好让对方知道。”

梵义寒凉地问:“交给谁?雇主是哪个?”

“孔祥鹤。记住了,雇主是焉支山下凉灯村的孔大先生。”

“什么?”

梵义魂飞魄散。

王成彪缄默着,仰看了一番甘州的天空。待他再低下头时,梵义瞭见一股褐色的血水,从他的嘴角上淌了下来,鼻脸煞白。王成彪叮嘱说:“兄弟,你也不必鞍马劳顿,去跑一趟焉支山了,因为凉灯村已经被土匪们毁了,孔大先生此刻就站在南门下,我得走了。”

言毕,王成彪抓住了砍刀,用袖子拭净了刀刃,扛在肩上,埋下头走了。蒋斧等一帮子飞行游击拽住马匹,让开了一条路,目送着王成彪慨然离去。甘州城的南门下骡马喧天,人头攒动,新的一天开始了。刚刚发生在凉棚下的这一切,仿佛只是沟渠中泛起的一朵浊浪,无足轻重,无影无息。那一把大砍刀裹挟着一股瘆人的寒意,通体烁烨,分外肃杀,径直走向了台子上站立的小白鞋。

这一刹,梵义忆想起了王成彪对自己的千般好,万般厚爱,又盯望着对方枯槁而苍茫的背影,分明在他的脊背上,发现了一颗无形的墨字:死。梵义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将桌子上的七把刀拿将过来,逐一分发给了蒋斧、卡利班、项楚、茹老二、昆莫和李无亏。没有多余的废话,刀子就是一副铁嘴铜牙,刀子的话,其实谁都能听懂。梵义将最后一把刀子袖在了手心里,一路碎跑,追撵了上去。听见了身后的脚声,王成彪突然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呵斥道:胡梵义,胆敢再走一步的话,信不信我杀了你?梵义回说:保商的游击是不会杀人的,他只挣钱,他不想让两只手沾上血腥,但刀客不一样,刀客要的是公义与天良,他连死都不怕,还怕杀人么。王成彪暗笑一声:那好,那你说说看,在下究竟是一介游击,还是一名刀客?梵义追了一步,却被王成彪肩上的砍刀逼退了,仿佛他的后脑勺上另有一双眼睛。梵义道:不管哥哥是游击,还是一名刀客,反正他是我这一世里的伴当。既然是伴当,我就不能丢下他,让他一个人落怜,一个人受罪。王成彪思想了一下,点头道:嗯,兄弟当然就是伴当,伴当却未必是兄弟,梵义你占了两样,我真的很知足了。

闻听了这些话,梵义的心中罩上了一层阴影,一番凄凉,自己千里路上前来求医问药,竟碰壁于此,一无所获,也可能是缘分不够所致吧。但是,这不过是一种自私的遗憾,梵义并不绝望,因为他亲眼目睹了一幕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的人间义举,体悟到了孔大先生慈心于世的襟怀,又为王成彪以死践诺的豪情所感染。这一刻,梵义内心的另一只眼睛苏醒了,男儿的骨骼也在一瞬间淬了火,渐渐地结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精华。真的,梵义不仅不黯然,相反却充满了欣喜,为自己置身其中而暗自庆幸。

日光灼亮,空气中飘着几只菜蝶,明屋里的哭声若有若无,似乎只剩下了一些哽咽与诉说。梵义扪心静气,手抚着晾绳上的这一匹麻布,蓦地想起了祁连山上的土著们唱过的一支谣曲。谣曲说,一定要善待你的女人和孩子,因为等你死了,他们会帮你缝下尸衣。梵义思想说,是的,这明晃晃的人世上,或迟或早,谁都会披上这么一块布匹的,因为大家终将要在一起。又笃定地想,但在最后披上这一块尸布之前,有太多的事要办,有太多的人需要结交,还有太多的路要去走一走,一定要赶紧。伙计忽然靠过来,催促梵义快丢开手,说麻布是用药水特地浆洗过的,方子也是孔大先生自己配的,说不定有毒。梵义问为啥。伙计止住了刚才的悲伤,一脸顽劣地说:唉哟,别看孔大先生是当世的华佗,河西大道上悬壶济世的仁医,但他这辈子只怕一样东西,怕毛毛虫,还怕他下了世,埋在那个坑里后,蛆虫会咬了他的肉,咂了他的血,所以才……梵义凝重地说:讲一句冒昧的话吧,像孔大先生这样恩德广被的大人,下了世之后,实在也应该设一座水陆道场,做一个光明的坛场,再请一帮子和尚与道士来念经,而后好好厚葬了他老人家。伙计的确是一名合格的知情者,释解说:孔大先生已经留下话来,死了,速葬,最好在三个时辰之内,一不要弦子唢呐,二不请僧侣和牛鼻子道人,更不需要焚香献供,哭哭啼啼,他嫌这些太泼烦了,让他死不踏实。伙计又道:孔大先生先前还吃了咒,谁胆敢让他睡棺椁,谁要是让他穿上了寿衣,他就把亡魂留在人世上,一辈子跟他过不去。这是为何?梵义狐疑道。伙计吐一吐舌头,开示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寿衣上一般没有口袋,棺椁也显得多余,孔大先生就怕大家累赘他,给他捎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走不利落。梵义哑默着,一位奇崛、古怪而又可爱的大先生形象,在他的心目中被勾畫了出来,让他情不自禁,急切地想一睹孔祥鹤的尊容。恰在这时,明屋的帘子一响,巧嫂子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指着伙计吆喊说:唉哟唉,你个挨打的小坏怂,快去菜地里拔一颗白萝卜吧,孔大先生想吃白萝卜了,还不快跑呀,小心我剁了你的蹄子。

梵义闻风而动,跑进了菜地后,抓起一只小铁铲,刨开了一棵绿秧子周围的沙壤,小心翼翼地拔出了一颗大萝卜。沙地里的萝卜最好了,水分大,质地瓷实,足足有一米多长。梵义在水桶中淘洗干净,抱在了怀中,努力平复了一番内心的兴奋。末了,梵义撩起门帘,跨进了屋子里,忽然被一种阴冷的黑暗彻底笼盖了。

适应了之后,梵义这才看清,孔祥鹤身形蜷曲,鸠面鹤发,犹如一根瘦削的竹竿,塌陷在躺椅中。巧嫂子切了一片萝卜,好话哄唆着,喂给了他。孔祥鹤身劳心疲,其实已经不能进食了,抿在了唇齿间,咂摸着萝卜的汁液。一旁的孔执臣颤栗着,哽咽着,刚刚将手中的一册医书合上,却见孔祥鹤登时不悦了,身子挣了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孔执臣哀告说:爹,你真的全都背诵完了,这个方子你刚才都背了不下七八遍,准确无误,你也该歇缓一下了。梵义明白了这里的局面,一方面为孔大先生的安危着急,另一方面也替孔执臣抱屈。在这样的生死关口上,一个弥留的人竟然抓住书本不放,还在背诵上头的文字,这的确是一件古今罕闻的事迹。巧嫂子用手巾揩掉了孔祥鹤口中的痰,后者拼着力气,催促说:我再来背一遍,执臣你盯住了书本,你来考我吧。孔执臣突然恼了,中了邪似的,三下五除二,将那一本医书撕了个粉碎,扔在了地上。孔执臣祈求说:爹,你消停一会儿,也就能多陪女儿一刻,你别再这么倔了,女儿的心现在都快疼死了。梵义拉拽住孔执臣,将她按坐在了凳子上,劝慰再三。岂料,孔祥鹤仍旧不依不饶,喝问道:你干么要撕了书,你太放肆了,你不知道这字纸上都是圣贤的语录,是一辈又一辈的医门大士的心血结晶么?唉,你这个贼疙瘩,让我死也死不瞑目。这些话仿佛一盆火油,泼在了炉子上,眼睁睁地就要炸了。

不承想,孔执臣冷笑了一番,揶揄说:爹,你的脑子真的糊涂了,刚才你让我考你,我瞄了一眼就记住了,可你却颠三倒四的,折腾个不休。悲伤再一次攫住了孔执臣,瑟缩着,哀告着,但也无济于事。孔祥鹤喘上了一口气,咄咄逼人地说:你别自大了,这方子上统共有四十七味药,你说你记住了,骗鬼的话,拿在大天白日里讲,我是你爹老子,我都替你汗颜。梵义明白,这一对父女冤家,一定是针尖与麦芒的关系,要想分出个胜负来,非得鲜血淋漓不可。梵义低语着,央求孔执臣不要冲动,千万要依顺着老人。孔执臣拨开了梵义,执拗地挑衅道:爹,假如我能一口气背诵出来的话,你能不能不死,可不可以给我服个软?孔祥鹤苦涩一笑:执臣你背吧,我正洗耳恭听呐,至于死不死的事,容我听完了你的课业,我再答复也不迟。这么着,孔执臣立在了爹老子的面前,口吐莲花,舌灿滔滔,一泻千里地将这张方子上的药名与大概的剂量,悉数诵念了出来。

这当中,梵义始终盯视着孔祥鹤,瞭见他双目微合,神色紧张,一直在掰着指头,数着孔执臣嘴里的内容。孔执臣刚刚念毕,孔祥鹤便睁开了眸子,怒射寒光,数落道:哼,果真少了两味药,像你这样粗枝大叶的记性,简直太让我失望了。孔执臣却呵呵一笑:爹,你数你的指头,但我有我的算筹,我可是不多不少,恰好背出了四十七味药材的名字和剂量,你千万别冤枉人。话说至此,孔祥鹤突然兴奋起来,一连说:当然了,这恰恰是我要告诉你的,这个古方为父已经研读了许多年,半年前才参透了它,它不应该是四十七味,它还缺了两味,只有补足了这两味,它才能是佛陀的甘露,菩萨的神丹,人世上救命的药汤。梵义观望着这一唱一和、一喜一怒、一冷一热的场景,拼命控制住了情绪,生怕自己像巧嫂子那样失笑了出来。孔执臣道:爹,我背诵的只是这一张古方,至于你参透的那两味药,当初并不在那一本医术当中。这一刻,孔祥鹤的身体内,仿佛刮过了一场迅疾的罡风,表情扭曲,煞白如纸。孔祥鹤勉力坚持着,目光示意了一番。孔执臣忙俯身过去,贴耳谛听着,一个劲地点头答应。言毕了,孔祥鹤又究问说:记住了吧,一定要记牢?孔执臣喃喃道:爹,你放宽心吧,我全都记下了。

这么着,孔祥鹤慢慢松弛了下来,嘴角上淌下了一股黏稠的血水,含混地说:这下我可以去死了,我终于给执臣服软了,唉,我当初嫌毒药太苦,偷懒少喝了一两口,结果拖延了这么久,泼烦了你们大家,实在抱歉得很。一片老泪,敷在了孔大先生的颊脸上,巧嫂子拿着手巾,不停地擦拭着,自己也哭成了一个滂沱的泪人。巧嫂子道:先生,我知道你舍不得走,你还另外牵念着一件事,这件事不了了的话,你一定扯心。这一日,在甘州城,在百灵庙,在这个晴明又酷热的晌午,巧嫂子竟然诡谲而无端地说:

“先生,你瞧瞧,执臣的姑爷来看你了,你不能死的。”她随手一指梵义。

孔祥鹤疲倦地问:“谁?哪一个?”

“唉哟,还能有谁呀,就你跟前站着的这个俊朗的少年嘛。”

巧嫂子乱点鸳鸯谱。

“孔先生,这,事情并非……”

梵义惊出了一身冷汗,闻听巧嫂子的嘴里打不出一粒粮食,对生者颟顸,又对一个垂亡之人如此不敬,登时不快起来。梵义扑身上去,跪在地上,恭敬道:侄儿姓胡名梵义,来自敦煌沙州城,本来是去焉支山下的凉灯村拜访先生的,却不料上天眷顾,竟在这里能一睹先生的风范,真是三生有幸啊。直到此刻,梵义方觉得积攒了一路的肺腑之语,如岩浆喷涌,又如烈焰蒸腾,终于找见了一个值得倾诉的对象,一个可以让自己宽释下来的所在。不承想,梵义刚倾吐了几句,巧嫂子却又使出了一招更辣的手段,双手扯拽住了孔执臣的胳膊,迫使她也下跪在地,与梵义齐头并肩。梵义沮丧不已,懵懂地盯视着这个肥硕的女人,瞭见巧嫂子眼神丰富,频打暗语,好像在说这没啥大不了的,天塌下来由她一个人扛。梵义毕竟是一介少年,尚不谙熟这人世上的种种世故与人情,但起码具备了一种叛逆的筋骨,又接续道:刚才在南门下,见先生振臂一呼,抛撒传单,将自己苦心研磨出来的一张药方,赠予了庶民百姓,赠予了这河西大道上的每一个生灵。先生的高义大爱,先生荷担正法的慷慨之举,堪称人世上的典范之一,让侄儿恓惶,更让侄儿铭记于心。言说未毕,巧嫂子觉得简直太泼烦了,截住了梵义的话头,呵斥道:执臣,还愣着干啥,快给你爹磕头。姓胡的,你也看明白了,这上头躺着的是你的外父。你跟执臣一起磕,磕三个,一拜天地,二拜孔大先生,第三个拜你们俩这一世的姻缘吧。

这一刻,孔祥鹤面目寡削,犹如千佛灵岩上一座破败的龛笼中的小石像,颜色剥落,挂满了凋敝的尘索。紫黑色的血,从孔祥鹤的嘴角上淌了下来,长流水似的,再也止不住了。梵义不愿拂了巧嫂子的一番机心和好意,但内里实在是出于对孔祥鹤的真正亲近,遂膜拜在地,认真地磕完了三个头。身畔,孔执臣的声嗓早就哭哑了,叩了头,几乎晕厥了过去。梵义相帮着,将孔执臣安顿在了明屋的炕上,又规规矩矩地立在了孔祥鹤的旁边。

“哦,敦煌来的。月牙泉的水还好么?莫高窟的大佛,大佛还在么?”孔祥鹤问。

梵义答:“都好。水是清的,大佛也无恙。”

“那就好。”孔祥鹤气若游丝,一丝欣慰的笑意,掠过了他的表情,喃喃道,“莫高窟是人挖的,可月牙泉是神造的,敦煌就是一个人神丛聚的地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虽说一切都是天命,但一个人如果有了一颗向佛的心,就等于握住了一颗珍贵的舍利。”

梵义恭顺道:“先生是在开示侄儿,侄儿记下了。”

“是世兴堂的沈破奴叫你来的吧?”

“正是。”

孔祥鹤唏嘘道:“太对不住了,我知道你是来求一张方子的,可我的脑子现在空了。”巧嫂子过来,揩净了他的嘴角,又在他的唇齿间喂了一片萝卜。孔祥鹤说:“你姓胡,名叫梵义,这个我还记得。梵义,你把执臣领回敦煌吧,焉支山不能去了,凉灯村也不能去了,她现在就是一个孤儿,我托付给你,你去照顾吧。”孔祥鹤咂摸着萝卜上的汁液,黯然地说:“不甜,一点也不甜了。”

言毕,孔祥鹤咽了气。

花了整个下半天的工夫,直到夕光降临,甘州城一带更声渐起、万户点灯时,梵义带着蒋斧他们,才用药汁浆洗过的那一匹麻布,将孔祥鹤仔细地包裹了起来,下葬在了百灵庙的菜地里。事实上,不是一座坟,而是两座。在孔大先生的身边,梵义又花钱购了一块地,将这辈子结识的第一位异姓哥哥王成彪也葬埋下了。照着孔祥鹤生前的叮咛,一无香烟和供果,二无灵堂与祭奠,即便孔执臣个人的身上,也见不到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绝望样子。干完了这些,刚歇息下来,梵义忽然瞭见巧嫂子从山门外跑了进来,一脸的仓皇。巧嫂子是来告辞的,那个伙计从外面打探回来后说,来夏明的喽啰们已经治好了闹草的病,先是拆了南门外的那个凉棚,又捣毁了城中的几个店面,扬言要捉拿了巧嫂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巧嫂子打算带着伙计连夜遁逃,一路往东,去凉州城里尋一条活路。巧嫂子慈心善目,一再催促梵义他们也抓紧上路,千万不要出一点点闪失。梵义蓦地生出了一种不舍,却又及时控制住了个人的激奋,说了一些吉祥的话,深深一揖。

这个关节上,明屋的帘子打起了。孔执臣的头顶上,挂着一根长长的孝布,鞋面上的那两块白布也被粉饰一新,款款地走到了梵义的跟前。梵义暗自惊诧,原来穿麻戴孝的女子,竟然可以这么端庄,这么飘逸,这么肃穆,犹如一尊香音神似的。孔执臣开口说:

“梵义,给我一匹马,咱们走吧。”

卷十五

唉哟,猫子这个贼疙瘩,不该叫这么个名字,他前世里肯定是一匹骡马,竟然还能站着睡着。索敞从窗缝里瞄了出去,见丁荣猫立在门前,身子摇曳着,半是迷糊,半是打盹,却始终也栽不下去。房檐水很大,从屋瓦上汹涌而下,在索敞的视野中,形成了一幕幕浑浊的帘子,反倒辟出了一份静谧,令他顿生了一种自在与惬意。敦煌一向赤旱,缺雪少雨。一入了夏,敦煌的雨就像佛祖显灵一样,稀罕,珍贵,来去无踪,毫无朕兆。可今个天不知咋了,天还未亮透时,打过一阵雷,划了几道电,天就破开了一个口子,一直浇浇淋淋地下到了现在,仍然没有歇缓的迹象。雨一大,院前屋后的苍蝇简直就疯掉了,结团成伙地往窗子里扑,让人的心里像一间茅厕似的,龌龊不堪。先时,丁荣猫拿着一个抽子,在空气中劈打着苍蝇,嘴里骂骂咧咧的。打着打着,人就变成了一匹骡马,站着睡成了这么个怂样子。抽子是骡子的尾巴硝成的,鬃毛林立,吊在丁荣猫的手中,忽来荡去,更是验证了索敞的此番猜想,这个货呀,其实应该叫丁骡子。这么一失笑,惊醒了管家,丁荣猫抹了一把嘴角上的涎水,看见了窗口内的老掌柜。这一时,索敞有了攀谈的心情,索性打开窗子,沏了一碗罐罐茶,搁在窗台上,催管家快喝。索敞道:你个骡子,刚才吓我一跳,我还当甘州传来的瘟疫打了你的头,让你得了疫病呐。呃,我才不乐意当骡子做马,我属猫,我身上有九条命,哪一条命都是服属老东主你的。管家吹了吹汤面上的茶叶末,又道:今年的瘟疫没爆发,据说只在焉支山下出现了十七八例,得病的牲口也宰得及时,人们又用了一张防治的方子,效果明显,疫病才没有大面积蔓延开来。索敞喜欢这个家伙的伶俐,荒野大漠,头头是道,不管问啥,他啥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肚子里有货。索敞盯望着管家的鼻脸,讶异地问:你眼睛是红的,你哭过?丁荣猫又抹了一把脸,反问说:我哭了么,这是房檐水吧,这个该死的天气。索敞抬望着天空,的确,天似乎破了,雨像倒灌下来的一样。丁荣猫哀叹说:狗日的,要是连下上三天的话,今年就是荒年了,这种板结雨下到地里头,庄稼发不出来,肯定就锈死了。作为义庄的庄主,索敞一向高高在上,不事稼穑,对所谓的板结雨并不操心。但这天午后,索敞却说了一句错话,说完就后悔死了,恨不得把手伸进裤裆里,掐住自己的卵脬子。索敞说:你个下贱的麦客子,现在还改不掉你的脾性,荒年咋了,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一口,你担心个屁。言毕,索敞不幸地发现,丁荣猫的眼底里,有一星火光迅即熄灭了,人也尴尬地一笑,靠墙蹲在了窗台下。

即便说错了,但索敞从来不是低头的人,有的是弥补的手段。

索敞续了茶,喊管家再喝,问说:今早上你们从坟上回来,一切都顺当吧?丁荣猫道:嗯,没有比这一桩丧事办得更顺当的了,娘家人没闹,细君那个娃娃也没哭,倒是大少爷伤心不少,还差一点跌进墓坑里,幸亏被二少爷拉拽住了。索敞心里煞是鄙夷,慢慢地在烟杆子里填了料,递给了管家,让他也抽吸上一顿,趁机解解乏。又问:你一天到晚抛头露面的,家里的大小事情都靠你操持,那沙州城的人对我料理这一桩丧事有个什么看法,你说给我知道吧?丁荣猫的嘴吧嗒着,一股烟雾弥散开来,让索敞觉得房檐水是蓝的,有一些呛人。丁荣猫咳了两嗓子,宽慰说:照你的吩咐,子时刚过起的灵,后半夜悄悄葬埋在了荒滩上,那个时辰上,别说沙州城的人,恐怕连菩萨都睡熟了,谁也没看见,自然没有人去嚼舌头根子的。索敞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也为自己的缜密安排,滋生出了一份欣喜,但心中仍有最后的一根刺,不吐不快。遂问:那天连公子也跑来哭灵了,他那一张破嘴,后来就没说些什么,没喷粪汤,没玷污咱义庄吧?眼前的房檐水连绵如织,有一种透明的深蓝,犹如回忆的帐幕,令索敞有一丝惊悸,又有一份惴惴不安。

那天,索敞跑进了义庄的大门,一路踉跄,直接扑入了后院。灵堂已经搭建了起来,一些纸火匠忙着扎花,忙着挂挽幛,忙着搬东弄西。谁也没在意这个男扮女装的人,竟是声名炽烈、不苟言笑的老掌柜。在仓鼠街闻听了噩讯后,索敞嚎哭了一路,哭得沙州城的百姓们立在街道上,拔長了脖子,纷纷看稀罕。进了家门,索敞不问三七,拨开了人群,吼喊了一声我的妈呀,便伏身在了地上,朝着灵位磕头不止。头顶上挂着一串串的纸元宝,桌案附近站着一些纸鹤、纸松和纸房子,不见索朗,也不见索乘。义庄的人似乎商量妥了,全都避而不出,专门腾出了地方,先让当家的主心骨哭上一鼻子,他们才好接续。索敞真的哭美了,又是如泣如诉,又是掏心挖肺的,几乎将这一世里的眼泪悉数洒在了地上,还险些背过气去。换气的间隙,索敞闻听身后又有一个人在嚎啕,在说道,在频频叩首。索敞误以为是自己的哪个后人,也就粗心掉了,继续埋在了巨大的悲伤中,一边哭,一边喊着娘老子的魂魄。半晌后,索敞被一双手搀了起来,目光迷离地认清了原来是连公子,登时一头雾水,狐疑不堪。连公子却只字不语,指了指神主牌,催他去看看。当索敞的目光辨识完毕,知道这是儿媳索冯氏的灵位后,腿脚上立时灌满了铅水,走也不是,哭也不成,表情上一片荆棘色。当时的连公子换了个人似的,既不跋扈,也不嚣张,更不愿看见老掌柜的窘状与狼狈,只身跪在了草垫子上,哭得含蓄了起来,仿佛自己才是一个忠诚的孝子。趁着这个空当,索敞除下了身上的女装,踅出了灵堂,打算偷偷走掉。岂料,雇来的丧事班子里的匠人们,齐刷刷地站在门端里,盯看着义庄老财东的这一系列怪异举止,让索敞的心里发毛。索敞恼了,叱骂说:看啥呢,看你爹的毬呐,不想挣这个钱的话,全给老子滚蛋。

那一日,可谓是悲欣交集,冰炭两重天,索敞将自己反锁在堂屋里,仔细思想了大半夜。喜的是去了一趟仓鼠街,终于见到了梦牵魂引的娥娘,说了该说的话,坦露了心曲。但哭错了灵,跪错了人,流错了眼泪,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丑闻,恐怕让义庄成了人们嘴上的谈资,像麻子一般被嗑来唾去,玩味不止。于是,停灵七日的这一个阶段,索敞再也没出过门,但凡有大小的意见,均是隔着这一扇窗子,对相关人等发布下去,免得被吊客们碰见,又得磨一阵子牙齿。目下,管家亦不例外,主仆二人的位置泾渭分明。丁荣猫回说:哦,你就放宽心吧,连公子那只鸡,以前还打打鸣,闹腾上一两下子,现在他知道了危险,明白有一把铁锥子在时时等着他,所以也就暂时闭上了破嘴,言传少了。索敞从管家手里要回了烟杆子,也不嫌弃,叼在嘴上抽吸了几口。这是一番暗示,一种平起平坐的待遇,索敞做得滴水不漏。索敞嘀咕说:连公子表面上来哭灵,其实是来号我的脉,打我的算盘的,他想结交义庄,我偏偏不开这扇门,让狗日的哭去。丁荣猫甩打着抽子,赶开了周围的烟雾,附和道:咬人的狗不叫,爱叫的狗不咬人,别看连公子的那一张破嘴平时虚张声势的,其实他就是一个可怜人,胆小鬼,跟当初我做麦客子的时候一样,谁不想攀上义庄的这根高枝呀。终于等来了这句话,索敞遂借坡下驴,故意虎下脸说:猫子,可别这么糟践自己,你跟连公子那个怂货不一样,你是义庄的家里人,哼,下次说错话,小心我紧你的皮。主仆二人互视了一眼,呵呵呵地笑开了,仿佛义庄上下没丝毫的变故,跟先前一样。

索敞眼尖,发现丁荣猫的裤腿上沾满了泥浆,一双鞋子也塌了。不用问,他们后半夜去城外葬埋亡人,又遇上了天亮前的大雨,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头。索敞二话不讲,拎着一双靴子,搁在了窗台上,催逼着管家换鞋,把旧的赶紧扔掉。丁荣猫合十说:好我的东主呀,这可是彭家靴子坊订做的,我穿不起,即便穿上了,也让人笑话。索敞嗔怪说:出了义庄的大门,你就是我的化身,你不配穿,还有哪个贼能入了我的法眼呀?你穿不穿,不穿的话,我就隔墙扔了?丁荣猫没了奈何,坐在廊檐下换鞋,心猜,不知老东主今个天咋了,这么嘘寒问暖的,不像是在犒赏下人,反倒像是让下人们跟他分享什么似的。索敞的快意不见退潮,又冷不丁地问:你在城里订的那一个院子如何了,怎么就听不见动静了,是不是又被钱打住了手?哦,猫子你实话说,还短多少,短多少我掏多少,干干脆脆地割过来,落在你的户头上,这样我也就踏实了。丁荣猫被这个突然的问话难住了,思忖了片刻,破笑说:是这,老东主你不问,我倒忘了告诉你,也怪这一段太忙了,屁眼大的把心都丢了。哦,那一座院子本来是付了定金的,可房东又反悔了,收了回去,我还真生了几天的闷气呐。索敞闻听,一时间板起了脸来,刚想说一番宽慰的话,却见丁荣猫腾地起了身,踅身而走。管家说:我去看看沈先生吧,他给姨娘问诊来了,这么久都不见出来,不会有啥麻烦吧。听着那一双彭家坊的靴子走远的声音,索敞些许不悦,嘀咕道:刚想跟你说道说道娥娘呢,你个狗儿子,居然不给我这个机会。

雨下得一过分,院子里就积满了水,几乎淹了脚脖子。

敦煌久旱,人家院落里一般不挖泄洪沟,任由天老爷高兴了洒下一两滴,眨眼又蒸发掉了。管家去往后院时,惜疼脚上的这一双靴子,便拎起一把铁锨,踮着脚,在泥地上挖开了一个槽,将雨水引向了花坛一带。看着积水浅薄了起来,管家有些失笑,心说,这个老财东呀,送啥不好,偏偏在大热天的送人一双靴子,真是怪异。不过,联想到索敞近些日子的一系列反常举止,又咂摸着索敞刚才欲说还休的那一番表情,管家暗自忖度,义庄的戏已然奏了响板,拉开了弦子,一切才刚刚开始。摘了草帽,管家甩打着上头的水,一时鼻酸。这种灰败而黯然的情绪来了许多天了,因为义庄的丧事,管家一直控制住自己,不许爆发。现在丧事了了,它忽然变成了一根针,扎在嗓眼上,吐也不是,咽也不肯。老掌柜毕竟是阅人无数的主子,刚才发现他的眼睛红了,但随之而来的疲倦和哈欠,又说明他已经快被这一场狼狈的丧事搞垮了,所以也再没究问下去。管家暗自期许道,猫是不是真的有九条命呀,如果是,那我放手一搏,又有何不可。

雨水扯起了一幕雾茫茫的帘子,管家突然发现一个人从灶房里闪了出来,煞是鬼祟,忙追撵了过去,将对方堵截在了门口。不是旁人,原来是大少爷索朗,像一个贼娃子似的,手里捧着一罐油泼辣子。不待索朗开口,管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搡进了灶房中,用脚后跟闭上了身后的门。

悄静了一番,管家借着门头上渗进来的一缕天光,叮咛说:要是碰上你爸,你得像个儿子一样,不能再顶撞他,也不能无视他,你要亲亲热热地喊上一声,我可警告你。索冯氏的自缢,以及随之而来的七天丧期,几乎榨干了索朗。眼前的这个大少爷,一没了眼泪,二丢了皮相,形容单薄,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闻听了告诫的话,索朗不以为然,轻蔑道:那个老不死的,休想让我再喊上一声爸,我这辈子没爸了,我爸死了。其实,管家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父子俩的恩怨,已经抵达了着火点,稍有一粒火星子的话,便会燃起一场冲天的火灾,说不定还能将整个义庄焚得一干二净,片瓦不存。管家隐忍着,继续劝慰说:你女人往生了,人也抬埋掉了,伤心归伤心,但日子还得过。大少爷,义庄是有面子的,你爸最在乎这一张脸,你总不能让老的给小的下话吧?索朗搁下了那一罐油泼辣子,抄起了擀面杖,孙猴子似的杂耍了起来,一砍,一剁,一戳,一指。仇恨像一股气,令索朗的瘦筋薄骨暴露了出来,面目狰狞。索朗愤懑道:他的面子金贵,那我的里子就一文不值了么?哼,他让我难堪死了,以后在敦煌我也难有立锥之地,我真的白白姓索了,我恨透了这个家。管家是有立场的。管家的立场无疑站在了老财东的一方,因为在丁荣猫的眼里,索朗不过是一个废物,尽在掌控当中。管家威胁道:狗儿子,你别忘了,你女人是咋死的,她是被你逼死的。什么心口病犯了,什么一口气没上来,这全都是谎话。索朗还不消停,骑坐在了案板上,拿起菜刀,又将一只胡萝卜剁成了碎末,仿佛胡萝卜正是仇人的尸骸,洇出了一大片殷红的血渍。索朗决绝地说:他跪错了,他也喊错了妈,这都是他老糊涂了,可他居然气急败坏,下令伙计们拆毁了灵堂,烧掉了全部的祭品,让那个可怜的野人坊的女人干巴巴地停了七天七夜的灵,只在鼻脸上苫了一小块布。这也倒罢了,更可恶的是他花了那么大的价钱,买来的棺木,竟然是杂庄辛仗和家里的那一具废品。呵呵,不错,那口棺木当初是我彩绘的,但里头洒了狗血和鸡血,下了咒,施了法,他是明明知道的,他就是要故意寒碜我,羞辱我。

胡萝卜泌出的汁液,越来越像一摊血了,令管家预感到了一丝不祥。丁荣猫劝慰了半天,但嘴长在对方的脸上,他终究也是奈何不了。索朗切齿道:老不死的,就因为我女人生了个细君,没生出一个裆里挂肉的后人,整个义庄就开始嫌弃她,诋毁她。如今死掉了,这女人睡不了索门的祖坟,让他一句话,干脆给葬埋在了戈壁干滩上,说不定现在已经被狐狼刨了出来,当了过节的点心。管家仔细地闻听着,渐渐明白了过来,别看大少爷近些日子耽溺于酒色,沉湎于丧妻之苦,但他内里的仇恨,却如一座刚刚开挖的窟子,将越挖越深,越挖越无底下去,并且在里面装填上无数的仇怨、叛逆、怒火与反击。

一念至此,管家背转过身子,偷偷揩了一下眼睛。管家清楚,这一段时间他的眼睛一直是红的,除了不忍之外,他其实也在熬时间。熬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的眼睛才会温润起来,也才能黑白有序,看透人世上的这一幕。

灶房的窗子开着,几根棂骨残破不堪,积满了厚厚的油烟和灰土。管家盯望着义庄的前院,雨水杂沓地泼将下来,仿佛一群惊马的蹄子,声音可怖。天的确漏了,让不远处的白墙绿瓦,让明净的堂屋顶上的脊兽和彩饰的木雕,让高大巍峨的门楼,纷纷塌落在了雨水的幻影中,有一丝虚弱,亦有一种飘失与凋零的前兆。管家不动声色,一直凝望着窗外,慢慢收住了个人的酸辛。这一日,在管家幽深的心目中,这个古老的望族,这一座气数已尽的经典宅门,已经统统浸泡在了一潭浊水中,在逐渐变酥,在坼裂,在离析而散。

命吧,这可能就是一份天命。天命来了,任谁也拦挡不住,更不能三心二意。管家认真咂摸着,掂量着,心说,这既是义庄和索门的命,同样也是丁荣猫个人的天课,现在全都来了,自己就不能跟天命闹别扭。只有随顺下去,只有顺水推舟,一股脑地走到底,方能拨云见日,获取一种别样的解脱和慰藉。管家沉郁着,又叮嘱自己说,千万不能讲威胁的话,因为敬意是勒索不来的,虽说这个大少爷已经被洗劫了尊严,剥夺了身上的全部廉耻,但他业已跟自己捆绑在了一起,成了个人命运的一部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管家分明觉得自己站在了一根悬空的绳子上,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摇曳不定。

忽然,索朗扑了过来,亲热地搂住了管家的脖颈子,恓惶了几声。管家面露不解,一再用好话哄唆着,怕隔墙有耳,让旁人误会。索朗伤感了一阵子,松开了管家,目光若刀,一直逼视着对方。管家一时悚然,木然地迎对着,开始疑心自己刚才的那一番念想,是不是被这个大少爷知悉了,洞彻了,变得像一滴房檐水那样,无足轻重。终于,索朗开了口:猫子哥,你先前就是一个麦客子,靠割麦子吃饭,看人的脸色度日,那你想不想当一个真正的管家?管家惶惑了:大少爷,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我现在就很知足,我没过分吧,你的话让我的肉都在跳。索朗不在意对方的谦逊,又道:猫子哥,我意思是说真正的管家,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只不过是一个特殊的伙计,一个天天能跟主子说得上话的下人。管家一再退却着,暗自甄别着,隐约觉出索朗的这一席话,才是一次强逼,一种勒索。果然,索朗说:我想让你当一名真正的管家,我说了算,你也说了算数。索朗攀住了丁荣猫的肩头,诡笑着,口气截铁道:将来,在沙州城,在敦煌,在整个关外三县,你就不再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死猫了,你来当虎做豹,不管马上马下,起码能跟我平起平坐。管家一时怔忡,知道自己脚下的这一根绳子更加晃动,更加叵测了,简直无语作答。索朗已经到了兴头上,热络地说:猫子哥,千說万说,不如磕头一拜,我跟你换帖吧,咱俩结交成异姓兄弟,往后有福同享,有难了,你我一搭里扛上。

在这个冰锅冷灶的厨房内,索朗也不太讲究,捉了三根当火媒使用的细长麦草,点着了,插在案板上的一团酵面疙瘩上,权且当作了盟誓的供香。索朗跪下了,管家也没了顾忌,挨着大少爷跪在地上。索朗道:天老爷,关老爷,请二位仔细听来,自今日起,我跟猫子哥义结金兰,结拜成这一世的兄弟。以后,有宽身的地方,我们一起用甜,万一到了活命的窄处,我们一块分担,一起吃苦。事已至此,管家忽然卸下了心里的羁绊,重复了一遍索朗的话,跟着叩首。索朗又道:索家的老先人们,一辈一辈地捐出了脑袋,凭的就是一个义字当头,所以才有了义庄的今天。我索朗不孝,现在也举一个义字,谁胆敢玷污了门风,谁要是当缩头乌龟,谁无情又无义,那我只好佛挡杀佛,人挡杀人。管家跟着磕了第二个头,又听见了下面的话:天老爷关老爷明鉴,从今天开始,猫子哥明面上还是一个管家,但私底下却是我的兄长,我索朗以细君这个没娘娃的名义起誓,我以后倘若有一点点的悖逆之心,我不得好死,我碎尸万段,我就像这一根指头。话未落地,索朗冷不丁拿起案板上的菜刀,径直地剁向了自己的指头。管家不愧是割麦子的行家,懂得用刀,也懂得去势,忙抬手磕了一下索朗的肘关节,令刀锋滑脱了,滑向了别处。饶是如此,菜刀落下来的一瞬,还是见了血,削掉了索朗的一块指甲盖,令人抽心一烂,不忍窥探。

灶膛里的柴灰,一般是止血的灵药,无毒,无味,效果神速。管家抓着一把柴灰过来,慢慢敷在了对方的伤口处,安慰再三。血水带着气泡,淌了一案板,刚开始可能是不疼的,索朗从案板上捡起了那一块指甲盖,扔进了炉膛内,听见火焰刺啦一声,很快又平静了。让管家讶异的是,索朗一不喊疼,二不呻唤,相反却痴迷地咧笑着,笑得很寒凉,亦很讳莫如深。敷完了柴灰,管家意欲出门,绍介说,世兴堂的沈先生恰恰就在义庄,不妨喊他来,请大夫及时包扎一下。岂料,索朗当即拒绝了,扯拽住管家的袖子,撒娇道:

“猫子哥,都已经结拜了,对吧?”

丁荣猫点头。

“哦,那愚弟也就不客气了,恕我冒犯。”索朗乜斜着眼睛,诡笑说,“其实,神仙药就揣在哥哥的身上,千求万请,不如哥哥的一次施舍。”

丁荣猫一怔。

“猫子哥,求求你,再给我一块烟膏吧。这么些天来,要不是你给的那些烟膏,我恐怕也度不过这个劫,活不到现在。”乞求的声音,仿佛宰牲季节里的羊只,咩咩咩不停。又道:“你说过的,抽吸上一顿烟膏的话,悲伤算个毬,心碎也算个毬。我现在手不疼,心里也不苦,真的,除非你给我一块。”管家呆立着,先时结拜的一幕,方才这一只羊所吐露出来的那些慷慨辞藻,那三缕轻若游魂的麦草淡烟,渐渐地消弭了,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管家心知,大少爷的这一系列举止,真正的目的,无非是想赚走一块金贵而稀罕的大烟膏,一饱他的瘾头。为了这个口腹之欢,他竟然连续上演了两折子的戏,一出叫桃园结义,另一出则是苦肉计。这一时,管家宽释了不少,一切都不那么意外,一切也都在料想当中,不喜,不怒,不嗔,也不怪。管家解开了衫子,从腰上拆解下一圈又一圈的缠布,摸出了一只小牛皮的烟囊,扔给了索朗。索朗赶紧从身上摸出烟枪,填上了料,吞下第一口时,鼻脸上忽然亮了,好比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搭救的绳子。索朗催说:猫子哥,你也来抽,抽上了这些神仙丸,什么不快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管家回说:只有狗才抽,狗才会上瘾。我好歹还是个人,不在畜生界里。索朗躺在墙角的麦草垛上,哀告说:我知道你在骂我,但我不计较,只要猫子哥不断顿,以后给我供上烟膏,我时时处处都听你的。管家哑默着,收拾完了案板上的秽物,刚捧住那只辣椒罐子时,却听见索朗说:

“别动,这个我有用。”

“哼,你有一杆烟枪就够了,还用吃饭呀?”管家讥诮。

索朗道:“宫法麦要割奶,让我来取辣子。”

“说啥?”

“哦,细君大了,也该吃一点五谷杂粮了,总不能天天叼着宫法麦的奶头,惯出毛病来吧。”索朗喷吐着,像在说一件遥远的事,“宫法麦打算在她的奶头上抹一些油泼辣子,细君辣上几下,也就把奶割了。唉,一个扎花的没娘娃,猪嫌狗不爱的,义庄上下没一个人善待她。割了也好,省得她爺爷心疼那一笔钱,还把毛病看在我的身上。”

管家惶惑地问:“你是想辞退了奶妈?”

“看你猫子哥说的,你没有女人,你当然不懂这个门道了。”索朗又填了一次烟膏,举着火,忽然淫荡地笑开了,“宫法麦的那一对好奶子,辞了她,我还真舍不得呐。细君跟我抢,自然是抢不过的,除非那个老不死的撵走了宫法麦。”

“为子而傲,必不能孝。我可警告你,你这是在玩火。”

“对,我就在玩火,咋了?”索朗不屑道。

管家沉吟说:“你是大少爷,义庄的这个盘子,迟早由你来接手,你可不能辜负了。”

“哼,他不让我舒坦,那我也可以废了他。”

“废了?”

索朗阴笑,“对呀,连当今的皇帝不是也被废黜了嘛。”

管家一道烟地扑了过去,蓦地伸手,一把抓住了索朗的裤裆,捏住了那三两悬吊的糟肉。索朗疼死了,却又喊不出来,直觉得两只卵子快破了,快碎了,气都喘不上来。管家低声说:狗儿子,既然我刚才跟你结拜了,我居长,你为弟,那你就得听我的。记住了,你最好老实一些,将来还能在义庄说了算,你爸毕竟年纪大了,假如你现在猴急,忙着抢班篡权,你弟弟索乘就是你将来的主子,你连吃饭的家伙都端不牢。索朗疼出了一身冷汗,反问说:猫子哥,你在我身上押宝了,你看好我?管家松开了手,笃定道:听着,你只要规规矩矩的,这大烟膏我就不会断顿,我天天供你,否则……

这一时,庭院中传来了一阵脚声,管家丢下了索朗,簌簌而出。

世兴堂的沈破奴一手打伞,一手拎着药箱,刚刚审查完索佟氏的病状,走出了女眷们的院落。管家迎上前去,相帮着拿住了药箱,说了一路的辛苦,将其引到了堂屋的门前。索敞脸上一喜,紧着开开了门,本打算邀请沈破奴进去喝喝茶,自己再诉说一番心中的苦衷,求请对方帮帮忙。岂想,沈破奴一直素着脸,不肯入内,似乎只打算三言两句地讲完,而后掉屁股走人。沈破奴的冷漠,有一种拒人于外的感觉,实在是太出乎索敞的意料了,也就只好垂手立在屋檐下,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管家知道避嫌,忙称自己要去街上的澡堂子泡一泡,洗洗垢甲,剪剪头发。索敞清楚这一阵子丁荣猫忙疲沓了,脸色亦不正常,忙叮嘱说:你消停去吧,顺便扯上一匹好料子,给自己做几身衣裳。哦,对了,早的话,你去听听戏吧,六合班又开始唱大戏了,好像是《辕门斩子》。管家揖别了沈破奴,戴上草帽,出门前回望了一眼,心里咂摸了一番老财东的话:斩子,辕门斩子。

四下里阒寂了,沈破奴目光萧索,一直抬望着空中的雨雾,自语似的说:老东主,姨娘的情况还好,脉象也正常,可能是上了年龄的病吧,并无大碍,好好地歇缓上一阵子,兴许就能下炕走路了。索敞一时受了冷落,心猜,这个大夫跟以前大不一致,不仅不亲热,不客套了,反而有一种戒备的神色。索敞回说:就是就是,年龄一大,满身各处的零件都老旧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最近胡话说得厉害,一会儿看见了鬼,一会儿又碰见了上几辈子的先人,所以请你来给她把个脉,下个方子。沈破奴伸手,让雨滴打在了指头上,轻笑说:这个我可治不了,你最好请一个法官,来给姨娘作作法,燎擦一下,驱驱邪祟,恐怕也就成了。话中有话,索敞不是个糊涂人,一下子听了出来,便释解说:唉,家门不幸呀,大儿子索朗的媳妇下了世,丢下丈夫和一个吃奶的女娃娃,可能也有些不舍,阴魂逗留在这个院子里,让家母无明无昼地说胡话。沈破奴附和道:真是可怜了女娃娃,还那么小。目下,机会之门忽然敞开了,索敞敏锐地抓在了手中,忙请教:

“或许,冲冲喜如何?”

沈破奴用目光征询。

“哦,先生,索某不才,想烦请先生跑一趟腿,替我去仓鼠街下一份聘帖。”索敞恭敬下来,认真作礼,又忙不迭地说,“对方是仓鼠街的一个年轻寡妇。虽说是再醮之人,但礼数不可缺,下聘帖的事,非得是沈先生这样德高望重之人才能担当。”

“怎么,今早上才抬埋了旧人,大少爷这就要迎娶新人了?”

索敞登时臊红了鼻脸,绍介说:先生,你听岔了,不是犬子索朗要续弦再娶,而是我。我此番要纳一位偏房,一者,家里多一个人手,上可以服侍老的,下可以照顾小的,二者,或许能借这一门事情,冲冲邪祟,尽早还义庄一个太平日子。索敞明白,在沈破奴这样的读书人面前,不妨知无不言,把话一竿子说到底。又道:先生,索朗他妈是一个病胎子,炕上炕下都不管用了,苦熬了做男人的,这件事,我已经征求了家母的意思,她也没反对。再说了,索门上几辈子的先人也有过这个先例,我并没有悖逆祖制,还请先生宽谅。沈破奴用雨水洗了手,淡然一笑:老东主,像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轰动沙州城,轰动整个敦煌的,沈某个人觉得,非得让鸣山书院的山长丰鼎文出马不可,在下人微言轻的,的确承担不了。索敞急了,一把扯拽住沈破奴的袖子,哀告说:唉哟唉,先生有所不知,我前一向跟丰鼎文闹了些误会,我真的开不了口,这才央请先生你去辛苦一趟,没旁的意思。沈破奴屈身一揖,截铁道:老东主,沈某缘浅根微,德薄才略,恕我难以从命。不过呐,我先提前恭喜老东主了,这毕竟是义庄的又一例传奇事迹,说不定沙州城的人可以跟着沾光,敦煌也跟着沾光了。这一盆水,甚至比头顶上的房檐水还冰凉,兜头泼在了索敞的身上。索敞尴尬地咧笑着,见沈破奴已然移步,往大门口走去,便簌簌簌地尾了上去。到了门楼下,沈破奴瞄了一眼上头的金色匾额,交代说:

“老东主,记得请一个法官吧,越快越好。”

索敞警觉地问:“沈先生,你看出啥了?义庄的头顶上有什么邪祟么?”

“唉,老东主,你就别藏着掖着了。少奶奶这回殁了,你既拆了灵堂,又买了一具洒过狗血和鸡血的棺木,作践了亡灵。其实你心里最清楚,少奶奶不是害心口病死的,你不想声张,只好佯装不知罢了。”沈破奴口气仔细,不怒自威地说,“少奶奶的脖子里有一根勒痕,肯定是上吊死的,沙州城的吊客们都看见了,也传遍了,要说义庄有什么邪祟的话,一准就来自这个冤死的亡魂,还是快请法官吧。”

索敞慌了,“沈先生,你留步,再替我开示一下吧。”

“对不住了,我还得去一趟别处,另有一个病人更要紧。”沈破奴打着伞,隐没在了广大而漫漶的雨幕中,又丢下话来,“唉,那个病人被恶魔扎了一顿锥子,眼睛全瞎了,脸也烂成了一张破席子,流血生脓的,他这辈子全毁了,被恶魔毁掉了。”远远的,一阵风再次吹来了沈破奴的喟嘆:“天老爷,你要下就下大吧,下一场有情有义的大雨,把这个人世上的罪孽都洗干净了,你才能配得上这万千生灵的膜拜和供养。天老爷,你听见了么?”

索敞颓丧地坐在门槛上,脱下脚上的鞋子,先扔了一只,又扔出了另一只。鞋子没有追上沈破奴,掉在了水洼中,连一滴水花也没有溅起。索敞被生硬地拒绝了,这一幕前所未有的遭际,并不曾引发他的愠怒和暴戾,除了震惊之外。索敞老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神思恍惚,表情倦怠,两手扶住了门框,想让自己慢慢地稳静下来。

恰在这时,二儿子索乘像从涝坝里捞出来的一样,水淋淋地踅了过来,蹲在了索敞的面前,一再地盯视着爹老子。索敞被看毛了,呵斥道:你看个毬呀,你咋这样看老子呢?索乘回答:爸,我就看看你跟我像不像,嘴脸一致不一致。索敞被这种蠢话惹笑了,抚了抚儿子的头,讥诮道:老子就是你的模子,你当初是从老子的模子里倒出来的,当然像我了。索乘伸出手说:爸,你给我两块大洋吧,我想去玉门镇的同学家里一趟,他骨折了,休学了半年,我想去探视一下。索敞抬起腿,在儿子的肚子上轻踹了一脚,嗔怪说:滚开,哪达的鬼,快去害那里的人吧,老子又不是开钱庄的,让你们天天勒索,时时盘剥。

索乘似乎知道这个结果,咧笑了起来,乖巧地说:爸,你不给钱也行,那我送你一样东西吧,你快点闭上眼睛。索敞依言,将眼睛闭合上了,感觉儿子在自己的手里塞了什么。索乘送完了东西,掉屁股跑了,离开了义庄。索敞睁开双目,瞭见了手中的东西,一下子愣住了,像被钉在了门槛上。

一把铁锥子,新锥子。

下半天时,雨仍旧没有减退的样子,连绵而下,将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悉数泡在了水中。胡家坊的男将们,一整天都站在自家的大田里,不是开渠排水,就是施救倒伏下去的秧苗,忙得连个放屁的工夫也没有。女人们也没闲荒,先在灶房里忙乱一气,烙了撒满甜豆子的烫面饼,炒了洋芋丝,再逐个卷裹起来,盛在了食盒中。烫面饼太干,吃了拉嗓子,女人们要么做一碗蔬菜拌汤,要么打一个鸡蛋汤,总之不能亏待了男人。另有三两个心思巧妙的女人,灌上一壶烧酒,打算带到地头上去,除了给男人解乏,还能把身子暖和一下。其实,男将们根本就没有吃喝的念想,这么大的水下来了,待日头一出来,晒上小半天,全部的庄稼都将板结在地里,灾年恐怕已经成了现实。

开年不顺,刚过了清明的节气,就有坏消息从凉州、甘州和肃州一线上传过来。坏消息都是有鼻子有眼的,先说凉州的丰乐镇有几头牛烂了嘴,长了疮,而后又说焉支山下的马场中,一批骡马烂了蹄子,烂了眼角,当即就被宰杀了,一把火烧成了死灰。自古而来,河西走廊便是一条繁华的贸易孔道,一驿过一驿,骑驿如流星,各种商团和驼队不绝如缕,星夜疾行,潦草得如同一幅旷野上的行迹图,也像一面白墙上的雨漏痕,杂沓不已。这当中,难保会有哪一只骆驼或骡马的蹄子上沾染了邪祟,被施了咒,作了法,将晦气一路带了过来。坏消息一般也没有缰绳,甚嚣尘上,马不停蹄,令沿线上的百姓们惶惶不安,知道是瘟疫来了,却又不敢大声言传,惟恐让噩讯盯梢上自己,引起一连串的祸患。孰料,目下瘟疫尚未敲门,一场板结雨却率先下来了,下得人们在心里哭喊着,眼睛里能淌出血水来。狗日的灾年,前些年还昏睡着,一问三不知,突然间就醒转了过来,露出了狞厉的牙齿和爪子,眼看着将要打落人间,开始祸害敦煌了。

胡白氏迈着小脚,一路穿过院子,急忙躲在了高房子下。高房子的台阶上布满了泥浆,雨水横流,胡白氏想上去,但一点把握也没有。性元,性元你下来一趟,来吃酸杏子吧。胡白氏吆喊了几句。性元从上头回话说:等一下子,我在给胡大大换尿褯子呐。胡白氏端着半碗发青的李广杏,内里一酸楚,比吃了几颗这种未成熟的当地杏子还要恓惶。胡白氏揩着眼泪,嗫嚅道:唉哟唉,天老爷,这是胡家哪一世里修下的福报,攒下的功德呀,竟然让一个白嫩嫩的黄花闺女来掂屎端尿,左右服侍,真是生受不起呐。胡白氏哭了一阵子,仰看了一下头顶上沉重的铅云,又哀告說:天老爷,你手里有一根墨笔,求求你替我把这一笔情义都记下来,一笔也不要落掉,等梵义和梵同回来后,我再让他们报答也不迟。一念及两个儿子,胡白氏的心登时悬了起来,有一种牵扯,一份莫名的痛楚。梵义往东,梵同向西,兄弟俩走了这么久了,既没捎来一句话,也没给自己托来一个梦,简直让人像是掉在了油锅里一般,倍感煎熬。纵然又心虚,又胆怯,但胡白氏明白,眼前的这个家,还得由她个人来操持。除了高房子内的病人,以及一天至晚游东蹿西的三儿子梵海,仅仅是娘家弟弟带来的那一支施工队,少说也有十几张嘴,都要靠胡白氏早晚经营,一日三餐,顿顿不差。没了奈何,胡白氏邀了隔壁邻舍家里的几个妇人,擀面的擀面,蒸馍的蒸馍,炒菜的炒菜,让院里院外的人一个个吃成了长流水,没有一个不咂着舌头,夸说味道好的。

不料想,昨晚上又发生了一则插曲。

晚饭前,胡白氏去南边的天水坊买醋,徐家醋坊的醋是纯粮食酿的,不掺假,不生蛆,味道有一丝甜,价钱还公道。提着醋桶子,胡白氏刚迈进了胡家坊的巷道口,就碰见了一支骆驼队在卸货,靠着水渠旁的一排白杨树,开始扎营盘。胡白氏多了一句嘴,问说:你们是哪达的客,怎么浑身土苍苍的,脸上还有新伤,好像吃过大亏的一样?领头的绍介说:我们是一支运输队,从青海的柴达木长途而来,刚刚下了当金山口,现在到了沙州城外,方才找见了活命的路。胡白氏惜疼这些人,问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对方哇的一声哭了,连喊了几声姨娘,说祁连山的南侧暴雪下成了灾,地也震了,山也走了形,人畜伤亡了不少。领头的恐惧无比,盯看着天空,坦言道,有一大片黑云始终追着他们跑,估计马上就要来敦煌了,所以才打算支起帐幕,就地避难,尽量躲过这一场天灾。胡白氏瞅了瞅那一座脆弱的帐幕,想起了两个远路上的儿子。人在他乡,可能一步一个难,谁都是爹妈生下的骨肉,能搭救一把,其实也费不了什么气力。这么着,胡白氏将骆驼队领进了自家的马院,给牲口上了饲料,给男人们腾出了几面炕,烧了罐罐茶,让他们随意。为了这些陌生的客人,晚饭多炒了一盆子羊肉胡萝卜臊子,多擀了几杖子长面,一视同仁,咥的都是捞面,让骆驼队的人吃得直冒汗,蹲也蹲不下去,一个个地站到了后半夜。麻麻亮时,天真的破了,胡白氏知道,这些人所言不虚,从青海追过来的黑云罩在了头顶上,天地间充斥着一种不祥的预示。果然,雨下得没完没了,地上的水泡数也数不清。

候了半天,性元也没下来,胡白氏便发了狠,打算干脆爬上高房子去,跟性元说道一阵子,替换一下她。不巧,胡白氏瞄见一个黑影翻过了马院的墙,跳进了前院中,一瘸一拐地踅了过来。梵海,你鬼祟啥呢?胡白氏喝问道。梵海跑了过来,跟娘老子一并站在了高房子下,躲着雨,身上瑟瑟不堪。这个碎儿子身负残疾,自小至大,胡氏夫妇就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觉得亏欠了他,有负于他。恰是出于这么个心理,爹娘老子骄纵他,两个哥哥让着他,渐渐的,放野了梵海的性情,忽略了梵海身上的那些粗陋与暴戾。胡白氏用袖子揩净了儿子脸上的水珠,叮嘱他以后千万别再翻墙跃瓦,要懂一点规矩。梵海不听,尖喊说:撵他们走,快撵他们滚蛋,我一听见骆驼打喷嚏的声音,我头就炸了,我也快吐了。胡白氏见状,哀恳道:你个糊涂匠,巴掌不打上门的人,你忘了你爸说过的话么,在晚饭时放走一个客人,那就是大罪。再说了,他们可都是下苦人,这么灾难的天气下,胡家无非多出了几双筷子,多了几张嘴罢了,又吃不穷咱们。梵海执拗着,一把推开了娘老子,鼻脸像一只吹起来的猪尿脬。胡白氏趔趄了一番,李广杏撒了一地。梵海又喊叫:一帮子下贱的骆驼客,给我滚,别臭了我家的院子,臭了胡家坊。胡白氏一边拾着地上的杏子,一边拖着哭腔说:你再这样的话,我就去喊你爸,让他来治你的病,敲你脚上的骨拐。闻听此言,梵海忽然鬼兮兮地笑了起来,挤兑道:哼,我爸已经是一个活死人了,你有本事,你就去喊他下来。反正我浑身都是病,我还是个瘸子,你们也没让我长上一副健康的骨拐,你们全都欠我的。胡白氏立时晕了,靠在了墙上,慢慢地滑落在地,一屁股坐在了水洼中。这样揭短刨坟的话,头一次从梵海的嘴里喷出来,胡白氏死的心也有了,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算了。这个关口上,性元从高房子上款款下来了,素着脸,冷着眉,直接站在了梵海的眼前。梵海嗫嚅了一句姐,声音像蚊子,轻得谁也没听见。性元道:

“胡梵海,你打一盆水来。”

很快,梵海就拎来了一桶水,支起一个木盆,接满了水。性元二话不讲,将一堆气味恶劣的尿褯子丢在了盆中,又扔下一块土胰子。性元发话了:

“快蹲下,把这些都揉搓了,洗得干干净净。要是有一块污渍,可别怪我不客气。”

梵海苦瓜着嘴脸,几乎快哭了出来,但抗不过性元满面威棱的表情,便悠倏忽忽地蹲了下去。梵海叉开十指,刚浸在了盆子里,又突然拔了出来,哀求道:性元姐,这上头都是屎,都是尿,我真的恶心,我洗不了。性元哼了一声,在他的额头上凿了一个栗子,教训说:你胡梵海刚才满嘴喷粪,大惊小叫的,你咋就不恶心自己呀?一时间,梵海绝望极了,央求道:性元姐,你就饶过我这一次吧,干脆我掏钱,让哪个伙计去洗,洗干净就是了。性元断然拒绝了,讥讽说:你爹娘老子当初拉扯你,不就是一把屎一把尿的么,他们怎么就没恶心,没呕吐呀?哎呀,现在到了让你孝敬的年纪了,你反倒挑三拣四,开始嫌弃他们了。梵海蹙住鼻子,沮丧地抓住了那一堆东西,求援似的喊了一声妈。性元又说:胡梵海,别让我看扁你,你今天洗不干净的话,我沈性元就没你这么一个弟弟。

梵海开始洗了,动作蠢笨,“姐,这怎么洗呀?”

“用木板,先把屎瓜瓜刮下来,再慢慢搓。”

“嗯,先刮,再搓揉上几遍。”梵海叨念着,复述着这些程序。

性元道:“等彻底洗干净了,再用清水淘三遍。记住,少一遍都不行。”

胡白氏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心里喊了一声天良呀。又斟酌道,这人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吊诡而反常,老鼠害怕猫,真是一物降一物。别看梵海在家里横惯了,仗着年岁小,身有疾患,干的却是一些烈性而霸道的勾当,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现在却好,性元这么个闺女,脸一拉下来,梵海就知道了好歹,好比孙猴子再怎么顽劣,翻上多少个筋斗,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性元见有了效果,一面督办着梵海,一面捡起了地上的杏子,在袖口上擦了擦,喂在了嘴里。胡白氏不忍,捉住了性元的手,翻来掉去地看了好几遍,毛糙,生硬,长满了肉刺,知道在這么些日子里,苦熬了这个闺女。胡白氏哀告说:性元,我去剜一点羊油,给你抹抹手吧?性元诡笑说:不行,我的手是专门扇耳光的,不能那么绵,我看哪个敢造次,我绝对不客气。胡白氏捂住嘴笑了,发现性元也笑得很难看。这种被雨打落的杏子还未熟透,酸得让人掉牙,但在这样的场合下,性元也是有苦不能讲,只好乖乖地咽下了这一颗杏子。

在胡恩可一家兑现诺言,替世兴堂的沈氏打一座宅院的过程中,日子渐渐长了,天也热透了。气候一变,沙州城内外的病人们日渐增加,除了在店里坐诊外,沈破奴还频频拎着药箱,穿街走坊,四处出诊,照顾一些行动不便的旧相识。胡恩可依旧躺在高房子上,病若沉木,无声无息。沈破奴丢不下他,但又分身无术,一天到晚干着急。不料,在这个节骨眼上,管家苏食也跑了过来,给他增加了一块额外的砝码,又套上了一副重轭。在胡家车马挽具店后头的马院中,沈破奴第一次见到了郭弦子,当即吓傻了,惊出了一身冷汗。郭弦子的整张脸已经烂完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锥子眼里,淌下来的黏稠的脓血,如同沤坏了的动物下水,腥臭难闻,招惹来了大半条街上的绿头苍蝇,打也打不走。脸倒在其次,毁了一张,也许会复生一张,不至于伤及性命。最危难的是郭弦子的那一双眼睛,事发后没几个时辰,便泄光了生气,慢慢地干瘪下去,塌陷在了眼眶中,犹如两粒晒干了的葡萄籽。沈破奴不认得这个病人,但苏食的一句话,让他明白了这个人的斤两,于是一丝不苟了起来。苏食当时说,此乃弦子哥,跟老东主是换命的交情,沈先生你一定要保住他的命,哪怕他瞎掉了,留一条命也行。一连数日,沈破奴施用了保守的方子,只外敷一些创伤药,不敢再进一步。沈破奴将自己关在世兴堂内,翻遍了各种医书,又去了一趟鸣山书院,找了一些秘笈与药典,慢慢地归整出了一套方案。眼球摘除了之后,病人又静卧了十天半月,一切都开始向好。到了拆药巾的那一天,沈破奴忐忑极了,毕竟这是他行医问药了大半生的一次重大拷问,他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一刻,盯望着病人脸上的那两个黑窟窿,沈破奴迫切地问:状况如何?不承想,病人却很乐观地说:狗日的,灭了我的灯,我这下子黑了,不仅天黑了,人也黑透了。苏食问说:弦子哥,疼也不疼,你到底撂个准话,好让沈先生心里清楚,给你开下一步的方子呀?病人揶揄道:差一点就忘了,割下来的那两个东西呢?哦,千万别喂了狗,我还想拿回去,埋在莫高窟,埋在千佛灵岩下,等我百年之后,我还要跟它葬埋在一起的。病人下了炕,张着双臂,走到了院子当中,立在了火辣辣的日光下。病人环顾地问:现在是白昼天呀,还是后半夜?究竟是日头照着我,还是我自己的身上发烫?苏食如实告知了。病人闻听后,忽而惨笑了一声:也好,灯灭了就灭吧,反正我在窟子里忙碌时,眼睛也是黑的,派不上大的用场,但我的手心里长了一对眼睛,我还能看见的。沈破奴被这些狠话震撼了,从弦子哥的身上,他依稀看见了胡家坊的老东主,以及那种惯有的决绝、慨然与无惧的神色,心下一热,犹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末了,病人朗笑了起来,笃定地说:狗日的,他终究没料到,我的手心上有一对天眼,菩萨降赐的天眼,他扎不瞎,他也灭不了。

狗日的,这个隐讳的称呼,这一声无明的叫骂,同样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横亘在苏食和沈破奴的心头,狐疑不止。苏食再一次问:弦子哥,究竟谁害了你,你尽管说出他的名字来,我发誓,我代表老东主,举胡家的全部之力,一定要争个说法,替你讨一个公道。郭弦子反问说:杀了他,你也让我的眼睛亮不了了,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何必呐,我现在稳静多了,你们抓紧去照看老东主吧,他那里更要紧,也比我更危险。苏食是一条硬汉子,气血喷涌,截铁道:狗日的,他这么害了你,他就是跟整个胡家为敌,我掘地三尺,一定要找见他,否则,我就不是爹娘生的,不是粮食养大的。这一时,郭弦子却说:给我派一辆马车,送我回千佛灵岩吧,莫高窟在等着我呐。

虽说有一份灰败和憾意,但郭弦子终究站了起来,活在了这一幕光阴中,这仍让沈破奴产生了一点点稀薄的欢愉,一种庆幸。那日晚饭时,在沙州城西北方角楼下的家中,沈破奴破例喝了一盅子烧酒,哼了一段戏文,当成了对自己的犒赏。性元见父亲心情大好,便催逼着他,要一起干一杯。拗不住女儿的娇蛮,沈破奴喝红了脸,遂试探说:既然乡学里的先生们都去了鸣山书院,去参加山长主持的辩论了,那放假的这些日子,你帮爸干一件事吧?性元道:也好,念书念得我脑袋里快生蛆了,是帮你整理医书呀,还是去世兴堂站柜台?是这,沈破奴沉吟着,他明白个人的真正目的,此刻却不宜相告。遂说:你就去胡家坊的高房子,照顾你胡大大吧,灌个水,喂个饭,换洗一下尿褯子,给他多翻翻身,别生了褥疮。闻听此语,性元的眼睛瞪得像一对大铜铃,惊呼道:好我的爸哟,胡大大是男将,性元是个女的,还隔了辈分,你这不是授受不亲嘛。沈破奴颇为开化和文明,又靠着一身的医术游走沙州城以及关外三县,医世疗心,对当地的一些旧俗与观念成见也深。趁着酒兴,沈破奴讲述了自己偶尔充当接生婆,还给女人们割瘊子取痣、拔牙、拔火罐、扎干针之类的一系列经历,开示说:在一个合格的医士眼中,没有男,也没有女,更没有贫贱和富贵,病人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病人。性元却惊讶于另外一点,探问道:古代真的有女医官呀,锦衣华服,出入朝堂,竟然那么威风?得到父亲的肯定后,性元便爽快地答应了。

事实上,此乃沈破奴提前投下的一枚棋子,抢了先手。

在父亲的引导下,性元只学了一遍,就迅速上了手,做得比旁人更仔细,也更耐心。揭开被单,窥见老财东那一具瘫软的肉体时,性元撇过了头去,脸红得像一根辣子,羞臊极了。虽说性元偷偷地翻读过家里的医书,见过一两页隐晦的图示,也看得懂某些男女之间交合之道的文字。但像目下这样,头一次面对男人的躯体,尤其是擦拭秽物时,不免会触碰到两腿当中,那一坨男人的硕大东西,这让性元难以下手,尴尬至极。沈破奴见状,只用了淡然的一句话,就破除了女儿的这个心魔。沈破奴说:呃,你就当躺下的是我,是你的父亲,他已经无知无觉了,你只不过是在病榻前尽孝而已。这么着,性元完全释解了,干得更欢实了,一天两三次地前来点卯,钻进高房子里忙个不停。胡白氏惜疼性元,倒凉开水,送手巾,端吃喝,天天说上一箩筐的好话,竟也劝不住这个傻丫头。除了照料日常,性元还学会了喂汤药,一勺一勺的,病人的下巴附近很卫生,气色也滋润了不少。有了女儿的帮衬,沈破奴解脱了出来,每天干完世兴堂的活计后,便去了新宅子的工地上,跟梵义的舅舅他们说说闲章,解个心慌,看着新建筑慢慢地有了大致的轮廓和规模。

又喝了几口,沈破奴开始告饶,说不能再贪杯了,虽说自己的手术成功了,但毕竟病人被摘掉了一双眼球,这种喜庆应该是有分寸的,君子应慎独。性元问:是在仓鼠街上被扎瞎了眼睛,后来又被梵义家的管家苏食接走的那个孽障人么?沈破奴一下子清醒了,首肯道:对对对,我都忘了问性元你了,当初如果不是你给他及时上了创伤药,后果难料呀。你说说看,那个郭弦子干么牙齿很硬,对我和苏食不吐实话,究竟是哪个恶鬼,干下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性元立时肃然了起来,笃定道:他用鸡蛋碰石头,碰在了敦煌牌子最亮的那家人门口的石狮子上,丢了一对眼珠子,倒捡了一条小命,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沈破奴不假思索,悄静地问:义庄?性元果断地补充了一句:索敞干的。

孰料,过了没些天,也就在今日晌午,沈破奴正在世兴堂里坐诊,义庄突然派来了一辆车轿,将他邀了上去。马车一路上颠簸着,沈破奴心惊肉跳,心绪犹如车厢顶上摔下来的雨滴,紊乱,激溅,充满了不测。沈破奴一度猜想,会不会是性元在外面逞口舌之快,将这个机密透露了出去,义庄才如此地兴师问罪,拿自己去过堂。后来入了索门,一问方知,原先是索佟氏最近一直在说胡话,老掌柜忧心母亲的身体,才有了这么一折子。沈破奴虚惊了一场,心也就落在了腔子里。看完病,留下了一张方子,待沈破奴辞了索家的车轿,打算一个人徒步回去时,却被老掌柜拦挡在了院子里。那一时,沈破奴内里激愤,憎恶地盯视着索敞的那一张脸,又忆想起了郭弦子破碎而嶙峋的表情,不由得想出了一个词:伪君子。沈破奴是有涵养的,但有涵养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血管中没有火油,也没有胆气。当义庄的老财东说东道西,既要辩白对亡灵的苛责与盘剥,又要纳妾娶新,替自己涂脂抹粉时,沈破奴再也按捺不住了,所以才有了那么一声仰天长叹,指桑骂槐。果然,这是一场有情有义的雨,下到了现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直在洗刷着这个人世上的罪孽与不平。沈破奴痛快极了,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决定在这个晚夕里,夜宴一场。于是,他特地去了一趟集市,称了十斤苞谷酒,拎了一只大猪头。

見梵海洗得差不多了,性元也就不再折磨他,自己挽起了袖子,将所有的尿褯子淘了三遍,挂在了屋檐下,去慢慢晾干。这些用棉布裁剪下的尿褯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在清风中拂荡着,犹如性元的功绩,令人一目了然。性元叮嘱道,胡大大已经安顿好了,至少子时之前,不用去服侍了,她这就要回去,去一趟院外的工地上。胡白氏摩挲着性元的手,又想给她擦一点羊油,话到了嘴上,却没讲出来。梵海巴兮兮的,一直指望着夸奖,但性元坚不吐口。相反,性元在临走前,冷不丁地问:

“梵海,你两个哥哥回来后,问你这些日子都干了些什么,你咋说?”

“哼,他们才不会问,他们一向看不起我。”翻着白眼,梵海空虚地说,“再说了,一个瘸子能干啥,奶奶不疼,舅舅不爱,顶多就是追鸡逐狗、骑羊打猪了。”

性元莞尔,“梵义和梵同要是问你,你就说自己在念书。”

“姐,你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一说念书,我的头现在就炸了。”

“你念的是这本书,姐姐专门带来给你的。”性元从身上摸出来一本黄旧的书籍,塞给了梵海,“喏,我保证你看上一眼,眼睛都拔不出来。仔细些,小心姐姐来考你的课业。”

梵海接住了,大喜,“《三侠五义》呀。”

“三侠六义,加上梵海你这一义。”

性元嘻然道。

倘若不是院落的外面,缺了一堵沙州城的高墙,性元还真觉得走进了那一座西北角楼下的旧家。胡家坊的老财东馈赐的这一片新宅子,原模原样,尺码吻合,几乎完全复制了过来,让沈氏一门毫无陌生感,反倒有了一种更深的亲切。沈破奴在家里嘀咕过,说这就是胡恩可的缜密与老练,原样誊抄,旧貌新颜,几乎让人难以拒绝。又剖析道,面积弄大了,花销就上去了,沈家便有了推辞的借口,如果弄小了,又枉费了心意,送了还不如不送。性元尚不谙人情世故,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父亲,胡家人干么如此慷慨,花费一笔巨资,打这么一座宅子,偏偏要送给沈家呀。沈破奴沉吟道:这或许就叫人抬人,抬出大人。性元问:那然后呢?沈破奴语气深长地说:然后就是僧抬僧,抬出高僧,剩下的就看咱们的了。对这些禅机密布的话,性元多半不解,也不愿意去求解,但她看着自己的另外一个家渐渐地起了墙,架了梁,铺了瓦,安了窗牖,上了门板,连院子和花坛都已经砌出了一个大致的形状时,内里还是漾荡着一种由衷的喜悦。在高房子上伺候老东主的间隙,性元时不时地趴在牛肋巴窗子上,瞭看着下面的工地,越看越高兴,越高兴便越有了精神头。

这一时,雨水扯天漫地的,坊内的巷道中烂泥翻卷。性元离开了胡家,戴着草帽,披了一件薄皮子的雨衣,往新家跑去。远远的,性元便嗅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气,在这个清凉的下雨天,显得格外馋人。中午时,母亲沈戴氏交代说,苦熬了梵义的舅舅和匠人们,眼看着快收尾了,你爸想让他们喝一场酒,吃一顿肉,你伺候完了胡大大,就来帮个手吧。刚跑到门口,性元险些跟一群人撞了个结实,一举头,脸刷地红了。性元跟着梵义的辈分,羞赧地喊了一声:舅舅。舅舅摘下了草帽,客气地说:沈小姐。

雨一下大,工程就歇停了,上不了泥,夯不了地。胡家目下最缺少男丁,伙计们也都在城里的各个店铺中忙碌,胡白氏揪心自家地里的作物,央求了弟弟,让他去排水,去固一固秧苗。舅舅带来的匠人们,平时就是不错的庄稼把式,一搭里去了,又一搭里回来,很快就把大田里的庄稼全部侍弄清楚了。新房子里临时用板材搭起了一张大桌子,匠人们围坐着,一边喝着罐罐茶,一边等着酒肉上桌。性元招呼完了,又跑进了灶房中,想催喊一下母亲,抓紧开席,别让大家饿过了劲儿。灶房内烟雾腾腾的,一半是炖肉的蒸汽,另一半则是炉膛中的湿烟,才盘下的炉子,当然不会那么干柴烈火了。性元驱了驱烟雾,喊了一声妈,冷不丁窥见母亲的旁侧,有一个五官俊秀的女子,正在相帮着,用铁钩子捞起了汤锅里的猪头肉。一切就绪后,沈戴氏绍介说:你这个姐姐叫辛仗和,下午跟着你辛家叔伯来串门的,性元你要嘴乖一些,喊姐姐。辛仗和攀住了性元的手,态度热络,轻喊了一句沈小姐。沈戴氏啧啧不休,口气像鸭子戏水似的夸赞说:唉哟唉,你这个姐姐的茶饭手艺不得了,汤里的调料是她配的,这一案板的长面也是她亲自擀的,你来闻闻,快闻闻,这个味道香呀,简直能把莫高窟的神仙们勾引过来。性元揶揄道:神仙们是吃素的,你别乱语三千,仔细你的话。沈戴氏不答,开始忙着切肉。辛仗和也抄起了一根擀杖,又开始擀一匹长面了。性元无所事事,只好呆立着,心里盘磨说,难道这个新家就这么开了张,但是胡家人没一个在现场,这岂不是鸠占鹊巢嘛。

一瞬间,性元的脑海中,掠过了梵义和梵同兄弟俩的面孔,不由得唏嘘了一番。

在院子的后身,沈破奴率着辛仗和她爸,绕墙三匝,观摩了一番,仍没有消停下来。辛氏父女的造访,让沈破奴煞是意外,原本只是简单的医患关系,彼此间并无私交,刚开始客气了几句,竟也没料到这个老者得寸进尺,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辛仗和她爸佝偻着身子,目光如贼,四下里蹒跚着,探摸着,审视着,嘴皮子也叨念不止。沈破奴出于礼貌,举着一把伞,追撵着他,怕他被下湿了,自己却累得够呛。转了几圈,客人指着围墙下的施工架子,诡谲地说:咱们上去一趟吧,上去了给你说。沈破奴觉得话中有话,忙搀扶住他,颤颤巍巍地登了上去。这一瞬,刚刚打出来的整个新宅子,仿佛一座沙盘似的,铺呈在了两个人的眼前,格局紧凑,新墙明瓦,透出了一种端庄而简净的格调。迷离的雨雾中,客人问:前头那一个飘飘忽忽的影子是什么?哦,那就是胡家老财东的高房子,他就躺在里头养病呐,已经有些时日了,沈破奴答。客人掉过头,又指着西边的一线白光:那是什么,亮悠悠的,好像是水吧?沈破奴一再耐下了性子,答复说:正是,那是党河水,雨这么下,恐怕党河里也发了大洪水,将河畔上的庄稼地都淹坏了,今年的年成怕是不妙呀。在这个沮丧的下午,客人并不见消停,复又指着更远处一片绰约的影子问:那是什么,我眼睛麻了,你如实告诉我?毕竟是书生,沈破奴仔细道:辛兄,那就是敦煌鸣沙山,它的后头便是月牙泉。这么着,辛仗和她爸问完了胡家坊周遭的山川形胜,掌握了毗邻的院落建筑,忽然埋下头去,用指头掐了又掐,遂在心中排出了一副卦象,坐实了眼前的这一幕风水。

“真可惜了。”

听到了一张乌鸦嘴,沈破奴惶然地问:“辛兄,可惜什么,这可是新打的院子呀?”

“嗯,这院子自然是好,在敦煌也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一砖到顶,蒸米作浆,缝隙间勾勒得如此细致和漂亮,像極了江南一带小桥流水的庭院。”辛仗和她爸一口秦腔,疙里疙瘩的,显得太倔,也只认死理。他又喟叹了一声,接续道:“可惜喽,胡家的老财东那么精明,掐来算去,什么都想到了,也布置妥了,却偏偏欠了一样最重要的。缺了这一样,他的全盘构想便打了折扣。”

“辛兄,沈某不才,还望你开示,究竟缺了哪一样?”

客人手拈胡须,“沈先生,你要是姓丁,那么这一切就全美了。”

“姓丁?”

“然也!丁者,钉子也。”

客人呵呵一笑,好像自己是天宫中的一名机要大臣。

“这如何释解?”

沈破奴内心骇然,惊魂不定,却仍旧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冷静,求教道。

“我指给你看吧。”

按照辛仗和她爸的理论,远处的鸣沙山是流沙地貌,属水。胡家坊以西的这一片坡地种满了庄稼,接壤着党河,性质上当然也属水。俗话讲,木生火,水生金,但流沙吹拂,加之党河水一年四季下泄,将所有的运气和财富统统冲刷走了,对周围的生民毫无裨益。况且这两条水太旺盛,太过汹涌,即便有的家族出人头地,下了几辈子的苦力,又省吃俭用,赚取了不菲的钱财,却不过是流水般的财富,攥不紧,抓不住,将来还是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沈破奴悉心谛听着,暗自猜度说,人真的不可貌相,别看这个白胡子陕人佝偻着腰身,样子卑微极了,但他的这一套说辞却头头是道,令人无从反驳。辛仗和她爸笃定地说:胡恩可一定是得了高人的指点,破解了这一方风水,所以才精心结撰,暗中布下了这么一个局,将运势调换了过来。沈破奴听得云遮雾罩,始终窥不破端倪,只好继续不耻下问,尽力将伞罩在了客人的身上,自己却淋湿了大半个身子。辛仗和她爸说:喏,要是没有这一座新打的宅院,胡恩可的围墙下就是一片开阔地,命门皆敞,内部空虚,只能听凭流水的冲洗,他自己毫无办法。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一座新宅院根基牢靠,死死地扎在了坡地上,等于是一根定海神针,令胡家坊一下子稳固住了,风水向好,势大力沉。

如此深奥的讲析,远在沈破奴的学识和经验之外,不免再次探问,一来慰藉个人的惶恐,二者,亦欲探知其中的门道。于是,辛仗和她爸打了个比方说:一人,一家,一国,其实是同一个道理,也有同一样的风水和舆地。细数历朝各代,但凡是明主或一代霸王,无不是目光迢递、心思高远、结界深厚之人,将他们手中最重要的一块砝码,投射在这一片西陲之地。也无不是撒豆成兵,一路固防,解除自己的后方之忧,还中原与朝廷一个相当长期的太平日子。这个道理太简单了,像一碗水那么清楚,因为边界不靖、惊烽羽书、狼烟四起的话,一切就无从谈起。客人咳喘了一番,尽力保持着一种平静,应了那句老话,有理不在声高,又娓娓而道:先生,何以那些明主或霸王,一定要不惜花费巨大的资金与人力,耗费时日,在河西走廊一线修筑了万里墙城?何以在荒凉而空寂的嘉峪山口,扎下一座庞大的关城,驻防了重兵?哦,又何以在这祁连山下、鸣沙之畔、党河一带,一连番下了三手棋,设置了玉门关和阳关,又筑造了敦煌、瓜州和玉门镇这关外三县?沈先生,这其中的缘由,不证自明,你恐怕明白了吧?闻听此语,沈破奴发笑说:

“不错,这应该都是朝廷的定海神针,将全天下的上佳风水统统锁住了,尽收囊中。”

客人嘻然,“恰是,聪明人不可细提,沈先生所言极是。”

“所以你方才讲,我应该姓丁?”

“可惜你不姓丁。”

沈破奴暗揣着一份期冀,追问道:“姓丁如何?不姓丁,那又如何呀?”

“你来瞧,恰恰因为你不姓丁,缺了一样,所以新宅子的整个格局,总体上高于胡恩可的院子。这意思是说,既然沈家成不了一根钉子,锁不住这白花花流淌一空的财富和运气,那就变成一块大磨石也好,镇在这片坡地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雨水肆虐,雾气漫流,辛仗和她爸危险地站在了施工架子上,左右指点,汗漫滔滔,“胡家的老东主慷慨仁义,请了沈先生你这尊大神,又赠予了这一座漂亮的宅子,镇住了周遭的风水。老朽断定,自此而后,胡沈两家一定大吉大利,凡事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一切都不在话下,彼此两旺。不信你瞧,那一座高房子便是证据,因为缺少了你不姓丁这一项,所以它才代替了钉子,扎在了心脏地带,高高在上,一目了然。哦,虽说胡恩可发心善良,菩萨行止,但他毕竟是一介商贾,不会干那种亏本的买卖。可惜了,他如今病倒了,昼夜无明地躺在上头,仍然咬着牙,守住这一根钉子,还是让人心痛,令人扼腕。”

道成肉身,肉身成道。沈破奴一边闻听着,一边惊悚地想起了这两句话,不由得汗下如浆,心烦意燥,一时间身上开了锅似的。沈破奴感念于胡家老财东的恩遇,却又不忍他像一具尸骸般那样残喘苟活,至今仍在替他人施舍出一片片的余荫。可这一切,乃是沈破奴束手无策的事,他知道自己的医术与手段,已经走到了尽头,已经黔驴技穷了。剩下的事情,将完全归于天老爷的算计,归于一个人的命数,谁也无计可施。纵然有些灰败,心绪颓丧,沈破奴还是求教于这个满腹经纶的客人,问下一步该咋办。

“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沈破奴乖乖地拢了过去,将耳朵贴在了客人的嘴边。

“什么,肉?”

“对,这也是一根钉子。”客人笃定道。

“辛兄,你这是玩笑吧。”沈破奴突然却后几步,先是瞠目,而后结舌,颊脸上一片彤红绯赤,“说真的,我不喜欢你这个说法。不过,这只是你的一家之言,我不计较。”

客人说:“惟有这样,彼此才可以阴阳相持,也才能红火两旺,有万利而无一弊。”

恰在这时,一记响亮的喷嚏炸开了,中断了对话。

沈破奴讶异地瞭见,女儿就站在施工架子下,铁青着脸,怒火满腔。性元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一定受了凉,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性元催喊说:爸,找了你半天了,原先你在这里搞鬼,快开席了,舅舅喊你去主持呐。沈破奴简直懊恼死了,丢了三魂,失了六魄,竟不知道刚才的那一番怪力乱神之语,是否让女儿耳食了去,全部听见了。这种负疚与不安,令沈破奴手忙脚乱,一面应答,一面搀扶着辛仗和她爸,慢慢走下了两丈高的施工架子。性元一直兀立着,目光冷峻,待二人站在了院中时,恶狠狠地说:你,还有你,你们两个,一个是秦桧,另一个是万俟卨,最喜欢搞阴谋诡计了。言毕,性元打着喷嚏,扬长而去,丢下了两个面面相觑的长者,难堪不已。沈破奴赔罪说:辛兄,我可把她惯坏了,没大没小的,黄口小儿的话,你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吧。辛仗和她爸抚着胡子,并不追究性元对自己的冲撞,反而激赏道:嗯,这个闺女,一双天足,悄然来,摇曳去,大大咧咧的,身上竟有男将的气息,将来可不得了呀。沈破奴忐忑着,仍在揪心刚才的那一幕尴尬,生怕那些机密的话,让女儿从此看轻了自己,落下什么把柄。客人似乎洞悉了沈破奴的心思,宽释说:这闺女已经大了,阳世上的有些事情,她早知道一天,未必是坏事,沈先生你不必介怀。沈破奴再三邀请客人去赴宴,却被对方婉拒了,只好赔着笑脸,说了吉祥的话,一路打伞护送到了门端里。这时,女儿辛仗和也过来了,手上的面迹没洗净,搀住了父亲的胳膊,意欲告辞。忽然,沈破奴感觉不妥,躬身一揖,探问说:

“辛兄,今日到访,难道就没有别的事交代在下?”

客人搖首道:“哎呀,毕竟是沈先生,果然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老朽临来之前,还真有一件小事揣在身上,但现在没了,可能半路上丢了吧,我也想不起来了。呵呵。”

“呵呵,既然丢在了门外,那就不想它了,咱们进来说话,酒刚刚烫好。”沈破奴作势去关门。

“也好,天亮着,我也就不敢说暗话。”辛仗和她爸一身磊落,简洁地说,“是这,我这一次上门拜访,本想着沈先生一家有了新的宅院,即将乔迁落户到了这里,角楼下的那一座旧院子也就空荒了。老朽原打算求购下来,我们父女二人搬离杂庄,找一处清静的地方过日子。唉,也不怕沈先生你笑话,给这个姑娘提亲的人也有,但一见了杂庄的环境情状,媒婆子掉头就走了,再也不会登门。千计万算,要紧的是我今日堪舆了这里的风水之后,便打消了这个野蛮的念头。”

“辛兄,太不巧了,先前有人已经将旧院子订走了,我还收了定金呐。”洵不虚言,那一笔定金拿到手后,沈破奴悉数花在了这个工地上,几乎花光了最后一角银钱。此乃沈破奴的一桩心愿,实在是不想让胡家太破费了,所以只能暗中补贴,四处扔钱。又道:“实在太抱歉了,这么大的雨,让你们白白劳苦了一趟。”

客人朗笑道:“沈先生不必自责,即便旧院子还在,我也不买了,因为我不配。”

“辛兄何出此言?”

“哦,你千万不要误会,错在我,因为我的钱太肮脏了,每一块钱上都沾满了晦气与邪祟。我不想玷污了沈先生,将祸端引向你的这一座新宅子。”雨水浇漓,仿佛可以一洗心中之块垒。辛仗和她爸又说:“先生不知,在老朽流徙到甘省、栖身于敦煌之前,我也曾在终南山和崆峒山一带习过法,修过道,对人世上的冷暖和兴灭无常略知一二,稍有心得。凭着这一双拙眼,我也知道,那一天义庄的老掌柜差人来,重金买走的不光是我那一口棺木,还买走了恶咒。”

沈破奴悚然,“恶咒?”

“对!洒满了狗血和鸡血的恶咒,去让自己半路上夭亡的儿媳妇入了葬,试图让亡灵永世不得翻身,也祸害不了现在的义庄。”辛仗和她爸一脸光明,剖解道,“我不信这个,我也不怕,那一口棺木本该是我睡的,可我当时一小眼,起了贪婪心,所以就售卖了。”

“辛兄,这怪不得你。”

“告辞了,沈先生。”辛仗和她爸款款一礼,眉目上云淡风轻,笑说,“我这就跟小女去一趟莫高窟,将这一笔钱捐了香火,好让佛陀的雨露,将它浣洗干净,成为救世的银两吧。”言毕,父女二人相携着,萧然离开,地上连一个脚印也没有。

半晌后,沈破奴方清醒过来,掩上了大门,掉头而返。

沈破奴的浑身像灌满了铅水似的,一直忘了打伞,脚下踉跄不堪,内里也浑浑噩噩的,一派昏暝,难以稳静下来。宴席早就开始了,酒气四溢,肉香扑鼻,匠人们一边吆喊着,一边猜拳行令,山呼海啸,庭院上下弥漫着一种亲切的世俗气息。刚刚蹒跚到了堂屋门前,一个矮小的身影尖叫着,从里头闯了出来,不料脚下一滑,仆倒在了地上,又打滚而来,突然抱住了沈破奴的大腿,狂呼救命。这时,梵义的舅舅也冲了出来,立在廊檐下,提着一把明晃晃的斧头,叫骂道:

“狗日的,你胆敢再纠缠一下性元的话,我非剁了你不可。”

“我没纠缠,我是来看新院子的,我舍不得性元搬走。”脚下的人在嘴犟,一再辩白。

沈破奴低头,一眼认出了二棍子,忙对梵义的舅舅绍介说:“哦,这是误会,他是我隔壁的老邻居,姓张。”沈破奴拽起了二棍子,叮嘱说,“你也进去吃吧,都是一家人,别见外。”

孰料,性元却诡笑着过来了,嚷嚷道:

“二棍子,我给你留下了一只猪嘴,你就啃猪嘴吧。”

卷十六

下雨天去泡澡堂子,等于脱裤子放屁,白花钱,鲜有人这么蠢。在关外三县,雨是稀罕物,雨从云彩上落下来时,人们喜欢立在房檐下,一边数雨滴,一边把腦袋伸过去,浇成落汤鸡,也就算把澡洗了。这是白昼。设若晚上下开了,人们便用木桶接满了房檐水,拎进牲口圈中,上下脱个精光,用手巾擦完了身子,剩下的水又饮了骡马,可谓两不耽搁。下半天了,丁荣猫踅进瑶池澡堂时,看见一帮闲人站在街道上,袖着手,盯住地上的一只黑癞蛤蟆,正在打赌。具体打什么赌,丁荣猫并不操心,一嗓子喊来了掌柜的,买了号牌,又催他拿一把菜刀来。很快,菜刀来了,丁荣猫攥在手中,在个人的头顶上虚砍了几下,又在腿脚周围虚砍了一番。末了,丁荣猫摊开左手,用刀在掌心里虚划了三下,复又在右手心里虚割了三下。掌柜的收了刀,冷然问:刚从坟上回来的吧,想开些,走了的人都是享福的人,像你我这样还在红尘凡世上蹦跶的蛤蟆,一定得罪过谁,欠了这一份福报。丁荣猫回说:倒也是,你算是活精明了。掌柜的叨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打起帘子,请客人入内。

泡在澡池中,丁荣猫一下子被疲惫席卷了,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糠掉的长茄子,内里乏力,骨头酥软,意识也飘失了许多。掌柜的刚才猜得不错,丁荣猫的确是从郊外的坟上回来的,他特意买了一沓冥亡钱,一捆香烟烛火,趁着这个下雨天,祭奠了一番那个可怜的女人。在荒滩上,丁荣猫蹲在坟头前,心中潮起了一股感激的波澜。丁荣猫清楚,要不是这个少奶奶决绝地用一根绳子勒死了自己,要不是这个命薄的女人性子火烈,用死亡这一块滚石,砸中了义庄的话,他还真的没有机会,去窥见这个森严冷峻的家族背后的空虚与不堪,也见证不了索氏一门的无情和冷酷。将近六七个年头了,丁荣猫由一个优良的麦客子,机缘巧合,摇身一变,戴上了敦煌最显赫的家族庄园的管家冠冕,孜孜矻矻,任劳任怨,不仅洗掉了两腿上的烂泥,也漂白了个人的身份。但他始终不敢造次,不敢冒犯,恰如其分地扮演好这个角色,还博得了上下一致的好评。然而,猫毕竟是猫,丁荣猫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长了另外一双眼睛,多了另外的一双腿,蹑手蹑脚,不眠不休,昼夜窥伺,寻捕着这个庄园内一切可能的破绽,一些隐秘的脉息。

丁荣猫心知,义庄之所以是义庄,必然有它的一份特出的素质,比如那位深埋简出、高高在上的老财东,表情寡淡,喜怒莫测,天天将自己闭锁在堂屋中,看似在喝茶、纺羊毛、念书或打坐,实则充满了警觉,外头的一切风吹草动,他都悉数掌握,心里头装着一块明镜似的。这不,老财东今日又问起了管家预订的那一座小院的事,显见,他一直记挂着,没准还在背后打着算盘,计数着这一笔买卖的步骤。丁荣猫虽然随口搪塞了过去,但他明白,对方是不会轻易疏忽掉的,偶尔提及此事时,老财东不外是在敲打他,让他仔细这其中的流水和分寸。做猫又能怎样,猫有九条命又能如何,丁荣猫笃信,那一尊埋在深宅冷院中的大神,不是虎豹,便是熊罴。倘若自己稍有不慎,虎豹一张嘴,猫就会尸骨无存,熊罴一伸爪子,猫瞬时便是一堆肉泥。不承想,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娘家人势单力弱的索冯氏却起了寻死的心,一根绳子了结了个人。这不仅撕开了义庄头顶上,那一重重令人景仰与钦佩的帐幕,也让老财东的一系列疯狂之举,成了沙州城的不齿笑谈,也成了关外三县的一桩公案。索冯氏死了,这个孽障的小妇人半路夭亡,践踏了敦煌一带的风俗禁忌,虽说可怜,但也实属活该。天亮之前,索冯氏睡在那一口遭到了恶咒的杉木棺材中,被草草地葬埋在了这一片砾石荒滩中,过不了一段时日,她就将变成一座野坟。从马鬃山和万里墙城上吹下来的罡风,也将吹灭她的气息,擦掉她所有的痕迹,仿佛根本没来过这个人世上似的。焚完了香烟烛火,丁荣猫捡了几块石头,垒在了坟头上。丁荣猫一再叨念,死就死了吧,放宽了心,赶紧去另一个能活人的光阴里,开一条活路。临走前,丁荣猫默念道,假如将来我遂愿的话,我一定来替你砌一座新坟,树一块石碑,让你不再是一个孤魂野鬼。但上述的誓词,丁荣猫并未发声,因为人世间的有些话,本来就是骗鬼的,当不得真。

水凉了,掌柜的进了门,又往澡池中添了一桶子开水,蒸汽袅娜,如雾似云。呃,我再泡泡,等一下你来,替我搓搓背吧。丁荣猫嘱咐完,又追加道:是这,你现在去一趟大红门,不,还是醉仙楼的味道好,你点一个扣肘子,一个八宝饭,一个干炸里脊,再拌一个凉菜,让伙计装在食盒里送来,等一下我一总结账,亏不了你的。掌柜的衔命而走,丁荣猫将身子埋在了水中。

猜你喜欢
嫂子管家
做自己的小管家
闲不住的小管家
嫂子的笨办法
相亲
伤口“小管家”
HAPPY LIFE创意管家型APP
智能管家
聪明的“卡片管家”
还钱
特殊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