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记(十五首)

2019-04-12 03:04孙文波
芳草·文学杂志 2019年1期

孙文波

大岭古抒怀

细究:在大岭古,历史的纹理

没有显现在坚硬的岩石上,显现的是

时间的纹理;那种风化的粗大裂隙,

犹如刀刻斧斫的,仔细打量,能让人沉默。

让人体会面对自然,沉默,的确才是至理。

但是言说,是人之为人的本性。

是说,使我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只是说什么呢?在大岭古,我不知道历史的风云

曾经如何涌来荡去。传说,仅仅来自对花卉草木

变迁的解释,以及动物从有到无的回忆。

当我站在山顶上眺望远处,

海的迷蒙,犹如遮蔽历史的重幕。告诉我

这里是社会的尽头。再不能迈向更深入的一步。

不过哪,这一切,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

在大岭古山顶,我仿佛举手就能

抚摸到空中飘动的云,我体会着什么是远离人世;

它的灯红与酒绿。时间的力量涤尽一切。

在大岭古,我只和时间发生关系。与花卉草木

的意义同构。甚至知道,一条岩石上的裂隙,

也比我存在的更长久。

使我明白,在大岭古如果叹息,没有意义。

讀古人岭南诗随手记

瘴疠地,在潮湿之中穿行,你不知

碰到什么;蛇,带着疟疾的蚊虫。

它们的叮咬会让人死于非命。

这时,想象的成分多于实际。

你为此写下的诗,大惊小怪,传播了恐惧。

一千年后,我读到它们,就像读你的未知。

但是我不嘲笑你。我知道,

对于你,一次旅行的确不容易,爬山涉水,

与酷热做斗争,被失败的情绪笼罩。

你害怕。不可能像我一样还有心情欣赏风景。

实际上,我与你见到的景色

已经很不一样了。你半年走完的路程,

我两天就能走完。所谓的披星戴月,风餐露宿,

对于我不存在。我不用害怕碰上你碰上的一切。

不过有时候我其实在心里羡慕你,

羡慕你在未知中看待山水。

不像我,什么都在预知中,连惊讶也能够预知。

有人说这是时间的力量。我同意此种说法。

因为你眼中的瘴疠地,在我看来却是繁盛之境。

你碰到的不治之症,打针吃药就能搞定。

所以呀,如果我来写诗,我会写:

在这里,一年四季我都在绿色中度过,

一年中,我已经把冬天从生活中删去。

腊月初三过湖南记

迢遥之途。其实也不太远。一过岭,

山水全变了;绿不再绿。(如此修辞是

不得已)。复杂。寄怀念,落实到一江水中,

它的浩荡与苍茫,实在令人难以描述,

带来心血翻腾,犹如铁匠错误的铿锵的节奏,

敲打心的铁皮,响声传向灵魂的山谷,

惊吓血液中的鸟,它们愣愣飞出如泥丸弹射。

这一次,不是空谷丽音,不绕树三匝。

是你听见语言汹涌而来。诗歌中燃起的火

点燃了眉睫。这一次,是你看见古代商人与

谪贬官员,在山道艰苦跋涉,长吁短叹。

看见土著蛮人,戴木头面具,火堆边跳傩舞。

当然,还有大火烧长沙。常德陷入

混战———一个省的混乱,隐喻了国家的混乱。

如此一来你恍惚,把永州看作益州,

壶瓶山看作峨嵋山。真是罢了、罢了。令你

不免对着入眼的河感叹:风萧萧兮澧水寒。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夜宿永州随手记

无数城市中的一座城市,

灯红,照宽阔大街。眼中没有

零陵野史。好奇心,收敛在胸;

安顿,止于高德地图与小旅舍。

至于捕蛇者说,没什么可说。

此地的人,也是他地的人(蛮字休也)。

只能抱怨晚了千年(让人讨厌的句式)。

我的身体内,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过筋过脉。谋划中的游览,干脆放弃。

走马观花,亦坚决拒绝。难道不应该?

上床后,我闭目想了一阵,

历史,非常吓人。“过客”这个词,

不喜欢,却是必须认了的身份。

在洞背村想到陈子昂后作

节日:水晶盘,椰子糖,阉嫩姜。

端坐氙气灯下的影子。有多少想法,

就有多少混乱。

我想起涪水、金华山;

石头的眺望,一个人被放弃的孤单。

河流无法看见的空远。

他改变音韵的努力,

不过是对事物的还原。

炸裂的响溅如石雨。

落魄者,看错方向的人,下一步将

带来批判弄脏的图谱———反复涂改的旅行册,

让我们看到一个人在国家中走的艰难,

贤与闲,面对权力不得不意义转换———

算了,叹息始终多余。我不需要一再面对他,

想到春花秋实。

在洞背村,石头砌成的路

起伏蜿蜒。白云在头顶,海水在天边。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我的现实里,

有语言的战场;狼奔豕突。厮杀呐喊。

重要的是,留下来的,全是血的花瓣。

观鹰记

展翅,在平流层。一图画。

我的观看是仰视。扭痛了脖子。

羡慕从心底而生;在云的旁边,

离太阳更近。真正的神秘:

它的巢穴在无法攀缘的山的绝顶。

它享受的天伦之乐是绝对的秘密。

我能想象的,不过是当它俯瞰;

大地的动静全部冷眼审视。

是什么让它突然一振而起冲入云霄?

是什么让它从天而下,直坠如飞石?

我问。我的问它不会回答。

它啸叫,亦只是呼唤同类。

太多数时间它都是独处。它孤独吗?

这样的问对它没有意义。它的孤独,

在我看来是君临万物之上。有一次,

我甚至在月亮中看到它的影子;

冷峻、神秘,一瞬间便把我震住了。

到今日,仍让我一回想就肃然。

我觉得,它的确是伟大的象征。

乙未年正月廿七随手记

从鸟鸣声醒来。一瞬间,

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在某个乡下,

旋即悟过来,是邻居家画眉在叫。

抬头望空气清新器,指示灯

亮着红色。这玩意不管用。

不想起床,赖着。只是靠在了床头,

想昨晚入睡前读的书;黄庭坚,

自觉的写作者,尊杜甫为师,强调技艺,

也算开一代诗风(罕见的知音,教育人们

如何阅读)。这时母亲推开门探进头,

又很快退出。她如今神经兮兮,

喜欢窥探我的动静。对我总睡懒觉不高兴。

那就起来吧,穿衣,下床,到卫生间小解,

洗脸,漱口。今天干些什么呢?

继续读书。也会到网上去遛遛。

不过,对写不写点什么,有一些踯躅。

其实是不知道写什么。这年头,崎峻突骛,

已经成为写诗的时尚,但是我却想写平庸

(如此头衔,曾经有人给我戴过);

就像今天早晨,平庸的一天开始,

没有什么事在我心中掀起一丝一毫波澜;

鳥鸣算不上波澜,母亲推门探头也不算。

就这样开始。然后到厨房泡茶。

回到房间,坐到窗前翻开书读:

“……安得五十弦,奏此寒士歌”。

“……试斫郢人鼻,未免伤手创”。

勐景莱纪事

———为岩应而作

寺庙、贡院、塔林、木楼,

金色绿色。我在傍晚到达。

立即游览。安静是第一感觉,

和善是第二感觉。在岩应家住下,

很快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

吃饭、聊天,让我心里一下明白,

来对了。以后几天,我要么

待在木楼喝茶,要么寨子里乱逛。

有几次还到了寨子后面的河边。

岩应告诉我,河对面就是缅甸。

也就是说,我可以涉水去另一个国家。

我的确去了一次,站在缅甸的公路上,

想象自己是偷渡客。几年前,

一位朋友在我面前赞美缅甸。

在勐景莱,我感受到她赞美的一切,

我感受傣族人的友善,对宗教的虔诚;

在千年榕树躯干上缠白色的线。

托钵僧,跪在神树下听经的人,

仪式的庄严中,让我感到有一个世界

我从没有进入,只能默默注视。

我的确注视了好几天。早晨、傍晚,

我伫立寺庙门外,听喃喃之语。

与岩应喝茶,听他讲述自己的民族,

以及他去缅甸修寺庙的经历。

他让我知道这里不只是另一个民族,

这里像另一个国家。我觉得

我就像是在另一个国家旅行。

乙未年三月廿四雨中随手记

乌云从海面旋转着上升。

你喜欢这种景象吗?我不喜欢。

我从来不是乌云的吟诵者,

也不是海的歌者。这是我敬畏;

它的神秘我捉摸不透;平静时如丝绸,

带给人柔软、细腻的感觉,就像能够

舒服地躺下。如果它动荡起来,

巨浪怒吼,卷起狂暴风雨———

就像今天,我见到从海里旋转的龙卷风,

裹携大雨,瞬间使深圳的街道成为泽国。

淹没了很多正在行驶的汽车

———这种景象,生产出末日来临的感觉。

使我目睹着倾盆而降的雨,尤其是看到

海面上云柱通天那一瞬,它就像神秘古籍中

幻化的恶灵,正在吮吸大地。

要把大地的生命,吸进无垠而缥缈的虚空。

这真是可怕!哪怕此刻已风平浪静。

我的心情,仍然没有平静下来。

我写这首诗的目的,是想使自己平静。

我不得不说:乌云旋转着上升时

带来的恐惧,是恐惧中的大恐惧。

五月二十日的讽刺诗

在雷声中惊醒。接下来,

我该写什么?不知身在何方。

这肯定不对。深圳,洞背,

我在这里,不在云南,不在成都。

起床了,开门了,观望了!

横亘眼前的电线上站着一排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