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青春只是背景

2019-04-12 03:14陈娟笛安
环球人物 2019年7期
关键词:龙城青春文学作家

陈娟 笛安

2019年1月15日,笛安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笛安

青年作家,1983年生于山西太原。2002年赴法留学,在巴黎索邦大学学习社会学。2003年,在《收获》上发表第一篇小说《姐姐的丛林》,自此走上写作之路。代表作有《西决》《东霓》《南音》《南方有令秧》等。最新小说《景恒街》获2018年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

4年前的某个夜晚,笛安开车跑到北京的机场高速上——她对高速公路一直有一种情结,因为在高速上行驶,很容易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让人心安。深夜的高速,路上空荡荡的,车里的电台开着,一首歌接一首歌地放着。突然,她很喜欢的一个歌手的声音响起,“敬这无言以对的时刻,打烊了,该走了……”歌词击中了正在開车的笛安,“那应该是一个爱情里的场景,两个算是经历过一些世事的人,无言以对。那一刻,我想写一个发生在当下的爱情故事”。

后来,笛安把这个场景写进了自己的新书《景恒街》中:男女主角都是在北京生活多年的“北漂”,初相识互生好感。一次朋友聚餐后,两人驱车到了机场高速,相对无言……

笛安喜欢生活在城市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霓虹让我有存在感”。她30多年的人生也是在城市间流转——太原、巴黎、北京,最后在钢筋水泥之上书写故事。从处女作《姐姐的丛林》到她赖以成名的“龙城三部曲”,讲述的都是城市里男男女女的爱恨情仇。“其实我想写的就是城市精神,或者说是城市里人的情感诉求。”笛安说。

算起来,笛安已经在北京生活了9年,《景恒街》是她第一次写一个“此刻的北京”——此前,她小说的故事大都发生在龙城,一个以故乡太原为原型的西部工业城市。“这一次我只是想写我熟悉的,以外人的身份来到这个城市并度过了一段重要岁月的一些人。”笛安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你可以认为你属于它,但这个城市不属于任何人”。

当下北京盖茨比的故事

在确定书写“北京爱情故事”后,笛安有过一段时间的徘徊,不知从何下笔。2015年底,她读到一篇与资本寒冬相关的新闻特稿——《入侵的消息已经被证实》,里面讲述资本寒冬严酷袭来,几个怀抱狂野梦想的年轻人深陷其中,在危险边缘行走的故事。有一个创始人,历经5个月的折磨,终于在国庆节前夜等来投资。他开心地带着妻子回老家过节,回北京的第二天,妻子消失,留下一封离婚协议。

后来,笛安找朋友牵线搭桥,结识了特稿作者。经过几番线上讨论,她告诉对方自己 “要讲一个当下北京盖茨比的故事,一个梦幻泡影的故事”。这就是《景恒街》故事的雏形——“爱情”与“成功”的幻灭,背景是资本和创业。

景恒街是北京东三环CBD楼群中真实存在的一条街。男主角关景恒的名字也取自于此,女主角的名字则与西单附近的一条胡同相关,取名朱灵境。关景恒是过了气的选秀歌手,从小镇出走到北京,之后抓住创业的风口,策划了一款追星APP“粉蝶”。他在融资的过程中,遇见了风险投资经理朱灵境,两人恋爱、结婚。随着“粉蝶”的诞生、火爆到衰落,他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景恒街》里的人物,都是茕茕孑立的都市人。在笛安的笔下,这些人的命运自由地延伸着,他们创业、投资、恋爱、出轨、背叛,“表面光鲜亮丽,实则每个人都焦虑而孤独,千疮百孔”。朱灵境的上司“钢铁侠”,和妻子的婚姻名存实亡,爱着自己的同事,同时又和朱灵境纠缠不清;关景恒在“粉蝶”火爆之时,设下圈套将好友合伙人踢出局。

作为一个写作者,笛安内心真正关心,或者说想写的是欲望。“人的欲望有贪婪、不合理的地方,亦有合理的。我更多时候是将人物的欲望呈现出来,并去寻找、挖掘欲望背后的故事。”

2018年12月12日,人民文学奖颁奖礼。笛安涂着大红唇,从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手中接过长篇小说奖获奖证书,获奖作品正是《景恒街》,颁奖词是:“不动声色之间可见时代运行轨迹、社会转型风貌与情感结构变迁。”

台上的笛安笑得有些腼腆——这是“80后”作家首次问鼎长篇小说奖。“得到通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其实是百度了一下这个奖项。然后在历任的获奖名单里,我看到了很多课本中的名字,那一瞬间我有点紧张。”笛安后来回忆说,她所说的那串名字,有麦家、毕飞宇、刘震云,都是和她父母同辈的作家。

靠“龙城三部曲”登上作家富豪榜

笛安的父母李锐和蒋韵,也都是作家。在笛安的记忆中,他们相处的日常是这样的:用排山倒海的排比句吵架,在菜市场吟诵和新鲜蔬果相关的诗词歌赋……但作家父母并没有在写作上给予笛安更多的指导,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觉得“女儿可能没什么写作的天分”。少年时期,笛安觉得唯一对写作有帮助的,大概是家里成堆的书,她可以随手拿来读。

《景恒街》获得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后,笛安带着这本新书和全国各地读者分享创作经历和书中故事。

十二三岁时,笛安读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等,一下子被文字所吸引,“故事不一定能看懂,但就是觉得文字好听”。后来,她又读鲁迅、老舍,读《红楼梦》,读各种大部头著作,在文学世界里行走和畅想,“执著地追逐着文字的描述在人的头脑里造成的绝美想象,因为在童年里从没有见过扑面而来的繁华跟绚烂”。但她从未动过写作的念头。

2002年,笛安到法国留学。头几年住在一个小城里,漂亮、安逸。窗外是一条独自蔓延的公路,有时重型卡车呼啸而过,带起瑟瑟的风,“有一种萧条的感觉”。学习之余,她也帮房东带孩子,但更多的时候是独在异乡的孤独。

有一天,听着房间里坏掉的老壁炉漏雨的滴答声,笛安打开灯和电脑,想和自己说说话,但又不知如何说起。“那就编个故事,自己讲给自己听吧,在虚假的故事里,放进去我真正的人生。 ”

写作成为她抵抗孤独生活的工具,于是便有了《姐姐的丛林》:姐姐北琪性格温和、相貌平平,妹妹安琪才华和美貌兼而有之。妈妈的妹妹绢姨风情万种、离经叛道,闯入她们平静的家庭,之后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感情纠葛。故事里,姐姐总是充满热情地投入生活,却永远被生活打败。

2003年,这篇小说发表于《收获》中长篇专号的头条,“我那时候有些害怕地问自己,如果这就是我人生最美好的瞬间了,那往下的日子,我该怎么办?”她有些惶恐,但也打算继续试一试,毕竟“《收获》愿意用我的稿子,也许这证明了,我可以接着写。”那一年,笛安20歲。

第二年,笛安完成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告别天堂》。她首次将故事发生地放置在龙城,那个“闭塞、冷漠,没有艺术、没有生机”的工业城市。她从宋天杨、江东、周雷等人的视角来描述他们的生活。小说的女主角宋天杨是医院的护士,面对着一群患白血病的孩子。现实中,笛安的外公是医生,她从小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X光片放到光板上的情景和医疗器械的轰鸣声,这些童年的专属记忆都被她写进了小说中。

起初《告别天堂》卖得并不好,直到几年后《西决》火爆时,才跟着卖起来。也是因为《西决》,笛安开始走进公众视野。

小说《西决》讲述的是龙城里郑氏一家三个堂兄妹在家族漩涡中挣扎成长的故事,2009年首印就印了20万册,两周后即加印。当时笛安已是郭敬明旗下最世文化的签约作家,连公司楼下报刊亭大爷也进了三五本来卖。“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郭敬明对她说,“你从此不一样了”。

“这本书让我有信心在几年内靠版税养活自己。”之后,笛安决定回国,做一位专职作家。于是便有了《东霓》和《南音》,这三本书被称为“龙城三部曲”,卖出了上百万册,也把笛安推上了作家富豪榜。

不再无所畏惧

“以严肃文学之姿,进入到青春文学市场。”当时的媒体是这样介绍笛安的。彼时青春文学正热——从“新概念作文大赛”走出的韩寒、郭敬明、张悦然,被称为“青春文学的三驾马车”。但同为“80后”,笛安写的既不是残酷青春和另类生活,也不是反叛教育体制的话题性小说,而是传统的家族伦理。

因为“龙城三部曲”,笛安也慢慢地进入正统文学界的视野——2012年,“龙城三部曲”完结那一年,她被请去中国作协大楼10层开自己的作品研讨会。在她之前,很少有青春文学作家在中国作协召开这样的研讨会。

那个夏日的午后,29岁的笛安成为讨论的对象。“笛安有一个特殊的资源和使命、责任,肩负了我们这儿可能没干好、中断的,新文学以来的精英文学传统怎么跟‘80后的写作结合的问题。”学者邵燕君在会上说。之后好几年的时间里,在媒体报道和文学批评中,笛安都被频繁称作“连接青春文学和严肃文学的桥梁”。

关于“桥梁”的评价,笛安说:“我从来没有试过给自己定位,我只知道,我的每一篇小说都必须要竭尽全力地让自己满意。我并不认为青春文学和严肃文学是简单的对立关系,《麦田里的守望者》也是青春文学,但是没有人说它不严肃。”她觉得在自己的作品里,“青春只是背景,写的都是城市里的情感和乡愁”。

笛安现在很少回头看自己的作品。有一次,“龙城三部曲”做活动,其中一个环节是在台上朗读《东霓》的片段,“当时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觉得很尴尬,一个劲儿在心里问自己:那是我写的吗?” 2010年《东霓》出版时,笛安曾说“(东霓)这个角色最原始,个性最像我自己”。东霓是个30岁的女人,因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而缺乏安全感,表面尖酸刻薄但内心脆弱,会飞蛾扑火一般,“跌得头破血流也愿意”。

少女时代的笛安,长得漂亮,有股酷酷的劲儿。但在长辈的眼中,她却是“一个精神不太稳定的少女”,朋友甚至称她“有神经病”。“或许因为年轻,我觉得自己配得上自己得到的一切。有一种骄傲,相信自己与众不同。”笛安是狮子座,“她有一种狮子座的淡定和无畏”,张悦然这么评价她。笛安自己最欣赏的女性则是《飘》中的郝思嘉,“内心有非常深的悲凉,但是活得特别无所畏惧”。

笛安出生在文学之家,从小接受文学熏陶。图为父亲李锐(左)和她一起去拜访作家史铁生(中)。

几年前,她参加一个文学会议,一桌子男人都在谈论卡夫卡,她觉得气氛有点诡异,“这桌上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卡夫卡的人吗?”她问,“我真没有那么喜欢卡夫卡”。在座一位男性评论家的话让她至今记忆犹新:“你要说你不喜欢卡夫卡,我还觉得有点意思,要是一个那种写畅销书的,我就不说这话了。”她一听差点急了,“我跟他说,我就是写畅销书的呀!我觉得挺骄傲的,谁不希望有读者!”

近几年,笛安变了。变化以女儿的出生为分界线,这件被她自评为过去4年——从上一本书《南方有令秧》到《景恒街》——中最重要的事情,让她“自然而然变成一个相对更平静的人”。

伴随着青春文学热潮渐渐退去,“80后”那批书写青春的人,有的停笔,有的还在继续。笛安依然保持着写作的热情,对于自己想要什么,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她非常笃定。

比如,她想要做一个好母亲,陪伴女儿成长。比如,她的终极梦想是“写一本像《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小说”,“我希望用一生去接近它”,她说。那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作家一直在写,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笔筒落地,滚到柜子底下,他去搬柜子,用力过大,血管破裂,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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