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在写诗

2019-04-14 14:37朱成玉
满族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枯树表姐写诗

朱成玉

如果让我住在一棵枯树干里

表姐是个苦命的人,上苍除了给她一副好容颜之外,把其他好运都给收走了——幼年失了双亲,寄人篱下,断断续续的学业,无果的爱,被迫与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此刻,又遭遇了婚姻里的背叛,表姐选择了决绝地离开。

当我们问她,面对这些苦难,有什么怨言吗?她只是一味地摇头,说:不,我只是习惯了生活。

她说她不再需要安慰,因为不再有谁让她受伤;不再需要逃跑,因为无人再肯追杀一个无所计较的女子。她笑了。这一笑,竟破了茧。

从此,她变成一只蝴蝶。她的生活轻盈而愉悦,没有什么再值得她去抱怨。

在命运的多重击打面前,却依然鲜活如表姐这般的人,总会在暗夜里给我点起绚烂的星光。

在这之前,我曾困惑于自己的牢笼——上天给了我们每个人一本天书,只是愚钝的我们总是无法破译那神秘的空白。只有徒劳地在人世间印证——每一种模糊的亲密,每一份慰藉我灵魂最深处的不安的情感,每一个让我恍惚就要回到前世的笑容……我该如何努力,才能找回天书上笃定的记载?我究竟能在谁的眼中,看到三生缘定的玄机?我要辨别多少似是而非的闹剧,才能恬静地回归天书上自己的宿命?

与其无法避免,不如顺其自然。表姐的这份从容和淡定,令我刮目。她让我坚信,有些事,我们去主宰,命运就永远击不垮我们。任何事情都讲究一个触底反弹,我们要让自己成为一个皮球,即使到达了谷底,也能弹起得更高。

表姐从小生活在一个“硝烟弥漫”的家庭,养父和养母都是极具个性的人,这决定了她的家庭是永远的战场。于是她常独自一人流连于学校旁的一片山坡,在这里,天地之间布设了一片灿烂而沉默的儿童乐园。仿佛一个秘密,她和这些花花草草彼此交换着各自的小心思。

从此,亲近自然成了表姐的习惯。她说,偶尔,离开生活一小步,让大自然浸润一下,你将变得无比优雅和豁达。

加缪在 《局外人》中写道:我常常想,如果让我住在一棵枯树干里,除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流云之外无事可干,久而久之,我也会习惯的。我会等待着鸟儿飞过或白云相会,就像我在这里等待着我的律师的奇特的领带,或者就像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耐心等到星期六拥抱玛丽的肉体一样。何况,认真想想,我并不在一棵枯树干里。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不过,这是妈妈的一个想法,她常常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

日子像流水一样,所有的人,都在里面清洗着自己,日复一日,历久弥新。

我只是习惯了生活。这是一种妥协吗?不,这是顺其自然的明智,是给一颗心安装的滑道,让一颗心可以滑行到所有它可以触摸的疆域。

如果让我住进一棵枯树干里,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松鼠,身边围绕着清新的空气和数不清的坚果,兀自笑出声来;如果让我住进一棵枯树干里,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啄木鸟,不停地啄,总会啄出令人惊喜的小虫子;如果让我住进一棵枯树干里,我就给爱的人写信,告诉她此刻的云朵镶着怎样好看的金边,告诉她此刻的风,快递了几两花香到我唇边,托运了几斤鸟鸣到我耳畔;如果让我住进一棵枯树干里,我就随心所欲地把一个美梦翻来覆去地做上一遍又一遍......

如此,我也会,什么都能习惯。

一只鸟在写诗

一只鸟落在早春的枝头,啄开百朵苞蕾。一树花开,是一只鸟写的诗。

一只鸟落在晚秋的屋顶,叼出一缕炊烟。满院饭香,是一只鸟写的诗。

没有一只鸟能够完整地离开秋天,总要掉一片两片或者更多片羽毛。

叶子是树的羽毛。羽毛是鸟的叶子。

羽毛会落,叶子也会落。羽毛和叶子一样轻盈,羽毛和叶子一样,有翠绿的希望,也有暗黄的失落。

羽毛落的速度或许会缓慢一些,不像叶子那样急速、决绝,羽毛喜欢在空中打着旋儿,在坠落前还不忘和风调最后一次情。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羽毛是最轻盈的诗句,从它赞美的庞大诗集里,缓缓剥离,分崩离析。

我在一只鸟飞翔的轨迹里,看见了诗——鸟的翅膀,是用来支撑自由的。

台湾作家王鼎钧写过:“如果没有诗,吻只是触碰,画只是颜料,酒只是有毒的水......不能没有诗。如果人不写诗,鸟来写;鸟不写,风来写;风不写,蜗牛来写......”

世间万物,皆可为诗,这是一颗怎样纯净的心!

世间藏着诗意。只要活着,就能找到诗。比如你发现了花,我爱上了海,她迷上了雪。

如果你的心藏著诗意,那么云便是长了翅膀的,月便是披了轻纱的,风便是欢笑的或者哭泣的。那云、那月、那风,也都在写诗。

双双在给我的信中说:七匹马的车子停在你的门前,上面装满你要的诗歌。

这是爱人的诗,热烈而又豪迈。

青春是一场大雨,即使感冒了,还盼望着回头再淋一次。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选择奋不顾身地走进雨里。尽管那场雨下得惊心动魄。再大的雨,也浇不灭心头为你燃起的火苗。

我不要三月的风口浪尖,我不要四月的众说纷纭,我只要暴雨未曾停歇的夜晚,把你揽入怀中,捂上你的耳朵,告诉你,我摁灭了几盏闪电、几朵惊雷!

人到中年,再回头才发现,原来只因为有你,那些风雨才来得恰恰好。

当我说,我要给你写诗。那从心口蹿出来的诗句便不再是诗句了,而是一头小鹿,沿着蜿蜒的小径,头也不回地,朝着你的方向踢踏而去。

大米花小的时候,我们在雪地上玩耍,她和我说:“爸爸,小心点儿,别踩疼了雪。”

小米粒让妈妈摇下车窗,拧开了矿泉水的瓶子,说要灌一瓶风,然后拧上盖贴在耳朵上,她说她要听听风的声音。

这是孩子们的诗。

一个妻子,两个女儿,够我写光这世上的纸。她们是我诗歌中的意象,是雪,是花,是呼啸的风,是云层里缓慢行走的月。

世间藏着诗意。

伸长了脖子在飞的野鸭子,翅膀带不动那体重似的,仿佛一下不使劲儿就会掉下来。它们都在天空上飞啊,都在飞越云层,都用翅膀在扇动风。

鸟的叫声,有轻灵婉转的,有自由泼辣的,自然,也有憨态可掬的。

夜里,去抬头仰望吧!月亮在夜空写诗,星星是一颗颗汉字。

讨厌的蚊子也可以写诗——它在我身上,摸索黑夜的开关;

草原上的草对马蹄的爱也是诗——期待马蹄再熨一遍它们的夏衣;

旋转木马的启示也是诗——彼此追逐却有永恒的距离;

哪怕一把旧锁,它的忠告也是诗——如果我休息,我就生锈。

总听到有人说,世界很大,要去看看,寻找远方和诗。其实,很多旅行并未给你带来真正的愉悦和感动,更别说对灵魂的触动。

除了几张照片和晒黑的皮肤之外,你所得无多。

现在的人们,把旅行当成时尚,在我看来,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附庸风雅罢了。从来不去旅行的伊壁鸠鲁,在自己的花园里寻求的东西,我们的旅游者却要到国外去找!

那些所谓寻找诗和远方的人也一样,你的灵魂若是龟缩不前,即便身体走得再远,也写不出一首好诗来。

写出一首诗是心灵沉淀和发酵的过程,不管最终是否完成,只要我们走在这条路上,这本身就很美。比如此刻,我看到一堆白云一样的羊,一堆烧得东倒西歪的火,一口摇曳着乱七八糟的香气的锅。

你能说,那两个举杯对饮的人,不是诗人吗?你能说,他们的心,没在远方吗?

你能说,他们的心上没停落一只鸟吗?

十七朵寂寞

我见过安漪的寂寞。

她穿着鲜艳的衣服,看起来像即将破败的桃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绽开她的魅惑。

她几乎每天都在做同一件事:对镜梳妆,涂厚厚的粉底,画浓浓的眉眼和腮红,像个京剧脸谱一样。她把真实的自己掩埋在那些粉底下面,她想隐藏她的寂寞,却偏偏让寂寞浮出水面。

似乎,她无意中闯入了命运的实验室,做了命运的试验品。命运在她身上注射了各种不幸,想看看她到底可以承受多久。先是父母早亡,让她从童年开始便孤苦伶仃,直到遇见心爱的人,有了一双儿女,她的生活才由黑白照变成彩色照片,可是这幸福仅仅维持了三年多一点,她的丈夫和一双儿女便因车祸丧生。她的日子重新回到黑白照片的时代,她活着的全部意义,都来自于那仅存的三年多一点的彩色记忆。

她每天听同一支歌,单曲循环着她诡异的命运,她说,活着,不过是另一种死亡罢了。

寂寞出诗人,她的寂寞,更有哲学的味道。

此刻 ,她正一个人发呆,往事不远不近,像挂在半空的灯笼。她让我想起古龙书里的一个人物。

那是古龙写过的最普通也最悲伤的人,她叫马月云,一生很平淡,有两个孩子,丈夫和蔼、木讷,家里弥散着小户人家的温存。直到有一天,家里出现了一位老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家有个地道,后来她才明白,原来丈夫一生都只为一个使命——在地道的出口等待营救老者。丈夫也不知道这任务会出现在哪天,也许立刻,也许永久都不会。丈夫一生的沉稳和低调,不过都是伪装。

丈夫完成了使命,在地道口接应了老者。为了灭口,他杀了马月云和两个孩子。

用一辈子的时间寂寞地等待一件事情的发生,一个时刻的到来,很多人难道不是一样吗?无论如何用力经营,都不过是在某一刻走向终结。

同样是古龙的书里,有过一段关于数梅花的场景——天已亮,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泉水尽头,梅花旁,李寻欢忽然抬头笑问两年不见的朋友阿飞: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你可知道开了多少朵?

阿飞头也不抬地答道:十七朵。

阿飞的这个答案,居然让传说中的小李飞刀立刻心情沉落,笑容冻结,因为小李飞刀也数过梅花,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是多么寂寞。

这种内心的孤寂,很落寞,却也很纯粹,让一颗心得以修炼得白璧无瑕。

寂寞的茶,从温到凉,又从凉到温,如此反复,只闻茶香袅袅,不见对饮之人。

若有若无一根琴弦,穿插其中,串起散落的阳光的珠子。这琴弦功德无量,它把寂寞点化成诗,让一颗被寂寞环绕的心不至于沉沦。

看苏枕书的《京都古书店风景》,觉得若用一个词来概括日本京都的古书店风景,可以是:衰败。再加一个词,可以是:寂寞。

苏枕书写到富山房书店时有这样一段:“书店6点打烊,有时看得着迷,中川夫人(书店主人)也不会提醒,而是静静等待。你突然回过神,道歉不迭,她反会安慰说,你多陪了我一会儿,我也不寂寞。该是谢谢你才对。這样温柔的心意,即便不为明确的目标找什么书,也愿意拐进来徜徉片刻。”真是好寂寞。寂寞的旧书店,寂寞的中川夫人,寂寞的苏枕书。

在那里,寂寞是不孤苦的,寂寞是酒香,迎着最早的那阵风,散布开来。

春天来的时候,我折了几束杜鹃,放到安漪的窗口。杜鹃含苞待放,一团香气隐隐地,随时有炸裂的迹象。

我替她关掉那支单曲循环的忧伤,我对她说,死并不可怕,不过是另一种活着。

来不及化浓妆的她,素面朝天,像一朵滴着水的百合。

她惊喜地看着那些花,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我回来了。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寂寞里不再有绝望的味道,而是回归到淡然、诗意和优雅里。

我仿佛听见她对着寂寞说,今天,你开了多少朵?

寂寞说,十七朵。

一座钟摆停下来

很久没有人从我窗前经过了,是的,很久。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因为自来水管道又坏掉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封了道,总之,很久没有人从我窗前经过。成群结队的孩子,没了踪影;爱美的女子,也不再对着窗玻璃检点妆容。我在窗前独坐,像一具泥塑的玩偶,略带沉思的姿态。世界忽然静下来,尘灰也变得老实了,落在窗台上。蚂蚁爬过,留下奋斗的足迹。蚂蚁是唯一在动的光阴,它扯下一小朵阳光,涂到我的指尖上。它用有点发烫的触须告诉我,我尚在尘世。

我尚在尘世,但我没必要非得动起来,此刻,我就想半躺在藤椅里,盯着窗外看,静享一小口一小口吹过的风。

茶是隔夜的茶,香气早已飘散,茶具的精致,却抵不过茶垢的侵蚀,就像有些人,总是被回忆拖垮。比如很远的一个墙角处,一个枯萎的老人,被人遗忘,又被太阳唤醒。

很久没有人从我窗前经过,不是外面的人停止了走动,而是我自己,摁灭了欲念。就像一座时钟锈迹斑斑,时针和分针都停下来,偶尔会痉挛性地动一下胳膊,没有人愿意再给它上紧发条。

一个朋友的离世,让我在这个下午一动不动,我想让时间停止,可是我没有那种力量。昨天他还在,还与我斗嘴、品茶,一夜过后,他就给自己寻了仙鹤当坐骑。他走得逍遥,不痛不痒不牵强,活着的人却是揪了心,窗外的树叶齐刷刷地往下掉。

叶子落下一片,人间的白发就会多长一根。

他和肿瘤君斗了三年,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世间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有所改变,雨还是照样落在好人和坏人的头上,阳光也还是照样会落在好人和坏人的头上。

日本作家吉田兼好在一篇文章里写道:“今日本想做某事,忽又有另外的急事,于是此日即在忙乱中度过。等候的人有事来不了,没有约好的人却来了;有把握的事不能如愿,本不期望的事卻意外顺利;麻烦的事情能够圆满解决,简单的事却留有后患。每日都有这种结果与期望不符的事发生,一年如此,一生也如此。”

道尽了世事无常!然而,这就是生活!

蒙田说,每天都走向死亡,最后一天走到了。

他说一个人要上绞架了,忽然感到口渴,向刽子手要水喝。刽子手先喝了递给他。他就拒绝喝了,因为他觉得刽子手不干净,也许会把梅毒传给他。

另外一位更荒诞了,那是说一个庇卡底人,他已上了绞刑架,有人带来一个少妇,他若娶她,就可以赦免不死。他对她细看了一会,发现她走路跛脚,就说:“套绳子吧,套绳子吧,她是个瘸子!”

一直很害怕死亡,认为那是一种难耐的黑暗。可是读完蒙田,心豁然了,死亡在他的笔下变得平常了,如同树木落叶、太阳下山一样地平常。

一个人不管走多远,最终都会停下来。此刻,我便停了下来,所以,很久看不到有人从我窗前经过。

灵魂的纵容也好,死亡的预演也罢,我只想停一会。

叶子依然在落,每落下一片,人间的白发就会多长一根。

我不再往前,尽管时间迅疾如飞。

人生在世,为了什么?

读书,上班,结婚,养孩子,老去……仅仅如此吗?也许仅仅如此。

生命看起来很顽强,但同时也很脆弱,该冒险的时候冒险,该静修的时候静修,珍惜好每一天从手中滑去的光阴。给自己的人生找一个意义,就算它仅仅是父母人生的延续,你也应该为它去努力。

大地上布满脚印和坟墓,印证着你的奔跑和长眠。我听得到,奔跑时的喘息,也听得到,长眠后的鼾语。

大地如此静美,万物立地成佛。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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