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都市文化与作家的文学空间

2019-04-15 01:59肖戎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9年3期

肖戎

摘要:知识分子所处的文学空间,在与现实社会空间的互动对话中,形成开放自由的态势。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特殊语境下,地理文化空间、政治舆论空间和话语言说空间,共同构成上海多元开放、自由包容的文学空间面貌。本文通过探究这种独特的面貌特征的形成与发展,来透视文学空间对新文学发展不可忽视的作用。

关键词:文学空间 多元开放 文学发展

处于公共领域下的文学空间,同时叠加着社会、历史、空间三层辩证。在与现实空间的互动对话中,受到来自地域条件、政治话语、文化因素的多重建构,动态生成,具有开放性和公共性的特点。五四新文学时期,在众声喧哗的时代背景下,依托现代文学传媒,构建出多元开放的文学空间面貌。本文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1917-1927)的编者群体为中心,重返新文学时期的文学现场。把握地理文化、政治舆论和公共言说三个文学空间的重要构成,透视出这一时期文学空间面貌及其形成与发展。以现代传媒为中介,文学既存在其中,又是这一文学空间的创建者。在新文学与文学空间的立体互动中,通过作家的生存状况与审美趣味,影响着新文学的发展。

一、先锋开放的地理文化空间

城市文化空间,是作家赖以生存、写作的地域环境,通过对经济和文化的巨大影响,成为左右作家生存状态和发展机遇的重要因素。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优越的地理位置,带来了繁荣的图书出版市场和日渐庞大的市民消费群体,吸引着大批五四新文学作家南移,并促成了五四新文学作家创作心态的转变。开埠之后的上海凭借其得天独厚的港口优势,在西学东渐的春风下,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国际化大都市。伴随着工商业迅猛发展,社会经济空前繁荣,形成一个极具现代性的都会空间。凭借繁荣的文学生产,上海迅速成为全国的新闻出版中心。发达的现代媒介传播,联合书店、咖啡馆等现代性空间场所,共同为知识分子们提供了自由交流、言说的空间。这一时期,上海书店林立,书籍资源丰富。据统计,在1932年初日军轰炸上海前,这里有“新旧书肆三百余家”。1935年,上海的出版机构就多达260家,出版的新书占全国的65%以上。上海出版界德高望重的朱联保老先生在其书中回忆起上海文化街区马路,店面朝南、朝北各有20余家书店、印刷公司自东向西,沿着福州路排列两旁,弄堂、大楼内的书店更是不胜枚举,足见上海出版机构汇聚云集的盛况。繁荣的出版环境联袂对外开放的地理窗口,形成先锋开放的文学空间面貌。

不同于五四时期,文人知识分子们以文学为拯救国民之利器,去宣传文学理念、推介文学创作,启迪民智。这种繁荣的图书出版环境和成熟的文学市场条件,作家们纷纷投身于书刊市场,从事文学创作。在文学立场急剧分野的时代,胡适、鲁迅、茅盾、郁达夫、朱自清等五四知识分子,分化为左、中、右不同阵营的作家,却同为《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者群体,这些人何以“跨越态度的畛域,聚集在一项共同的事业上”?在成熟的出版传播市场面前,作家个人的文学立场让位于文学的发展需求,点燃了新文学开创者为新文学树碑立传、自证功绩的历史热情。

此外,上海租界环境的庇护,也为新文学作家提供了相对宽松的活动空间。在当时,政治倾向鲜明的左翼自由作家,受到当局的层层打压与迫害。不仅可供表达政治观点的话语空间大大萎缩,基本生活场所也因通缉而不得自由。国民党高压统治范围之外的租界地区,则成为左翼作家们生活、写作的最优场所。

置身先锋开放的文学空间中,文人知识分子的生存空间进一步拓宽,文学创作的丰富创新,又反过来重塑着空间的多元发展面貌。依托现代传媒市场,新文学的发展转变为以报刊为中心。

二、张中有弛的政治舆论空间

新文学作家的生存与书报的前途命運,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环境的干扰与压迫。在商业化的市场竞争氛围中,文学资本与政治资本互相博弈,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学张力。在这种张力之下,形成一种张中有弛的舆论空间。20世纪20年代末,以蒋光慈为代表的革命加浪漫的普罗文学广受市场欢迎,而其中所传递出的革命思想也引起了当局者的注意。随后,政府明文列出禁毁书目和左翼作家名单,防止左翼革命思潮的进一步扩散。1927年以来,南京国民政府颁布各项明文法规,以实现对教育方针、科学研究、文化思想、新闻宣传、出版工作的全方位钳制。1934年的文化“围剿”达到高潮,牵涉进步书店26家、查禁相关书刊149种,鲁迅、茅盾、郭沫若、丁玲、巴金、胡也频、蒋光慈等数十位作家牵涉其中。这一年的文坛“在荆棘满布、枭狐窥伺的路上挣扎”,文坛一片萧条而“奄奄无生气”,这是“中国黎明前最黑暗的年代”。

但是,有压迫必将有反抗,黑暗之下必有光明出现。政府的言论压制政策,往往会造成另一种对抗方式,以及反压制和反抗的模式,反倒是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最津津乐道的传统”,值得一提的是,鲁迅是这一反抗传统的开创者之一。鲁迅在《自由谈》上的文章多为批判时政的杂文,为应付审查委员会,做了大量省略化和留白化的处理以避免正面交锋,利用文字隐喻来对抗政策的压制。而鲁迅只是众多新文学时期的知识分子,特别后来成为自由作家和左翼作家的一个典型例证,较之军阀混据时期,知识分子的公共舆论空间在逐步缩小。在险恶的政治舆论空间下,知识分子的言论自由受到压制,但是以鲁迅为代表的进步作家,却主动选择揭露时弊、批判现实,构建出一个矛盾交织的张力空间。

现代商业传媒语境下,“黑名单”的大肆传播,却适得其反地帮助作家建立响亮的名声,又在一定程度上刺激着读者与市场的逆反心理,大大激发了广大读者的阅读欲望。出版商窥见其中潜在的市场价值,选择暗渡陈仓,将相关作品转为地下发行、传播。这一时期的左翼文学空间,从公共、公开的舆论表达,转为地下传播。借助大众传播市场的助力,左翼文学思潮不仅声势未弱,反倒在政治高压下进一步拓宽了传播空间。

三、立场多元的公共言说空间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报刊,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现代》杂志、《良友》画报、《生活周刊》《大众文艺》等广受读者欢迎。以公共性报刊为依托,平台众多,各种文学立场、文学主张多元并存。《拓荒者》《萌芽》《十字街头》等左联刊物,在发表作家文学观念和革命文学作品的同时,积极输入苏联左翼文学思想,传播西方进步作家作品。与之相对,中宣部右翼刊物《前锋月刊》,单纯作为意识形态的传声筒而缺乏旺盛的生命力,短暂建立后黯淡离场。政治倾向鲜明的刊物平台,首当其冲地受到政治格局的冲击,而高举自由主义的纯文学刊物,反而在“去政治化”的开放立场中,严守中立,真正为各路知识分子提供相对自由、独立的话语言说空间。在多种力量交相博弈的文学场域,文学刊物在文学资本、政治资本和商业资本的交汇下,合力形成特定的文学场。公共性文学刊物,是市民文化的重要载体和社会舆论的言说平台,为知识分子提供了自由多元的公共言说空间。李欧梵指出:在言论尺度较为宽松的军阀时期,《自由谈》的游戏文章为大众创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公论空间。在文学场域,施蛰存编辑的《现代》杂志,以纯文学的立场游离于政治诉求之外,为文人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自由多元的话语言说空间。《现代》自觉地选择政治边缘化的姿态,放弃同人化的组织方式,主张多元价值追求。在商业化出版环境中,以一种先锋性的文学态度,广纳名家学者保证刊物质量,积极扶植新人作家维持刊物的创新与活力,以应对激烈的市场竞争。主编施蛰存主张将《现代》杂志办成“中国现代作家的大集合”,以文学作品本身价值为择稿标准,始终维持作家群体的多样化,鲁迅、茅盾、郭沫若、郁达夫、巴金、沈从文、穆时英、戴望舒等各种文学倾向、政治倾向的作家,都在《现代》上发表过作品或言论。在之后关于“第三种人”的论争中,也始终保持公正的中间立场,为各个立场相左的文人知识分子提供论辩的平台,践行着“百家争鸣的万华镜”的现代性追求。刊登各路作家优秀作品,开设“书评”栏目,诚邀各位作家广开言路,以公正、公开的态度推动文学批评的良性发展。可以说,以《现代》杂志为代表的上海报刊,在波诡云谲、文化分野的三十年代,为广大知识分子贡献了一个自由独立、平等开放的言说空间。

在新旧交织的大时代中,五四新文学初期百花齐放、众声喧哗的文学声势因政局的动荡而渐行渐远。因缺乏足够的自由言论和民主文化的滋养,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相伴而生的文学空间,其公共性和自由性始终展现得不够充分。而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因其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借助现代传媒的力量,为现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多元开放、极富张力的文学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