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发肤

2019-04-16 06:55周海亮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孙伟陈涛

周海亮

1

跟老人说那些之前,陈涛去热饮店买了一杯奶茶。热饮店距医院很近,隔壁是一家烤鸡店,店老板正蹲在门前将一只鸡开膛破肚。他掏出热气腾腾的鸡肠,又将鸡心、鸡肝和鸡胗择出,扔进一个很大的塑料盆。陈涛喝口奶茶,只觉得里面混进一股浓重的死鸡味道。节气刚至清明,天仍然很冷,陈涛缩着脖子往回走,令人作呕的死鸡气味一路相随。本以为出来走走就能鼓足勇气,但他仍然想不好应该如何开口。怎么跟她说呢?老人也许会直接将暖水瓶扣到他脸上。

老人才六十多岁。按流行的说法,六十多岁还属于壮年。可是老人恐怕挨不过今年的八月十五了。这是医生说的,说时,碳素笔在他虎口间转成风车。老人知道自己身患绝症,精神状态却并未太差。她期待奇迹并且也只能期待奇迹,每一天,老人都在默默给自己打气。有时与她聊天,老人说,等过年,咱一家人去哈尔滨看冰灯吧。或者,等明年开春,我想去念老年大学。或者,如果我活到九十岁,你们就把我活埋了吧!活那么久干什么呢?总之都是些对她来说非常乐观和遥远的事情。老人积极配合治疗,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今天早晨,老人起床以后,突然变得有些烦躁。她问陈涛,是八月十五还是九月十五?陈涛说,中秋节。又说,您别信他,世界上根本没有靠谱的医生。老人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她没有再说一句话,独自提着暖瓶去了开水房。八月十五,老人的生日,月亮又大又圆,庄稼的香气铺散得到处都是。每想到这些,陈涛就觉得他会变成一个罪人。他可以向老人要钱,要物,要房子,他相信就算老人不会满足他,但绝不会生气。可是他需要的,却是老人的角膜。陈涛再一次想起那只被开膛破肚的鸡。

老人正在病房里发呆,见陈涛回来,说,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就行,不用管我。陈涛说,我没什么事。老人说,你知道吗?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可是很多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也许我不该住在医院里,我该到处走走……陈涛说,我觉得也挺好。老人盯住陈涛,说,真没有治疗的必要了?陈涛急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老人端起水杯,说,你走吧!陈涛站起来,搓搓手,说,前几天我看电视,一个放牛娃将他的两肺捐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放牛娃不小心从山顶滚下去……

老人喝一口水。

对生命来说,人体器官不过是随身物件。陈涛说,人走了,可以带走,也可以留下。

老人放下水杯,看着陈涛。

捐献器官这种事,很多人看不明白,特别是在中国。陈涛说,其实细想,这是我们留在世间的另一种形式,也是自我生命的另一种延伸。您知道戴安娜王妃吗?她的器官救活了八名病人……

老人的手开始颤抖。

陈涛张张嘴,将剩下的话咬碎咽回。

你挺会挑日子。老人说,今天是清明节。

陈涛手足无措。

是八月十五吧?老人说。

什么?

八月十五。医生宣布的死刑执行日。

别听他乱说。

他是在乱说。老人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经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七月十五就该差不多了。正好是鬼节,以后你们还省下一份纸钱……

老人盯住陈涛,手指门口。

给我滚!

2

老人是陈涛的岳母,第二任。陈涛有过两次婚姻。

第一次,陈涛认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妻子赵娟是他的中学同学,两人毕业后通过招工进了同一个国企,几年后又一起离开。不同的是,赵娟是下岗,陈涛是辞职。辞职后陈涛开了一家小超市,喊来赵娟帮忙,两个人的感情终在多年的酝酿之后变得醇厚。陈涛还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夏夜,待他们忙完,已是凌晨一点多钟。他们去附近的烧烤摊吃饭,两个人都喝了點酒。赵娟扶陈涛回超市,陈涛仗着酒兴亲了赵娟。赵娟开始哭,陈涛就怕了,问赵娟哭什么。赵娟说,本以为认识这么多年,什么都不会再发生了。陈涛想着这句话,越想越伤心,就脱了赵娟的衣服。他们在收银台上缠绵,外面和里面,同样热浪滚滚。那时赵娟健康饱满得就像一粒刚刚成熟的小樱桃,光滑,水灵,有光泽,有弹性。谁都想不到,几年以后,她连路都走不了了。

腰痛。越来越痛。浑身无力。浮肿。肾炎。尿毒症。透析。从确诊那天起,钱就不停地填给医院,可是这并没有让赵娟的病情好转哪怕得到暂时的控制。早晨起床,手指摁到腿上,一个清晰的凹陷的指印——她就像用橡皮泥捏成的毫无弹性的女人。很多时候陈涛能从她的身上闻到一股刺鼻的尿臊味——赵娟的肾脏已经无法将尿液过滤干净。她的血管里流淌的,一半是血液,一半是尿液。

曾经那么芬芳的赵娟变成这样,陈涛每天都在饱受煎熬。头发在一年之内白了大半,每天睡着的时间加起来不足四个小时,从早晨到夜里,脑袋总是木的,胸口总是闷的,心情总是沉重的。陈涛常常想,他也许会死在赵娟前面。

然而赵娟还是先他而去。最后的三个月里,他们每天都在盼望奇迹。不是将病治好的奇迹,而是找到肾源的奇迹。可是,没有。中国有两百多万尿毒症病人,每年的肾移植手术却仅有五千余台,赵娟并不幸运。她按时吃药,按时祈祷,按时死去。陈涛清晰地记得她死去那天,医院里的玉兰花突然全都开了,整个医院,白茫茫一片。那是三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四,晴,三八国际妇女节,农历二月初十,宜订盟、纳采、祭祀、祈福、修造、动土、安葬。忌嫁娶、移徙、出火、开市、入宅。

那天还是世界肾脏日。一个绝大多数世人并不知道的日子。

陈涛始终认为赵娟还有希望。只要有肾源,就有希望。那些天,他甚至跑遍了城市里所有的公共厕所,希望能在哪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出售肾脏”之类的小广告。但是,没有——也许被撕光了,也许真的没有。陈涛抱紧赵娟,赵娟每一天都在死去。

办完丧事以后,陈涛回乡下住了半年。父母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他在乡下有一栋虽宽敞却破败的房子。每天陈涛都会出去,到田野或者河边,一坐就是大半天。后来他去镇上买了根鱼竿,想靠钓鱼打发时间,然而当第一条鱼钓上来,看着那条鱼在草地里绝望地挣扎,陈涛发誓以后永不再钓鱼。他总是想起赵娟。看到什么都想。特别是死亡。特别是临近死亡。

回到城市以后,他发现他的超市旁边新开了一家超市。新超市是夫妻店,两口子起早贪黑,加上货品繁杂,价格便宜,他的超市就基本没有了生意。更多的时候,他坐在收银台前看着窗外,想着往事。桌面上甚至还残留着赵娟的汗味,角落里甚至还残留着赵娟的长发,抽屉里时常会出现些赵娟用过的橡皮筋、小镜子、口红、眉笔、计算器……这里和家里到处都是赵娟留下的痕迹,陈涛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还是要逃。他将超市盘给那对小夫妻,将家里的每间屋子彻底清理一遍,然后,他知道,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后来他给一家连锁超市开货车,生活总算再一次有了生活的样子。正是在那段时间,他有了当一名义务劝捐员的打算。也正是那段时间,他认识了孙芳。

陈涛与同事喝酒,同事拉来孙芳。孙芳身材娇小,额头很大,嘴唇很薄,喜欢将发梢绕上手指,喜欢捂起嘴笑。酒后同事告诉陈涛,孙芳有过一次婚姻,现在独自带一个男孩。陈涛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同事说,孙芳见过你几次,对你印象挺好,只是你没有印象。陈涛说,哦。那时陈涛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会与孙芳走到一起。后来又在不同的场合见过孙芳两次,陈涛感觉这个女人还挺顺眼。再后来同事过生日,他与孙芳再一次坐到一起。酒喝到一半,孙芳接到老人的电话,说孩子病了,得马上赶回去。陈涛听了,马上打辆出租车,送孙芳回家。待回去后才知老人有些夸张,孩子只是吃了些凉东西,闹肚子。孙芳的儿子刚七岁,叫唯唯,见了陈涛理都不理,倒是老人又沏茶又洗水果,反倒让陈涛觉得是他打扰了老人家。回去的出租车上,孫芳主动坐到陈涛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身体恰好能碰到一起。几天以后,又是同事请吃饭,陈涛又一次见到孙芳。这次孙芳有备而来,她送给陈涛一套保暖内衣,说陈涛天天开货车,用得着。又说内衣是高科技新产品,不仅保暖,还有保健功能。她将发梢缠上手指,绕啊绕啊,虽瞅着别人,但陈涛知道,她的余光一直在瞟着自己。

后来陈涛就出了车祸。他去县城送货,货车为躲避一辆迎面驶来的农用三轮,结结实实地撞上路边一棵大树。陈涛浑身是血,卡在车子里不能动弹,却不知道伤到了哪里。他看到救援人员赶过来,看到电锯将钢铁切割出炫目的火花,看到孙芳赶过来,看到孙芳拍打着车子,不停地跟他说话。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他有些后悔。他想他就这么死了,心肝脾肺肾全他妈浪费了。他闭一下眼,终于开始感觉到疼痛。他睁开眼,他看到吸顶灯、输液瓶、生命监护仪、神情庄重的医生、步履匆匆的护士、流着眼泪的孙芳。他笑,他想他妈的那些内脏总算还挺争气。

陈涛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孙芳几乎寸步不离。陈涛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咱俩这算什么关系?孙芳说,爱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说着,手伸进被子,给陈涛拔了导尿管。后来有一次,夜很深,陈涛突然被孙芳推醒。走廊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静夜里凄厉可怖。孙芳说,我有点害怕。陈涛说,医院就是这样,来来走走,生生死死。孙芳说,我想挨着你躺一会儿。她掀开被子,钻进去,身体紧挨着陈涛,又将手伸进陈涛的衬衣,抚他的胸膛。那天陈涛陪她聊到天亮。他聊他的中学时代,聊赵娟的病,聊乡下的房子,聊他被挤在驾驶室里不能动弹,怕得要死。后来他聊起劝捐员,他说这几天他一直在考虑出院以后当个义务劝捐员。他问孙芳,你觉得行吗?孙芳说,行啊,世人就是太冷漠了,电视上看那些孩子生了病却没钱医治,我的心总是揪着。陈涛说你知道什么叫劝捐员吗?孙芳说劝人捐钱捐物啊!陈涛说,是捐器官。孙芳的手抖了一下。此时天已微亮,走廊里越来越嘈杂。有人推门进来,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陈涛和孙芳,挠挠脑袋,说,病房里还有双人床?

陈涛曾经以为,他的余生再不可能对哪个女人产生感情,可是当他出院,他发现他的心还是软了,暖了,空了又满了。星期天孙芳带唯唯去公园玩,喊上陈涛,两个人坐在草地上,看唯唯将风筝放得又高又飘。回去时唯唯走在他们中间,一手牵着孙芳,一手牵着陈涛——三个人俨然一个标准的和美之家。陈涛送孙芳和唯唯回去,老人已经做好满满一桌子菜。一顿饭吃完,陈涛知道,他必将再一次走进婚姻的殿堂。

结婚前陈涛再次说起劝捐员的事情,孙芳说,你愿意做就好。陈涛说,我已经签字了,我将在死后捐献我所有能用得上的器官。孙芳说,有道理。就像卖保险的,首先得自己买一份,才有说服力。这个比方虽不太恰当,但总算有些道理。孙芳又说,不过你绝不能向我和家人推销保险。陈涛说那当然,你们知道我是劝捐员就行了。想他认识孙芳尚不足一年,再想他与赵娟走到一起却用了十几年,陈涛感叹世界的滑稽、偶尔与无常。婚后,孙芳开了一间洗化商店,陈涛却不敢再动货车。后来陈涛想,干脆他就做保险吧!不仅能接触到很多人,对他的劝捐也肯定有帮助。跟孙芳说了,孙芳说行啊,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觉得不妥,又马上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啊!陈涛就这样成为保险推销员,每天在城市里晃。

陈涛的保险卖得还算不错,这得感谢孙芳的妹妹孙香。孙香是电台主持人,人脉广络,给陈涛介绍了不少客户。不过孙香有言有先:卖保险就只卖保险,千万别提捐献器官的事。陈涛说,保证不提。他果然说到做到——不是他不想提,而是不敢提。他知道对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来说,将身体的一部分无偿送给别人意味着什么,更知道假设然后谈论对方死亡意味着什么。

现在陈涛决定去找孙香。老人将他赶出病房,她的身边需要一个人来陪护。

特别是今天。

3

孙香一直独居。老人的老房子拆迁,换来两套新房子,孙香得到一套。此时,她正在洗手间里高声演唱《军营里飞来一只百灵》。

孙香一直唱歌。唱美声,花腔女高音明亮清悦。电台主持人并非她的理想而是她糊口的营生,她曾多次在一家人面前发誓,不唱出名堂,绝不结婚。为唱歌她不仅牺牲掉所有的休闲时间,还经常跑到北京和上海拜师学艺。然而直到现在,她近似疯狂的美声之路并未给她带来多少好处,反倒严重影响到她的工作。台里领导多次找她谈话,说这样下去,她的那两档节目早晚得被别人顶替了。领导以为这样的交流对她会极具震慑力,因为那两档节目是她唯一的经济来源,但她似乎并不在乎。她坚信自己能够成功,就像坚信一个婴儿能够长出牙齿。明天她就要直飞上海参加一档选秀节目。

见陈涛过来,孙香吃了一惊。她问陈涛,有人陪着妈?

陈涛说,没有。

你把妈独自留在医院?

妈把我赶出来了。

你惹她生气了?

我跟她说了保险的事。

她不是上过保险了吗?

那個……嗯……那个……妈似乎不太理解……

是器官捐献的事?

我只是跟她聊了聊……死亡是每一位老年人都应该直面的事情,只有直面死亡……

孙香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与孙芳不同,孙香心直口快,性情好强,遇到事情非争个高下对错。清明节你跟妈说死亡的事情,还要她捐献器官?换成你你怎么想?她说,一个人,心脏刚刚停止跳动,体温尚在,就被手术刀切开,掏出有用的内脏……

只是角膜……

把妈像白条鸡一样放案板上切割?以为这样就博爱遗爱了?她不同意,你就三番两次地劝……

是第一次……

闭嘴!孙香挥拳砸向钢琴,短促并尖锐的琴声把陈涛吓了一跳。一次也不行!劝不动别人就来劝妈,这跟做传销骗不了别人就骗自家人有什么区别?传销骗的是钱,你骗的是什么?是器官!

我只是想跟她谈谈……

因为她不是你亲妈!孙香咆哮着,如果是你亲妈,你会跟她谈这些?

陈涛想说,会。但是他忍住了。他知道多说一句,孙香就会有一百句在后面等着他。何况现在,老人急需陪伴。

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突然从卧室里走出。他身材魁梧,五官硬朗,十分帅气。我是香奈儿的助唱,他自我介绍说,刚才我们在排练。

香奈儿?

艺名!孙香斜着眼,不行?

男人从沙发上抱起衣服,去卧室,再出来,已经仪表堂堂。他随孙香往外走,顺手从衣架上取了孙香的风衣,熟稔随意得如同在自己家。到了停车场,孙香随男人钻进汽车,陈涛也想进去,却被孙香堵在外面。你去干什么?她竖着眼,真想把妈气死?

男人发动车子,摇开车窗,冲陈涛笑笑。我叫周毅。他说,周润发的周,陆毅的毅。说完车子开走,陈涛一个人被晾在停车场。

类似的事情,陈涛遇到过多次。相比之下,孙香对他客气得过分。

陈涛还记得他的第一次劝捐,他去肿瘤医院见一位时日不多的老人。老人是市轴承厂的老厂长,十几年前退休。陈涛之所以将他定为第一个目标,不仅因为老人和蔼随和,还因为他一直为那些封闭的山村小学做捐助。水井、篮球架、图书、衣物、桌椅板凳、钱……连他自己都数不清这些年他到底捐出去多少东西。除了必需的衣食住行,老人几乎捐出他的所有。陈涛从电视上见过老人和他空荡荡的家,除了几件陈旧破烂的家具和一台老式彩电,家里几乎再没有什么东西。那天陈涛落下眼泪。

陈涛对老人说,他是医院的义工,想陪老人聊聊天。他与老人聊了整整一天,仍不敢说出那句早已烂熟于心的开场白。第二天他喝了些酒,再过去,硬是将那句话挤出来。他永远记得老人那时的眼神。老人不看他,只看窗外。老人的眸子一闪一闪,却不是晶莹的亮,而是一根蜡烛即将熄灭的模样。整整半天,老人没有再说一句话。后来老人坐到他身边,又朝他靠靠,说,原来你根本没有兴趣陪我聊天。

陈涛说,我只是一名劝捐员。

老人说,捐什么不捐什么,是我的事情。

陈涛说,我只是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老人说,我这一辈子,把能捐的都捐出去了……我连房子都捐出去了……我老伴是三年前走的,我总觉得她是受了太多苦,才得上那些病……她走以后,我给她烧衣服,发现她根本就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我是老厂长啊!可是我活得还不如一个收废品的……我不后悔。我真的不后悔。可是我总觉得愧对了家人……我没有给儿子留一分钱,一分都没有……前些年,儿媳跟我儿子闹离婚,因为我把退休金啊养老金啊全都捐给了灾区,她生孩子,我却抠不出一分钱……是二胎,本来要打掉的,我不同意,我说,那是条命啊!咱家的命啊!罚了不少钱,我没能力交,儿子东奔西走想办法,半个月瘦了二十多斤……冬天,家里没钱交取暖费,就冻着,孩子的手上脚上,全是冻疮……现在我马上就要死了……我要死了,就剩一堆骨头和肉了,你却连这个都要……

陈涛说,对不起。我这就走。我保证永远不会再来。

别走。老人说,陪我喝点。

老人从床下摸出一瓶二锅头,打开,给他和陈涛倒满。自从患病,我就再没有沾过一滴酒。老人说,今天咱爷俩喝点。

陈涛陪老人喝酒,在癌症病房,在深秋,在一个无比悲伤和压抑的下午。他们喝得很快,不再说话。喝完后老人漱口刷牙,开窗透风,还是被儿子闻到气味。儿子问他,你喝酒了?老人说,反正喝不喝都是那么回事。儿子问,有人陪你喝?老人说,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是个劝捐员,只是过来征求意见。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捐的。我过不了那个坎儿。

尽管他再三叮嘱儿子不要去找陈涛,说劝捐是陈涛的使命,说社会上需要这种人,但他的儿子还是在两天以后准确地找到陈涛的家。陈涛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将孙芳和唯唯支出去,两人刚走,老人的儿子就赏了陈涛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他说我爸哪里得罪你了?你还想让他捐献器官?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陈涛说,怎么解恨你就怎么来吧!老人的儿子说,好啊!他将陈涛踹倒,骑上去左右开弓。后来他掌变拳,打裂陈涛的眉骨又打破陈涛的嘴唇。陈涛本不想求饶,可是他想自己也许真的会被打死。陈涛求饶的那一刻,老人的儿子突然嚎啕大哭。他丢开陈涛,瘫到一边。他再也没有什么能捐的了!他抹着眼泪,说,放过他吧!

临走之前,他替陈涛把房间收拾干净。他往外走,至玄关处,突然转身,给陈涛跪下。求你别再去打扰我爸了!他说,他还能有几天活头啊!

那天陈涛就有了放弃当劝捐员的打算。不是想想而已,而是痛下决心。放弃劝捐,不是因为那顿毒打,而是因为那一跪。那情景像刀子般扎着他的心脏,左搅右搅,反复地搅,他感到一种悲烈的痛。何况他并非一个擅长与人交流的男人,特别是面对陌生人,特别是面对即将死去或者即将失去亲人的陌生人。可是第二天,当他起床去洗手间时,盯着镜子里面那张浮肿的脸,他想他还是应该将这件事情继续下去。第一次没有成功,这很正常。他说了那些话,又碰上一个粗鲁的男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以后,只要他动脑筋,讲办法,慢慢来,他相信很快就能成功。

然而他一次也没有成功。最为接近的一次,他去一个小商店买烟,二十多岁的女店主一边给他取烟,一边说,少抽点,对身体不好。他愣了愣,又要了一瓶水,边喝边跟女孩聊天。他们聊到疾病,聊到死亡,聊到器官捐献,女孩说她完全可以接受。又问他,这件事很繁琐吧?陈涛说一点不繁琐,填写遗体捐献登记表和志愿者基本情况登记表,就没有什么事了。女孩问他,你怎么这么熟悉?陈涛说,我是医院的劝捐员。看到女孩的表情马上警惕起来,又急忙补充说,只是志愿者,无论成与否,都不拿医院一分钱。他想他这样说至少能证明在劝捐这件事情上,他不会得到任何利益。又聊了一会儿有关生生死死的话题,女孩的话就多起来。她说大学的时候,她与几个舍友也经常在睡觉前谈论这些话题,但仅仅是谈谈而已,谁都没有当回事,更没有捐献遗体的打算。大学毕业以后,有个女孩患上渐冻症,去年刚刚去世。渐冻症你知道吗?女孩说,就是一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不能动弹也不能讲话,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呼吸衰竭而死。她说那个女孩在尚能打电话的时候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谈到遗体捐献的事情,但是,再没有下文。后来她就动不了了,说不了话了,写不了字了,甚至到最后,连用眼神与别人交流的力气都没有。女孩说,我不知道她那时想没有想通,就算想通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或者,就算她的父母知道她有这个心思,也装作不知道吧,谁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死后还要挨刀?

两个人不再说话。陈涛喝完水,欲走,女孩喊住他。不过我想通了,她说,不过是签个名字的事情。

陈涛的心里,蓦然亮起一抹阳光。女孩越是轻描淡写,陈涛越是感觉她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并且绝不会反悔。因为女孩为这件事情考虑了很多年,陈涛不过是一个引子,一把刀,一个开头,一个能把事情促成的中间人。陈涛与女孩约好,明天,就在这里,他会带表格过来。那晚陈涛喝了点酒,为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

不料第二天,一切都变了。女孩问他,捐献卡必须随身携带?陈涛说是啊。女孩问他,为什么?陈涛说,万一哪天你突然出了意外,身上有捐献卡,医院就可以在第一时间摘取器官。女孩说,天天随身带一张卡,不仅麻烦,并且有点怪。又说,就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等待死亡。陈涛说,没办法,人体器官很脆弱的。又说,其实我们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是每天都在等待死亡。女孩开始沉默。她咬着嘴唇,拿起笔又放下笔,放下笔又拿起笔……终于,女孩将几份表格拢到一起,递回给陈涛。对不起。她说。

后来陈涛想,让女孩最终选择放弃的也许与那张捐献卡毫无关系。因为她怕。或者,因为她的家人怕。但凡有捐献器官这种念头,多不是那种一意孤行的人。他们考虑得更多,更周全。事实上,很多试图捐献器官的人最终都是被家人拦下。尽管“等待死亡”真的并非不吉利,尽管人死以后,那些曾经鲜活的器官真的如同案板上的一堆下水。

陈涛的义务劝捐员已经做满六年。六年里他跟太多人说起这件事,然而他的真诚没有打动任何人,连孙芳都不再支持他。前几天孙芳还说,你做的不仅是一件根本看不到希望的事情,并且这件事情的危险性极高。她的话是有道理的。陈涛远不止挨过一次打。最严重的一次,一个中年女人直接将菜刀架上他的脖子。

陈涛往回走,再一次经过那个商店。隔着窗户,他看到女孩正在低头玩着手机。陈涛走进去,买了一包香烟,女孩笑着说,少抽点,对身体不好。女孩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陈涛想,也许无限接近成功只是他的错觉,女孩对这件事,对他,对那张表格,对器官捐献,根本没往心里去。那不过是她对生活的一种调剂,或者拉拢顾客的一种手段。

回家,开门,门却被反锁。这时间孙芳应该守在店里,家中不会有人。正纳闷间,孙芳打开门,说她锁门锁习惯了,只是顺手那么一拧。又说,今天你不是得在医院里陪着妈吗?怎么这时候回来?又说,她本来在店里,刘杰给她打电话,她就赶回来了。又说,刘杰过来给唯唯送点水果。又说,他是一个人扛上来的,刚扛上来。陈涛这才注意到沙发上还坐着刘杰。刘杰是他曾经的同事,后来给一家海产品公司跑长途,天南地北地跑,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和孙芳捎些当地土特产。他来的时候,有时陈涛在家,有时陈涛不在家,不管在不在家,他都不會空着手。现在他自己开了一家海产品公司,据他自己说,日进斗金。

孙芳和刘杰,全都穿得整整齐齐。

陈涛本不该怀疑孙芳,哪怕她反锁了门。可是她的话太多了。从陈涛进屋,他和刘杰都没有说话,孙芳却一直说个不停。陈涛曾读过国外的一篇文章,说如果一个女人突然变得喋喋不休,词汇量也突然变得丰富,就极有可能在撒谎。这只是其一。其二,他们穿得太整齐了——孙芳甚至还戴着帽子,刘杰甚至还穿着风衣,那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陈涛想给刘杰倒杯水,开水壶里的水却是凉的。提壶去厨房接水,身后传来玻璃的破裂声和孙芳的尖叫声。是孙芳失手打碎了水杯,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似乎被打碎的不是一只玻璃杯,而是另外的什么——比如感情。

送走刘杰,陈涛开始琢磨如何向孙芳解释他劝老人捐献角膜的事情。刚想着,孙芳的手机响起来。孙芳看一眼,说,妹妹打来的。她接起电话,表情一惊,说,妈出事了?陈涛手里的水杯,于是也跌落地上。

4

孙芳还有一个哥哥,叫孙伟。孙伟住在省城,开着一个渔具公司,以前每年回来一到两次,自老人确诊之后,大约每个月回来一到两次。他希望能将老人接到省城医院,说那里不仅医疗设施好,医疗手段高,他照顾老人也方便。老人说,天底下的医院都一个样,再说我也不想折腾了,你要是觉得来回跑不方便,就在这里住些日子,每天陪我说说话。孙伟说,可是公司一天都离不开我。他的话是真的,他的手机平均每二十分钟来一个电话,每个电话他几乎都能打上二十分钟,所以事实是,他在病房里几乎只剩下接电话这一件事。后来连护士都看不下去了,说你应该把你妈发展成你的客户,这样你们至少还能在电话里交流。孙伟说,哦,哦,对,对,是,是,知道了,知道了。却仍然是冲着电话说的。

老人出事了。听到这句话,陈涛的脑子里马上闪现出诸如跳楼、切腕、上吊等不好的念头,并且它们无一例外地奔向死亡。电话里问孙香,孙香说,她死活要出院,怎么劝都劝不住!陈涛这才松了一口气。假如老人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孙家三兄妹肯定会活剥了他的皮。

老人要出院。一直通情达理的老人突然间变得不近人情。孙伟昨天刚走,今天老人就嚷着要他回来。她说她不想整天耗在病房里,她想要儿子陪她到处走走。问她想去哪里,她说北京上海拉萨重庆呼伦贝尔西双版纳可可西里乌兰巴托,只要不待在病房,去哪儿都行。说着话,老人一边往外走,一边给孙伟打电话。她说你现在过来一趟!那边的孙伟说,一千多里地呢。老人说,我想让你带我出去旅游。孙伟说,旅游可以,得等你病好了。老人说,那你明天就赶过来。孙伟说,我哪里走得开啊,公司那么多人都指靠我吃饭呢。老人说,你到底过不过来?孙伟说,不是有大妹二妹照顾你吗?还有妹夫。老人说,你指的是陈涛?他不谋杀我就算我交上好运了。说这些时,陈涛和孙芳就在老人身边。孙芳瞪一眼陈涛,陈涛急忙低下头。

之前去医院的路上,陈涛将他劝老人捐献角膜的事情告诉了孙芳。她猜孙芳肯定会大发雷霆,但孙芳只是淡淡地说,我早猜到会有这一天。陈涛想,也对,与孙芳结婚之前,他就开始做义务劝捐员,这么多年过去,轮也该轮到自家人了。又想,将来的某一天,这样的事情肯定还会轮上孙芳、孙香、孙伟……正想着,孙芳问他,什么时候轮到我?他吓一跳,搓搓手,说,不会。这时车子驶进医院,孙芳嘱咐他,见到妈,一定得多说好话,多赔不是。就算她让你下跪,你也得照办。陈涛说行行行,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不过做了应该做的事,说了应该说的话,捐还是不捐,老人自己做主,凭什么他就得给老人下跪?

老人回到家,再拨孙伟的电话,占线。一会儿还拨,还占线。老人开始坐立不安,她说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想理她了?孙芳急忙安慰老人,说哥忙,过一会儿会打回来。孙香说,妈你真决定出去旅游?老人说,中国人的死亡质量排在全世界第七十一位。为什么?就因为病人无论怎样,家属都不会放弃治疗。死亡质量你懂吗——既受罪又没有尊严的死亡,就是质量最差的死亡。反正我想开了,出去转转,死在名山大川,总比死在医院里强。孙香说,妈你再说这个“死”字,我们就不理你了。这时孙伟的电话果然打过来,说他这几天真的走不开,等过个三五天,他把那边安排好,再回来好好陪陪老人。不过妈你真的不能出去旅游。他说,这么大年纪,又患上这样的病,万一路上出事怎么办?陈涛对老人说,您不是说这个城市也没有走遍吗?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先住在家里,白天我们轮流陪您出去转转您之前没有去过的地方,这样您还能随时去医院做做检查、开开药什么的。等您好利索了,我们再陪您去名山大川,您想去哪里都行。话刚说完他就开始后悔——住在家里,医院能少去吗?医院去得多,还会有“死亡质量”吗?还有,她的病能好利索吗?将来的结局无非只有一个:按时死去。可是他的话马上得到芳香姐妹的赞同,电话那边的孙伟也连连说,妹夫说得对,这样好这样好。老人想了想,说,那明天谁陪我?孙香说,我今晚和明天都在上海。孙芳说,白天我得守着店,晚上才有时间。陈涛看看老人,没敢吱声。老人长叹一声,说,那还是我自己出去吧,我觉得明天我还死不了。她盯着陈涛,说,不过你可千万别再打我的主意。虽然我很想帮你。

老人选择离开医院,陈涛内心欣慰。说到死亡质量,他有足够的发言权。做劝捐员这么多年,虽没有成功一例,但有关生生死死的故事,他听过太多。

陈涛想,假如有一天,当他确信自己患上不治之症,他也许会在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之前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将是无奈的幸福。

孙芳陪在老人身边,孙香与那个叫周毅的帅哥飞赴上海,陈涛去学校接唯唯回家。他陪唯唯玩了一会儿,要睡觉的时候,唯唯突然闹着要找妈妈。陈涛说妈妈要陪着姥姥。唯唯不听,继续闹。陈涛说姥姥病了,很严重,需要妈妈照顾。唯唯仍然不听,仍然闹。陈涛被他吵得心烦意乱,说,信不信再闹我揍你?唯唯“哇”的一声哭了。他边哭边往外面跑,吓得陈涛急忙追出去,又是哄又是骗,终于将唯唯从楼道里强行抱回屋子。待唯唯好不容易睡著,陈涛才突然感觉又累又困,整个人几乎瘫软。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想孙芳蹊跷地将门反锁,想老人终于可以直面死亡,想他无比孤独的劝捐之路,他一次次爬起,一次次躲进书房抽烟。他再一次有了放弃做劝捐员的念头。人生如此短暂,做点什么不好呢?世界如此之大,何必让他这个笨嘴笨舌的男人来做劝捐员呢?他当劝捐员,无非是因为死去的赵娟,可是这跟他一定要做个劝捐员又有什么关系呢?放弃吧!去他妈的!

手机突然响起,竟是老人打过来的。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深更半夜打来电话,任谁都会心惊肉跳。陈涛只觉根根毛发竖立。

我想好了,配合你。老人似乎异常疲惫。

什么?

把我的角膜捐给需要的人。老人说,现在你把表格拿过来,我签名。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你成功了你不高兴?

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通了。

可是现在太晚了,我不能把唯唯独自留在家里。

那就明天,早晨。老人说,时间别拖太长,我怕我会变卦。

电话就挂断了。

陈涛攥着电话,半天回不过神。他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才让老人痛下决心,并且这事情肯定与她的儿女们有关。可是无论孙伟、孙芳还是孙香,都绝不会有劝老人捐献器官的念头和举动。更何况孙伟远在省城,孙香远在上海。那么,似乎,便只剩下孙芳。

这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陈涛想到太多种可能,又被他全部推翻。清晨将唯唯送到学校以后,他去老人那里,只不过,他没有带去老人想要的表格。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固执地对老人说。

遗爱。这算不算?

可是白天您还把我骂了一顿。

可是夜里我想通了。

那这样吧,您再好好想想。陈涛说,等明天,如果您还是这样的决定,就按您说的做。

陈涛本想问问孙芳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孙芳要陪老人上街,他不仅没有机会,并且要替孙芳守着洗化店。到了店里,面对那些前来咨询和试用的顾客,陈涛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垂着两手赔笑。黄昏时孙芳给他打来电话,说明天孙香才能回来,所以她还得再陪老人一个晚上。陈涛说,唯唯昨天闹到很晚。孙芳说,刚才我和妈回来时顺便把唯唯接过来了。陈涛说,妈还是那样的决定?孙芳说,吃了秤砣了。陈涛说,可是为什么啊?孙芳说,她不是说她想通了吗?你别管太多,接受结果就行。

回家切了根香肠,拌了个黄瓜,陈涛独斟独饮,心里乱成一团。这时他才突然想起今晚还有孙香参加的那档选秀节目——昨晚录制,今晚播出——奇怪的是,孙香却没有一再地叮嘱他准时收看。类似的比赛孙香参加过不少,以往每次节目播出之前,陈涛的电话都会被孙香打爆。陈涛喝着酒,打开电视。

节目恰好开始。艺名“香奈儿”的孙香排在最后一个出场。这并非一个好的次序。

两个小时的节目,八位选手出场,评委选出第一名,进入半年以后的第二季总决赛。也就是说,八位选手将会有七位被现场淘汰。这很残酷。

好在孙香已经习惯。不过陈涛并不希望她就此止步。他觉得孙香唱得还算不错。

然而只听到第四位,陈涛就确信孙香必将被淘汰出局。出场选手不仅比孙香唱得好,并且在随后的拉票环节中,一个比一个惨。第一位,幼年丧父。第二位,幼年丧母。第三位,幼年父母离异。第四位更厉害,幼年丧父丧母,然后父母离异。陈涛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她双亡的父母如何再去离异。关掉电视继续喝酒,喝着喝着,陈涛突然愣住。孙香会不会跟他们比苦情?发誓这次绝不缴械的孙香凭什么取胜?陈涛的心脏开始狂跳不已。

再次打开电视,孙香正在高歌。她唱的是《夢游女》第三幕中的咏叹调《啊,满园鲜花凋零》,难度很高的花腔女高音,被她演绎得凄凉、柔美、轻盈、热情、甘醇、华丽。平心而论,她发挥得相当不错。助唱的周毅更是卖力,感情充沛,表情夸张,却一点儿也不抢孙香的风头。一曲完了,周毅弯腰致谢,台上只剩孙香。

孙香开始拉票。她说她从小就喜欢唱歌,尤喜歌剧。她说她可以一天不睡觉一天不吃饭,但不能一天无歌剧。她说是妈妈一直在帮助她,鼓励她,陪伴她,上台之前,她们还通过电话。说到这里孙香突然顿住,眼圈通红。嘉宾心领神会,问,你怎么了?孙香说,本来我想放弃这次比赛,因为我妈病了,是癌症。说到这里,全场鸦雀无声,前排模特们更是张大嘴,做出无比惊讶的表情。接下来便是独属于香奈儿的煽情时间,她说她爸去得早,她妈如何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三个孩子抚养大,又砸锅卖铁送她去学播音。情煽至最浓处,她说,其实她爱的不仅是我们,而是整个世界。到这里陈涛已经猜到接下来她要说什么,他冲电视大喊,闭嘴!但是,“香奈儿”小姐不仅没有闭嘴,反而涕泪交零。她说,我妈已经决定在她走后将角膜捐献给需要它的人们,她希望这个世界,永远明亮清晰。评委开始抹泪,嘉宾泣不成声,主持人浑身颤抖,这真是一个春风沉醉的煽情的苦情的悲情的美好的晚上。结果,“香奈儿”小姐高票胜出。

陈涛一连摔碎三个酒瓶,骂出五句粗话。他给孙香打电话,关机。他想孙香也许正在返程的飞机上与那个叫周毅的帅哥卿卿我我地合计着半年以后的总决赛。他想给老人打电话,料老人已经睡着,便将电话打给孙芳,只不过他不是在家里打的,而是跑到老人的楼下。他让孙芳下来一趟,他想这件事今晚必须弄清楚。

孙芳穿着睡衣下来,寒风里紧抱双肩。

他问孙芳,你妹的事你知道?孙芳说,昨天夜里我和妈正看着电视,她突然打电话回来,说她在候场,马上就要轮到她,她很紧张,说她根本没有胜出的可能,她想逃走。妈说,你好好唱就行。想了半天,又说,到了拉票环节,你就说妈想把角膜捐献出去。我妹当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不行不行。陈涛说,可是她还是说出来了。妈怎么看?孙芳说,妈让她说的啊,你说妈怎么看?陈涛说,你再劝劝她,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孙芳说,我劝过妈,妈不听。陈涛说,不听也不行!你妹这算什么?亲情绑架?孙芳说,反正结果都一样。陈涛说,什么叫结果都一样?孙芳说,与你把她说服一样。陈涛说,为了自己的前途,连亲妈都卖,你妹还算个人?这跟拿把刀子把亲妈的眼珠子抠出来有什么区别?孙芳说,起码妈这样做是为了我妹!你呢?你让妈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你说呢?

你认为我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为了你所谓的情怀!为了你曾经死去的妻子!孙芳越说越激动,劝捐员?还是志愿的?你他妈就是一狗屎!人见人厌、人见人躲、人见人恨的臭狗屎!

陈涛咬紧牙关,攥紧拳头。他想将孙芳摁到地上,结结实实地揍上一顿。这么多年他在外面挨过骂,挨过打,受过委屈,但从没有人像孙芳这样侮辱过他。然而他忍住了。他盯住孙芳,很久。他上前,试图拽住孙芳的胳膊,说,求你了,别让你妈……

孙芳闪开他,别碰我!

两人这才发现老人不知何时站在旁边。你们想把整个小区的人都吵醒吗?老人抚着胸口说。

妈您不能听孙香的!陈涛说,她不过随口说说,就算您不捐,也不算欺骗……再说娱乐节目本来就是娱乐……

我已经决定了。老人说,你想让我说几遍?

可是我不同意!

我没有必要征求你的同意。老人看着陈涛,认真地说,我直接去医院就行。不过填个表格的事情,医院里多的是表格。我明天就去。

陈涛往回走,只觉得城市的一切都变了样子。霓虹灯仿佛魔鬼的眼,行驶中的汽车就像射过来的利箭或者子弹,就连肯德基招牌上那个和蔼可亲的大叔都变得面目狰狞。陈涛坐到路边,刺骨的冷,好像下雨了,街路上的景物,慢慢变得模糊不清……

5

孙香回来以后,陈涛没与她再谈起这件事情。他认为她不配。不过有天晚上,陈涛在烧烤摊喝啤酒,周毅突然坐到他的面前。周毅说他根本不知道孙香会在舞台上说出那番话,否则他肯定会阻止。他还说那次他并没有与孙香一起飞回来,而是一个人坐了火车。以后也不会了,他说,我们分手了。

你不是他的助唱吗?陈涛打着响亮的酒嗝。

她有新助唱了。周毅说,最老的那个秃头嘉宾。

两个人笑。笑完,喝酒,喝酒,喝酒,陈涛如愿喝醉。

那天早些时候,陈涛与孙芳正式离婚。

离婚的理由看似很多,细想又似乎根本没什么理由。他是劝捐员算理由吗——结婚以前他就是。劝岳母捐献器官算理由吗——老人最终还是捐献出她的角膜。孙芳反锁门算理由吗——就算她与刘杰真有什么事情,陈涛也会原谅她。婚姻也许是世界上最简单、最复杂、最微妙、最有逻辑又最没有逻辑的东西,一件小事就可以让两个人走到一起,让两个人彻底决裂却又似乎需要太多小事——绝大多数时候,连处在婚姻之中的两个人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些小事,又到底需要多少件小事。反正陈涛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他的第二次婚姻。

尽管老人成为身体器官的捐献者与他毫无关系,但医院还是决定奖励陈涛一点钱。吓得陈涛连连躲闪,说就算老人真的是我说服的,我也不能要钱,否则劝捐员就成为我的职业,我的劝捐就有了私利。关键是老人并不想捐,他诚恳地对院长说,她是被逼的,被她最小的“小棉袄”。

老人果真每天去街上走走逛逛,然而她心事重重。她对未来充满恐惧,经常,她在梦里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陈涛去看过老人三次,她发现老人正在飞快地接近死亡。第二次,老人不过起身去趟洗手间,回来时竟已气喘吁吁。她对陈涛说,看来我熬不到八月十五了。天已转暖,屋子里有了蚊子,孙芳去拿蚊香,老人说,你想把妈也一起熏死吗?孙芳急忙收起蚊香,到处翻找蚊帐。她找到一个老银镯,戴上手腕,翻来覆去地看,竟将找蚊帐的事情忘掉了。老人终于火了,她说喜欢就送给你了,反正我也带不走,可是你想让蚊子把妈吃了吗?

孙芳没什么错。错在老人。她怕。八月十五越是临近,她越怕。一个人只要预知了自己的死期,便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按时死去,要么提前死去。吓破的不仅是胆子,还有命。

陪老人上街的,多是孙芳或者孙香。孙芳喜欢带老人去公园,去河边,去安静的地方:孙香则喜欢带老人去商场,去剧院,去热闹的地方。在家里时,孙香喜欢给老人唱歌,他唱《春之声圆舞曲》,唱《军营里飞来一只百灵》,唱《纸醉金迷》,唱《复仇的怒火》《春天的芭蕾》《乘着歌声的翅膀》……一首接着一首,乐此不疲。她问老人,好听吗?老人说,好听。她说,我肯定会在总决赛上拿到前三。恰好那天陈涛也在,终于没忍住,就问孙香,上次靠你妈,这次靠什么?孙香竟听不出他的揶揄之音,说,李老师答应当我的助唱。陈涛心里骂一声去你妈的,他想起那个秃顶老头盯着孙香色迷迷的眼神。

老人最后一次上街,天已經很热。她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一会儿,她对孙伟说,我以后连路也走不动了。孙伟说,走不动我背你。老人摆摆手,说,以后不出门了!回到家,老人把孙伟、孙芳和孙芳叫到身边,说,我走以后,房子你们三个分了,不要卖,给一个人,另两个人分一点钱。孙伟说,妈你别说这样的话,你的病会好的。孙香说,过些天我就要去参加总决赛了,等拿到前三,你还得跟我现场连线呢!老人说,那我尽量活到那时候吧!话说得无比惨苦,说完独自去卧室,待孙芳进去,见老人正对着镜子抹眼泪。这件事是孙芳告诉陈涛的,那天陈涛回去看唯唯,孙芳给他炒了两个菜,开了一瓶酒。说着说着孙芳也哭了,她说看来老人真的撑不过八月十五了。唯唯已经睡着,陈涛将给他买的礼物放到枕边,又轻轻亲了亲他的脸蛋。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做了好几年的父子,陈涛盯着唯唯,总觉得他越长越像自己。

本以为这件事情就将按照这样的轨迹走到终点——老人去世,孙香闯进前三,角膜捐献给需要的人——然而突然之间,老人的恐惧被放大到极致。

有一天陈涛接到一个电话,陌生人打来的。他说他听过孙香的歌,是这档节目的终评委之一,也是孙香在上海新拜的老师。陈涛问他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对方说孙香在几个月前给他的,起初他想向陈涛咨询有关捐献角膜的事情,却一直没用得上。我有个儿子,有眼疾。他说,孙香知道以后,主动找到我,说她或许有办法。她跟我说了阿姨的事情,说角膜一般不会产生排斥反应。她的话把我吓坏了。我说就算阿姨真捐了角膜,我能要吗?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当然孙香再没有说起这件事,或许那天她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可是我一直都忘不了。特别是前几天,当知道她竟然在节目里说出那番话,我就更害怕了。打电话给您,没别的意思,您可以问一下阿姨,如果她现在后悔了,就当孙香没说过那样的话。舞台上常有人乱说话,这没什么的。假如孙香唱得好,自然会胜出,我这个人很客观很公正的……

本不想再找孙香,但陈涛还是没能忍住。孙香说这件事发生在妈决定捐献角膜以后,并且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会当决赛的终评评委。不仅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知道他是终评委以后翻找那档节目看,才知道我说了那些话。陈涛说,不管你怎么解释,我都觉得你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孙香说,别拿大帽子扣我,你做劝捐员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让别人捐献器官给需要它的人吗?他的儿子就是需要它的人。这是其一。其二,假如妈的角膜真的移植给他儿子,假如我以后能与他儿子成为朋友,是不是等于妈换了一种方式陪伴我?其三,你认为这很恶毒吗?你可以劝妈捐献器官,我为什么不可以?妈的角膜可以捐给陌生人,为什么不能捐给我认识的人?再说就算我有什么目的有错吗?你呢?你做劝捐员的目的呢?因为内疚?因为你想赎罪?你凭什么指责别人?

陈涛被这顿花拳绣腿完全打蒙。他不喜欢孙香,但孙香说得确实有道理。再说他凭什么来找孙香?他已与孙芳离婚,老人与他再没有关系。老人愿意捐给谁是她的事情,更何况这件事情,早已没有了下文。

老人真正的恐惧,其实是由陈涛引起的。

老人给陈涛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她躺在沙发上,见到陈涛,想坐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孙芳扶她起来,她喘息一会儿,问陈涛,你跟我说实话,医院会不会骗人?

什么骗人?

比如现在有很多假死……

陈涛知道老人想说什么。死亡分为临床死床、生物学死亡和脑死亡,之前心脏停止跳动便可宣布死亡,但现在,则需要脑死亡。将一个人的部分器官从身体里取出,这并非医学难题。难的是,如何判定这个人真的已经死亡?比如从停止心跳到脑死亡,死亡被重新定义,用了很多年时间。那么,再很多年过去,死亡的定义必然会从脑死亡到另外一种死亡。这几乎是肯定的。

当然还有哲学死亡。从哲学的角度来说,死亡是生命系统所有的本来维持的存在属性的丧失,并且不可逆转的永久性终止。说直白些,一切为零,并且不可逆,就是死亡。

陈涛看看身边的孙芳。孙芳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说。

陈涛说,不管真死还是假死,总之是现代医学所无能为力的,您不必担心……

老人说,真死了就好。

陳涛说,取角膜这个手术非常小,所以您真的不必担心,只要取出眼球……

什么?老人颤了一下。

陈涛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老人看似已经可以接受一切,但她真的接受不了一切。

不是只取角膜吗?老人脸色煞白。

嗯……可能得连眼球一起……人体器官很脆弱的,包括角膜……有时得赶时间……

假如不是孙芳将他喝住,他真不知应该如何往下说。他坐在老人面前,搓着手,低着头,眼角扫着老人。老人一直在抖。她站起来,走进卧室,又很快出来,又很快走回卧室。老人被花盆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老人从卧室出来,喝掉满满一杯水。老人仍然在抖。可怜的老人即使在被医生宣布死刑时都没有如此怕过,狼狈过。后来老人开始自言自语,她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做错什么事,怎么死了还得抠眼呢?老人盯着陈涛,似乎陈涛可以挽救老人。

陈涛非常后悔。他的话让老人恐惧到极点。陈涛对孙芳说,假如老人害怕,可以放弃,那张表格就作废了。孙芳冲他大吼一声,滚啊!

陈涛就滚了。不仅滚了,并且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老人。不过有一次他遇到刘杰,刘杰说现在老人每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听戏,睡觉,看以前的照片,躺在床上呻吟,坐在椅子上发抖。刘杰说,看来老人家大限将至了。陈涛问刘杰怎么知道,刘杰说现在他每隔三五天就去看望一下老人家。孙芳让我去的,刘杰说,她说老人家挺喜欢我。说完刘杰就笑了。你不该在这时候与孙芳离婚,即使离了也应该瞒着老人家。他说,她哪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又说,不过你放心,反锁门那次,我与孙芳真的没有什么。

陈涛想过他与孙芳结束婚姻会对老人造成打击,但是他没有考虑太多。再说告诉老人是孙芳的主意,孙芳说她不想把老人瞒进棺材。然而刘杰的话还是让陈涛生出犯罪感,他想假如他与孙芳的分手让老人病情加重,他的那番有关摘掉眼球的话又将老人彻底摧垮,内疚必将伴随他一生。

秋天很快就到,陈涛的劝捐仍然没能成功一例。他想他真的应该放弃了。并且自从离婚,保险也没有卖出去几份,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之前孙香的人脉资源的重要性,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无能。万般无奈之下,他再一次想到给超市开货车。可是无论哪个超市领导在得知他曾出过那么大的车祸以后,都毫不犹豫地将他拒绝。那段时间,陈涛无所事事,心灰意冷。

陈涛决定再去看看老人。他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他买了些东西,手里提着,走到老人楼下,抬头看,突然感觉不太对劲。

窗户大开。而在以往,只要老人在家,必然窗户紧闭,密不透风。

陈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推开门,陈涛见到老人。老人冲他微笑,周围是一圈黑纱。那只是一张照片,摆在桌子上。老人已经去世。

孙香、孙芳和孙伟静静地看着陈涛。每个人都没有说话。

6

老人是在三天前去世的。在夜里。她走得安安静静。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被惊动。

晚饭时老人喝掉一碗米粥,这是她一个月来吃得最多的一次,孙芳和孙香都挺高兴。吃完饭,老人对她们说,今晚她想一个人睡,不想让她们陪着。孙芳说,我们又不会打扰你。老人说,听我这一次吧!语气恳切,带着哀求。孙芳和孙香就离开了。当天下午她们带老人去过医院,医生还是那句话:期待奇迹吧!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是老人不可能好起来,二是老人不可能马上死去。

第二天孙芳很早就去老人那里。她想让老人多睡一会儿,就没敢敲门。可是她用钥匙开了半天门,门也没有被打开,她就有些慌了。门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反锁——将门反锁,必有理由。

她拨老人的手机,关机。她拨老人的座机,无人接。当门终被开锁公司的人撬开的刹那,孙芳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死亡气味。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子,又直接冲进洗手间,她见到老人。老人瞪着眼,吐着舌头,早已气绝身亡。老人将自己挂在浴灯上,她的脚尖,甚至还轻点着地面。

老人上吊而死,用一根捆扎口袋的绳子。那绳子孙芳早就想扔掉,老人说,留着吧,可能还有用。或许老人应该将绳子再挂得高一点,那样的话,她的脚尖就不会触及地面,她就能死得痛快一点,舒服一点。无法想象脚尖触及地面的老人到底挣扎了多久,支撑了多久,痛苦了多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死亡一点一点来临,当死亡的过程被抻得无限长,所有人都会后悔,都会逃避。可是老人逃避不了。她的死亡无限漫长,无限漫长,无限漫长……自杀前老人肯定想死得干净一些,为此她绑紧了裤腿,却让她的下半身灌满污物。老人的死亡,肮脏,恶心,臭气熏天。

老人已经死去多时。或许她早已做好准备,只等家里只剩自己,将绳子挂上浴灯便是。老人用一种绝望的简单的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已经走在死亡边缘的生命,一起被结束的,还有她的身体器官。

——死亡时间超过六个小时,所有的器官也会随之彻底死亡,包括角膜。老人用她的自杀对抗了医生的手术刀,老人取得完胜。

没有人通知陈涛。都知道老人的死肯定与陈涛有关,与他的那些“需要将眼球摘出来”的话有关,但就是没有人通知他。他们不想再看到他。他是刽子手与魔鬼。

那天陈涛跪倒在老人的遗像前,将额头磕出了血。后来孙伟将陈涛拽进洗手间,一顿拳打脚踢,陈涛护住头,一声不吭。再后来陈涛又将孙香拽进洗手间,一顿拳打脚踢,孙香护住头,同样一声不吭。再后来,所有人都开始哭泣。好像都有错。好像都没有错。好像都有错。

好像都没有错。

头七那天晚上,陈涛独自在十字路口给老人烧了纸钱。盯着暗夜里飘忽的火苗,陈涛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他想生命也如同这火苗吧?明了,旺了,暗了,灭了,终成一缕青烟、一把灰烬,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不可能留下。

陈涛往回走,路边小吃摊的电视里正播放着孙香参加的那档节目的总决赛。他凑过去,发现孙香还在演唱那曲《啊,满园鲜花凋零》,身边的助唱,果然是那个秃顶豁牙的老头。一唱终了,秃顶老头向大家解释说他们之所以发挥得不是太理想是因为香奈儿这几天遇到些事情,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排练新曲目,所以只得用了初赛时的曲目。香奈儿在三个小时以前才下飞机,他转过脸,对孙香说,你可以跟大家解释一下。

孙香没有解释。她开始哭。她一边哭一边跑下舞台。她臃肿憔悴。她被淘汰了。

陈涛坐在小吃摊前,默默地喝光两瓶啤酒。抬头看天,八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下午时他已经决定放弃继续做一名劝捐员,他再也无法忍受。不仅无法忍受,并且他认为,假若他继续当劝捐员的话,他的一生都将被毁掉。

继续往回走,陈涛经过一个妇幼医院,一个小学校,一个中医院,一个寿衣店,一个小商店……他看到那个女孩正站在窗口,看着他。

他停下来,看着女孩。

女孩招手示意他进来。

陈涛站在收银台前,要一瓶水,慢慢喝。女孩说,我给你看个东西。然后,女孩从她的包里掏出一张捐献卡。

女孩笑笑,说,我终于想通了。

陈涛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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