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芙洛茜妮娅的丝裙:种族冲突牺牲者

2019-04-20 09:31彭李菁
世界博览 2019年7期
关键词:会堂达卡乌斯

彭李菁

杜布罗夫尼克的老犹太会堂。

2015年春,我要去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参加学术会议。从都柏林直飞克罗地亚的航班只到杜布罗夫尼克,我便顺水推舟,决定在会议前一访这亚得里亚海沿岸最美的城市。是年春夏,在中世纪曾作为市政厅的建筑内正在举办达利画展,展出的是他为《堂吉诃德》和《神曲》作的一系列插画。我在此流连许久,看累了就走到敞开的窗户旁休息。窗外是方形的市政厅广场,橙子树、古老的深井和远处大海在晴日下氤氲的水汽。我总觉得视野内有些星星点点的黄色,问起身边的本地学生,他有些不自然,压低了声音用流利的英语告诉我:“那是叶芙洛茜妮娅夫人的丝裙”。

叶芙洛茜妮娅为爱殉情

我要继续问下去,他说你去老犹太会堂看看吧。杜布罗夫尼克的老犹太会堂建于14世纪,就在离方济各教堂和修道院不远处的一条窄巷内,据说是欧洲最古老的犹太会堂。中世纪在欧洲各处,尤其是西班牙南方各省和威尼斯,被排挤和流放的犹太人有好些辗转来到相对自由和商业化的杜布罗夫尼克。老犹太会堂代代相传,直到18世纪末本地的反犹法案和限制犹太人经商的各种条例施行后,才渐渐衰落。19世纪初拿破仑占领时期颁布了宗教平等法令,犹太会堂随之兴盛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被关闭。二战时期杜布罗夫尼克经历了意大利和德国的占领,犹太人遭到严重迫害。战后,幸存的犹太人很少,犹太会堂如今是中世纪犹太文化纪念馆。当我在2015年春天拜访时,会堂正在为逾越节做准备。我向管理员请教了挂在路边,春日里尚枯黄的芦苇丛上的黄丝巾的来源。“那是叶芙洛茜妮娅夫人的丝裙”,我再次听到。

这本是一则17世纪的传说。叶芙洛茜妮娅出生名门,嫁给本地望族时随夫家改信东正教,但却与一位犹太青年相恋。当时犹太人的生活局限于本地的犹太社区,基本不被允许与本地天主教和东正教社区有过多社交及商务往来。叶芙洛茜妮娅作为贵族夫人,行动不受限制,她常常到犹太社区的剧院看戏。她的恋人则扮成戏子,在台上对她念出大胆热烈的爱的表白。后来他们成了情人,叶芙洛茜妮娅位于圣母教堂旁边的家有一面墙如同倒插的石梯,他们在其上一起远眺月光下的大海。

叶芙洛茜妮娅的恋人春天偷偷化妆成演员参加谢肉节游行。当游行车队来到她的露台下时,他念起了热烈的爱情诗篇,与谢肉节演出的台词风牛马不相及。人们很快发现了这个犹太人,而他因违反了谢肉节期间犹太人不得进入东正教社区的条例被驱逐出杜布罗夫尼克。叶芙洛茜妮娅哀伤欲绝,很快又听说恋人在现今位于波黑的科托尔城战死。她于是到城南寻找巫医医治她的悲伤,结果不明不白地死去。她死时穿的黄丝裙绊在芦苇上,据说一直挂在那里。

二战后,杜布罗夫尼克曾流传过一个复仇女鬼的传说。传闻她化身为一位十分美艳的少妇,专门勾引曾在二战后施行过谋杀和暗杀的人。据说她在欢愉之时会喂情夫喝她的乳汁。她的乳汁使人变老,甚至会死亡。当时这位复仇女鬼的传言令人闻之丧胆,也深深勾起了在战后清算中失去亲友的人们的悲伤。人们称这位不知名的少妇为“叶芙洛茜妮娅夫人”,并因历史上同名的女士为犹太恋人殉情,所以每年的逾越节期间都在芦苇上系上黄丝带,暗指她的黄丝裙。民间的清算导致的暗杀事件让当地政府头疼不已,黄丝带屡屡被禁,却总有人以身试法。我拜访的犹太老会堂的储物室里还堆着一些多年前的老报纸,管理员找出了仅存的几份六七十年前的报纸,上面有两篇关于“来自达卡莎岛的叶芙洛茜妮娅夫人”的报道。我问“达卡莎岛”是什么意思,管理员说这个地方也是一言难尽。

闹鬼之地达卡莎岛

达卡莎岛(Daksa)已经一片荒蕪。这座小岛距离杜布罗夫尼克仅1.5海里。从城市北端就能隔海望见岛上密布的柏树和灯塔的白色尖端。2013年10月,小岛以200万欧元的白菜价出售。然而随后三年竟然没有出现哪怕一个看岛和竞价的人。岛主把价格降到了170万,这对一个离杜布罗夫尼克如此之近的12英亩私人海岛来说,实在是低得可笑,更别提岛上还有遍地的历史建筑,一座灯塔,一座船坞和码头了。每年夏天都有近百万游客涌进杜布罗夫尼克,几十间游船公司竞相为游客提供赴临近海岛的游访项目,达卡莎岛却无人问津。

传说中的叶芙洛茜妮娅出生名门,嫁给本地望族时随夫家改信东正教,但却与一位犹太青年相恋。

这神秘的海岛究竟有怎样的身世呢?达卡莎岛古时曾庇护过许多因风暴搁浅的船只,它的名字来自于希腊语deksios,意为“右手”。小岛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3世纪,1281年时,岛上修建了一座献给圣萨宾娜的方济各派修道院。然而二战时这曾经的庇护之地却成了掩盖恶行之地,这座岛就是1944年一次野蛮屠杀的发生地。从那次屠杀开始,从渔民到居民之间口耳相传的鬼故事就没有断过,渔民们更是坚信有愤怒的孤魂野鬼在岛上逡巡,等待复仇。直到2010年后,当年的死者才陆续被安葬。对杜布罗夫尼克人来说,这可不是一段美好的历史,他们宁愿选择遗忘。直到如今,当时在达卡莎岛发生的罪行也没有被彻底清查,人们谈起时讳莫如深。

这背后牵扯到克罗地亚以及巴尔干半岛的政治动荡和政治角力。一战后,南斯拉夫王国成立。然而许多克罗地亚人不满意塞尔维亚在南斯拉夫王国中过大的影响力,1929年4月20日,克罗地亚的独立运动组织乌斯塔沙(Usta?a)在保加利亚的索菲亚成立,目标是利用当时克罗地亚人对政局的不满煽动民族主义情绪,扩大自身的影响力。1941年纳粹德国与意大利王国及其盟国进攻南斯拉夫,乌斯塔沙组织的军队便趁此时宣布克罗地亚独立,成立克罗地亚国,并加入轴心国阵营。而且乌斯塔沙组织也受到天主教会的支持,这其中大概也与反犹的情绪有关。乌斯塔沙掌握政权后,残酷地镇压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和吉卜赛人,根据统计,乌斯塔沙建立过十多个集中营,迫害了将近45万人。1945年乌斯塔沙被由铁托率领的人民军击溃,克罗地亚再度并入南斯拉夫。

由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人民解放军和游击队是反纳粹的力量,而且一定程度上因其共产主义理念促进了巴尔干半岛的民族和解和跨地区合作。但是这些自由战士们在战后也开始了清算, 1944年他们进入杜布罗夫尼克时,决心彻底剪除法西斯余孽,对所有被怀疑与乌斯塔沙组织有合作关系的当地人进行秘密逮捕。被逮捕的300多名当地人中有许多天主教教会人员,也有当时的市长尼科·科普里维卡。当年10月, 53名被逮捕的人被运到达卡莎岛上集中处决。据说遗体没有被掩埋,在岛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任其腐烂。印着被处决者名单的宣传单在杜布罗夫尼克四处派发。整个过程中没有经过法庭审判,杜布罗夫尼克市民们也接到了警告,不许上岛收殓遗体,否则同样死无葬身之地。这个事情就这样过去了60多年,直到2009年9月,有不知情者上了岛,发现了这巨大的“露天坟墓”,当局才派执法团队过去调查。调查人员发现了53具男性遗骸,还有十字架、玫瑰念珠和教服衣领的遗迹。DNA检验帮助辨识了其中18具遗体的身份。10月,当地的天主教教会登岛探访谋杀地点。第二年6月,他们在岛上见证了遗体掩埋,并举行了天主教弥撒纪念。

许多被处决者的家人坚称死者跟乌斯塔沙政权和入侵的纳粹分子都完全没有任何联系。包括克罗地亚赫尔辛基人权委员会在内的多个组织和个人呼吁对谋杀事件进行全面的调查,但至今当局没有任何回应。

人人都渴望秩序和正义

多年来达卡莎岛一直是鬼故事和亡灵复仇故事的发生地,然而抛开重重迷雾,这些故事遮掩了一些更深层、更尖锐的问题,改变了这个地区人们的历史叙述。无论是二战刚结束时,还是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时期,克罗地亚领导人都有深刻的危机感,因为塞尔维亚在联邦共和国中有过大的影响力,这促成了主流历史叙事中强烈的民族主义意识。对曾经的纳粹傀儡政权同情者的清算,成了这种民族主义的表达,掩盖了被处决者未经合法审判的事实。在事情发生后的数十年间,从纳粹手中把克罗地亚拯救出来的军队都被一面倒地刻画为英雄。即便在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解体后,上世纪90年代铺天盖地的民族主义浪潮仍然推动着这一英雄主义叙事。

“來自达卡莎的叶芙洛茜妮娅夫人”的复仇故事隐藏了许多重历史记忆,比如,中世纪时的排犹法令,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肆虐克罗地亚的乌斯塔沙集团,二战即将结束时对疑似与乌斯塔沙集团有关系者的清算和谋杀。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的学者丹尼尔·伊斯坎德尔-蒙铁尔(Daniel Escandell-Montiel)专门研究文学中的复仇主题,并特别关注人们对复仇行为的解读与诠释,及其与真实社会历史背景的联系。从他的研究中可看出人们对复仇故事的解读和反应是非常复杂的。从心理层面上,人们被复仇的故事吸引,是希望把暴行反向加诸于施暴者并在其受苦中得到心理宣泄。从集体层面,人们对一些复仇行为的认同是因为个人在集体中的位置需要得到保障,被加害者的荣耀必须被捍卫,从而才能体现个体所依附的集体的价值。从社会层面,人们被复仇故事所吸引,本质上是对社会秩序和正义的渴望,同时也是对社会秩序和正义缺失的恐惧。杜布罗夫尼克人讲述的叶芙洛茜妮娅夫人的故事,尤其体现了复仇在社会层面上的影响。

被迫害的群体,因其为主流政治格局所不容而遭到排挤。在主流社会中的人,也会关注这些被排挤的边缘人的命运,因为自身所在的社会秩序和正义,很大程度体现在边缘人如何被界定和处理上。当人们感觉公平和正义在某些历史环节上缺失了,而主流历史叙述上又没有合理的解释和反思,那么复仇故事的传播就是渴望秩序和正义的集体心理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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