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愿以温柔相待

2019-04-24 02:21
大众健康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静老大爷陪伴

生命的最后一程,注定阴云密布吗?很多人都愿意看到人生大幕一点点拉开,却不敢想象暮色将至时还如何留住尊严与美好。在缓和医疗的理念中,病患的故事与志愿者及义工的共鸣,是一个巨大的富矿。从中,我们可以学会正确理解和对待重病患者,学会在生命的终点“有所作为”,甚至明晰死生契阔的人生至理,更加积极地生活。

感谢北京协和医学院人文和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李飞,长期致力于引导医学生倾听患者、思考生死,并以此为题材,于2018年出版了《生命消逝的礼赞》一书。她从中推荐出三个故事,让我们看到缓和医疗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也让准医生的生命轨迹一步步走向成熟。

还有李嘉诚基金会「人间有情」全国宁养医疗服务计划的义工和社工的亲身经历,让人感动之余收获满满。基金会于1998年设立试点宁养院,3年后开始实施该项目,与全国不同地区的30多家大中型医院合作建立宁养院,至今服务了超过19万患者及家庭,在终末期患者的居家服务方面积累了丰富经验,不遗余力推动国内宁养疗护事业的发展。

让阳光照进最后一段路

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硕士刘斌亮:每个病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有拼搏的人生和讲不完的故事。因此,每次送病人都觉得心酸。其中记忆最深的是老戚。

老戚是位80来岁的老奶奶,入院时,距离过年还有20天。肺癌晚期,因为化疗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她索性就剪了个“球头”。因为肺癌腹腔转移,她时常腹痛,镇痛药也是越吃越多。入院时因为重症肺炎,老戚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所以我跟她交流不多,但有些简单的问题她也能支支吾吾回答上几句。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没什么期待,倒也不悲观。家属却十分积极,同意气管插管,但插管后老戚就更加说不了话了,基本只能点头或摇头。

抢救室里是不允许陪護的,家属每天只有上下午各半小时的探视时间,但是需要24小时有陪护人在外面守候。她的家人渐渐地吃不消了,无论精神上还是经济上。最多的时候,一天的费用已达8000元。家属也看到了老戚的病情变化,知道已是回天乏力。一天,老戚的老伴偷偷把我拉到一边问:“大夫,你说老戚的病情还有没有希望?”我如实说:“病情很重,除了肺癌和重症肺炎,心脏、肾功能都有问题。”老伴没有继续说,抹着眼泪离开了。眼看就要过年了,抢救室很多病人都积极地准备出院回家。她老伴又来问我:“能不能接她过年?”我说:“以她的情况,连挪到救护车这会儿工夫都有极大的风险。如果坚持要走,可以签字离开。”老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狠下心。

春节放假前一天,我忙完手头的工作已是晚上8点多。下班前看了老戚一眼,还是意识丧失,靠着有创呼吸机维持生命。到初二白天来接班时,我突然发现老戚那张床空了。赶忙询问护士,护士说家属坚持签字出院回家,也就是放弃治疗了。初三我再次值班时,老戚的老伴来了,跟我说老戚回家后很快就安详地走了,至少看了眼家里的花花草草,也算是落叶归根了。老伴觉得踏实了。

我想这对老戚还有她的家人,都是一种解脱吧。我刚刚上临床时,觉得医生的职责就是救人。既然是生命,为什么要放弃呢?但老戚的离开让我开始思考:如何给临终病人更多的关怀?药物治疗是否真的比家人的陪伴更加重要?这些问题真的是难以理性地回答。还好有缓和医疗,也许可以帮助病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回归自然,让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上有阳光,有尊严,更有家人的陪伴。

点评(江苏大学附属医院老年医学科主任医师侯莉):医生的使命是治病救人,刘斌亮却通过老戚的故事,明白除了“救人”,还要“善终”。医疗是有极限的,对于这一点,我们医生要首先承认。在死亡这个大家都不愿谈到的话题里面,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介入,就会让病人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快乐一些,生活品质更好一些。缓和医疗,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

如何点亮这一盏心灯

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硕士杨晨:犹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位老大爷的情景。他身着白色衬衫,虽然身体不适难忍,但衬衫衣领依然非常挺立,一双皮鞋擦得干干净净,坐在轮椅上,言谈举止之间都透露出极好的修养。老大爷患有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此次因为严重的肺部感染而住院。这已经是他第10次入院,医护人员几乎都认识,他每次来医院就像走亲戚一样挨个问候。

这次他在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基础上并发严重的肺部感染,高热不退,呼吸困难。他的病情非常糟糕,偏偏祸不单行,一系列检查之后,老人家被发现同时患了肺癌,且癌细胞已扩散至肝、脑、肾。没多久,他住进重症监护室,接受气管切开、呼吸机辅助呼吸、鼻饲饮食等治疗。

以前那个天天笑容满面的老大爷消失了,由于带着呼吸机他无法说话,见到我们去看他,能表达自己所有情绪的方式就是哭。肿瘤细胞的扩散使他浑身剧痛,老大爷有时会极其躁动不安,甚至大吼大叫,与以前的他判若两人。

家属私底下找我谈过很多次,告诉我老大爷当了一辈子老师,性格特别要强,也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好不容易儿女都过上好日子了,还没享福就生病了,医院成了他第二个家。老人家曾多次告诉家人,自己太痛苦,不想再撑下去了。可是作为亲人,如何舍得放弃至亲?

后来有一次,老大爷突然出现心率、血压下降,家属赶紧按下紧急呼叫按钮,医生们蜂拥而至,接着一系列的心外按压、电除颤,这才把老大爷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只是谁也没想到,他醒来后,靠着虚弱的气息勉强吐出了几个音节。只有老伴听懂他在说什么,老奶奶颤抖着捂住眼睛,说:“他说‘我这么痛苦,你们为什么还不肯放我走?我恨你们!”然后泪如雨下。再后来,家属签署了放弃一切抢救治疗同意书。

老人临走前的那天夜里,突然嘴里一阵支支吾吾,原来他想再最后尝一尝老伴煮的粥。可是深更半夜哪来的粥,好在办公室有一盒剩下的小米粥,于是老伴拿去热了热给他喂了几小口。老大爷像个孩子一样心满意足,甜甜睡去。凌晨,老大爷的心电监护仪再次报警,这次家属们谁都没有吵闹,默默叫来医生,请我们一起为老大爷送行。

点评(江苏大学附属医院老年医学科主任医师侯莉):医学是一种回应他人痛苦的努力。只有当医生在某种程度上了解患者的经历,医疗照护才能在谦卑、信任和尊重中进行。而当医生们警醒于技术的边界时,就反而看到了更多可以作为的地方。而要真正做到并做好,需要的是缓和医疗的介入,帮助患者及家属缓解由疾病本身和治疗过程所带来的许多痛苦,同时贯穿整个疾病周期的关注其身体、心理、情感、社会以及心灵需求,并帮助他们了解信息,做出选择。

在陪伴中收获成长

北京协和医学院护理学院硕士朱佳楠:“我觉得安宁疗护跟我想的不一样,他们总是说不需要了,谢谢。感觉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志愿者交流会上,有位学姐很实诚地这么说。

刚接触时多少都有这种感觉吧。本以为那些癌症患者在生命的末尾极其需要有人关怀,需要找人倾诉,但事实上,疾病只会让他们更沉默,我们更小心。而且就算谈上了,我们这些20岁出头的志愿者能帮他们做什么呢?有比他们更丰富的人生经历吗?

还记得第一次进入病房和患者聊天的情景。就要进入病房了,可我站在门口怎么也下不了决心。一个毫无经验的、未曾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的医学生,有一种无力感,害怕病房的压抑,害怕稍不注意的一句话就对他们造成伤害。进吧!我下定决心,就先介绍一下自己:“你们好,我们是志愿者,请问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吗?”患者们和蔼地笑着,说:“志愿者啊,欢迎欢迎。没什么事要做的。”果然跟学姐们说的一样。还好我坚持跟他们聊起来了,问一下他们的生活起居,问一下他们的需要。他们都面带微笑,原来病房也不是那么沉重。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慢慢体会到,每次敲门进去,那句“您好,我们是志愿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真是太苍白无力了。躺在床上的患者,挂着大袋大袋的各种液体,有家人陪伴的,那是在享受他们的天伦之乐;闭着眼,一脸痛苦表情的,那是被病痛折磨得不想说话的。他们简单一句“谢谢,不用了”其实并非拒人千里,而只表明他们的痛苦。

一年时间,我坚持下来了。因为每一次你都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你会收获什么感动。我们并不能做什么与患者探讨生死这类大事,只是在做着简单却又温馨的小事,你的笑容也许就是他们的力量。有时开门,他们会说:“哎呀,太好啦,你们又来啦!”不久前的一天,我刚站到病房门口,就看到一位大叔说:“你们终于来了!正准备找你们呢!”

这个过程我慢慢发现,其实我们一直在帮助。也许一次手工就可以让他看到,他还可以给外孙女折纸花;也许一次聊天,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和家人。很多患者都说:“谢谢你们,你们让我不再满脑子想这个病,让我们有了轻松和快乐。”这,就是志愿者的意义所在。

点评(北京协和医院安宁志愿团队负责人李杰):成立北京协和安宁志愿者团队,最初的希望是,通过志愿活动,让医学生了解缓和医疗理念并参与进来。第一次进入病房,感到紧张、不安是正常反应,也是大多志愿者必然的经历。病房患者的病情、来源地等诸多条件决定他们对安宁志愿服务接受的程度和方式。但最终,志愿者会在一次次接纳中获得勇气、信心,在“陪伴中收获”。

隔着一道墙,牵挂你

重庆宁养院义工李行淑:到这次,我一共服务了婆婆25次。我们珍惜每一次陪伴婆婆的机会,哪怕只是每周去重复做那些同样的服务:按摩身体、陪伴聊天、协助活动与进食……没有人会感到枯燥与乏味,因为只要能给婆婆带去快乐与安心,对我们来说就很值得。

婆婆很坚强,依靠着止痛药,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在与病痛作斗争。我总是趁着没有课的时间去看婆婆,从一开始婆婆对我们提供帮助的“委婉拒绝”,到现在只要需要帮助时就能主动向我们求助,我们的努力,婆婆的努力,大家都看得到。

这么长时间,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从未听婆婆谈起过爷爷,从未见到婆婆与爷爷有任何交流,甚至都没有同处一室过。婆婆与爷爷的床相隔不足3米,很近很近,却被一堵墙、一扇门阻隔着。我曾问过婆婆关于爷爷的事情,她只是带着难以读懂的神情,摆头说不知道,嚷嚷着要我们说其他的……我们天真地以为他们俩可能有心结或者感情不合,从此也就不敢再说起。一直到这一天。

那天我把旅行日记留给爷爷,让爷爷写上他想对婆婆说的话。再去的时候,爷爷已经完成。我便给婆婆念了爷爷写给她的话。念了第一句,她就不禁潸然泪下。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哭过的婆婆,之后泣不成声。我们从未看到过婆婆如此激动,看到爷爷写的这些话,我深切感受到爷爷很爱婆婆,婆婆也非常爱爷爷。我再一次鼓起勇气问婆婆为什么从来不跟爷爷说话,婆婆哭着说是因为两个人身体都不好,自己的活动范围有限,他们就只能这样默默在心里关心着彼此,却又无能为力……

听到这些,我只有一个念头,要让婆婆跟爷爷见面。在征求婆婆的意见后,我与另一位同学在外面告诉爷爷,婆婆想见他。爷爷非常高兴。我们把爷爷搀扶进婆婆的房间,婆婆眼睛一直噙着泪,一看见爷爷进去便让我们把她扶到靠近爷爷坐的这边。然后,婆婆把自己的手朝爷爷递过去,爷爷紧紧抓着婆婆的手,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流泪。今天亲眼看到这样的爱情,我又怎么能忍住不流泪。

感悟:这次服务,我学到四个字——情感支持。虽然只有短短4个字,可这蕴含的太多太多,我也许只能拙劣地表达出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可是希望我们能永远重视情感。当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患者身体饱受痛苦与折磨的情况下,我们至少能用情感讓患者的心灵得到安宁,让她感觉到爱带给她的温度,是炽热的、滚烫的,足以温暖、慰藉她的。

手牵着手,面对另一个世界

云南德宏州人民医院宁养院社工谢安所:刀爷爷从孙女小静出生时,就一直很疼爱她。如今25岁的小静,跟爷爷的感情非常好。虽然刀爷爷是一个傣家农村老汉,但他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老观念,疼爱小静胜过疼爱她弟弟。当刀爷爷被确诊患上不治之症后,小静的心像被刀割了一样痛。她全国各地到处寻医问药,中医的、西医的,恨不得都试试。她还把在外地刚开业的店铺关了,回来悉心照顾爷爷。

有一次,小静到宁养院取刀爷爷的药时流着泪说:“医生,我爷爷还能活多久?看他每天遭受着病痛的折磨,我又束手无策,真的感到很痛苦。我现在很纠结,一边是爷爷,一边是工作,真不知道该顾哪边。工作又在外地,只好隔三差五来回两头跑。这不,我刚去外地才几天,家里又打电话给我,说爷爷的病情加重了。我赶了回来,爷爷见到我,又能吃得下饭了,精神又好了许多。”

隔天我们去探访刀爷爷时,小静正在忙前忙后,为爷爷精心准备午餐。小静的妈妈说,因为家里有人担心老人的疾病会传染,就不与老人一起进餐,小静知道后很是生气,每天都与爷爷一起用餐,甚至共用一副碗筷,喂爷爷一口,自己再吃一口……这样,爷爷也能多吃一些。每天晚上,小静都会牵着爷爷的手,或是搂着爷爷一起睡。在小静的陪伴下,爷爷每晚都能睡得很安稳。

我们跟刀爷爷聊了起来:“刀爷爷,家里的其他人对您照顾得也很好,小静的工作……”没等我们说完,老人就像小孩一样急着插话了:“我知道小静的工作很忙,很重要,不能耽搁太久。但是没办法,她一走,我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觉得全身不舒服。她一走,我就是想她,太想太想她了。只要小静陪着我,我就会感觉好很多。”刀爷爷在说到小静的好时,脸上溢着满满的幸福。

想得到也看得到,小静陪伴爷爷的气氛透着平安与温馨。那份爱意与柔情温暖着他们,也温暖着我们。正是这次探访之后,小静也没有以前那么纠结了。大家都体会到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他们不需要钱,需要的是家人的关心与陪伴。对于小静来说,如果在爷爷弥留之际,她能牵着爷爷的手,这样,即便面对死亡、面对未知世界,也不再有恐惧。

感悟:末期患者对身体接触的需求比任何时候都强烈。身体的接触,要比语言来得更真切,更温暖。家人的陪伴、关心、照顾、爱抚,这些举动能让患者感到安全。很多人会认为接受宁养服务的都是将死之人,每天面对悲伤的人和事,那种感觉不好。其实不然,这里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和感恩的人,這些人和事能促进我们心智的成长,让我们懂得珍爱生命,懂得人生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余运西综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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