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拉睡过的床

2019-04-25 04:33陈武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长发屁股沙发

陈武

1

朱拉和无数带有耀眼学历的青年人一样,想找个拿钱多自己又喜欢的工作——多么现实而本分的想法啊。可是,在当下却有点难。钱多的工作,看不上他,他也干不了。他喜欢的工作,不是钱少,而是根本就没有。

朱拉喜欢什么工作呢?

说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大上,他喜欢电脑绘画。这当然不是他所学的专业了。但所学的专业只是为了毕业。他喜欢干的事就是在电脑上制作一幅幅美术作品,画各种真实的、变异的造型,彩色的、黑白的、色块的、线条的;有时是水粉的,有时是油彩的,有时又是水墨的,有时是各种技法混杂的,而且以系列画居多,比如他的一套系列作品《肉》,都是切好的一块块猪肉,五花肉、肋条肉糟头肉,肥的、瘦的,一应俱全,细看,他画的竟然是纹理各异的石头。他的另一个重要的系列,是人体的一个部分——屁股,那可是一百个不同的屁股啊。不过这个系列还没有最终完成,还差十来个惊世骇俗的屁股。这些作品,属于现代派当中的无逻辑派。“无逻辑派”是他独创的一种全新的绘画形式,也就是他所喜欢的工作了。但是,这个他喜欢的工作目前只有他一人在做。如果他要靠这个工作来糊口,只有自己成立一个公司,既当老板又当员工,才能满足他。可他又没有这个能力。这么多年来,他所画的作品,既无代表作也没有开山之作,至今还卷成几个卷,放在他的床肚里,当然,他的朋友吴小块那儿也有一些,电脑里的半成品更是不计其数。说到吴小块,她曾多次给过朱拉许多善意的建议,其中一条,就是让他在朋友圈卖画。朱拉很難听得进别人的建议,但吴小块的话,他都是百分之百地执行。吴小块的建议,他不用考虑就照办了,结果呢,上传的几幅画,只不过是赚了吆喝,根本无人问津。偶尔遇到一两个脑子进水的家伙,问他的画多少钱一幅。他会把球踢给对方:“你说。”对方开价一般很低廉。他便不再回复了,因为这个价,简直是对画的污辱,或是对无逻辑派的污辱,也就是对艺术的污辱,他连跳楼的心都有了。于是,他心里便大面积地悲伤起来,又暗暗迁怒于吴小块的多事。

吴小块算是了解朱拉了,她的另一个建议就是让他先找一份工作干着,不论什么工作,先干着再说,活下去最要紧。活下去的意义,大于艺术的意义。凭他的简历和艺术成就,他确实也干了好多种工作,比如某杂志社的美编,比如某私立少儿培训学校的美术老师,比如某动漫公司的设计师,等等。按说这些工作,无论哪一种,只要他认真干了,保住饭碗应该没有问题。他确实也认真干了,可饭碗还是保不住——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说起原因来,倒是十分可笑。什么原因呢?一个字,怕。许多人在生活中都有一怕,有的人怕蛇,有的人怕蚯蚓,有的人怕猫,有的人怕狗,有的人怕老鼠,有的人怕布条。这都没有什么,不足为奇。可他是怕头发,确切地说,怕长头发,女人的长头发。这就有点不合常理了。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而女人显著的外形特点,就是一头美丽飘逸的长发。怎么办呢?实在没有好办法。这里要补充一点,朱拉怕长头发,并不是说他怕女人。如果让他填简历,他会写上,性别:男;爱好:女。但长头发多半情况下又是留在女人头上的,更何况,他的异性朋友吴小块也是长头发呢。

朱拉很快就通过网络又找了一份工作,一家文化公司的插画师,面试已经通过,他只提出一个要求,即,不和别人共同拥有一间办公室,如果没有单人间,就独立一个隔断(不是普通公司那样的隔断,而是相对封闭的一块办公区)。他这个提议是有风险的,因为他没有解释说怕地上会飘落着女人的长发,这听起来太无厘头了。好在负责招聘的美女经理并没有问他理由。经请示董事长后,下周一就可以上班了,试用期两个月。试用期期间,月工资五千块钱。期满后,如果双方愿意,就可签正式工作合同了,工资八千五。但是,离下周一还有三天的时间啊,他已经身无分文了。朱拉便使劲盯着招聘他的莫经理,想问问她,公司能预支工资吗?莫经理被他期待的眼神吓着了,心里慌了一下,挺一下丰硕的胸,问:“还有事吗?”朱拉就不想问了,他听出了对方口气里的厌烦,问了也白问。可这三天怎么过呢?“肚里自有三天粮”,小时候他祖母这么说过,意思是说不吃不喝能坚持三天。三天是个极限,过了三天,就饿死了。真能扯。朱拉一路想着,回到了家,自然就把目光瞟向那张显眼的床了。那是不由自主地一瞟,然后就后悔了,怎么一点儿志气都没有啊?又想着卖床啦?

是啊,不卖床,吃什么?吃床腿啊?

卖!

朱拉听到自己心里的一问一答,还有那声果断的“卖”,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是朱拉卖过的第几张床啦?他也记不得了。不是第八张就是第九张,抑或是第十张。卖第四张或第五张床的时候,他曾发誓,再也不买床了,不买床,不就不卖床了吗?没有床,还卖个鬼啊?就睡房主家的床吧,有什么床睡什么床。如果没有床,就打地铺嘛。可他做不到,搬到新家,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张木结构的折叠床。后来这张床没有卖,随他搬过一次家,再一次搬家时,扔了。

现在,朱拉要卖的床,不是折叠床,比折叠床要高级多了,是一张沙发床。放下靠背是床,可以睡觉,很舒服;掀起靠背,就当沙发用了。而且质量相当不错,价格当然也不错了,近一万元。之所以买这么高档次的床,是被自己逼出来的。你不是爱卖床吗?每次卖床不都是白菜价吗?不心疼吗?这次买个昂贵的,看你还舍得卖?

不停地换床,是朱拉的毛病——他自己也认为是毛病。他算不上是个有洁癖的人。因为房主准备的家具家电,包括厨房的各种用品,他都能用,唯有床,他不能睡房东提供的任何床,无论是单人床,还是双人床;无论是木床,还是铁床,他必须自己买一张新床。他睡在别人睡过的床上,仿佛睡在无数个人的影子上,灵魂也被前边睡过的人给睡了去,紧张、恐惧盗汗、失眠,各种状态都会有。吴小块认真地帮他分析过,像分析他害怕长头发一样,先假定他小时候受过某种伤害,再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分析和论证的结果,是他从小到大并未受到过什么伤害。他来自贵州的深山里,小时候什么“床”都睡过,在溪流的拦水坝上睡过,在浓密的树荫下睡过,在坚硬的大石坡上睡过,在斜伸出的树枝上睡过,在自家的牛槽里睡过,在猪圈墙上睡过,甚至在悬空的扁担上睡过,假定这些都是床的话,他睡过的稀奇古怪的床有无数个品种。读初中时,睡的是地铺,二三十个男生挤在连通的大地铺上;高中是上下铺,十八个人一间的宿舍;大学也好不到哪里,六个人一间的上下铺,那些床,不要说睡过无数茬学生了,就是同学之间也是互相交换着睡的,他和上铺的同学就每学期换铺位睡过四年。

所以,卖床买床,买床卖床,对于朱拉来说,不过是简单而日常的操作罢了。何况又即将面临搬家的形势呢。虽然这张床很贵,如果急于出手,也卖不出好价钱,损失肯定是很大的,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能卖个三五百块应个急,已经是烧高香了。

朱拉在一堆脏衣服里,翻出一件相对干净的长袖T恤,在鼻子上闻闻,虽然有各种含混不清的异味,但基本上是自己的气味,还能接受得了,便草草了事地往身上一套,开始给床拍照。他从不同的角度给床拍了不少照片,自己也坐在床上自拍了几张,用的全是美颜效果。然后,利用这些照片,编了条消息,发到了朋友圈,又发到了各个群里。他手机里的微信群不少,三四十个有了吧,微信好友也有两千多人,这么庞大的基数,区区一张床,应该很快就被抢走了。所以他这次采取的是竞价的方法,即底价三百,每次出价不低于五十,价高者得,外地朋友邮费自付。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虽然朋友圈瞬间点赞者有八十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出价。评论的表情更是五花八门,有献花的,有献啤酒的,有献咖啡的,有献吻的,还有一个笑哭了的,就是没有一个出价的,更不要说打赏了。而那些平时异常活跃的群里,更是一片安静,他的卖床的消息,很快就被淹没了。这让他深感失望。

“出什么幺蛾子?”吴小块用微信给他发了条消息。

朱拉看了看,没回。他不知道怎么回。

“告诉姐,是不是没钱啦?”吴小块总是一针见血。

“那你发个两百块钱的红包啊。”朱拉只是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然后苦笑一下,知道她不会给他一毛钱的。

他心里的声音,隔着城市嘈杂的时空,传到了吴小块的耳朵里。吴小块微信回复的速度很快:“别指望姐救济你啊,你就是饿残废了,也别想姐给你一毛钱。”

朱拉回复:“又想我感激你啦?我不差钱的。”

“姐就是要逼你,好好找份工作干,你浑身都是宝藏,要好好利用。卖床装不了可怜,而且没人会买你的破床的。你怎么不去卖身?这么大个人了,也不动动脑子,赶快撤了!”

“我是觉得扔了可惜。”朱拉回复了一句,明显的底气不足。

“为什么要扔?为什么要扔?为什么要扔?重要的事说三遍,听说谁搬家把床扔啦?床是大件,是耐用消费品,是家的主要组成部分,扔了床,就相当于扔了家,家都扔了,那搬家公司不是失业啦?晚上到深圳湾,姐请你吃顿大餐,顺便给你洗洗脑壳子!你这脑壳子全是污垢,不洗不行了。”

朱拉像是闻到饭香似的,乐了。深圳湾是一家饭店,以本帮菜为主,菜品和口味都很家常又上档次,关键是,深圳湾酒店就在吴小块家所住的东海花园不远的街上。而且那地方和他即将上班的大圣文化公司相隔只有半站地的距离。

2

吴小块真是个好姐姐,她不仅负责请客,还负责交通——她叫了辆网约车,把朱拉送到了深圳湾酒店。在车上,朱拉把竞价卖床的微信文章给删除了。朱拉在删除之前还想,如果有人出价,无论多少钱,一定出手。可并没有人出价,只是那些五花八门的留言又多了几条。命该如此。朱拉想。

朱拉来早了。现在才下午四点十分。四点十分,许多单位还在上班,饭店甚至还没有营业。吴小块也在上班,她在一家涉外大公司里做翻译总监,每天要审查译员们送上来的厚厚的材料,五点半才下班,这个点是高峰期,路上堵车,至少七点多才能到。朱拉在饭店门口向里张望一眼,还嗅嗅鼻子,试图闻闻店堂里的菜香味,随即就暗笑自己没出,息,还是沉不住气了。虽然吴小块让他到了就点餐,可总不能四点十分就吃晚餐吧?再说了,到了就点餐,点好了又吃不得,坐三个多小时等她,这也太残忍了。

朱拉决定到附近转转。去哪里呢?就去同科花园吧。他即将供职的大圣文化公司,不就在附近的同科大厦里吗?同科花园和东海花园一样,是本市的高档社区,绿化好,干净、敞亮,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在小区里绕着楼盘弯弯曲曲地流淌,终点是一汪碧水盈盈的袖珍湖泊,湖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亭廊阁榭,像园林一样精致、漂亮。上次他面试结束后,在小区里逗留了小半天,特别喜欢这里的环境,想着下次如果再搬家,也在这个小区找房子住,一定很愉悦。于是他专门去南门外一家“链家”中介去考察了一番,看了看房价,也不是想象得那么贵,合租房里的大间也就四千五,小间三千五,都在他承受范围内。这会儿,朱拉再次走在同科花园的林荫道上,抬头看了看一幢幢高楼,正想着他的家会在哪幢楼里的时候,一只大白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砖地上,撒娇地打了个滚,更是友好地跟他叫一声。朱拉看这只大白猫慈眉善目很可爱,便也学着它叫一声,慢慢向他靠近。大白猫也不怕他,竖起尾巴,在他脚脖子上蹭了一下。朱拉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小白,我没带好吃的,我自己都断炊啦,哪能喂得起你啊?你这么帅,该去有钱人家,怎么成了流浪猫啊?”大白猫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白了他一眼,也没再纠缠,就自顾慢悠悠地走了。

后来,朱拉坐在临水的一间长榭里,看湖。长榭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十分养眼,湖里有几枝莲荷,叶子嫩黄嫩黄的,刚蹿出水面,像新嫁娘一样羞涩;有两只小个子的水鸟,芦花色的,在莲叶间寻寻觅觅,卿卿我我,似乎不是在找东西吃,而像是恋爱中的少年。而临街的同科大厦的影子,正落在湖面上,有点神秘。朱拉知道同科大厦并不神秘,“大圣文化”在高高的三十八层上。想着自己就要在那里上班了,说不定会常来同科花园里小坐的,心里便跟着安静、平和而渼好起来。

长榭里又来了,是个小姑娘,牵着她年轻美丽的妈妈的衣襟。小姑娘看到睡着了的朱拉,对妈妈做了个小声的手势,从他面前悄悄走过去了。那只大白猫跟着又来了,敏捷地跳到他身边,竖起尾巴,在他腿上蹭一下。朱拉醒了。他揉揉眼,很吃惊,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居然睡着了,他把长榭下的美人靠当成了床。说来真是怪,他警惕地在“床”上审视一眼,“床”是干净的,可以说一尘不染,可心情还是复杂起来,怎么可以在这里睡着了呢?这些年对床的挑剔还是让他心存警惕,莫名其妙地厭恶起美人靠来。但来不及过多地纠结了,因为那只猫出现了,在美人靠的下边,离他大约有一两米的地方,露出猫的半个身子。这不是梦里的大白猫,是一只小黄猫。它很小、很瘦,是个小奶猫。他在四周迅速扫了一眼,也并没有小姑娘和她年轻美丽的妈妈。这个梦境有点怪异,难道是某种暗示?朱拉一时间毫无头绪,但又被这个梦境纠缠着。朱拉看一眼腕上的手表,刚好四点半。就是说,他从进来,到睡着的时间很短暂,而梦里的事情似乎很繁复。小黄猫很惊恐,胆怯地看着朱拉,做着欲逃的架势。朱拉朝它友好地“喵”一声,但它还是很快蹿进了长榭后边的绿树丛中,不见了。朱拉突然有种亏欠了小奶猫的感觉,觉得吓着了它。朱拉冲着修剪整齐的绿树丛,再次“喵喵”地唤两声,并没有换来小奶猫的回应。朱拉心里的亏欠便大面积地散漫开来。

美人靠上有一小袋奶油夹心饼干,一袋两组、一组两片的那种。朱拉看着饼干出神,仿佛包装纸里的香甜味已经漫溢了出来,诱得他嘴里生津。可是,哪来的饼干?刚来时怎么没看到?是那个小姑娘留下的?她知道有人饿肚子?那明明是梦境啊?哦,小奶猫有可能也是冲着饼干来的。朱拉伸出胳膊要去拿饼干。突然觉得是不是有人在考验他?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四下张望了几眼。小区里似乎到处都是人,又似乎没有一个人。不,不能吃。朱拉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我要拿它去喂猫,喂那只小奶猫。

朱拉撕开塑料包装,拿着夹心饼干,在同科花园里寻找那只小奶猫。朱拉开始是在长榭附近“喵喵”地唤着,一声又一声,并没有小奶猫的踪影。后来又沿着湖边的步行道寻找,还是没有,就连他刚进来时向他撒娇的那只大白猫,也不知哪去了。不觉间,他寻找的范围渐渐扩大,来到了小区的主干道上。主干道两边停满了小型车辆。远远的,他发现一辆小车下,躺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还没有走近,就看清是一只猫了。那是一只花狸猫,正在酣睡中。再看,隔着不远的一辆车下,还有一只猫,是黑猫。他甚至发现,在路边绿化带边,有两三只放猫粮的小型容器。至此,朱拉知道了,同科花园里有许多流浪猫,而且,看起来,专门有人投食,它们生活得还不错。如果这样找下去,或许能找到那只小奶猫,就是邂逅大白猫也是有可能的。

哈,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前方一辆黑色轿车下,不正躺着一只大白猫吗?

是不是那只爱撒娇的大白猫呢?朱拉有点紧张,莫名其妙地紧张。还隔着三四辆车子的距离,他就弯下了腰,观察那只大白猫了。它和别的猫一样,也在享受下午觉。他半蹲着走近了那辆黑色轿车,怕惊醒了大白猫的好梦,样子非常滑稽。绕着车身转了几圈,从不同的方向,观察了大白猫。没错,它确实睡得很死,四仰八叉的睡姿过于风骚了些。朱拉立马想到自己刚才的睡姿,那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在观察中,朱拉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猫咪,都喜欢睡在好车子底下。先前的那只花狸猫,是睡在奔驰车下的。那只大黑猫,睡在寶马车下的。这只大白猫更会选,是一辆迈巴赫62,豪华版的,款式不要太精致了,就算在这座著名的开放城市里,也算得上凤毛麟角。朱拉正惊异于这些猫的选择时,迈巴赫的车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高挑的女人站到了他的面前,身体相距可能不到半寸,仿佛不是从车子里下来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从地里生长出来的,那种“打墙鬼”般的迅捷和突然,把朱拉吓呆吓傻了。呆傻中的朱拉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一片黑色,像疾风一样铺天盖地地向他面部砸来,朱拉敏感地意识到,那是她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朱拉试图躲闪长发的攻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躲闪的动作倒是做出来了,但长发的攻击速度更快,结结实实地抽到了他的脸上,并伴随着“嗷”的一声尖啸。朱拉应声倒进身后的灌木丛里。朱拉挣扎着,试图要爬起来,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正是那个长发女人,用力把朱拉拖出”了灌木丛。

朱拉的脸上火突突的,还处在蒙圈状态中。而对方拉他时,那悬垂的秀发,再一次挂到了他的身上。这次攻击虽然温柔了很多,但他的心还是悬了起来,人还没有站稳,就来了一个夸张的后跳步,脱离了她秀发的攻击范围,同时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朱拉的对不起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对方的秀发吓着了他,但他觉得自己吓她在先。一个大男人,围着人家的车子,以怪异的姿态(大猩猩般半蹲着),跳跃着不停地巡视,安什么心呢?

女人脸上的红晕消退了,她也恢复了常态。她看他拘谨而慌张的样子,想笑又没敢笑出来,说道:“吓着了吧?”

“不不不……”朱拉没有说下去,把紧攥在手里的已经成粉末状的夹心饼干扔给了从车底一边伸懒腰,一边走出来的大白猫,快步离开了。

3

朱拉的脑子里一直闪回着那个女人的模样。说实在的,他是回忆不起来了。朱拉只记得她的一头长发,太长的长发,一直拖到屁股上。而且上部三分之一是卷曲的,下部又是直发,似乎还有几绺酒红色。朱拉害怕女人的长发是有条件的,如果这长发披在女人的头上,他并不害怕,相反还要多看几眼。如果长发出现在食物里,如馒头里或菜肴里,他会立即呕吐。如果出现在桌子上或地板上,他会立即躲开。他看过一条新闻,说有人体检时,发现胃里有一团头发,他浑身就不停地战栗,胃里不舒服,多天不自在。但从轿车里突然出来的女人的那头长发,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了,问题找着了,别的女人的长发,都是上部分是直发,下部分是鬈发,而她是反过来的。莫非有这样特别的爱好?把上半部烫卷了,而保留下半部的直发?这样的审美超出了一般人的习惯啊,这让他联想起自己的绘画风格,她的这番操作,也是无逻辑派啊。哈,说不定她也是一个艺术家呢,她的艺术追求和自已有着某种契合和交集呢。但,即便是朱拉把一切都往好里想,他刚才还是被吓着了。想着当时的狼狈,当时的不堪,不仅食欲全无,心里的恐慌仿佛又回来了,不,根本就没有消散。

“怎么吃饭也三心二意啊?”吴小块说,她的口气真像个好姐姐。

“吃饱了。”朱拉随口一答。

“才吃多点啊?还没有花花吃得多。”花花是吴小块喂养的一只波斯猫。吴小块的大毛眼已经狐疑地在他身上逡巡好几遍了。她把一块炸豆腐塞进嘴里,夸张地咀嚼着。她的吃相一点儿也不像平常那样文雅。吴小块自顾自地吃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憋不住了,说:“我就不理解了,让你早点点餐吃,怎么等到现在?都八点多了,这四五个小时,你都干什么去啦?”

“……在,在等你啊。”

“再说一遍?

“等你啊。”

吴小块“嘁”地轻笑一声,放下筷子,端详着朱拉。吴小块就这么看着他,中途还抬起手,拢了拢自己的长发。

朱拉有些紧张,这么盯着干啥?又不是一幅画,值得目不转睛地欣赏?朱拉有话要说,关于工作,关于卖床,还有关于找房子搬家。但吴小块对此不感兴趣,她只关心他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朱拉不想提下午在同科花园里被一个女人欺负的遭遇,也不想提猫(吴小块是爱猫的),他想把话题扯远一点儿,比如说“你家花花会不会成为流浪猫”,但他没说。没说是因为吴小块回答他的话他已经猜到了,“你流浪了我家花花都不会流浪”,吴小块一定会这样抢白他的。

朱拉没敢和吴小块对视。吴小块的目光怪诞,闪闪烁烁。在甫一照面时,朱拉就发现吴小块的长发又长了不少,在她拢头发时,似乎还有生长——她的长发随时都在生长,也很漂亮,—个大发卡随意地绾着,搭在后背上,那长发是经过特殊软化的,柔顺、爽滑而有光泽。吴小块一直是长发,哪怕朱拉最怕女人的长发,吴小块也没有要迎合他而改变自己的发型。当然,吴小块的长发不曾吓过他,但却在她家被长发吓过。那还是他们刚认识不久后,也就是三四年前的某个暮春吧,没错,就是现在的这个季节,他们一起去参加一个朋友举办的私人艺术展。这是一个主题展,展品全部是砚,天然的砚,确切地说,是砚石,一种像极了砚的石头。也许有人会称为奇石展,但这样的称呼显然有违艺术家的初衷,所以艺术家笼统地称之为“现代艺术展”。朱拉和吴小块被一块块奇异的砚石所吸引,有的砚石简直是鬼斧神工,不经任何人工的雕琢,天然就是一方砚了,比有意雕刻打磨还精致,如果谁有兴趣倒上墨,就可以舔笔写字了。观看完朋友规模不小的展出后,他们开车去吃饭,转了三四家饭店,都没有吃上饭,不是不好停车,就是要排队等候。吴小块只好把车开进了东海花园的自家车库里,乘电梯到了自己家,和朱拉一起,把冰箱里的食物拿出来,自己做好吃的。此时的朱拉和吴小块认识时间不长,也就两三个月吧,虽然很熟了,但还没到恋人的程度上,是介于恋人和朋友之间的那种关系吧,只差一句点破的话或某个细微而实际的动作,就成恋人了。而这次朱拉被邀请到家里,有可能情形会发生突破性进展。比如吴小块,她就使出浑身解数,要做一道由她发明的叫“菜包肉”的菜,就是把调好味的新鲜肉馅,用大白菜叶子包裹起来,排列在盘子里,淋上菜油、滴醋、胡椒粉、海鲜酱油等调料,放蒸锅里蒸熟即可。朱拉和吴小块认识以来,多次下过馆子吃过饭,几乎每一次,吴小块都要有意无意地吹噓她厨艺有多高,都要亲自掌勺给朱拉做一顿菜包肉。朱拉喜欢吃肉。吴小块也喜欢吃。二人不仅艺术趣味相投,连饮食习惯都相投。但不得不说,這次吴小块的菜包肉做砸了。吴小块做的菜包肉鲜香嫩滑,口感极佳,一口咬下去,汤汁溢在嘴里,鲜,是美食中的上品啊。朱拉一口气吃了两个。当吃到第三个时,他突然停住了咀嚼,先用手捂住嘴,紧皱眉头,然后从嘴角拉出一根头发来,长长的头发还没有完全拉出来,他就忍不住吐了……真是狼狈而尴尬啊。同样狼狈和尴尬的还有吴小块,她被朱拉的呕吐物恶心得也呕吐了。这顿饭当然是不欢而散了——朱拉怎么好意思再待下去呢?他只说一句“我最怕长发”,就夺门而去了,一路吐着,跑到小区的花圃里继续呕吐,不仅把吃进去的菜包肉都吐了出来,还把胆汁也吐出来了。从此吴小块知道了,他怕头发,尤其怕长发。

“开心吗?”吴小块突然说,严肃的表情中,略带着调侃,眼神也鬼祟起来。

“啥?”朱拉还没有从回忆中走出来,嘴巴半张着,下巴塌下来,瘦长而白净的脸更显瘦长了。

吴小块没有再说话,而是隔着桌子,伸出手,在他的肩上捏一下,从他的圆领T恤上扯出一根头发来。

吴小块理着这根足有半米长的头发,隔着桌子,展示给朱拉看。

朱拉的脸色霎时青了,惊恐地往后躲一下,身体下意识地挺直了,如果不是椅背挡住了他,他就后仰着从椅子上跌过去了。

吴小块的表情是一种轻蔑和鄙夷的混合体,堪比看透人间一切事物的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包含的内容既丰富又复杂,让人心里发寒发虚。吴小块算不上美人,如果把她的五官单独拿出来,用艺术家的眼光来剖析,她的每一个器官都显得异常,眼睛大,黑眼珠多;鼻子肥,鼻翼略微向两侧扩张;嘴大,唇厚,上翻,肉感;耳朵奇小,耳垂却不小,且白皙得仿若透明体。但是,她很会整合,她把这些器官整合到一起,就协调了,虽禁不住细细打量,放眼一看,大方而大气,加上皮肤细腻,挺让人舒服的。此时,她像是向罪犯展示证据一样,把长发展示给对方。

朱拉惊呆了。他确实惊呆了。他知道这根头发是怎么回事。但他怎么跟吴小块解释呢?实话实说?看吴小块现在的神情,她不会相信的,弄不好,还越描越黑。但不解释肯定也不行啊,那她就相信这根来历不明的长发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暧昧。谁都不是傻瓜,男人的肩膀上有一根半截卷曲半截酒红色的女人的长发,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不言自明的。能说清楚又说不清楚,就是朱拉现在的情状。

好在她也并非得理不饶人。她把长发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绕着,绕成了一枚戒指。她把戒指抹下来,放到桌子上,突然抬起头,问:“啥时候搬家?”

他听到她的话了,却无从回答。可能话题转换太突然了吧。他喉咙里只发出一些无法描述的声音,“咕”或“噗”或“唔”,虽然表述不清,却心生感激地想,姐姐就是姐姐,她不计较了。但,姐的眼里却闪着莹莹的光,却让他心里一软,也有点歉疚。

“你不是换一个工作就要搬一次家吗?”吴小块又进一步说,“啥时候搬?先把新房子找好了再搬好不好?看你朋友圈里的那几幅照片,多好的一张床啊,还能当沙发,可别再扔了,搬过来照样用。”

“晓得了。”朱拉极不自然地把目光望向了别处,还想着如何向她解释头发的事。

“最近搞什么创作?”吴小块处心积虑要把他从尴尬中拽出来,“我好久没欣赏你的作品了,无逻辑派,嘻嘻……概念不错,你将来要靠这个传世的。我那里还有你一卷画哟,将来你成名了,我可就发大财啦!”

吴小块的话音里充满了快乐。朱拉却快乐不起来。吴小块一般不在吃饭时讨论他的作品的,可见她的心里一定是在强忍着什么,克制着什么。而且她的快乐,她“嘻嘻”的笑,都是一种假象,只有眼里的泪光是真实的。至于她提到的一卷画,他已经淡忘了,经她一说,倒是让他有话可说了,便恍然道:“还有好多哦,再送你一卷……都送你得了,反正我要搬家了,扔了也可惜。”

“你以为我就不扔了啊?你都不当好东西,别指望别人拿它当宝贝哦。哪天姐不高兴了,都塞进垃圾桶里,当废纸。对了,我可不欠这个人情,多少钱?开个价!算了算了,开什么价啊,五百二十块,就是我爱你的意思啦,嘻嘻,现在不都流行这个嘛——满意了吧?”

“加个零吧姐,我在……在同科花园找到房了,要预付房租呢。”

4

老实说,朱拉不喜欢这套房,一室一厅倒是合适,价格也合适,但,朝向不好,西向,背阴,看不到小区里的好风景,从窗户看出去,直接就是大马路了。最关键是卧室里还有一张床。这张床不错,九成新。据中介说,原租客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床是他们新婚的主要家具。很可惜,他们新婚只三个月就离了,男的净身出户,女的留守半年后,考取助学金,出国读书去了,能搬的,都被闺密搬走了,只有这张双人大床,实在搬不动,就扔下了。中介还不无得意地告诉他,省得买床啦!朱拉真想说:“老子出一百块,你拿走吧?”朱拉没说,他不想得罪中介,也不想放弃这间小户型的房。一来,这是小区里唯一的房源了;二来这种小户型的房实在难找了——他讨厌和别人合租。他给自己的工作做了规划,上班就好好做个插画师,下班就全心全意搞创作,他的一些新构思、新创意,如果不及时画出来,过一段时间就忘了。所以单独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太有必要了。

交了定金,拿了钥匙,朱拉看时间还早,没有回去。他想到新公司去看看。虽然今天是周日,新公司肯定没有人,但他还是想去看看。他面试时没有看清新公司的办公室布局,只知道是在三十八层,只知道一层楼的三分之二都贴有“大圣文化”的招牌,但,他会在哪一间呢?或者他拥有哪一个单独的隔断呢?朱拉已经有了规划,上班后,除了做好公司的工作,他要继续把没有完成的“屁股”工程完成。如前所述,他计划中要画的一百个屁股,经过这些年的坚持不懈地工作,已经完成了八十九个了,还有十一个就可竣工了。画一百个不同角度、不同造型、不同年龄、不同肤色并能呈现出不同语言的屁股,是他多年的追求,这个工程挑战性很大,屁股的雷同性、惯常性、呆板性,都给他的工作带来难度,但他都克服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构思好一个画面,是很震撼的,在一面很大的红色的墙体上,只有一扇白色窗框的窗口里,一个女人肥大而饱满的屁股,从窗口挤出来,满满地卡在了窗户里,张扬而动感十足地朝着大街。这幅画完成之后,他期盼着即将供职的新岗位,新环境,能给他带来新灵感、新构思,能够一鼓作气把余下的十个屁股完成。然后,他就要画“我睡过的床”系列了。这个系列的难度有可能比一百个屁股的难度更大。但没有难度,“无逻辑派”还有意义吗?新租的房间里的那张大床,还留在那个房间吧,也许能给他带来某种联想和启发呢。至于他自己的沙发床,他决定听从吴小块的建议,不卖了,一起搬过来,就放在客厅里,他要把客厅当卧室,把卧室当成工作室兼储藏间。做了一系列决定之后,朱拉的心情非常的好,感觉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作品一样的舒服。所以,他是怀着十分愉悦的心情,出来走走的。

同科大厦高大敞亮的门厅让朱拉的好心情一直延续着。可能是周日的缘故吧,电梯只开了一部。朱拉摁了,上行键后,便习惯性地看手机了。朋友圈对于朱拉来说,一直都是可看可不看的,老实说,他没有特别關心的朋友,即便是点赞吴小块,也是程式化的。而吴小块偶尔发的“随感篇”,文字幽默风趣,还算有点意思,比如现在,她就发了一条微信:“午睡也做梦,总会梦到大而破败的房子,总会梦见睡在风光奇异的床,上。我怀疑,是不是中午吃得不好?是不是衣服穿得太便宜了?是不是长得不好看?是不是需要恋爱了?是不是洗澡太频繁了?是不是太胖了?是不是水星和火星逆行了?是不是缺少必要的鼓励?是不是家里的沙发要换了——好吧,下午买沙发去!”朱拉不及细看,快速点了个赞。朱拉点了赞又后悔了,她真的要去买沙发的话,会不会叫他去帮忙?不会的不会的,说不定她还在为头发的事生气呢。朱拉看一眼电梯,电梯才上到二十六层,还在往上跑,还没有下来,他便一字一字揣摩吴小块那几个“是不是”,看看有没有一条是针对他的。但“总会梦到大而破败的房子”是什么意思?难道和他这两天找房子有关?还是因为借给他的钱而后悔啦?还有“风光奇异的床”,是什么床?床上会有什么样的风光?但总体来说,吴小块的梦,他仿佛也做过。

电梯还是下来了,是从三十八层下来的。三十八层,不就是他要去的楼层吗?如果他早来一分钟,他就赶上和这个人同行了。

电梯一路通畅,数字一路闪烁,来到一楼,他差点被电梯里冲出来的人给撞翻了。

这要怪朱拉了。他只想到会有人上行,没想到会有人下来——这个人正是从三十八层下来的,她让朱拉感觉很面熟,除了齐耳的短发,那身形,那眼神,那轻蔑的一瞥,像极了两天前拿长发攻击他的那个女人。让他觉得冤枉的是,她还把她的一根长发,遗落在战场上,被吴小块抓了个现行,让他又蒙受了有口难辩的不白之冤。但只隔两天,她的长发怎么又成了短发?而她的短发真是清爽,整洁而有型,色泽也自然,肯定是经过精心打理了。

她走过去后,朱拉打量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很美,肩也美,就是通常所说的美人肩吧。她走路有弹性,好看。短发跳跃着,欢快。白色的服帖而得体的套裙打在腿弯上。套裙的质地太好了,水一样地滑下来。裙子是裹住屁股的那种,尽管有衬裙,同样的白色内衣依然隐约可见。他迅速想到他的系列作品“屁股”,三层白衣包裹的屁股,他还没有画过,特别是如此纤腰肥臀——这倒是个好模特,是不是越普通,越被忽视呢?他的思绪正高速运转的时候,向高大的玻璃门方向婷婷走去的女人突然转身,回头蜇了他一眼——她可能也发现了这个男人的可疑之处吧——他们的目光在大厅空旷的空间里相遇了,产生了强烈的撞击,又迅速向各自的方向弹了回去。朱拉觉得自己失态了,赶快往电梯里走,又恰逢电梯关门,差点被挤住。他迅速退回,重新摁下按钮后,这才走进了电梯。就在电梯1门即将合上的刹那,身后响起女人急促的声音:“等下……”来不及了。朱拉慌张地一通操作后,电梯还是固执地上行了。朱拉后悔错过了和她同在一个空间的机会。朱拉确定,她也认出他来了。她一定也非常好奇他为什么会再度出现。那么,她也是“大圣文化”的员工吗?完全有可能啊,否则,她为什么会来三十八层?不对,她开那么豪华的车,一定不是普通的员工。莫非是老板?朱拉突然紧张了一下,要真的是老板,这就太尴尬

朱拉以为那个女人还会上来的,到了三十八层之后,他便在电梯口等了等,看电是一个方面,她迅速变化的短发是一个方面,当然还有可以人画的屁股……

5

部门主管刚跟朱拉交代完工作,不多会儿又回来了。主管就是招他进公司的莫经理。莫经理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是刚才公事公办的样子,而是有点讨好的笑意——她是来传达老板的意见的:“啊,朱老师,色老板请你去一下她的办公室。”

莫经理的普通话真是不标准,把“石”念成“色”了,石老板成了色老板。

莫经理的那种笑也和“色”有关似的,她说完,继续色色地笑着,走在前边引路。朱拉也只好跟着,他立马就想到连续两次邂逅的那个留着怪异的长发随即又变成齐肩短发的女了,她姓石?是老板?朱拉不知道石老板为什么在他上班第一天就叫他,这个女人不仅发型怪异,行为也怪异。对于怪异的人,朱拉总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和好感。那么好的长发突然剪成短发,一般人会舍不得吧?长发时,为什么要把发根部分烫曲烫卷?按说这种卷曲,在短发时,完全可以保留的,也会别有情调,那又为什么拉直呢?真是个有趣的老板(如果她是老板的话)。朱拉同时又想,去办公室会谈什么事?加薪?还是要辞退他?加薪是不可能的,还没有转正呢,怎么尽想好事?辞退当然也太无厘头了,要辞退直接通知他就得了,哪需要老板亲自过问?那么,还会有别的什么事?朱拉的心情飘忽而复杂,既期待又害怕,忐忑地跟在莫经理的身后。莫经理情绪饱满,精气神十足——这是写字楼里的经理们惯常的姿容。朱拉不觉也亦步亦趋地抖擞下精神。

朱拉的办公区果然是那块“离岛”,从那儿去老板的办公室,要穿过整个大开间。朱拉尽力让自己放松、自然,却总是感觉腿上不得劲,身体很轻,人要往两边飘移。其实两边小隔断里的员工,没有谁注意他这个新来的菜鸟,大家都专注地盯着电脑。朱拉跟着莫经理走出大开间,在回廊里拐了个直角,莫经理便略停一下,闪身到一边,站定,示意他,到了。又抬起长长的手臂,敲敲面前的玻璃门,推门,自己先进去,再等朱拉进去后,就退了出来。这一连串的动作,节奏感特别强,又一气呵成,真是太职业了。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也并不豪华。但朱拉一眼就看到和他同款的那张床了,连颜色都一样。不,现在在老板这儿不是床,是沙发,而且比朱拉的多了两组单人的。朱拉有种会心的亲近感,瞬间消退了原有的小紧张——仿若到了自己的家里啊!

哪里发出了“哗啦”的响动,像极了抽水马桶的冲水声。

一扇小门被推开——那儿是一间隐蔽的卫生间。

朱拉看到了一张微笑的脸。

果然是她。

朱拉还是紧张了一下。她的面色不像第一次那么狰狞(他认为),也不像第二次那么惊诧,而是多了份温婉,虽然没有正眼看到他,眼神却照顾了他。那种照顾是似有若无而又牵连不断的,甚至是只可意会的。

“请坐!”她说,“新来的大艺术家!”

朱拉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了。其实他更想坐那张长沙发——石老板显然更喜欢那儿的宽敞。她已经展示出优雅的坐姿了。

石老板的微笑和莫经理的微笑有着异曲同工的“色”,還有她一声亲切的“请坐”和“大艺术家”的称呼,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早上研究了你的简历。”石老板收敛了笑容,话里强调“研究”二字,正色道:“考虑了一下,有个新决定,同时也是跟你商量,关于你的工作,下一步嘛……我看这样,你不用听莫经理的了——你还是搞你那些创作,喜欢的创作,自由点,想怎么发挥就怎么发挥。你网上的作品,我搜了几幅,还有博客里的,都挺好,都是我喜欢的。只是……不妨再大胆一点儿,越大胆越好,到了年底,给你搞个个展,好不好?或者,我们合作……搞个大展,好不好?”

“好……”

“好!”

朱拉在说“好”的短暂的落音中,开始了犹豫,又听了石老板的“好”之后,立即就后悔那个“好”字了,真是太没有城府了,不应该急于表这个态啊?特别是她所说的“合作”“搞个大展”,是什么意思呢?她也喜欢画画?是个思想前卫的艺术家?这应该是好事啊,可他为什么觉得像是个套路?

石老板对他的表态很满意,这才笑靥如花地说:“我们以前认识吗?你不用回答,应该不认识,是吧?绝对不认识的。可我觉得怎么像认识好久似的?你像极了我从前的一个大仇人。当然,他死了,你肯定不是他。他也不是画家。他是拉小提琴的。你热爱音乐吗?但是,你在我车子四周转悠的时候,我还是他妈的挺紧张的……当然当然,我他妈后来又后悔了……你怀会怪我吧?你为什么喜欢拿饼干喂猫?我从前收养的一只猫特别爱吃奶油夹心饼干,真是太有趣了……它是要遇上你就好了,它他妈太能干了,什么都敢抓,苍蝇、老鼠、蚂蚱,还有……你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怪吧?以后你会了解我的。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有个性的画家。对啦,我从前可是画画的哦,等有机会让你看看我的画,你一定会惊掉下巴的。”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并没有其中的某一句要朱拉来回答。但朱拉完全听明白了,她是个画家,是一个会让朱拉惊掉下巴的画家。朱拉还明白,开场白的那一段“正色”的谈话,不过是假象,后边的这段充斥着许多问号和“我他妈”的长篇陈述,才是她的真实面目。这时候的朱拉,才对她略生了一点儿信任感。但,朱拉还是后悔着什么。

在离开石老板的办公室后,朱拉后悔的情绪不但没有消散,还进一步扩大起来。他应聘的工作是插画师,现在却成了专业画家。“专业”的画家他做得太久了。他寻求理想的工作就是想改变现状,看看在别人的指使下能不能适应,能不能挣口饭吃。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从前,而且有人要和他合搞画展。也好,专业就专业吧,合搞画展就合搞吧,别瞎想了,都是好事呢,一鼓作气,把那最后的十个屁股画完才是硬道理。不,不是十个屁股,还有九个,因为他决定把三层白衣服里的屁股画出来,这幅画的难度不是屁股本身,而是那三层不同的白。屁股的美,在前边的画里都有各种各样的呈现,而三层的白的包裹下所呈现的不同的朦胧之美,还没有出现过。但画过画的人都知道,画三层不同的白,比画三层不同的黑更难。有没有捷径呢?想到这里,朱拉的后悔中又分解出另一个后悔,他后悔没有看清她今天所穿的衣服,,真是奇怪,一向善于观察细节的他,居然忽略了如此大事,因为朱拉想看看,除去三层白的屁股还会有什么样的呈现。也罢,看来最后这几批屁股只能草草了事了。那一百个屁股之后呢,就是“我睡过的一百张床”的系列画了,这更是他在意的。他和许多艺术家一样,没开T的作品才是最好的。

6

回到自己的办公区域,朱拉散漫的思绪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像宣纸上的一滴淡墨,散漫如一朵云,一朵云又扩散成阴沉沉的天了。然后,然后就是发呆了。上班第一天,朱拉的状态居然是发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理了理这几天的遭际,没有什么特别不正常的,似乎一切又不是太正常,也许生活就是界于正常和不正常之间吧。

在间歇性的发呆之后,朱拉开始在电脑上涂鸦,没有目的地涂,涂着涂着,涂成了一束头发。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从未想到要画一束女人的头发。而且只是孤零零的一束长发,酒红色的,深绿色的皮筋随意而松散地绾着。朱拉恐惧长发,特别是在吴小块的不停念叨下,对长发的恐惧,越发敏感了。可是,哪一根神经又指使他涂出一束长发造型来?如此真实的造型提醒了朱拉,這不正是石老板剪掉的长发?他第一次见到石老板的长发不是绾成一束的,而是披下来的,比庐山瀑布还长地披着。但是如果把这一束头发一根根分解,那又的确是她的头发,每一根的上部分是卷曲的,像电话线一样。朱拉看着眼前的作品,对自己即兴的涂鸦感起兴趣来,开始小心地打理和修正。朱拉要把细节处更细地表现出来,即整体上是一束头发,而每一根头发又要有不同的细节呈现。朱拉想,这是不是一个新的系列作品又要萌芽啦?

朱拉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朱拉拿起手机,是有人申请加他的微信。不是别人,正是石老板。石老板叫什么?石咪咪,是艺名吗?朱拉忍不住想笑,这个名字真好,有个性。朱拉点了同意。一条微信随即出现:“中午一起吃饭啊。”

“好的。”朱拉觉得回复这两个字过于简略了,仿佛不太重视似的。隔了会儿,又补了句“谢谢”。还觉得不对。好在离中午已经很近了——过了十一点了。

午餐在一家叫“布朗人”的餐厅里。布朗人是什么人,朱拉不知道,他也是第一次见这个招牌。餐厅敞亮整洁,人不少,但比较安静。他们坐在临窗的一个小方桌上,等着服务员过来点餐——石老板已经把菜单推给了朱拉,让朱拉点。朱拉翻看菜单,菜名全是似是而非的,不知就里的,模棱两可的,仅看菜名,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菜。

“他们家的招牌菜是龙门双杀,可以点一个。另外你想吃什么尽管点,主要是想听你谈谈艺术。”石老板脸,上的笑不像是做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她继续说,“感觉怎么样?……我是说,对公司的印象。”

“好……”

“然后呢?怎么个好?嘻嘻,你似乎只会说好,我做的公司当然好啦,不好就不是我的风格了。说说你的打算吧,或者……计划,我喜欢有计划的艺术家。”石老板的语速和语气,和她在办公时相比,完全变了,如果说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公司的老板,现在则更像是老板了,而且轻松中含着霸道,“对了,先让你看看我从前的画。”

朱拉想说不看……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已经把手机送到他面前了。手机屏幕上是一幅工笔线描,当然是一个人体了。老实说,线描的基本功是有的,但造型却过于规矩。他正想说“好”,石老板细长、白皙、经过精心保养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划,又变成了另一幅,再一划,又是一幅,一连划了十来次,朱拉看了十来幅画,都是同一副面孔。这样,他就把“好”给憋了回去。同一副面孔还能叫系列画吗?朱拉对系列画特别敏感,也特别在意,他一直都是主打系列画的。

“好吧?啊……真好!”石老板自己倒是不谦虚了,她一边划动手指一边自我感叹,“真好,真好啊,小时候外婆就说我有画画的天赋,就预言我长大会吃这行饭,真叫她老人家说中了。可惜外婆去年去世了,我要是搞个画展……唉,本姑娘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在外婆有生之年搞一回画展。”

朱拉觉得不回应一声是不是不礼貌?朱拉想起她说过合作搞画展的话,明知道有可能是套路,也只好说:“现在也可以搞啊。”

“你说的?噢,我也说过……哈哈,好,正合我意。将来我们好好谋划谋划,你可得多帮帮我啊,不许打退堂鼓啊。来来来,点单点单,今天是要喝一杯的节奏啊!”

朱拉听了她的话,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人套啦?好吧,管不了那么多了,点餐要紧。朱拉跟服务员招了下手。

在一秒钟前,朱拉还对石老板的画展产生想法,对喝一杯也有兴致,一秒钟后,他突然对笑容可掬的服务员产生了兴致。这个服务员的身材太艺术了,朱拉还从未见过如此比例失衡的女孩,上半身都挺正常的,长相也说得过去,清秀可人,可下半身突然像刀削一样齐斩斩的——简单说,就是没有屁股,腰下面,直接就是两条细长腿了。朱拉正在画各种屁股,臃肿的、肥硕的屁股他画了不少,也画过小屁股,画过半边屁股,画过一大一小的屁股,画过一高一矮的屁股,甚至画过三角形和平行四边形的屁股,像这种不见屁股的屁股真是摧毁了他的想象力,这可是隐形屁股啊,怎么画呢?真是对他的画画功力来个真实的挑战了,小妹妹,你是认真的吗?

石老板对朱拉的突然走神很不满——她已经和他说了三次话了,朱拉都没有反应也没有回答。但又碍于老板的身份和服务员的在场,不便向朱拉发火。最后,在朱拉点好了菜、服务员离开后,才忍不住说:“你眼睛真贼,发现什么啦?是不是见到陌生女人都要这样看人家啊?”

“啊?我……”朱拉并不想解释。对于刚才老板几次征询这个菜那个菜的意见时,他也不是没听到,而是注意力全在关于屁股的想象上了。关键是,他似乎回答了她。确实,他只是直觉觉得不用回答或心里已经做了回答,好吃不好吃,不就是一个菜嘛,至于那么郑重其事地问来问去吗?几个小菜的口感,在艺术面前,也太微不足道啦。但是,朱拉还是被老板的眼神吓住了。老板正看着他。老板是适合远观的那种美人,脸上的五官像是没长开似的,往一起凑,如果不是皮肤太好,又太会化妆,她算不上出类拔萃。特别是她那一双眼睛,带有一种天生的阴险和蔑视,这种眼睛在微笑的时候,或在情绪好的时候,并不明显,可这会儿,却有点令人不安。为了躲避她的眼神,或为了掩饰这种不安,朱拉的眼睛又盯在了已经离开的服务员的屁股上了。好在朱拉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抬起目光,大胆地和老板对视着,说:“我想……我的画会用上……没错,我有一个系列作品,大部分完成了,还差那么一点点,所以……”

朱拉没有说下去。他有点被老板的眼神镇住了。

“哦,是吗?画什么系列?不会是美女的屁股吧?”石老板的笑带有明显的奚落。

“不是,是……是屁股……对,不是美女的屁股,是屁股,我画了几年的一个系列,很重要很特别的一个系列。”

“……啊,还真是呀?为什么要画这……这个,美吗?”

“美,只是一种呈现,艺术不仅是美的一种呈现,艺术……应该有多种呈现……”朱拉突然有点底气不足,尽管是在谈艺术,在美女老板面前,谈论屁股,似乎也有点不雅。

“耶,有意思,”石老板来了兴致了,她好奇地问,“系列画?一系列屁股?那要多少幅啊?”

“一百幅。”

“真是大工程啊,一百幅屁股啊哈哈哈,我在网上怎么没看到?”

“没放出来。”

“我说嘛,能先睹为快吗?看来让你自由画画的决定太对啦,怎么样?我说吧?我很英明吧?”石老板立即又变了脸,“不许说不啊?我要先睹为快的,要看看一百个屁股都是啥样的……一百个屁股啊哈哈,我以为我的性格很分裂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啊,朱拉,你他妈比我还分裂!”

朱拉说:“好多画还要修改,大改,还没达到我想要的效果。”朱拉品味着她的话。朱拉觉得她的话也对也不对,你自己是分裂的,我可不是,“以后吧,改好了会给你看的。”

“好,以后也好,期待期待……我肯定会喜欢的,我肯定……对呀,将来咱们搞画展时,你拿一百幅屁股,我拿一百幅肖像……就是一百张脸,哈哈,这画面太美啦,真是不能往下想啦!”

7

一百张脸和一百个屁股。这是朱拉从老板那里听到的唯一的兴趣点。朱拉不怀疑自己的一百个屁股,老板的一百张脸的呈现方式,肯定无法和他的屁股相提并论。但这给了朱拉的一个提示:可以向老板提要求了。

既然是专职画家了,既然有明确的任务了,为什么还要像其他员工一样天天打卡上下班呢?在家里上班,不是能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吗?朱拉的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不可遏制,就在他心里一直憋着。终于在一周后,他给老板发了一条蓄谋已久的微信,内容无须赘言,就是在家上班,只等她的批复了。

现在,有必要回顾一周来朱拉的工作状况了,他并没有按计划完成“一百个屁股”的系列作品,换句话说,他这一项重点工作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当然,他也不是没在工作。他每天都在勤奋工作——不知不觉中,“头发”系列已经完成了第四幅作品了。这要完全归功于老板,正是她以一头长发为武器把他击倒在绿化灌木中,才引发了他的创作灵感的。她的长发在作为武器后,迅速变成了齐肩的短发。两天又或是三天后,又变成了齐耳短发,能看出她微妙的内心变化和对细节的精细追求,她喜欢短发,而且想越来越短。这种变化能说明什么呢?朱拉认真地想过,想到她说过的分裂一词,却没有结论,只是觉得,她的齐耳短发和齐肩短发相比,不是由文静变得更文静了,而是由文静走向了活泼俏皮的一面。

申请发出去了,却没有得到老板的及时回复,这让朱拉很是焦虑,本来工作效率就不算高,现在更是无心工作了。可他看了看时间,从发出微信,到现在,不过相隔二十分钟而已,二十分钟,品一杯好茶的时间啊,急什么呢?不能这么焦急的,他想,她说不定还在考虑中呢,说不定没看到他的微信呢,说不定在忙别的事呢。朱拉自我安慰一通后,在电脑上随意地点开一幅画,随意地修改着。朱拉就是有这么个好习惯,状态好时,思维极其活跃,各种构思和想象蜂拥而至;状态不好时,也能画,主要是对旧作进行无限修改,怎么修改都行,完全是无意识的,随心所欲的。就在他灵活地操作着鼠标时,感觉身边一暗,以为有人来了,一抬头,什么人也没有。朱拉恍然一笑,觉得自己太神经质了,但那心里的一暗或脑子里的一暗,确实是某种暗示,这不,手机随即震动一下——有信息提示。朱拉紧张地拿起手机,果然是老板的回复——不是期待中的直接答复,但总算是回复了:“在家画?”

“在家画。”朱拉的回复也干脆利落。

“家住哪里?”

“同科花园。”

“我是说你家,你的家……”

“我家住同科花园。我就是说我家。”

“啊?哦……”

朱拉能感觉到她的惊讶。居然就住在同科花园,近在咫尺啊。

“……自己的房?”

“不是。租的。”

“哦,这样啊。合租?

“不,单租。”

停顿一会儿,她继续微信道:“在家工作不是不可以,不过,这涉及公司的规定,谁都不能搞特殊。我考虑下吧。另外,我那天说的事,考虑好啦?”

朱拉紧张了,他想不起来她说过什么事。

“看看你的画啊,一百个屁股啊,先睹为快嘛。”

“还要再修改下。”

“好吧,好好改,我很看好你这批作品的。如果是在家把这批作品改出来,在家上班不是不可以考虑。”

这就算是决定了。她的决定就是“考虑下”或“不是不可以考虑”,真是不靠谱,这种决定一般都会不了了之。朱拉便无心改画了。朱拉在画上随意绕了几个大圈圈,在大圈圈里点了一堆颜色,是大片的血红,又泼进了一桶白色,然后,像看到自己的血流尽一般,疲惫而无赖地瘫倒在椅子里。朱拉的脑子里立即出现了吴小块的身影——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朱拉遇到高興的事时,立即想着要向吴小块报告,把欢喜和快乐与她分享;遇到不开心的事时,也会想到吴小块,向她倾诉心里的委屈或不快。早在几天前,吴小块就对他的工作提出过质疑,说哪有这种工作?没有任务也没有考核,什么专职画家啊?又不是职业画院,别是什么大陷阱吧?姐哪天去你那儿考察下,别最后被人卖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这当儿,吴小块的话像时光重现,开始在朱拉的脑子里疯狂发酵起来,是啊,朱拉只想到了套路,没想到骗局。这是不是骗局?但,他有什么值得骗的?她又能骗他什么?想多了……至于吴小块的考察,他倒是突然充满了期待。是啊,好久没有看到吴小块了。好久是多久?算算具体时间,并不长,几天时间而已,怎么会有好久的感觉呢?朱拉立即给吴小块发去了微信:“在哪儿?”吴小块真是好姐姐,立即就回了:“出了个差,后天,也许大后天,就到家了。怎么?工作不好?”朱拉最讨厌吴小块这样明白,自己就像一个透明体,在她面前简直毫无隐藏,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让她看透——虽然事实正是这样,但他不愿承认,也不爽,便没好气地说:“你工作才不好了。我工作很好!很好!听到啦?”没想到吴小块接下来的话更气人,她洞察一切似的说:“明白了,那么,等我回去了,我要找你谈谈。”朱拉简直是愤怒了。什么叫“明白了”?明白你个大头鬼啊!还有什么好谈的,有这么说话的吗?朱拉便不再理她了,觉得发这个微信可能是个错误。过了一会儿,吴小块又来了一句:“怎么不说话啦?别怕,什么坎都会过去的,有姐呢。”朱拉冲着手机“呸”一声,发愿忘掉吴小块,现在、立即、赶快忘掉,便又盯住了电脑屏幕,硬把思绪拽到了电脑里。

画画是不可能的了,便打开网页,瞎游荡,任凭手机不停地叫唤,也不去理会。如此过了几分钟,莫经理匆匆走来,紧张而小声地对他说:“怎么回事?老板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她?快看手机。”朱拉这才看手机。原来手机一直震动,并不是吴小块发来微信,而是老板发来的。老板好奇心太强了,先问作品的进展情况,又跟他要几幅作品看看。可能没得到他的及时反馈吧,老板发了一连串的问号,又霸道地说:“好吧,你不理我,不给我看,我坚决要看,追到你家也要看!”而最后一条直接说:“就这么定了,去你家看画!”朱拉有点蒙了,去家里?看画?从字里行间里,能看出她的怒气,那怒火都要燃爆手机了。朱拉这才知道闯祸了。是祸躲不过,他索性回复道:“欢迎欢迎!”老板没有再回复。朱拉知道这是真生气的一种表现。但是,一个公司的老板,会放下身段,去一个普通员工的家里?也许老板不过是一时气话,给他个下马威而已,并不一定真的要到他家。但朱拉的执拗劲儿上来了,心想,休想吓唬人,以为这样老子就会给你作品看?不怕你到家里,有胆量就来吧。于是,朱拉把门牌号码发给了她。将了她一军,朱拉觉得这才过瘾,高兴地把这段聊天记录截了几幅图,发给了吴小块,然后又留言道:“真是遇到心机婊了,我又不是被吓大的,哈哈哈哈,她屁股大就能吓我啊?”

8

朱拉下班到家时,早已经忘了老板要来家里看画这回事了,他压根就没有把这事当真,他和往日一样,先在小区南门外吃了一碗鸡米饭,到家先是洗澡。朱拉有个好习惯,无论什么时候,一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朱拉把电脑打开,放他最近爱听的《我家住在新浦街》,一边洗澡一边听。其实洗澡水扑打在身上的“哗哗啦啦”的声响,根本听不出效果来,有一句没一句的。但习惯就是习惯,改变不了的。他跟着旋律,断断续续地不时来一句,他喜欢这首歌的民谣风格和旋律里那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伤。洗完澡他也不用毛巾擦干,而是裸着身体,在屋里走来走去,让其自然晾干。

就在他光着屁股准备在客厅里转悠一会儿时,手机响了。

老板打来的!

朱拉看是石老板的号码,第一反应是不妙,不好,不得了,接下来应该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批评了。

“喂,老板。”朱拉说。

“搞什么?门不开,手机不接,微信不回,在哪儿呢?”老板的声音很像老板,口气里并没有太多的愤怒,但也不友好,甚至有一点点威胁,也有一点点亲近,“我到了,在你家门口。”

“啊?我一直在……家啊。”朱拉说罢,有点慌神了。人都到门口啦?刚才还以为是打电话骂他来的,没想到没有骂,还真来了。朱拉望着门,向前移动两步,又退了回来,还光着屁股呢,怎么能这样去开门?他实话实说道:“等下啊老板,刚才洗澡没听见,稍等稍等。”

朱拉扔了电话,跑到一堆衣服前,扒拉扒拉,挑了挑,无论哪件衣服,都是皱巴巴脏兮兮的,都不适合见客。不过朱拉从来就没有一件标准的见客服装,也从来没有一件干净的衣服。就是刚洗过的衣服,也是灰汤火色的,像是没洗干净一样。时间容不得朱拉选择,他随便往身上套了几件,就去开门了,仿佛不是要去见客,而是慌不择路出逃一样。好在他在开门前的瞬间,冷静了一下,在自己的身上打量一眼。衣服确实选错了,不是他今天穿过的牛仔裤,是搬家时带过来的准备洗而未洗的那条,上面有些水粉或水彩的颜料(他曾经穿着这身衣服画过一个大型宣传画)。上衣是一件圆领子的长袖T恤。这件衣服,他在搬家时是确定要扔掉的,糊里糊涂中怎么又带来啦?那今天换下来的呢?朱拉已经身在客厅,他放眼一扫,看到了,原来就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现在它不是沙发,是以床的姿势呈现的。朱拉觉得它这会儿还是以沙发的姿势呈现比较合适。朱拉便冲刺过去,几下操作,就把床变成了沙发,又两手一拢,把沙发上的被褥和脏衣服卷起来,送到了卧室(也是工作室),往床上(也是工作台)一扔,盖住了他刚才翻找的那堆衣服。

开门时,经过一通操作的朱拉已经是一身热汗了。

“你好……老板,请进!”朱拉恭敬地说。

石老板并没有表现出焦急的样子,而是像她手下的莫经理一样,色色地笑着——也难怪莫经理喊她色老板了。在门打开之后,石老板身体略微前倾,保持微笑的同时,好奇地看一眼朱拉,又从朱拉的肩上向里望去,把微笑变成了迟疑,仿佛在说,可以进?

朱拉闪开了道。朱拉已经发现了,老板的发型再次发生了变化,不是齐耳的短发了,而是剪成了一个男士的发型。如果再向短里发展,就是寸头了。朱拉突然想到,莫非石老板有强迫症?短了还要短,不是强迫症是什么呢?

“参观一下,不介意?”老板说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朱拉,她把朱拉当成一件艺术品一样地欣赏了几眼。

“当然,当然……”朱拉往后退着。

“别动!別去!你别动啊!”老板眼神放光,一脸严峻地举起了手机,“对,就这样,自然点,别动……多拍几张啊。”

朱拉立住了,一点儿也不自然,而且特别紧张。倒不是怕她。是屋里太脏太乱了。他后悔放她进来了,应该找个借口的,比如说在外边了,比如说吃饭了,随便什么借口都可以的,只要不放她进来就行。可鬼使神差地,还是让她进来了。进来就进来了,还照相。是要把这邋遢样子发朋友圈吗?瞧她一脸嫌弃的样子。

石老板拍了几张之后,便看手机,对着照片脸上露出欣赏的笑。

“我这手艺!”老板得意地说,“真他妈想点一百个赞!来来来,看看,来来来……”

有什么好看的。朱拉不想看。

朱拉不想看也不行了,她已经贴到他身上了。她把手机放在朱拉的面前,给朱拉看。朱拉只好看。老板左手举着手机,右半边贴着朱拉,像是挺自然的举止。朱拉感到不自在,又不能躲开。但老板并未让他看多久,手机一闪,又去别的地方拍了。老板对着沙发拍一通,对着茶几拍一通。沙发上零乱的杂物虽然被收拾走了,还有些遗留。而茶几上却是杂物成堆,有吃剩的几个盒饭,有方便面桶,有拆了和没拆的调料堆成一堆,还有一个水果核。老板不知哪来的兴致,举着手机一通乱拍,一直拍进了卧室。朱拉只听到老板大叫一声,然后是感叹声:“漂亮,漂亮,漂亮啊大艺术家,漂亮啊,你他妈的这小窝!”老板的口气里有种夸张的崇拜。

朱拉看她迟迟没有出来,也准备走进卧室。卧室,如前所述,朱拉一搬来就成了他的工作间了。朱拉属于自带体系的人,就像那些著名的篮球或足球运动员,能迅速把一支普通的球队,变成有着自己鲜明个性的强队。朱拉也是的,他把工作间制造出一种有别于他人的独特的氛围来。老板的感叹,让朱拉后悔没有把工作间的门关上。没有关门,就是对她完全开放了,就等于他刚才白收拾了,沙发上的脏物抱进工作间就失去原有的意义了。朱拉正想着要不要跟她进去时,突然听到抽泣声。没错,是抽泣声,老板在大惊小怪的惊叹之后,是短暂的沉默,沉默之后居然是连声的抽泣。老板的抽泣也是夸张的,发出的是一连串的几个“哧”声,不像是哭,倒像是笑了。朱拉进去时,看到的是她的背,朱拉第一时间无法断定她到底是哭还是笑了。她正面对着墙,看着墙上的一幅画。朱拉知道她为什么抽泣了,一定是这幅画引起的。这幅画,是朱拉前几天打印出来的。打印机现在就放在床上,正被一堆脏物所包围。在打印这张画之前,这台打印机已经好久没有使用了,因为没必要。朱拉起初以为它坏了,没想到打出的效果还是这么好——三层白色的衣服里包裹的圆润、饱满的屁股,层次清晰、若隐若现,美得让人窒息,让人眩晕。朱拉画了这么多屁股都没有打印,独独选中这一幅打印,主要是被屁股的原模特所吸引。原模特是谁呢?当然就是石老板了。另外也想看看效果,再认真修改。没想到挂起来就无心修改了,因为,它接近完美。谁能想到老板会来视察呢,谁能想到她会对号人座呢。她还是转过身来了。

她泪流满面了。

朱拉看到她泪流满面却张开大嘴在笑,就是表情包里笑哭的笑。

“你把这背影……把我画得这么……这么丑啊你这臭流氓……”她小声而急促地叫着,扑向朱拉,含混不清地说,“咬死你咬死你……”

9

朱拉现在可以专心致志地在家画画了。他一画就是两天。两天来他都在画这幅画。严格地说,这只是一个造型,一张女人的侧脸,和她的一头短发。侧脸固然重要,短发却是重点。短发太短了,卷曲的,贴着头皮,有力度地卷着,如果不是女孩的面相,仅从头发看,还以为这是个男人的造型呢。但这确实是女人的头发,而且如此逼真,如此有质感,如此有意味,头发谁都会画,能把头发画成这样有生命力和创造力的,还真不多见。这不仅缘于那天石老板的造访,还缘于她临出门时的一番话。她说:“知道为什么我把头发越剪越短吗?我不说你永远也想不到,哈,我是……说……还是不说?”她当时正准备出门,她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并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唇笔和眉笔,重新补了补妆,人便顿时鲜亮了起来,她说话时,表情是羞涩的,眼神是深情的,“问你呢?小狗吃的……算了,我天生就是鬈发,可能我家上辈子有外国人的血统吧,反正家族里,每一代总有一个是鬈发的。我都烦死这头发了,一点儿秩序都没有,活脱脱一堆乱稻草,一个大喜鹊窝,每次做头发,都要花很多时间把头发拉直,拉直,拉直。别人要烫成卷的,我却要拉成直的。现在好了,剪成了这个样子,爱怎么卷就怎么卷,哈哈,我走啦,下次再来看你!”

朱拉没有说“再见”,只是向她举了下手。

她出门后又推开门,说:“忘了谢谢你了,让我看了你那么多画,无逻辑派,好啊,我也有目标啦,向你学习!你不是无逻辑派吗?我要搞个有逻辑派的。无逻辑派是你的,有逻辑派是我的。你让我大开眼界,我也要让你大开眼界。还有啊,展览的事,不许反悔啊!”

“不反悔。”朱拉说,他想调侃说已经开眼界了。但还没容开口,看到她送给他一个伸舌头的鬼脸,把门带上了。

她人走了,气息还在。朱拉还在她遗留的气息里不能自拔。朱拉心情特别复杂,特别怀疑,特别忐忑,特别不踏实。朱拉谨慎地在屋里环视一圈,迟疑着向卧室里探了探头,向大床上看了看。这是一张高端的双人床,是前租客的婚床,这张床一定承载过许多的欢乐,也承载过不快和冷战。到了他的手里,这张床便失去了床的功能,变成了他的工作台和收纳箱了。可谁能想到,就在刚才,它又恢复了床的功能。朱拉看着床上的零乱,不相信,又不能不相信。

朱拉开始画画了。朱拉心里还想着床,想着床上发生的事。确实,朱拉在这张床上睡过了。朱拉奇怪自己不是睡了吗?朱拉寻找着当时的感觉,迅速坐到床前,打开电脑,勾画起来,很快,一幅草图迅速完成了。

接下来的两天,朱拉都在对这幅画不停地修改和补充。石老板留下的气息和痕迹还在,在他的画中,不断地浮起又不断地消散。消散时像过堂风,穿堂而过;浮起时又像沉郁的雾霾,挥之难去。

在家里画画的好处,就是随心所欲,他可以在工作间的大床,上画,也可以在客厅的沙发(那也是床)上画。工作间的大床,就是他的大画案了。那天,石老板曾好奇地问:“你就在这儿画画?睡觉怎么办?”朱拉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忘了,他的回答,肯定不是“他从不睡别人的床”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就算说了她也不相信。他也不会说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想她应该知道,这种沙发放下靠背就是床了。当然,石老板对客厅的沙发,也发出了惊叹声——她认出和她办公室的沙发同属一款了。她还不断地问他怎么会这么巧?是买的吗?是房东留下的吗?为什么是同一款?他含糊其词没回答。这两天,石老板每天都会发几张照片给他,不是客厅的沙发,就是卧室的床,有时候,朱拉也凌乱了,因为在他心目中,客厅的沙发不是沙发,是床;卧室的床不是床,是画案;而且卧室也不是卧室,是工作间;客厅也不是客厅,是混合区域兼卧室。她反复发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呢?绝不会是为了炫耀她的摄影技术吧?莫非是为了提醒他,在床上和沙发上发生过的事?

同样关心这张沙发的,还有吴小块。吴小块在两天前说出差了,说后天就回来了。可两天过去了,她还没有回来。没有回来就安心出差呗,却一直关心起这张沙發来。吴小块倒是没把它当作沙发,一直把它当作床。吴小块在微信上跟他说:“那张床真的没卖?”

他回复说:“为什么要卖?也没人要啊?你买啊?”

没想到吴小块爽快地说:“我要啊,我买啊,家里的沙发想换呢。你那张床,变成沙发也挺好的,跟我家里的布置很搭,你要是没扔也没卖,就留着用。要是想扔或者想卖,就归我了。”

“早说啊,直接搬到你家得了,害得我花了不少银子才搬过来。”

“我怎么有点不相信你的话啊?”吴小块随即又消除了疑虑,“那好吧,等我回去后再想想。”

朱拉想再问问她多会儿回来。但他没问。他知道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是在国内,是去西欧了,所以回程不定。

吴小块又来消息了:“机票已经确定啦,北京时间明天凌晨六点起飞,十三个小时到达深圳宝安机场。你明天晚上接下我。等会儿我把机票信息发你。还有,你发张你沙发的照片给我——就是你当床用的沙发——别害怕,我买张新床跟你换。”

朱拉当然不害怕,就是吴小块不拿床换,也不会亏待他的。朱拉顺手就把石老板发他的照片发给吴小块了,不是一张,也不是两张,而是三张。

吴小块对他发的三张照片特别不满意:“什么呀什么呀,这是艺术照好不好?歪的斜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呀。谁拍的?不像你手艺啊。重拍,平面的,正常拍就行了。”

重拍就重拍。朱拉不敢怠慢,他怕得罪了吴小块。再说,拍张照片,也太简单了,不过举手之劳。可朱拉的手机响了。朱拉以为是吴小块打来的,一看,不是,是石老板。石老板问他在哪里?这回朱拉多了个心眼儿,没说在家里,而是客气道:“老板你好,请指示。

“在你门口……敢跟我装神弄鬼的,开门!”老板的回复总让朱拉有出乎意料之感。

石老板精致的短发没有再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风韵妖娆,身体各部位都呈现极致之美。她甚至跟刚开门的朱拉嫣然一笑:“是不是不想开门?”

“没……”朱拉摇一下头,“没有。”

“在你的电脑操作下,用下你的彩打,给我这幅作品提提意见。”石老板把包随手往客厅的某个地方一放,就和朱拉来到了工作间。石老板一眼就看到电脑屏幕上的画了,女人的头部侧影,那熠熠生辉而个性突出的鬈发。石老板乐了:“还没有卷成这样子吧?哈,不过你真有预感,要不了多久,你看到,就这样子了。好看吧?好看吗?”

“好看。”朱拉心不在焉,因为他的手机不停地在震动,一准是吴小块在催他发照片了。

石老板已经坐到了床前,在电脑上操作着。

“我烧壶水去。”朱拉说。

“暖男啊!”石老板不失时机地说,“我不喝水的。”

朱拉先拍了两张沙发的照片,还是去烧水了,然后,又把照片发给了吴小块。

“喝茶还是喝咖啡?”朱拉问。

“不喝了……快来看看啊,我的画!”石老板急不可待了。

朱拉已经听到打印的声音了。

“怎么样,我要把你的一百个屁股给凑齐了。”石老板并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画一百张脸,而是画起了屁股。她诡异地笑着,从打印机上抽出打印好的画,脸色酡红地说:“考验你一下,能看懂啊?”

朱拉见过各种形式的绘画,先锋的、前卫的、现代的、传统的、保守的,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各种手法,他都吸纳借鉴过。看到石老板的作品,他一眼就知道这幅画的奇妙之处了,即,把颜色涂在屁股上,再印到画纸上去。这种形式很早就有人玩了,而且都不成功,追求的仅仅是某种特定的效果。而她的画,更没有玩彻底,又用笔进行了勾勒和处理,差了点意思。但,也应该算得上是一幅成功的作品了,特别是在各种颜色的调配和运用中,充分呈现了屁股的层次感和立体感。

“原件呢?”朱拉问。

“原件在我办公室。”石老板挂着一脸艺术的微笑,轻言道,“看什么原件啊,现场再作一幅嘛。多作几幅,有得挑选啊,将来搞屁股的个展时,这幅可放头条。对啦,正想和你商讨呢,你说是印到画纸上好,还是印在画布上好?我看你床上有块旧床单,咱们现场合作一张,就印在床单上,嘻嘻……我他妈要为艺术做一回牺牲啦!来,开始……”

朱拉把目光盯在老板送过来的屁股上,惊悚地说:“那就……尝试啦?”

10

按照约定的时间,朱拉在机场出站大厅的门口顺利地接到了吴小块。

吴小块的行李简单,除了一个大行李箱,就是随身的一个拎包。甫一照面,朱拉都快认不出吴小块了,又憔悴又疲倦,甚至腰都有点虾了。这哪像出差归来啊,像从炼狱逃出来似的。朱拉心里一沉,心疼起这位姐姐了,他什么话也没说,拉过她的行李箱,又接过她的拎包,往机场出租车候车点走去。朱拉偶一回头,看到各种明明暗暗的灯影交错地映照在吴小块的身上,更显得她的轻飘和虚无。

吴小块也不说话,只顾走着。本来她是有话要说的,有太多的话要说,至少要先感谢他的接机。不知为什么,怕一开口,眼泪会流下来,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朱拉。

“出去几天啦?也不吭一声嘛,我都不知道你出差啊?”出租车上,朱拉问。

“你哪里关心我啊……”

朱拉听出了吴小块话里的哀怨。朱拉心虚。他怕吴小块知道他最近的秘密,他最近的确是有秘密的。他准备逮到合适的机会,再一点点公布他的秘密。他发现吴小块的情绪不对,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了什么苗头?不会是因为他和石老板的那点事吧?朱拉有点纠结了,他没话找话地说:“你怎么会看上我的沙发?”

“我改变主意了……”吴小块没有说下去,她哽咽一声,把后一句“不要你的破沙发”给生生地咽了回去。

朱拉看气氛不对,也没再继续说。

出租车驾驶员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们俩,还以为这是一对闹别扭的小夫妻,便善解人意地关了车内灯,大家便同在暗影中了。虽然看不到清晰的面目,但朱拉还明显感觉到吴小块散发出的不安而悲悯的气息了。

五十分钟后,车子穿过城市斑斓的街灯,驶进了东海花园,在别墅区门口停了下来。

以往,朱拉也曾送过吴小塊回来,都是到别墅区门口为止。这回朱拉拉着吴小块的行李箱,随着她一直往里走。朱拉知道吴小块住的是一幢中小型的别墅,她经常无意中说起这套房子,通过对她描述的多次整合,朱拉大致知道她别墅的格局了,别墅为三层,一层是客厅、饭厅和厨房;二层是两间卧室、衣帽间和一个阳台;三层是一间书房和一个大露台,还有地下车库,总面积不到三百平方米,有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小花园。别墅虽然不大,设计却很合理、实用,同时又不失精致。早先,吴小块买这幢别墅时,房价还不像现在这么疯狂,搁到现在,吴小块无论如何是买不起了。吴小块曾经几次邀请朱拉来家里做客。朱拉都没来。后来朱拉想来时,吴小块又不邀请了。这次气氛有点怪怪的。吴小块没邀请,朱拉也没说不去,就这样,心照不宣的,朱拉随着吴小块来到了家里。

吴小块的家确实好。客厅太大了,客厅的侧门直通小花园,能看到花园不太明亮的地灯照耀下的绿树的影子,甚至一只猫从草地上轻灵地跑过的身姿也清晰可见。可能是进了家门的缘故吧,吴小块的心情好多了,她脸上露出了笑容,雖然笑容很浅,很淡,很装,也没有掩盖长途飞行的疲劳,但比起和朱拉刚一见面时,已经明朗多

“要不要参观一下?”吴小块邀请道。

“太晚了,你早点休息吧。”朱拉也是真心话。

“简单看看吧,难得你能来。”吴小块已经换了居家的鞋子,在前边引着,边走边指着格局和摆设,说:“这是厨房、饭厅……这是花园,这是楼梯……上去看看吧,不用换鞋,反正要打扫的。”说话间,已经上了木质的楼梯,楼梯有轻微的震颤。到了二楼,女主人继续介绍道:“这是主卧,我的小狗窝,这是次卧——现在是我的茶室——也好久没用了……对了,我要买张沙发放在这里——从这里通往三楼——三楼还去吗?书房和露台。”

“不了,下次参观吧。”朱拉说,他听出了吴小块没有说完的话,或潜藏的话,即她想在二楼次卧改造的茶室里放一张沙发,原计划想买张床把他的沙发换来的,不知为什么,吴小块不提这个话题了,就是说,她不要他的沙发了。朱拉不想揣测为什么,他现在想的就是赶快离开吴小块的家——吴小块从万里之外才回来,许多事情要处理,也特别需要休息,他怕打扰了她的休息。

“也好……我还要去邻居家看我的大白呢。”吴小块焦虑地笑道,“啊,大白也不知认不认我啦!”

大白,就是吴小块饲养的那只猫。朱拉也是只有耳闻而没有亲见。朱拉觉得吴小块真是自己累自己,宠物是那么好养的吗?自己都照顾不好还照顾一只猫。多少宠物最后都在街头流浪了。刚才她家花园里不就有一只猫一闪而过?是不是大白还难说呢。而他现在住的同科花园,更是有无数只流浪猫,都快成灾了。但,朱拉没有说,他的话肯定会伤着吴小块的。不过说到猫,朱拉也是要感谢它们的,他现在能和石老板的合作,也多亏了猫这个媒介,正是冥冥之中在猫的指引下,让他和石老板产生了纠葛,进而演绎成现在的关系。现在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呢?说不明白的。他在去机场接吴小块的时候,石老板微信告诉他,她又有新的构思了,当然是关于屁股的了,绝对是大手笔。朱拉说今天不行,他要到机场接个朋友,明天再聊你的大手笔吧。

11

离开吴小块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这个点儿不晚不早,回到家如果不感到累的话,还可以继续作画。

东海花园和同科花园相隔只是一条街的距离,步行也不过十来分钟。朱拉一边走,一边还替吴小块担忧着。担忧什么呢?朱拉也没弄明白。朱拉觉得吴小块情绪不对,或许真是长途飞行太累了吧,也或许事情办得不顺吧?谁知道呢?一路上,吴小块疲惫的身影和憔悴的神情一直在朱拉的脑子里闪现,恍惚间,又会出现石老板快乐的笑脸。这是两张毫不相干的脸,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层面同一个意识里交替出现叠加,朱拉感到怪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更让朱拉没想到的是,他刚进家门,吴小块的电话就到了。

吴小块用几乎崩溃的声音说:“出大事啦朱拉……大白丢啦!”

“什么丢啦?”

由于吴小块过于激动,声音变调了,朱拉没听清她说什么。

“大白,我家大白……朱拉,你快过来啊,帮姐找大白啊……没有大白,我怎么活啊朱拉!”

朱拉听清了,原来是她当作宝贝的那只宠物猫走丢了。不是寄养在邻居家吗?怎么说丢就丢了呢?也许是邻居没有看好吧。朱拉再次想起她花园里一闪而过的猫,那不会是大白吧?不会的。朱拉马上就否定了,如果是大白,主人回来了,哪能不欢迎,呢?哪能从花园里逃走呢?那一定是一只野猫。朱拉知道吴小块太爱大白了,赶快安慰道:“也许大白出去走亲戚了,过阵子就回来了。”

朱拉在说这话时,联想到同科花园里的流浪猫的快乐生活,觉得它们活得也不错,有人饲食,还有选择地钻到轿车底下睡

但吴小块显然不这样想,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说:“你傻呀?大白走什么亲戚啊?它哪有亲戚好走啊?你是它的亲戚啊?朱拉啊,大白就你这一个亲戚了,你快过来吧……帮帮我找找大白啊……啊,啊算了,都这会儿了,太晚了,来了也找不见……你呢?到家啦?”

“到家啦。”朱拉说,“不用担心大白,它会活得好好的。早点休息……明天,明天去帮你找大白啊……好吧?晚安啦!”

朱拉叫吴小块这么一闹,心里也不好受,没心情画画了。他把客厅的沙发放下来。沙发变成了一张床。朱拉在床上躺下了。他得清醒清醒。吴小块今天的反常,总该有些蛛丝马迹可寻吧。但朱拉又不愿意承认和自己有关。那只大白走失得也不是时候,吴小块晚上会很难受的。至于这张沙发,吴小块可能是真需要的,她突然改变主意,可能和他的心思一样吧,别人睡过的床,怎么能放在茶室里当沙发呢,茶室是高雅的地方,可以聚谈、小憩、喝茶,还可以品尝茶点……对呀,她还没吃晚饭吧?虽然飞机上也会供应些小吃,毕竟那不是正餐。朱拉对自己的大意和失误有点不能原谅。平时都是吴小块照顾他。吴小块需要他照顾时,却忽略了如此简单的事,吴小块会伤心的。朱拉第一次萌生了对不起吴小块的感觉。

朱拉试图改变自己的心情,便拿起手机,随便地翻着。随手一翻,就看到他发给吴小块的照片了,开始三张是石老板拍的,确实不是写实风格。后两张是他拍的,是专门为发给她看而拍的,照片能基本反映出沙发的概貌和品质,应该说,放在茶社还真合适,高贵、经典。但是……且慢……天哪,照片远方的一个角上,就是沙发的靠背,上,怎么会有一只包?一只女式的小包,考究的包,这不是石老板的包吗?没错,正是的。怎么会犯这么个低级的失误呢?沙发靠背上有一只女式的小包,说明什么?包上的商标很明显,朱拉想查一下这是什么包,该十分名贵吧。

“啪啪啪……”

有人敲门。

朱拉第一个想到的是石老板,估计又来商量她的“大手笔”了。没想到站在门口的是吴小块。

吴小块一头扎进朱拉的怀里让他始料未及。吴小块肩膀耸动着,虽然没有哭出声来,朱拉能切切实实感觉到她在哭,她在隐忍着,而且强力隐忍着,不让哭声响起来。朱拉搂搂她的肩,无从安慰,只是紧张得手足无措。吴小块不是石老板,他不能对她放肆,他能感受到吴小块身上的炙热和柔软,能感觉到她的战栗。

“……不就是,一只猫嘛…明天我给你逮一只,咱们小区多了,随你挑。”

吴小块突然决绝地离开朱拉,站在一边,任长发遮掩着半张脸。

朱拉反应也够快,又是递面巾纸,又是拉她坐下——他迅速把沙发床还原成了沙发,还递给她一杯凉白开。

吴小块平静多了,她用面巾纸胡乱地在脸上收拾收拾,接过朱拉的水,小饮两小口,渐渐恢复了姐姐的身份。朱拉放心了,觉得再大的姐姐也是女人,也很脆弱,也需要安慰。还觉得吴小块真是不简单,他不过随口告诉她新居的住址,她居然就记住了,就毫无误差地找到了。朱拉看吴小块开始打量房间,便说:“太贵了,这么点小破房……幸亏你借的钱,猜猜房租是多少?”

朱拉见吴小块对租金不感兴趣,也学着吴小块的口气说:“我带你参观一下。”

“晓得了,”吴小块已经站了起来,“这是客厅,那间是卧室,把客厅当卧室用了,把沙发当床了,卧室成了工作间,床当成了工作台……你这点小伎俩,还瞒得过姐?”

“嘻嘻,”朱拉看吴小块恢复了常态,心里也踏实了,他不失时机地讨好道:“我明天去帮你找大白啊,顺便把这张沙发给你送过去。”

朱拉说完就后悔了,吴小块为什么不要他的沙发?不就是发现照片上有女人的包?牌子他想起来了,是路易威登系列中最时尚的新款,价值两万九千多元。朱拉再次紧张了,他不知道吴小块会用什么样的话来盘问他,谈恋爱啦?女朋友哪里人啊?在哪里上班啊?用这么贵的包,好有钱吧?照片镎来看看?

还好,吴小块没问这些,她用惯常的口吻说:“一边去哦,你睡过的床,谁爱要?”

朱拉知道,这是给面子的话,虽然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也绵里藏针。特别是“你睡过的床”里的“你”字,发音怪怪的,仿佛不是单指他一个人。朱拉也不敢多说,就跟着吴小块的脚步,来到工作间。工作间的大床上,因为吴小块的突然造访,朱拉没来得及收拾——本来也没有什么,除了床边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台四色打印机,其他都是杂物,脏衣服、书籍、杂志、纸张、颜料、画笔、画框、罐装啤酒、矿泉水瓶,拉拉杂杂,交替叠加。在这堆杂物中,有一束头发特别惹眼。头发是烫染过的,不是几根,也不是几绺,而是一束,扎在一起的粗粗的一束,谁会丢一束头发在床上呢?朱拉起初心里也紧张一下,心跳突然加快,以为是真实的头发,那可是他最怕的东西。但在怦怦几声剧烈的心跳后,旋即又心定了,哈,这不过是他的一幅画而已,自己画的画,真是健忘,该死该死,淡定淡定。可朱拉看到吴小块的神色时,又不淡定了。

吴小块也惊悚地盯着那束头发,她脸色发青,眼神发光,嘴唇抽搐,仿佛遇到了不祥之物,但也是很快强忍了恐惧之情,微倾了腰,伸出胳膊,试图拨弄下那束头发——她果真做出了拨弄的动作了,虽然幅度很小。当她发觉拨弄的,不过是一幅画时,她的惊恐之情瞬间消退了,嘴角出现了不屑的笑。没错,是不屑的笑。

吴小块拿起了那幅画。吴小块又发现不止一幅,下面还有几幅。吴小块又伸出了另一只手,把画拖到了面前,叠放在那堆杂物上,一张一张地看——她现在已经是在完全放松地欣赏了。最上面一幅是那束烫染过的长发,下面依次是,齐肩的短发、齐耳的短发、三四寸的鬈发\一寸鬈发。应该说,这些画镇住了吴小块,太逼真了,比真实的头发还像真的。但吴小块并没有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头发上,而是细细端详着作为配角的人的脸上。其实带有明显脸部轮廓的,只有一张,别的都是从后脑勺的角度呈现的。吴小块看着看着,嘴角渐渐绽开了一丝邪魅的笑意,她稍稍仰起脖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朱拉。

朱拉心里突然仓皇起来。

吴小块的笑里,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嘲弄,有三分之一的鄙夷,有三分之一的委屈,还有一分是氣愤。吴小块就这么看着她,从肩上捞起绾成一束的长发,抹掉发卡,让长发披到了肩上,仿佛在说,你不是怕头发吗?怕长发吗?不会只怕我的头发吧?看看,这就是姐的头发,看看,看看……

朱拉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了:“你的头发很美!”

12

四五个月之后,国庆长假期间,在市艺术馆展览大厅里,正在进行一场现代艺术展。朱拉和吴小块手挽手地走进了艺术馆。可能是假日期间吧,也可能才是展出的第三天吧,艺术馆的人不少,有年轻人,也有中老年人,更有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他们都被从未见过的艺术形式震撼了——三个展厅的墙上,全是屁股!

“一百个屁股的瞬间。”吴小块轻声地念着展览前言的大字标题,乐了,“这是哪儿的艺术家啊?口味好重啊,有点像你哦!石咪咪,哈哈哈,还是个美女画家啊,这名字亮了,石咪咪,应该是艺名吧,哈,厉害厉害!

朱拉百感交集地看一眼一幅幅重彩、夸张的屁股,有点不忍直视。这些画他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可现在全成了石咪咪的作品了。

“幸亏听你的,要是听我的,咱们去国外度蜜月,就错过这场展览了——你一定喜欢这种前卫的艺术吧?”吴小块依然快乐地说,“你说,咱们以后生孩子,是像我这样做个金融家呢,还是像你这样做个大画家?”

朱拉思想走神了,没听清吴小块的话,同时,突然觉得身上的肉仿佛被人用利刃剜了一块去,心也跟着疼痛起来。朱拉不想看这个展览了。朱拉在没来之前,特别想看看这个展览,想看看一百个屁股的系列作品挂在豪华气派的展厅里是个什么样子。虽然这个展览,这些画的版权,已经和他无关了,就仿佛亲生儿子一出生就被别人抱了去一样,明知道儿子在哪里,也不敢去看望了。他怕看了会后悔。没想到后悔会来得这么快。

“你出汗啦?”吴小块吃惊地看着朱拉,轻轻地挽住他的胳膊,跟着朱拉走出了展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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