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阵阵吹

2019-04-28 11:49
湛江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大路

◎ 何 求

海航HU7579航班飞往椹州前,因空中流量管制,在昌北机场等待了约三小时,起飞时已是下午四点多。尽管天气炎热,客舱满员,乘客们焦躁的情绪还是随着飞机起飞逐渐被抚平,相互交谈的音量明显变小。女乘务员为乘客递送了水和零食之后,开始向乘客推销免税商品。只有一个哭闹的孩子不理会客舱内的情绪变化,在大路身后大人的怀抱里持续抗拒着各种方法的哄逗。小孩哭成这样怕是胃胀,或是哪儿不舒服。大路的孩子是自己拉扯大的,有这方面的经验。他一面这样想,一面考虑调整坐姿,使身体在狭窄的航空座椅里能够舒服些,不过这不太容易。他取下手腕上戴着的黄花梨手串在指间把弄,朝舷窗外望去。

下边白云的形状逐次变幻,刚才还似层层波浪,现在又以人字格形状排列成一张铺天的云席。大路似乎在想象下飞机后与刘娟见面的情形,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刘娟在那边机场等他,还有她的弟弟,接机方案由于航班延误一改再改,她甚至担心这趟航班今天飞不成了。

刘娟通过了申领驾照的考试,却很少开车上路,因此叫弟弟开车与她一块儿接机。大路更希望刘娟自己到机场接他,毕竟这个刚与他在微信上热聊了三个多月的中学女同学,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在椹州接待他,还是一个待解的谜。如果她孑然一身站在机场到达厅某个位置等着他,其中的意义也许就明确得多。

上飞机落座后,大路给刘娟发出的微信是:“准备起飞,宝贝儿!”。

三个多月来,大路和刘娟几乎每天晚上都相互沉溺微信聊天,直至深夜,彼此称呼越来越亲密。聊天内容既有对往事的追忆也有对对方的倾慕。当然,作为同属知识阶层的老同学,他们都自觉地在对方面前保持必要的尊重与矜持,在谈论情感甚至激情时,会在某个临界状态适可而止,留有余地。所以,微聊中倾诉的情感和亲密的称呼,有时也像一种甜蜜的玩笑,像对逝去青春和如烟往事的调侃,与现实依然存在捉摸不定的差距。在虚拟现实足以乱真的今天,大路相信自己对刘娟萌生的爱意是一个崭新的真实,绝非虚拟。刘娟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呢?

今年“五一”前,大路应邀到椹州异地采访,匆忙中与刘娟见过一面。而这之前,他们已近四十年未见了。她邀了几位朋友一起请他吃晚饭,然后到KTV歌厅唱歌、喝酒。也许因为周末,几位朋友用餐时还显出几分持重,进入歌厅包间后很快便放松了身心。他们点歌、唱歌、拉着手跳舞,用平底玻璃杯一杯一杯喝啤酒。大路作为远道的客人自然不敢怠慢,主动而礼貌地邀请在座的女性与自己一起唱歌跳舞,而主要的邀请对象当然是刘娟,这几乎是包间内所有人共有的默契。

由于第二天的采访活动时间安排得早,而且有合影留念环节,大路不愿因缺席或迟到有拂东道主美意,在接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提出要回酒店,要为明天的活动做些准备。此时,刘娟不胜酒力坐在沙发里,似乎难以站起身。大路走过去搀起她,要她当心包间里的那一级台阶。谁都不曾料到,刘娟走下台阶,朝门口走了几步,忽然转身朝大路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她不是瞬间扑向大路,而是缓步靠近的。大路感到刘娟在等待自己回应,又似乎不由分说,他没有犹豫或迟疑,上前一步和刘娟轻拥在了一起。

后来刘娟告诉大路,那天晚上,她不知道别后何时再能相见,或许又要经历一次四十年的思念。

舷窗外是浓厚如千堆积雪的云层,云层上方偶尔飘过稀薄的云絮,如悠游的排筏流向远方。大路身后座位上那个哭闹的孩子已经安静下来,售卖免税商品的乘务员还在殷勤地忙碌,普通客舱人声嘈杂。曾几何时,乘坐飞机需要开具单位介绍信,是某种身份的象征,飞机上发给的食品、纪念品足可用以馈赠亲友,而且服务周到,乘客检点。如今,平民化的交通服务给人们出行带来的便利不言而喻,但服务水平的降级难道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午后的阳光不可思议地用一个忽隐忽现的光晕把波音737很小的身影圈起来投射到飞机右下方的云朵上,这个在云间彳亍而行的投影,让大路想到了独行的旅人和孤寂的思绪。

大路高中毕业那年考入军校离开南昌,曾在福州当一名文职军官,转业安置回到南昌后在市属新闻单位任职。上中学时,他话语不多,眉宇间透着一点英气,学习之外总是忙着学校广播站的事情,一手好作文也常在广播站播出。刘娟和大路高一时同班,后来学校把一部分有文艺特长的学生集中到一个班,刘娟也因此和几位同学一道去了文艺班。从同班开始,刘娟对大路就有一种无法解释的爱慕。那时,男女同学几乎不往来,整个高中阶段大路也几乎不和女生搭讪,尽管在班里他也有自己的“女神”。这也许就是生活里常常出现的物极必反现象,性幻想的过度神秘和交往欲望的过分强烈,使男女接触彻底丧失了轻松自然的可能,并由此生出一种特殊的抑制心理,这种抑制状态下的爱慕之情就是暗恋吧。它很像一帧曝光过度的照片,白得几乎看不见画面里的影像。

同班时,刘娟的眼睛常常不受控制地围着大路转,恨不得把他的一言一行和关于他的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并从中琢磨出特别的意味。她口头不和大路搭讪说话,心里却一直没完没了与这个文静的小男生在说啊说,无论在学校还是回到家里都是这样。她也曾下决心找大路说话,但思前想后总觉得没有合适的机会,而且十分担心大路会怎样回答自己。当然,更多的时候她认为大路理应先和她说话才是。

刘娟是英语课代表,在替老师给班上的同学批改作业时,不小心把红墨水滴在大路作业本封面上了。

“呀,怎么是他的本子?!”她暗吃一惊,不过很快又意识到,这回大路会同她说话了。

第二天早上在班里发作业本,刘娟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把弄脏的本子发到大路课桌上,然后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留意他的反应。

“本子怎么弄脏了?”她似乎在等着大路扭过头来问她。她该怎么回答呢?然后又会怎样呢?各种各样的可能纷纷扰扰掠过刘娟的脑际,而这一切都取决于大路对此的反应。

刘娟看见大路用手指触摸了一下作业本上干透的印渍之后,就把本子塞进书包,没有回头,没有说话。什么都不曾发生的这一幕,却留在刘娟一生的记忆里。

分班后更是魂牵梦绕。早晨上学的时候,刘娟常常很早出门,来到大路上学必经的街道旁,目睹他骑着自行车上学的样子。一天下午,刘娟那个班在操场做操,她无意间看见大路从远处的篮球架下经过,便一下出了神,忘记了做操。

许多年后大路问刘娟:“你干嘛不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呢?”

“你从来没留意过我呀!”刘娟说,“那时候觉得你不会答应的,还是别自讨没趣吧。再说,我家兄弟姊妹多,父母收入又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不像你家就兄妹两个,父母又都是机关干部。毕业后,也想过找你妹妹打听你的地址,但还是没有勇气。”

作为上世纪中叶的中国普通知识分子,刘娟父母所承受的压力不仅来自经济生活的拮据,还包括精神方面的沉重负荷,小刘娟在家里是老大,便常常被当成卸力缓冲的工具。无论是在学校受了委屈,还是任何一个弟弟做错了事情,回家后受到责怪或惩罚的都是刘娟自己。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刘娟养成了隐忍的个性,心里的事情不愿轻易说出来。

去年中秋,大路参加高中班同学聚会,有的同学绘声绘色地回忆起当年班里男女生之间的“秘密”故事。其中一位女生说,她们几个闺蜜都知道各自心仪的男生是谁,所以私底下都不叫对方的名字,而是叫她那个“男神”的名字,“比如说,我们管刘娟就叫方大路。”

这个“秘密”让大路感到震惊。他开始追忆当年那个高个子,圆脸盘,留长发的英语课代表。她在班里坐在另一组,与自己同一排,经常抱着一摞作业本从他座位前经过。这时,大路才知道刘娟毕业后考入南昌师范学院英语专业,后来随丈夫调往广东椹州工作,在一所中学当了英语老师。大路向还在责怪他没心没肺的女同学要了刘娟的电话,回家后给这个号码发去短信。不久,收到对方回复,热情而礼貌,完全像四十年光阴足以让一切释然似的。他们互加了微信,像任何久别的同学一样聊了同学间联系的情况,以及彼此间的一些记忆。大路最后这样说:

“我们不知道的永远比知道的多。”

“明白,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刘娟回复,“有机会就来椹州玩吧,我会好好接待你的。”

“好,有机会一定去。”大路回复。

耀眼的阳光透过朝西的舷窗玻璃照进客舱里,另一边的舷窗外面是白云之上一道橘红色的霞光横亘天际。十五分钟后,飞机穿过云层从白昼进入黑夜飞临椹州机场,俯瞰椹州城已是万家灯火。

椹州机场看上去如此宁静。飞机在夜幕中沿跑道向航站楼方向滑行,前方空荡的停机坪和明亮的航站楼灯光,像无语的期待静候航班停靠。无需廊桥和摆渡车,大路和其他乘客一起从飞机舷梯直接下到机场地面,闻到了淡淡的海风味儿,望见了夜空的星斗。乘客们带着行李径直向到达厅走去。

刘娟和弟弟站在接机的人群当中,见大路出现在到达厅时,便离开弟弟迎着大路快步走去。她身材高挑,腰背挺直,穿着长及小腿的连衣裙,飘逸而行。两人微笑走近时,大路习惯性地和刘娟握了一下手,而刘娟却好像不大习惯这个动作。

“这是刘平吧?让你们久等了!”大路走过去与刘娟弟弟握手,对航班延误表示遗憾。此前,刘娟已经把弟弟的情况通过微信告诉大路,他在椹州服役,是当地驻军海军上尉。刘娟家里姐弟四人,分散在各地生活,刘娟是老大,这个弟弟最小,两人生活上常常互相照应。刘平热情地帮大路拿行李,领着他走出到达厅,跨过一条马路,拾阶而下来到一个停车场,在一辆国产红旗轿车前停了下来。这个过程中,刘娟似乎有些局促,她在弟弟与大路说话时很少插话,直到三人乘坐红旗轿车通过棕榈科植物夹道的机场路开往市区时,也依然是少说多听的样子,当两个男人聊到有趣之处时她便随着笑起来。大路不时把话题引向坐在车子后排的刘娟,心里也不时浮现出那个唱歌的晚上他与刘娟轻轻拥抱的情形。刘娟右手扶着前排副驾驶靠背,手指挨到了大路的肩膀。

三个月前那个唱歌的夜晚,大路与醉意阑珊的刘娟在KTV歌厅门外道别,有人曾经劝大路把刘娟送回家。这个提议让大路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送刘娟回家是说把她送到学校宿舍,她中午或晚上加班后休息的地方。在将近两年的单身生活里,大路头一回与女性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他一直认为通常的男女间的亲密接触是需要有结果的,因此也一直对此抱谨慎态度。然而,今晚的相拥让他分明感到一种久违的信任与柔情在呼唤他男性的态度,更何况刘娟醉了,确实需要有人帮助她安全回到家。就在大路决定送刘娟回家的时候,刘娟却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

凌晨时分,众目之下,似乎容不得大路多想。于是,他匆匆告别众人返回酒店,当然也没有忘记询问刘娟是否已经回到家,并与她互致晚安。

大多数中国人都相信缘分,相信世间事缘聚则生,缘散则灭。大路在部队工作时,并不缺少热心人帮他介绍恋爱对象,但一次次失意的经历却让他身心疲惫,觉得自己不适合与女人共同生活,就像米兰·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认为只有一个人生活才是最自在的。可是就在与一个又一个如花的福州姑娘失之交臂之后,年过四旬的他却放弃原先的想法阴错阳差地与一位在福清工作的女子结婚了,而且不久就生下一个女儿。福州离福清60多公里,距离不算太远,这对双城鸳鸯一起走过的日子也同样并不太远。转业时,大路只带着年幼的女儿返回南昌,把一段短暂的婚史留在福州。

“你们究竟谁出了问题?”见过大路后,刘娟在微信聊天时这样问他。

“谁都没错。谁都无法成为也不想成为对方所希望的那种样子。”大路回复。

大路对刘娟说,他离婚和结婚一样内心轻松,就像苦思冥想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原有的纠结与挫败,随着离婚协议的最后签署全都放下了。他认为中国式婚姻的本质就是一种经济组合,是夫妻搭伙过日子,夫妻双方都具有各自的利益,所以不存在理想中的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没有离婚的夫妇往往不是不想离婚,而是被离异和离异后将要面临的问题与麻烦所吓倒,从而选择对无爱婚姻的承受,哪怕价值观念的冲突逐渐频繁,过去视为对方性格或修养亮点的东西逐渐变成缺陷,开朗变成粗鄙,率真变成颟顸,每一次对话都可能成为争吵的前奏,避免争吵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闭上嘴巴。

“当然,除开放下包袱的轻松,我也知道自己对她负有某种伦理上的亏欠,离婚毕竟是两个人的失败。”他对刘娟说,“在这里,我并不是主张所有人离婚,但离婚确实要有勇气。”

刘娟和弟弟在学校附近一家酒楼为大路接风。这家酒楼生意兴隆,晚宴中的客人大多已酒至半酣,脸红耳赤说着些豪言壮语或肺腑之言。咨客把他们三人领到一张空餐桌前坐下,楼面经理过来向他们介绍本店招牌菜。四菜一汤自然都是海鲜菜式:沙虫汤、干煎大虾、鱼块煲汁、蒸带子螺,还有一碟白灼青菜。只是刘平因部队晚上组织学习不能迟到,吃过一碗饭便急急告辞,刘娟本来不善应酬,大路旅途劳顿也无意在酒楼久待,接风晚餐没有耗费多长时间。餐罢,刘娟便将剩下的鱼虾打包,带大路回学校宿舍休息。

宿舍其实是刘娟前几年买下的学校房改房,不过后来他们夫妇又在椹州金沙湾购买商品房入住,学校这边也就成了刘娟自己中午或晚上加班后休息的地方。宿舍楼面向马路背朝校园,楼下宽大的门洞是学校的大门。进入大门后可从宿舍楼两侧的楼梯上楼,刘娟住在三楼。此前,她在微聊中对大路说,如果不嫌弃,来椹州就住在她这儿,总比一般酒店干净和安全。

“一会儿放下行李,我先送你回家,再回来休息吧。”大路对刘娟说。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回家?”

“今晚不回去?”

“我和他分居很久了……唉,先不说这些。”

进到屋里,是一套面积不大的两室一厅住房,客厅摆着沙发,卧室里是衣柜和双人床,里外干净整洁。这是刘娟一个人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她觉得自己身心合一、真实自在,她可以整天宅在屋子里,饿了只吃粥和水果,不饿时便懒怠吃东西。为了接待大路,她用了一天时间对屋子进行彻底打扫和重新整理。不过此时,当这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忽然容纳进两个人,而另一个人是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男性时,刘娟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要给大路削平果,大路说刚吃饱;要给大路洗个杯子喝水,大路说有自带的;才又想起没煮开水,便拿起电热水壶去煮水。大路把行李放进卧室后,走到客厅叫刘娟不用为他忙活,刘娟则怀疑自己的心跳声都让别人听见了。

大路洗过澡从盥洗室出来,刘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这个穿睡衣的男人。她说:

“你睡卧室,我睡沙发。”

“为什么?那还是我睡沙发吧。”大路边说边在她身边坐下。

刘娟没有接大路的话,把脸扭向一边说:

“你可能来得太晚了,知道吗?”

“我没你想得那么多。我们都睡卧室,好吗?”大路拉住了刘娟的手。他知道,作为女性,刘娟的年龄已经处于更年期。

这是大路和刘娟共眠的第一个夜晚。卧室撒过香水,熄灯后两人平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没有说话。良久,大路毫无睡意,他试探地拉过刘娟一只手轻放到自己的腹部,刘娟翻过手腕握住他的手。这个明确的鼓励使大路侧身把她拉进自己怀抱,开始亲吻她的脖子、耳朵和脸颊,后来又不知不觉伏在她的身上。刘娟的脸在枕头上侧向一边,把大路领进门那一刻就充满欣喜与畏惧的缭乱内心,此时一片空白。她迷离于大路一点一点的裹吮、亲吻和抚慰,当大路将深深的爱怜抵入她的灵魂,沦陷的快感和成功的喜悦终于从她肺腑间奔涌而出,化作高亢的叹息。性爱的气味在卧室弥漫,大路从刘娟的呻吟声中隐约听到直升飞机的轰鸣,当“隆隆”的轰鸣声掠过屋顶,他“啊”地一声,感到自己的魂魄飞上了天空。

大路是利用干部年休假专程看望刘娟的。尽管炎热的八月不是去椹州旅行的最佳季节,但是他希望刘娟在暑期有更多的时间与他相处,而不至于因为工作的原因让他一个人待在陌生和寂寥之中。他不打算与椹州任何朋友联系,不想受到任何无谓的干扰,只想全身心与刘娟度过计划中的七天时间。

假期的校园十分静谧。一尊尊励志的名人塑像立在校园道路两旁,花期将尽的火红的凤凰花落英缤纷,在白云掩映下依然那样蓬勃和明媚。或者由于刘娟的缘故,大路觉得椹州很美,简直像一位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洁白的云朵高高地挂在湛蓝湛蓝的天上,海风一阵一阵地吹拂着。公园和街道花木繁茂,绿树葱茏,街道两旁的树木除了凤凰花还有法国枇杷、美丽异木棉、台湾相思、海南红豆、桃花心木。说真的,仅凭这些树名大路就断定椹州是一座爱美的城市。

刘娟不善烹饪,生活极其简单,宿舍灶台除了十分必要的锅碗之外,看不见五花八门的调味品和更多的器皿餐具。

“我的生活就是做减法,多余的东西统统扔掉。”她不止一次这样对大路说。

“这些水果都是为你准备的。”她拉开冰箱门让大路看。冰箱里挺宽敞,摆放着各种热带水果,一小筐鸡蛋,几包即食海蜇。水果是榴莲、山竹、芒果和木瓜。

“你住在这里,他从来不怀疑吗?不来找你吗?”大路指的是刘娟的丈夫。

“没来过。”刘娟说,“搬迁新居后他从不上这儿来,有一回让他来取些东西,他都宁可在楼下等我拿下去也不上来。”她听出了大路话语里的某种顾虑,“你放心,即便这会儿他来了,也由我处理,你走就是了。毕竟问题出在他身上。”

关于自己的家庭,刘娟最引以自豪的是大学毕业在深圳腾讯公司工作的女儿,她为孩子考学费尽心力,最终总算如愿以偿。下海经商多年的丈夫是她所不愿提及的,但终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他处处留情,而且插足女人的品貌气质都不及他的妻子。刘娟远赴外地找过其中一名插足者,本想对她加以谴责,正告她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可是对方不仅对她盛情款待,还愿意请她在当地观光,就是不回答实质性问题。

“他的长相有些像你,你明白吗?”刘娟这样告诉大路她当年答应与现在的丈夫交往的原因。

连日里,刘娟除接了几次电话外,没有和大路以外任何熟人来往接触。如果不是打算外出游玩,他们常常起得很晚,有时干脆不吃早餐,醒来就待在床上,直至午饭时间。午饭很简单,米饭或者面条,加荷包蛋、即食海蜇、榨菜,有时炒一碟青菜。饭后在客厅活动一会儿,又一起午睡。床笫间他们无话不说。例如谈论人体器官外形所反映出的人的性格和颜值,刘娟的脚第二根脚趾最长,属于希腊脚,拥有这种脚的人,身材修长形体完善,所以希腊脚也叫美人脚。大路的脚拇指最长,属于埃及脚,是一种很实用的脚型,性格一般较为平和。刘娟说到自己练习瑜伽的时候,就要展示一下腿部的柔韧性,躺着一条腿平伸,另一条腿竖直抬起,再用手扳着往前胸折叠。她完全不顾睡裙滑落到腿根露出内裤,给大路演示这个得意的动作,并向大路介绍瑜伽的性保健功能,对女性卵巢的护理作用等等。很显然,大路在她心目中已经不是外人,甚至不是外在之物。

刘娟声音甜美,体态窈窕,改革开放之初曾经入选市时装模特队,是教育系统知名的文艺节目主持人。因此也曾经引起新来校长的非分之想。校长打算提拔她担任校办公室主任,条件是做他的情妇。

“我们做情人吧。”在校长室,校长直接这样对刘娟说。

用这样的语气和方式提出这个问题令刘娟感到十分恶心,而且以刘娟不善逢迎的性格,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委婉地拒绝。当她起身准备离开校长室时,那家伙忽然从背后抱住她,用散发烟臭的嘴贴近她,并撩她的裙子。刘娟回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衣冠禽兽!”大路咒骂一声。

让情妇管理学校的人财物,是校长的全部目的。不久,校长就有了别的情人和办公室主任。刘娟虽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但此后她的处境可想而知。

太阳西斜的时候,刘娟和大路就出门溜达,顺便到合适的餐馆吃晚饭,每顿饭点上一种不同的特色海鲜,饭后再散步回家。晚九点后,他们还会再一次出门散步,享受海洋性气候夜间的凉爽。由于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大路很想用“厮”字组词形容他们这几天的状态。“厮”有多重含义,通常的意思是指相互,例如:厮守、厮混、厮杀。他俩目前应该是厮什么呢?竟难以准确表达。“厮”在相互的意义之中,应该还有更深的含义,比如他和刘娟几天来的情况,仅仅是相互吗?

他们在观海路一家叫“冇厨宴”的海鲜餐馆吃过晚饭,打算穿过海滨公园,沿解放路散步回家。走在月亮湖堤岸上,大路迎着习习海风对刘娟说,不知为什么,这几天看见美好的东西,人也罢、事也罢、景物也罢,心里总有想哭的感觉。刘娟不无得意地回答:

“大路同志,你恋爱了!”

刘娟也许不知道,除了因为爱,还因为她坎坷的感情经历。

散步途中,他们在海滨摩天轮下遇见刘娟的几名学生。刘娟这个孩子头上撸一把,那个孩子肩上拂一下,一本正经地叫他们早些回家。然而几个孩子七嘴八舌,与刘娟的熟络乃至亲昵令大路讶然。毕竟是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他们对父母也未见得如此。

“现在的孩子对老师可不像我们当年那样敬畏。”学生离开后刘娟向大路解释,“他们玩渴了会直接到你口袋掏钱买水喝,你信吗?我都不知道给了他们多少,真没办法。”

“你是个好老师,因为你爱自己的学生。”

“你还真没说错。当老师可不就应该爱自己的学生吗?当领导就应该爱国。”

大路听出了刘娟话里的戏谑,哑然一笑。是啊,如果不懂得爱学生、爱亲友、爱同事,爱国岂不是空谈?

就寝前或起床后,刘娟都不理会大路的劝阻为他搓洗衬衫、内裤和袜子,叮嘱他以后多穿棉质衣物,不要再穿化纤制品了,尤其是打底衫和袜子。她见大路穿一双极不起眼的休闲鞋,便带他上国贸大厦去看“斯凯奇”品牌的鞋子,因为这是她最喜欢的品牌,主张大路也穿这样的鞋子。

上床后,大路要么为刘娟做一会儿捏拿,要么就是亲吻她,有时候会从她的脸庞到胴体一直吻到脚趾。在此之前,刘娟没有被这样浑身遍吻过,事后就“咯咯”笑起来,只喊“没有过,没有过……”,这种孩子般的快乐与赞叹,使大路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骄傲。每次做爱后,刘娟都会拿来一方小毛巾和温水,轻柔地为大路揩拭刚才性爱的部位,然后为他按摩,直到他入睡。大路醒来后又为她按摩。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流逝,眼看还剩两天大路就要走了。刘娟变得少言寡语,晚上上床后就一个劲儿流泪。大路笑呵呵的,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别哭。

“你看咱们这几天多好啊,这是老天对咱们的眷顾,应当高兴才对。这房子,这床你就留在这里,我还要来的。”

刘娟在大路怀里含泪点头。卧室关着灯,大路倚坐床头抱着刘娟,让她的头靠着自己的胸脯。两人静静地待在床上,大路心里出现了散步时经过的维多尔教堂,那两只高耸的百年尖顶。

大路离开椹州的头天晚上,刘娟要为他饯行,要像上次那样唱歌、喝酒。不过,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又去了上次那家KTV歌厅,进了包间,要了啤酒和小吃,通过点歌器点了许多歌曲,有昔日的流行曲、电影插曲、粤曲和京剧选段,乘着酒兴唱得十分投入,小包间俨然成了两个人的嘉年华,直到京剧《四郎探母》选段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大路唱的是思念母亲不得相见的杨四郎,刘娟唱的是担心驸马一去不回的铁镜公主,刚开始唱得有板有眼。可是,当唱到杨四郎为见母面跪地起誓的时候,离别与思念的悲伤袭入了大路的头脑。

公主叫我盟誓愿

双膝跪在了地平川

我若探母不回转

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一段“急急风”锣鼓响起,早已心潮起伏的大路像被一阵暴风骤雨所击倒,忽然哽咽失声。

刘娟抢步过来抱着他:“你叫我不要哭,你干嘛哭……”说着声音一颤,也哭了。

音响仍然响着胡琴和锣鼓,屏幕上的字幕还在走动。

……

站立宫门叫小番

备爷的千里战

扣连环

爷好过关

……

弟弟的车来了。

他们约好早晨在离宿舍楼不到两百米的公交车站见。刘娟给弟弟买了面包和鲜奶,她知道弟弟昨天睡得很晚,今天会来不及吃早餐。姐弟二人和大路再一次乘坐红旗轿车,驶往机场。

他们在车上聊起台风“贝碧嘉”的消息,“贝碧嘉”正朝广东沿海靠近,椹州阴有阵雨。刘平说由于风力和登陆地点捉摸不定,每当台风临近,沿海一带人们都会有所警惕。大路说内陆在夏秋季节很盼望沿海刮台风,因为可以对内陆起到去暑降温的作用。南昌最热,受福建沿海台风影响较明显,八十年代哪儿有什么空调,天气预报说福建沿海有台风,老百姓几乎奔走相告。

大路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有些后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到南昌以及八十年代,因为那正是刘娟给他改英语作业、看他骑车上学和从篮球架下走过的日子。他刚才所说的生活景象,难道不是和刘娟一同经历过的吗……。和来接他的那个晚上一样,刘娟坐在车后排,只是比那个晚上更加沉默。

到机场后,刘平找了一个借口没有继续为大路送行,只剩刘娟陪大路进入机场出发厅办理乘机手续。刘娟仍然没有说话,只用目光与大路交流。既出于调节气氛的需要,也是有感而发,大路在排队领取登机牌时对刘娟说:

“要是能一起走,该多好啊。”说完马上又后悔,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随便说话了。

见大路办完乘机手续,刘娟终于开口说话:

“你穿的这件衬衣蛮好,以后就这样穿吧。”

大路那天穿着一件棉质短袖衬衫。此时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看刘娟的眼睛,他觉得身旁这个女人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担心控制不住自己会在公共场合把她抱在怀里。人们的行为往往遵循着某些共同的价值判断,几乎不需要什么理由,尽管赖以判断的价值标准可能漏洞百出。大路记得有位哲人这样说过。

刘娟是站在远处目送大路过安检的。大路回头向她挥手,示意她早些回去,她一动不动,高挑的身材在人群当中特别引人注目。当大路经过安检,收拾好行李再抬头望刘娟,想和她挥手告别时,人群中已经不见她的身影,大路的视线顿时模糊。其实,在大路向安检柜台递交证件和登机牌时,刘娟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转身离去,不让大路看见她哭泣的样子。

台风“贝碧嘉”最终在椹州南部沿海登陆,风力不大,带来倾盆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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