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

徐东

在有着近两千万人口的深圳，霍楼还算得上是一位有名气的作家。他写的小说曾频频见诸各类文学报刊，也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奖。最近几年，据说他为了写一部冲击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巨著而放弃了收入不错的工作。不过，由于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来源，一时又没有多少稿费收入，他借了不少人的钱。后来很少人再愿意借钱给他了，当吃饭也成了问题时，他只好去找了份工作。

没有办法，我工作了，在一家大型物业管理公司当保安。他打电话告诉我，可能也会告诉另一些朋友说，我需要体验生活，因此没有告诉别人我是位作家。你能想象吗，一位全国都有些著名的作家，穿着一身保安服为别人站岗？你会不会认为很搞笑？

我，以及他的另外一些朋友，都为他高兴。因为，毕竟他终于是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了。长期靠着借钱生活和写作，这在我们看来总不是个办法。

我的另外一个朋友叫李更的，也是位作家，他做着一家大型企业的内刊主编，收入还不错。李更是个好说话的人，在三年多的时间里，他前前后后向霍楼借过将近二十次钱。每一次借钱，霍楼总是有着让他难以拒绝的理由：要么是交房租差钱了，要么是给孩子交学费缺钱了，要么是他的老婆买药看病需要钱了，要么是另一个债主遇到了困难与他撕破了面皮要讨回自己的钱了……

李更忘记了霍楼向自己借过多少次钱，总数借了多少。由于都爱好写作，是好朋友，每一次借钱，也没有让霍楼写借条。上一次借钱时，霍楼还向李更展示过一个欠账本，上面写着在什么地方、向谁借了多少钱，甚至借钱的原因也都写得一清二楚。霍楼当时还开玩笑地说，将来有一天他获得了全国、全世界的文学大奖，记者采访他时，他将会向世人展示他的那个欠账本。

李更觉得霍楼有点不现实，但还是借钱给了他，因为他觉得像霍楼这样为了写作不顾一切的人像大熊猫一样稀有了。另外，他也相信霍楼只要经济上宽裕了，是绝不会赖账的。但是不久，有别的文友知道李更与霍楼的关系好，便向他反映，说他借了自己的钱，有两年了，也不说还。催他还时他却恼了，与他翻了脸。

李更打电话给霍楼问情况，霍楼解释说，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就不理解了，总共就借了他五百块钱，我都记着呢，他没完没了地跟我要。我有钱的话自然就还了，可我刚刚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没有领到手他就催命似地让我还钱，搞得我心情很差，所以就对他发了火。你有没有五百块，先借我一下，我还给他。

李更有，便又借给了他。

由于大家都知道霍楼找到了工作，催霍楼还钱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霍楼给李更打电话抱怨说，看来我工作还不如不工作。我不工作的时候，大家知道我不可能有錢还也都没有怎么逼着我还，现在可好了，一天接四五个让我还钱的电话，弄得我都没有心情工作了。

李更不知道怎么说霍楼，便约他下班后见面聊聊。

一见面，霍楼又向李更开口借钱。由于李更也给他借了足够多次数的钱，加起来数目也相当不少了，因此他拒绝了。

李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知道，我也是靠工资去养家的人，平时稿费收入也不多——这么多年来也可以说我把稿费收入全都借给你了，如果你实在需要钱，请再找别的朋友想一想办法吧。

霍楼面带愁容地说，我向几个有可能借给我钱的朋友都张了口，但都拒绝了我。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又向你张的口。我已经向你借了很多次，说实话，在来你这儿之前我犹豫了很久，知道不该再向你张这个口，可是除了你我真的借不来钱了。

李更说，可是我现在也真的没有多余的钱借给你了。我刚有了第二个孩子，生活开支增大了，我的爱人却因为要带孩子也辞去了工作——说真的，我还希望你早点能还上我的钱呢。

霍楼叹了口气说，是啊，我早就该还你的钱了，但是我实在是没有能力还。你知道，在城市里生活开支太大了。我在乡下的父母年纪大了，有时还需要我拿出一些钱来孝敬他们，家里是一点忙都帮不上。我老婆身体不好，每天都需要吃药，又要带孩子，根本没法出去工作。我那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房租最近也长了，每个月差不多三千块。水电费、煤气费、买米买菜、孩子上学，到处都需要钱，杂七杂八的一个月少说也得六七千块。这几年我为了写作几乎没有收入，欠了不少钱，长时间还不了，等于是得罪了他们。这些现实的问题摆在我面前，有时我真的是痛苦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的长篇写完了吗？

霍楼摇摇头说，不能不说，我当时辞职写作的想法是好的，但事实上，当我没有了经济来源之后，每天所要想的不是写作而是如何弄到生活费了，你说可悲不可悲？说真的，写作还真是需要像托尔斯泰那样，有个大庄园，有一定的物质基础，不然的话是很难进行下去的。这几年我算是荒废了。这样吧，你再借我最后一次好吗？

李更有些生气地看着霍楼说，上次你借钱时不是说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吗？

霍楼说，我这么说吧，我向你借了许多次钱，就好像你是个支持我写作的人，我又怎么好意思说我的长篇还没有开始写？我不想辜负你对我的期望，所以不得已骗了你。这是善意的谎言，希望你能理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真的，请再借我最后一次吧。我现在有了工作，以后我会自食其力的，请你相信我。

李更笑了笑说，最后一次，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至少说过三四次了，我不是不想借给你，我也是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借给你了。

霍楼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你也看过我写的作品，我怎么说也是在全国有名的作家。照说，我至少应该过上有车有房有一定存款的正常人的日子，可文学带给了我什么呢？现在，我对文学真的很失望。

李更说，选择写作是我们喜欢，如果你对文学失望也可以放弃，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欠我们什么，我们也不该认为自己成为了一个作家就应当过上称心如意的生活。

你说得是——不过，这次请你一定要帮帮我，这次不一样，我老婆又怀孕了，我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她孕酮偏低，需要住院养胎。

李更看着霍楼，有些生气地说，你现在这种情况怎么可以又要孩子呢？孩子生下来，怎么养得起啊！

霍楼无奈地说，我也不想要的啊，可问题是孩子来了，我能怎么办呢？我这么说吧，你这次借钱给我的意义不一般，你等于是在挽救一个小生命。所以，请你一定帮帮忙！

李更想了想说，你知道吗，在你来向我借钱之前，至少有两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你又向他们借钱的事了。比起我，他们倒都是有钱借的，只是不愿意借给你了，因为他们也听说你四处借钱，而且借了钱长期还不上——是，你声称自己写作而放弃了工作赚钱的机会，可是别人并没有义务为了你的理想为你付出——何况你欺骗了帮助你的人，这几年你什么都没有写！

霍楼生气地望着李更说，我知道是谁说的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他们不仅没有借给我钱，还四处对别人说我借钱！我也不想欺骗谁啊，我不想照着我的设想去写吗？但是我这种三天两头都需要向别人借钱度日的状态，怎么可能有心思安静下来写作？他们真是太坏了，真的，我不会再把他们当朋友了。

李更说，以你现在这种情况，你以为谁还愿意当你是朋友？你不该那样去说，他们也不是没有给你借过钱，只是他们认为每个人应该为自己负责——我的错误就在于我对你有求必应，给你借了太多次的钱。事实上有位朋友之所以问我，也是一片好心，他想知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困难——如果你能有借有还的话，或许他是可以借给你的……

霍楼的脸色缓和了一下，点点头说，这样说来是我误会他了。请你告诉他，我可以保证下个月发了工资先还他好吗？我现在真的急需要钱，我老婆就坐在医院里等着我拿钱交住院费。

李更看着霍楼焦急的样子，便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向他说明你的情况，帮你问一下吧。

李更打电话问了那位有意借钱的朋友，对方却说不想直接借给霍楼，如果李更愿意担保的话，还是可以考虑的。

挂了电话，李更就知道自己多事了，但是他还是把通话的结果告诉了霍楼。

霍楼有些为难地望着李更说，既然是这样，只好请你为我担保一次吧。说真的，我也只有你这样一位可以交的朋友了。

李更自己身上没有钱，也不想为霍楼担保，可看着霍楼无助的眼神，最终还是让对方把钱发给了自己，然后又把钱转给了霍楼。

李更认真地说，下个月发了工资一定考虑先还钱啊——我知道你一下还不了，但你至少要考虑还一千块，可以吗？

霍楼点点头说，好。

过了一个月，到了霍楼发工资的时间，李更便催他还钱，因为借给他钱的那位朋友已经摧了李更。但是，如李更的预感一样，霍楼还是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

李更下班后约了霍楼一起喝酒时说，你能不能先还一千块？

霍楼低下头说，上次借了四千块，住院还不够，我正发愁再向谁借呢。

李更一边把啤酒倒进杯子里，一边说，欠钱没有关系，可是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信誉之后就很难混了。事实上，这几年你已经成了一个没有信用的人了，所以你现在很难再向别人借到钱。

霍楼接过酒杯，喝光了说，是，我也知道，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像你，你有车有房，如果我也有这些，我可以把车子和房子卖掉来还账。可是我没有。我甚至想过到医院里去卖血、卖肾——不瞒你说，缺钱的时候，我就连抢劫杀人的心都有了。

李更也喝了一口，笑着说，你不会真那么干吧！

霍楼若有所思地说，将来的事还真说不好。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年头好人难当。你说同样是来到城市里的，我怎么混成了今天这样？我也一直很努力啊，何况我还那么有才华，成为了全国知名的作家，我不过是结了个婚，要了个孩子，凭什么我现在要经历这些艰難，过这样的生活？我不过是想像别人那样在城市里生存下去而已，为什么不能呢？

李更与霍楼碰杯，两个人都喝光了。

李更说，其实，在城市里生存和发展，绝大多数的人都很不容易。很多人为了现实放弃了理想，也有很多人在还能过得去的情况下坚持自己的理想。你的问题就在于你不现实地为了写作而放弃了工作，为了理想而放弃了该你负起的生活责任——你有没有考虑过去乡下生活，那样或许生活费就低很多。

霍楼说，我想过了，但回到乡下去我又能做什么呢？种地能赚到钱吗？做生意我也不会，结局只能会更惨！你了解我，我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只不过我不是那么幸运，我的写作没能为我带来相应的财富罢了。应该说，这不是我的错，而是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错，你想一想，像我这样有才华的，又发表了那么多作品的作家，我们这个城市，我们这个国家难道不应该让我过上称心如意的生活吗？实话说，他们应该分给我一套房子，一辆汽车，照现在的消费标准，每个月给我开两到三万块钱的生活费。

李更笑着说，你想得太好了，现实点吧——你说实话，现在你总共欠了别人多少钱？

霍楼想了想说，有十来万吧——这些钱对于有钱人来说也不过是一顿饭，一个包包的钱！这个社会真不公平！

李更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你压根就不该这么想，至少你这样想不会有助于你现在生活处境的改善！

几杯酒下去，霍楼的脸红了，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不该这么想，但有时候我真的是恨自己——在选择我的妻子之前本来有一个挺有钱的富家女孩喜欢我，她自己有着一家品牌店，喜欢文学，开着名车，收入不错，长得也可以，除了年龄比我大两岁，离过一次婚，可当时我是多么的不现实啊！当时我想，你有钱就了不起吗？老子将来会比你更有钱。那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有钱也是个错误——这都是文学害了我，我的脑子有了毛病。

李更笑着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霍楼也笑了一下，自己喝了一口，说，不过，我还是要感谢文学，如果没有文学，没有我过去读的那些书，说不定我现在就走到邪路上去了。你相信命运吗？真的，过去不相信，现在多少有些信了。早知道有今天，我就不该选择我现在的妻子。虽然我当时觉得她娇小可人，对她有了爱情，可她身体不好，又是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工厂妹——唉，选择即命运，假如一切可以重来……

李更看着霍楼说，每个人每天都面临着选择。老实说，那天你借钱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过今天不能还这一千块钱？

霍楼低下头说，是啊，我是想过，可我也只能先答应你。

李更说，如果我是你，不管怎么样，答应别人的事我会做到，再说也不过是一千块钱的事！

霍楼抬起头说，你和我不一样，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历我正在经历的事。没有谁想做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如果不是喝了点酒，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你——我的几张信用卡透支，都被银行一次次打电话催款了。再还不上，可能会被起诉恶意透支，说不定就只能去坐牢了。

李更有些吃惊地望着霍楼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走到了这一步。

霍楼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不怕坐牢，但是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如果我老婆不愿意回老家，也许就会在城市里沦落为乞丐。我无法想象她那样一个身上还有着病的年轻女人，又挺着个大肚子，手里还领着我的女儿，四处乞讨——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作家，国家级的刊物上发表过作品的人。我想过了，我绝对不能让我的老婆孩子有那一天。

李更苦笑着，望着霍楼说，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霍楼发狠地说，我还没有想好——但是，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说不定我会去做犯法的事情。深圳不是有钱人多的是吗，我不相信从他们手中搞不来钱。你放心，我不去搞那些好人，我找那些发不义之财的人下手。

李更说，现在你有合适的人选了吗？什么样的有钱人是你下手的对象呢？

霍楼说，如果真到那一步，我会认真研究一番，像那些贪官啊，房地产商啊，总之，那些明着暗着把像我这样的一些人逼得没有活路的人。

李更严肃地说，没有谁逼你，是你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给我记着，我永远不希望你那样去做！

霍楼哼了一声，用有些冷的眼神直视着李更说，你认为我现在还有朋友吗？

李更被他的目光逼得不得不眯上了眼睛，说，我不算你的朋友吗？

霍楼说，是，比起另外一些人来说你还算说得过去，至少你给我借了许多次钱，你也并没有像别人那样逼着我还钱。

李更苦笑了一声说，看来，今天我向你要你答应要还的那一千块钱还是不够朋友了。

霍楼说，我这样说吧，如果我还有一位朋友的话那就是你了。不过我深深地感受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里，穷人是没有朋友的——在我的心目中，真的朋友应该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李更笑着说，如果照这个标准的话，我还真是够不上做你的朋友！

霍楼要与李更碰杯，李更没有理他。他自己喝了说，我不能虚伪地说你够朋友——事实上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好朋友、好兄弟的话，你应该帮我还清我现在的账——加上信用卡透支的钱，也不过三十来万——我敢保证，没有债务压身的我会努力工作和写作，不会再向任何人借一分钱！

李更说，你太高看我了，我哪里会有三十万可以拿给你呢？

霍楼说，我这么说吧，你的车，二手车少说也可以卖个十万块吧！你用房子向银行抵押，贷个二三十万还不是小菜一碟？当然，我这是假设，假设，我知道你是绝对不会为我这么做的！

李更哭笑不得地说，是啊，我确实不能为你那样去做——即使我想为你那样做，我爱人也不会同意，房产证也写着她的名字，你想她会同意吗？

霍楼认真地说，我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你，你是我今天这种情况，我敢保证我会为你这么做。

李更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说，我很难相信你会——我凭什么会相信你可以为我这样做？再说，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走到今天这一步，即使我走到这一步，也绝不会向你提出这种“假设”，你太可笑了！

霍楼认真地说，我可笑？我至少可以找出十个理由为你那么做。一，因为你是个作家，你写的那些作品值得我这样做。二，你是个善良的好人，大家有目共睹。三，我们曾是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四，我不会忍心看着你和你的老婆孩子因为没有钱交房租被房东赶出去。五，我不会让我的好朋友因为信用透支坐牢。六，我不会让我的兄弟被那些债主一次次催债痛苦得想要自杀。七，我不会看着一个在写作上很有前途的作家因为生活问题而写不成东西……

李更打断了霍楼的话说，你这么说确实有道理，我有些感动，甚至还有些自责，但是……

霍楼意犹未尽地说，请不要给我说“但是”！你知道吗，我现在真的是一个很绝望的人——我现在还差三千块钱，不然房东就把我们赶出去了——请你帮我想想办法好吗，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朋友的话！

李更摇摇头说，不好意思，我真的帮不了你！

霍楼独自喝了一杯。

李更犹豫了一下说，除非，除非你先还上说好了要还的那一千块钱！

霍楼从椅子的靠背上弹起来说，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现在身上剩了还不到一百块。这样吧，如果你同意再借给我三千块的话，我就先还你那一千块钱——这样我就差一千块，但我会自己再想办法的，你看这样可以吗？

李更固执地，又像是开玩笑似地说，不可以。

霍楼用手挠着头皮，后来有些恼火地说，我他妈的真是想不通了，你为什么偏偏这样为难我！

李更说，我为难你？现在我只能说我很同情你，但我实在是不愿意再继续帮助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继续再帮助你的话，你有一天会把我当成仇人的！

霍楼真诚地望着李更，不解地说，怎么会呢？绝对不会，我怎么可能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老实说，我宁肯自己去死，也绝不会伤害你，这一点我敢用我的人格来保证。

李更说，但愿是这样吧。但是，我说过的话算数，如果你今天还给我一千块，我会再最后借你三千块。不，我再借你四千块，而且过去你借我的那些钱我不再让你还了。但是有一条，你绝不可以再向我开口借钱了。

霍楼举起杯说，好，一言为定。

霍楼喝了，放下杯子，开始翻手机里的电话，一个个给他认为有可能借钱的朋友借钱，只借一千块，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借给他。

霍楼后来对对方说，只借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内绝对还钱。最后，他终于借到了一千块。

当霍楼把那一千块转到李更手机里时，李更有个瞬间想做个出尔反尔的人，但最终他还是把刚发的工资的多半，四千块，转给了霍楼。他想让他知道，做人要守信用，说到的要做到。但是他又想，自己在霍楼眼里，这很可能有点儿搞笑。

收到了钱，霍楼同李更举起杯。

李更与他碰了杯，说，请你记住，欠我的钱不用再考虑还了，但是欠别人的钱，尽量努力去还吧。即使一时还不上，也请你主动打电话说明情况，不要让别人催，别人一催，你胡乱答应别人还钱的事又做不到。

霍楼喝了酒，抹抹嘴说，你这么说我还是很感动，但是请放心，你的钱我会还的，将来我有钱的话。我也请你放心，等我心静下来，会好好写作——写作还是有希望的，万一有一本书畅销了，所有的账我都会还上的，请相信我。

李更说，好，我相信你，加油！

霍楼心有不甘地说，当然，如果我不被银行起诉的话——你是我惟一的朋友，你是个真正的好人，我真心希望你帮人帮到底——最后帮我过了银行那一关！

李更举起手向下劈了一下说，请打住。如果我是一个真正有钱人，或许会再满足你最后的請求，但我不是。事实上，即使我是个有钱人，有能力帮你还上信用卡的钱，你今后在生活中照样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要知道，那些问题真的要靠自己去解决——你早已经透支了我对你的友谊。如果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把我当成朋友，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霍楼说，我这么说吧，如果你肯最后帮我一把的话，我可以帮你杀一个人——我是打个比方，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虽然是个比喻！

霍楼说，我这么说吧，说真的，你不肯帮我帮到底的话，你前面帮我的那些很可能全都作废了。因为，如果我真的被抓了起来，或者说我去做犯法的事，我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李更失望地站起身来说，算了，别说了，自己的路自己走吧——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后悔刚才又转给你了四千块。再见吧。

霍楼用有些发红的眼睛盯着李更说，你再等一等——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才向你提出最后这个请求的，我相信你有能力帮我。

对不起，请靠自己吧！

霍楼恼羞成怒地说，既然你不让我还你的钱了，在我的理解看来，你也不准备把我当你的朋友了，是这样吗？

李更说，不是，我永远希望你好，你能好起来。我不让你还钱是想减轻你的压力，而且我再也不想给你借钱了——你知道，你一次次向我借钱，而且有借无还，等于是一次次透支我们的友情。这样，我的感觉特别不好。

霍楼像变了一个人似地说，是啊，我他妈的更有体会，每一次向你开口借钱，我都欠着你一份情，而且这份情我总也还不上，我恨自己——不仅仅是生活，是这城市让我恨自己，你，我最好的朋友也让我痛恨自己。有时候我宁肯没有你这样一位朋友——没有你，或许我真的有勇气去做一个坏蛋，那样我或许会拥有一切我想拥有的，房子，车子，美女，金钱……

李更生气地说，哦，一切都是我的错——也许我们就不该认识！

见李更要转身离开，霍楼猛地抓起一只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愤怒地说，是啊，我们就不该认识——因为我知道自己正在伤害你，我他妈的甚至想让这种伤害来得更猛烈些！因为，我讨厌你在我面前扮演好人，我讨厌你这个所谓的好人被动地卷入了我不幸的命运！

李更站住脚，被气得浑身哆嗦。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霍楼情绪激动地说，你滚吧，在老子面前消失吧，你这个虚伪的好人，你这个冒充我好朋友的傻货，你不配做我的朋友，你让我感到自己一无是处，活该去死！

李更看着陌生的霍楼说，这是你的真心话？

霍楼说，是又怎么样？老子在写作上比你差吗？老子比你更没有才华，更没有脑子吗？我凭什么过得不如你，活得不如你？我凭什么焦虑、痛苦、不安？为什么我是借钱的人，你是债主？你凭什么同情我，指导我，还冠冕堂皇地要免了我的债？

李更用手指着霍楼说，我看你是疯了！

霍楼说，我没有，现在我清醒得很，从来没有这样明白过，只是我们过去都活在假像中——如果你不肯最后帮我还了信用卡，我们以后就当不认识好了——随你怎么想我好了，就让我做一个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小人吧！

李更说，你真是疯了！

霍楼说，所有的人都在逼我，我内心的善良与良知也在骗我，让我一直坚持着做个正常的，正确的好人，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想继续做个好人了，我想做个坏蛋——请你立马在我面前消失吧！

李更忍无可忍，冲上去打了霍楼一个耳光。

接着，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饭馆里的桌子椅子被两个人的身体撞得东倒西歪，而他们的身体仿佛在彼此赐予的疼痛中渐渐脱离了生活的表面，使他们在平静下来时有了某种特殊的感受。

李更对我说，有时候找人打一架的感觉真好。真的，我已经原谅了他，我甚至觉得自己错了，我不该一次次给他借钱——不管他以什么样的理由，我原本都可以不借给他，说不定这可以早一点让他回到现实中来。现在我听说他已离开了工作的地方，手机号也已经换了，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你说，他会不会真的去做个坏人？

我想了想说，不会，一个写作的人，再坏能坏到哪里？

李更点点头说，是啊，但愿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