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碎梦

2019-05-08 03:59蒋璐冰
湖南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克劳

蒋璐冰

克劳恩在封闭的舱室中,这四面只有他一个人。他朝舷窗外的科研人员微笑,尽管知道他们也看不见。待他们挥手致意,走出门,克劳恩才闭上眼睛,想想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不是自己一直的梦想吗?但其实,一直走过来也差不多消失殆尽。克劳恩苦笑一下,在倒计时中,他独自陷入一种遐思的状态。

克劳恩出生于一个曾经叫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地方。他上学时,那些傻乎乎的同学们都戏称其为“法兰西斯坦”。父亲死后,酒庄名义上是他的,他和母亲卖点酒过日子。乡下的风光每年总是相同的,不过是天高云淡的时候就把葡萄藤翻出来,看到路旁的野蓟在自焚,就要多浇水,如此之类,都是这么一直干过来的。偶尔听人说起又发生了什么什么事,又不得了了,他都兴味索然。他刻意回避着世事过了许多日子,但有些回忆特别清晰,无法规避,他不得不被回忆蹂躏,一遍又一遍。

“今天不忙,要回家?好,好,孩子都想你了呢。”她放下电话。薰衣草花谢了,空气中还有一些老成的余香。母亲,一直陪伴着我的母亲,克劳恩想。难得父亲回来,那天晚上吃的一定很好。父亲加尔比恩是个天体物理学家,这大抵是克劳恩如此喜欢星空的原因。他去过父亲的研究所,建在小山坡上,总是会散发出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威严气息。父亲的同事都十分和蔼,对克劳恩像对自己的孩子;所研究的理论又艰涩难懂,因此克劳恩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那些老人太迂腐,我說这样装配阻力更小,他们偏偏说没试验过……这样子,我们哪能让飞船飞的远些?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教授,月球就是他们的极限了。”父亲这样抱怨,母亲听着,温柔地笑笑。

晚间他就跑到父亲的房间里去。他在温暖的橘色灯光中,伸手指向窗外的银河。乡下的星子十分明晰,就像晚餐的时候他不小心把盐瓶碰翻,撒在黑绒桌布上的样子。克劳恩看向父亲,父亲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克劳恩进他的房间当然也不是为了这个。他之前常常在父亲上夜班时跑到他的房间里来看星星,因为这间屋子朝向的方位看到的最多,而且屋里还有一个天文望远镜。他还没有对父亲说过自己的这个爱好,也可以说是梦想。他难以开口,但还是找到了一个晚上扭扭捏捏地简单表达了一下心愿。

父亲一如既往的在看报,翻一页微蹙一下眉头,一只手托着腮。

“父亲,星星虽然看上去很小,但其实是很大的。”

“是这样的。”他的父亲仍低头看着报纸。

“我想以后坐飞船去宇宙,在其中的一颗上眺望我们的故乡,怎么样?”

父亲这才收起报纸,摇着杯中砖红色的酒液,那股黑加仑子味将他围绕。他只听得父亲说:“可以啊,可以把你送上去。但你指的那些是恒星,傻孩子。你永远不可能上去,上去了也看不到你的国家。”

那是童年时光,一生中最可贵最甜蜜最浪漫的时光。每年七八月,父亲会带他去尼斯。他坐在游艇上,数身后的白浪翻滚了多少回。他和父亲先去某个海中小岛的餐厅,那里除了最新鲜的蚝和青口,还有最精致的甜品。克劳恩每年都会先拿起那个缀满了草莓碎的小蛋糕,然后把头扭向大海。海水拍着石崖,父亲的游艇在蓝绿色的海水中摇荡,摇荡。有人招呼新来的船靠岸,他们把纤绳牢牢地拴在铁柱子上,那些游艇就和父亲的一起摇荡。远处还有船在开过来,远处的海水更加蔚蓝。克劳恩就这样看了很久。

“你又把衣服弄脏了。”父亲拍拍克劳恩的领口,那里沾了一些奶油碎屑。

“那是风吹的,不是我自己搞上去的。”

这时,一个肥胖的男人走了过来,绷紧的西装显出些小肚腩,一把搂住了克劳恩。“小家伙,一年没见,你长高了啊!”这是父亲的老相识,餐馆的老板斯德。“去我的花园看看吧,我又种了些新东西。”花园就在石崖上,沿台阶上去,餐厅的上一层。

“加尔比恩,老朋友,你以后还能来我这里吗?”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像尼斯这种城市,没有巴黎那么乱的。照你说的话,难道以后法国人都不出自己家门了?”

斯德没有回答。他们继续上去,斯德掏出钥匙,打开那扇吱吱叫的栅门。加尔比恩走了进去,略带忧愁环顾满园花瓣娇嫩的鸢尾,还有怒放的白蔷薇,爬满了整座院墙。斯德又对他说:“你大概是一直在乡下不知道,城里的氛围都是很怪的。现在不是很安全,我也是一天到晚料理花园,不敢到城里去。我觉得你这种科学家,最好把自己照看好……”斯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的单开的紫罗兰。

没有回答。花园上空的树顶,几只莺叫了几声。

“斯德叔叔,你不去城里的沙滩上看女人了吗?”

斯德笑了起来。树梢轻轻摇了几下,一阵带着海腥的风拂过,那几只莺飞向海岸。

父亲扭住克劳恩的耳朵,带他迈出了花园。“斯德,我们走了。今天在你这里待够了,有空我们再来吧。这孩子……”

“长大肯定是个嫖客,这么小就知道喜欢女人了,哈哈哈哈……”斯德接上了他的话。“我不留你了,你带他去玩吧。”

阿尔比恩在心中想,斯德嘴里不知道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就忘了道别。“我们也要去尼斯了?”他也不想回答儿子。人们不过是有吸收阳光这个共同的爱好,就一起赤裸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然后沙滩上渐渐排了一排又一排的人,远远望去,深浅不一,花纹多样,确实蔚为壮观。但有些好事者不愿脱光了躺在沙滩上,也不愿去博物馆,他们喜欢在阳光下观赏生动的艺术展。这样的人和晒太阳的人一起,构成了尼斯海滩的生态系统。但是……他们投诉去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市政府不让人躺在沙滩上了。他们要求还真高,高的让人匪夷所思。阿尔比恩胡思乱想着,游艇还是开到了尼斯。

克劳恩光着脚踩在卵石上,海水轻轻漫过小腿。他听到四周孩子的欢笑,但是自己又跑不起来,因为在这里跑脚会很疼。他朝沙子柔软的地方走,在沙子最细腻的地方放着几张躺椅,有钱人躺在上面用浮潜用的呼吸管抽烟。他找了一张空的,坐着看海滩。

现在是七月,阳光有了,椰林也有了,碧蓝的海水也有了,海水里的游泳圈也有了,排球场也有了,但這个海滩看上去并不庸俗。克劳恩想了一会,发现海滩上竟没有裸着的女人。一部分女人集中在几柄太阳伞下,另一些穿着连体泳衣躺在沙滩上。他甚至看到几个在堆沙堡的小女孩,她们竟然穿的严严实实。克劳恩站起来,朝她们走去;她们似乎是看到了他,却离开沙堡,朝海走去。克劳恩进一步,她们就退一步。她们走到了海水里,海水漫过了衣摆,风一吹,湿布贴在纤细的小腿上,她们的身体才显露轮廓。

“你们别走啊,”克劳恩冲她们喊,“为什么要在夏天穿那么多衣服呢,你们不会难受吗?”

那几个小女孩面面相觑,没有回答。

远方又传来孩子的欢笑。他不想让女孩们退到海里去,他等着她们走过来,于是催促她们说话。

还是有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她扯着衣服,低着头,克劳恩看不清她的脸。她走近了,在离着克劳恩还有两三米的地方,停住了。

“你为什么……不把衣服脱了呢?”

女孩抬起头,汗水挂在她挑出来的几根发丝上。女孩的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晒的还是羞的。她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法国人吗?”

女孩在沙地上坐下来,克劳恩也坐下来。“我的故乡在打仗,那里太危险了,我们逃到了安全的法国。”女孩的语调很生硬,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她用粗糙的手搓着一些砂砾,又补充到:“我们先是在地中海上,又到了亚得里亚海。意大利不如这里好,我们就走到了这里。已经一年了,我的爸爸还没有工作。”

克劳恩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仍然很疑惑为何这些女孩要把身子包着,却也不好意思再问。他又想问问女孩在法国过得是否习惯,但欲言又止。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再见,我去找我爸爸了,我怕待会就找不到他了。”

克劳恩走出几步,听见女孩在喊她。女孩跑了上来,羞涩地对克劳恩笑了一下,掏出一个绿色的小石头。“我家也有片海,里面有很多珊瑚。以前爸爸去那里,会给我们带一些。”克劳恩也朝她笑笑,回头走了。

他的父亲躺在长椅上,看着一个不合时宜的女孩走远,看着他的儿子走近。克劳恩把玩着那块咸湿的小珊瑚,还舔了舔。“你玩了些什么?”

“有一群女孩在堆城堡,我想去那个城堡那里,她们就离开了城堡往大海走。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穿着衣服,穿衣服还去大海里面,好像海里面有路似的……哦,刚刚那个女孩,确实是穿过大海来的,你信吗?对,她们不就是电视里的那些穆斯林小女孩么?”

父亲没有说话,吐出一个烟圈。“那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看不到脱光了晒太阳的人了吗?因为有人不喜欢这样,就像你看不惯她穿成这样一样。”

克劳恩听不太懂,但觉得父亲肯定什么都知道,有些问题可以问出来。“那么,是谁让她们穿上的呢?”

父亲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你别去把人家衣服扒下来就够了。”

克劳恩完全不明白。他看向大海,那群女孩又聚在一起堆沙堡了。

这样的日子,想起来是可以让人微笑的。那些风轻云淡的夏天,蔚蓝海岸,甜品和花园,还有永远带着自己去玩的父亲。童年的每一年都是这样子,那一年还多了一些奇怪的事。长大后的克劳恩,常常在梦中再体验一遍这些事。他希望梦到此为止,因为之后这些明亮的图景就会被撕裂,在空间扭曲的碾压中化为齑粉。然后浓稠的黑暗又带他回到那个晚上,梦魇,梦魇代替了父亲的位置,它把克劳恩连着他可笑的梦想拎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克劳恩在旅途的小憩中也重复了做过无数次的梦,然后他被惊醒,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在地上而在空中。碧绿的田野很快变得像叶子一样小,云彩变得越来越稀薄,上九天如下深海,走得越远越昏暗。“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克劳恩想起这句积灰的祷词,艰难而愚笨地念起来,企图安慰一下自己因超重而扭曲的脸,但胸口受到压迫,他吐出的一个个字像滞重的白泡,在苦咸的海中升起,啪的破碎。

那个晚上,尼斯接到指令要封港,父亲牵着克劳恩站在人群的最后头听政治家发言,政治家暗红的头颅在人潮中时隐时现,说的话也完全听不见。克劳恩看见一些络腮胡的男人默默从人潮中挤出去,朝着一个方向去了,同时更多的人涌进集会会场。

“只让他们进来,不让我们出去!怎么不让他们滚出去?尼斯是法国人的!”

“尼斯也要这样?里昂,马赛,还有巴黎,全都乱套了!上去杀了他啊,这群昏庸无能假慈悲的政治家,他们葬送了我们的国家!”

这样喊的人冲上去,还没挨到人群的边就被军警按倒在地。更多的人涌上去,用他们的身体盖住军警。政治家试图挥舞来他的直升机,但拿着刀子的人砍断了他的手指,那几截断指被塞进了他的肛门里,“这就是一个月前的我的女儿,她被人道主义强奸了,现在你也来体验一下吧!”

又有几个年轻人脱下裤子,白花花的柱子围住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的政治家,他们精准地瞄准了他的嘴。

“这是新鲜的难民融合计划,趁热吧。”

“我的是都柏林条约,请你尝尝。”

“我的质量绝对有保障,每一滴都印着阿语,您可以绝对地放心。”

父亲在有人喊话抗议时就拉着克劳恩使劲往外挤,但又被挤了回来。

“我不应该带你到这个地方来。你都看到了,现在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看了,紧紧抓着我的手,千万别放开。”

人群已经抢占了主席台,发表他们慷慨激昂的演说。

“法国的儿女,奋起抗争啊!正如大家所知,这一帮卖国贼,在为法兰西人戴上镣铐!一个遭人蔑视的堕落民族,在我们家乡称霸啊!

“我们曾经也怜悯过他们,他们背井离乡,逃亡数千里,只是为了一个庇护所。看到那些可怜的孩子死在我们玩耍享乐的沙滩上,有谁不会流下眼泪?可是我们一次次地宽容,却让他们从街角一点点地蔓生到了整个城市——我们为他们的妇女提供平等的权利,他们奸杀我们的妇女作为报偿;我们为他们提供住所,他们把我们赶出了我们的家;我们供他们的孩子受教育,他们迫害我们的科学家;我们让他们有地方玩乐,他们让我们不再能尽情玩耍!我的同胞啊,你们有多久没在咖啡馆无忧无虑地消磨一个下午了?你们有多久没参加过没有警察的盛会游行了?甚至我们浪漫的蔚蓝海岸,我们竟不能在那里晒晒太阳啊,为了不脏了一群不速之客的眼睛!甚至,我们给他们建好了清真寺,他们就以真主之名屠杀起“卡菲勒”来了……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思想启蒙的源地,要这样退回封建社会了!

“不只是法国,在柏林,在罗马,在维也纳,在伦敦,在自由的地方;在不自由的地方,渴求“自由”的人朝我們迈近了。草菅人命的政客没有眼睛,他们看着恶滋生却无能为力,现在看看吧,他们要清查这座城市了;他们要禁锢我们的自由,可这样能防止可怕的事情发生吗?那些软弱懦弱的羔羊,聚在一起就成了饿狼,随时会撕咬我们的欧洲!

“让我们站起来,自由的人们站起来!

“让我们站起来吧!难道这里不是法兰西?”

台下呼声雷动,警笛被淹没在呼声中。也许有人开枪了,也许没有;克劳恩攥着父亲的两根手指,挤出了人群,在尼斯阴暗的小巷里飞跑。“我们的旅馆离这里还有很远,而这里离清真寺很近。这个时候他们在做宵礼拜,我们……不管怎么说,得跑快点。”

克劳恩记得他几乎要窒息的喘息声,渐行渐远的人声,还有偶尔的枪声,这些声音都消失在了最后巨大的响声中。昏暗的小城瞬间笼罩在暗绿色的烟尘中,远处喧闹的西纳广场血光一片。克劳恩暂时失去了听觉,腥风裹着一些沙石和污血扎在他脸上。他被父亲沉沉地压在地上,一直没敢睁开眼睛。等到听觉慢慢恢复了,才从自己的啜泣和父亲的呻吟中勉强判断出他们两个还活着。

克劳恩扶父亲起来,看到父亲身上插着几块玻璃。借着玻璃的反光,克劳恩找到了路口,哭闹着拦住一辆满人的汽车,把自己和父亲塞了上去。在车上,裤兜里那块小珊瑚在颠簸中深深硌进了克劳恩的大腿里。但他当时不会在意,车上的人都一言不发,克劳恩努力克制自己的呜咽。

车无声地驶在尼斯的破碎的街道上,刚刚还沸腾着的城市缄默无言,寂静的连风都渐渐稀薄。克劳恩望向天空,泪眼中的夜空,群星也被搅碎,糊成一团。他又去看父亲,父亲正在挑出一些较小的玻璃,玻璃和着血一起滑下来。克劳恩捡起那些玻璃,甩到外面的草丛中去。浓烟飘了过来,夜空越来越混沌。

“父亲……我看不见星星了。”

“嗯。”他轻轻应答。

“你会不会死?”

“不会的。对不起,孩子,我们不该来的。我太大意了。对不起。”

克劳恩攥着父亲的胳膊,借着微亮看到上面有几道不浅不深的口子,又把手松开。一时半会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父亲,你可以带我去星星上吗?你可是科学家。”

“星星……你想在那上面看些什么呢?有些东西已经看不到了。让我歇会吧。”

尼斯的医院塞满了人。他父亲昏迷着,被安置在一张小床上,但护士总是穿过他,跑向伤的更重的人去。克劳恩不敢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哭。他倚在病床铁架的一角,站不起来,于是无比渴望有人前来帮他。那些伤得残得半死不活的肉体搅成一块毛玻璃,分隔两个世界。终于,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走到了他跟前,怀里抱着一个裹着黑头巾的女人,血把黑布浸的湿透后浸出,流过男人的胳膊滴到地上。

“这个人伤的不重,床留给我的女人。”

那个男人拉住克劳恩的父亲要往地上放,克劳恩忙站起来抓住男人的手,“不行,他不能躺到地上!床是我们的……我父亲是个科学家,他一定要活着!”

男人似乎才注意到床下有个人。“科学家,哦。”他脸上突然浮起一丝丝轻蔑,嘴里不知嘟哝着些什么。他竟掏出一把刀子,朝父亲太阳穴狠狠的捅了下去,还左右扭动着拔了出来,同时大喊:“来个人,来个人!这个人死了,把床位空出来,我的妻子伤得很重!”

“你自己搞吧!”那边回答。

克劳恩呆住了。他说不出话来。一秒后,他猛地从床脚站了起来,拔起父亲身上的玻璃往男人眼睛里插。“你这个杂种猪!你在杀人,你在我的国家杀人!你怎么没被炸弹炸死?你这……”

有个护士抱起了克劳恩,把他抱到别的地方。克劳恩嘴贴着护士制服上新鲜的血,那个男人的号叫渐渐模糊起来。他猛然想到父亲,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就死死地昏了过去。

一具尸体从小床上滚落下去,血肉模糊的地板触到许多割口。一直到很晚,心力憔悴的护士走过来,轻叹一口气,把窗户开到最大,又走了。那些伤口已经发黑,温凉潮湿的月光洒满了每一道沟壑。

“阿尔比恩的死让人无法接受。他的家人,他的孩子怎么办?”几个女职员在楼梯口小声啜泣着。“我平时跟他很熟,这种事以后还会发生在熟人身上的……”

克劳恩一个人走到父亲的研究所楼下。星光很淡,照的夜很透明。还有一点点月光随意地滴在墨绿色的山毛榉林中,地上的一些萤火虫照着他的裤脚。那栋楼在灌木丛后面,一楼的灯光还隐隐亮着。克劳恩踩上坚硬的石阶,他不想走进去,父亲抱着文件上楼的样子就在他眼前。但他还是迈了进去,穿过父亲的影子,然后看到了那里的老教授。

老教授看到克劳恩,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下,脸上随即又浮现出悲哀的表情。

“孩子。”

“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来这里了?”

老教授嘴唇抽了抽,但还是没说出话来。

“但是我要。”

“你当然可以来,可以来,但是……孩子,我们进去吧,外面有些冷。”

实验室里暖融融的。有人在整理克劳恩父亲的遗物。看见他来了,就有人直接哭了出来。

“我想做父亲在做的事。请你们帮帮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克劳恩身上。他们看到这个孩子脸上没有难过,他看着老教授就像他父亲看着仪器上的数据时那样专注。实验室里的人都不说话,像是默默赞许了。

克劳恩回到家里,看到母亲睡在宽敞的双人床上,那架望远镜倒在狼藉的地上。他在夜半三更跑进门又摔门出去,在不知哪架葡萄下痛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天蓝的刺眼,他看见自己领口湿了一大片,不知是露水还是雨水。

安全带可以松一松了吧,克劳恩想让自己飘出去。他抬起手就可以触碰到无边无际的黑色夜空,那里有一切过去的和未来到的东西。无尽的雨滴入纸杯,它们划过时飘逸浩然;积愁的水潭,欢愉的浪花,都从脑中流过,漫游宇宙。

他后来不过还是在那平静的乡下,放假了就帮母亲照顾庄园,卖点酒,然后到实验室去待很久。上学时,他的物理化学学的好到一塌糊涂,所有人都相信他大有可为。“到底是科学家的孩子啊,有天赋,不知会不会接他父亲的衣钵?”课间,他会听到很多不再是新闻的新闻。巴黎的恐袭似乎越来越少了,但警力却加强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中东的空袭却越来越多了,电视上出现了很多古城的断壁残垣和人的残肢断腿。克劳恩看到那些数不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一片黄沙中,竟想起父亲还在时带他度假去的海滩,海滩上都是晒太阳的人。后来海滩上就没有那么多人了,再后来甚至没有了父亲。克劳恩喉头发苦,他再也没有去过海边,父亲毕竟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斯德叔叔怎么样了,他甚至可能还不知道父亲的死。还有那个小女孩,他想。漂亮的小珊瑚,早就无影无踪。他们其实都是痛苦挣扎的人,不能说自己就是唯一的受害者,只是自己可以哭的名正言顺。但心中的恨意无法消磨,这种恨意很复杂。他恨闯入他家乡的人,恨杀父亲的人,恨战争,恨开会解决战争却解决不了的政客和代表。所有人都恨战争,但人们仍热衷于此事;或许能谴责战争的,只有战争自己,但也只是谴责而已。克劳恩这样想时就会头痛,头痛欲裂,父亲和其他人的影像一齐践踏他的脑子。

克劳恩像他的父亲一样看报纸,也像父亲一样,对那些蔓延着的深刻变革了如指掌又漠不关心。他对世界完全不敏锐,他分不清那些左右摇摆,色彩斑斓的政治家,分不清佐治亚和格鲁吉亚,分不清激进和温和的定义有何不同,分不清人们的肤色穿戴脸上的表情是笑还是哭,他放下报纸,看看纯粹的星空。

他分不清也无能为力,没有救世情怀,只能空叹可怜。

年岁渐长,克劳恩去实验室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发现,他少时隐秘的一个梦想竟然快要实现了。他那时对父亲说了什么,他似乎对这个梦想嗤之以鼻?可是父亲想不到的是,纵然科研的经费越来越少——钱都投到社保上去了,他们的工作还是很有进展的。他跟老教授说,老教授就很支持他。所有人带着一样的想法,将希望加诸于一个死去的同事的锐意进取的孩子身上。他想好怎样上去后,又想上去后该做什么。想找一个蓝色清净的星球,可是没有第二个。那么,干脆从太空做个外科手术,把毒瘤去掉……太愚蠢了。他终于回忆起那个疏星点点的夜晚,他对父亲说了什么。

“我想以后坐飞船去宇宙,在其中的一颗上眺望我们的故乡,怎么样?”

“好啊,去实现它吧。”

父亲当时并没有这样跟自己说。此时,克劳恩感到一股难以言状的舒适,刚刚升空时加速度带来的不适已经消失,他的身体轻轻飘起,又触到紧系的安全带。

飞船冲出了大气层。克劳恩睁开眼睛,简单回答地面发来的问询。

我真的要在宇宙中眺望故乡了,父亲。

“我的故乡真的还在么?”

父亲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你不可能看到你的故乡的。他也许说得对,故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父亲的酒庄,我的母亲,童年时的璀璨夜空,夏天的草野沾满蜗牛,雨水中的薰衣草,献给天体物理的日子,大海和法兰西平静祥和的小镇,帆船在海上像一片片花瓣,光荣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她的领土主权神圣不可侵犯……

还在吗?

宇宙的幕无边际,几颗圆润的星球黑白分明。最熟悉的行星,再见了,我终于还是踏出了摇篮,因为不想睡着,做着虚无的梦。地球从黑夜中苏醒,光明普照大地,但很快又会有黑夜,浓稠的夜把璀璨的文明碾成泥,做下一个白昼里植物的土基,日日如此,年复一年。

四下无声。

在飞船发动机温暖的橘黄色光芒下,克劳恩面对灿烂的银河,冰冷深邃。那些过往的岁月,父亲的音容笑貌,还有他那模糊又清晰的梦想,如今就在他面前,然而破碎成粉尘,在真空中永驻。

他望向地球。他不可能看到故国,那又怎样呢?

在宇宙中看这样一个黯淡的行星,根本看不到国界线啊……

責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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