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唐代对外交往

2019-05-08 03:20方亚光
唯实 2019年4期
关键词:新罗诗篇唐诗

方亚光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自序》中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唐诗作为唐朝“一代之文学”,不仅给博大精深、丰富多彩的唐文化增添了无限的魅力,而且吸引着无数的炎黄子孙去学习、探讨并挖掘其魅力的底蕴。因此,“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便成为孩童们“吟诗”的动力。从唐诗中挖掘“史料”,并将之运用于唐史研究的学者也日渐增多。笔者在研究唐代对外交往这一课题时,比较系统地查阅了《全唐诗》,发现其中蕴藏着丰富的“中外交往”资料,有的可与史书记载相佐证,有的则可弥补其不足。为此,本文拟就这一题材的唐诗作一介绍,并就其史料价值略作评述,正确与否,期人评说。

一、唐代中外交往诗的内涵

根据清康熙年间彭定求等人编纂的《全唐诗》统计,唐代诗人有220多家,创作的诗篇有48900多首。如加上被遗漏的,估计唐诗有5万首。这5万首唐诗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涉及唐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诗人的笔下,国家大事、现实生活、各个阶级及各个民族的生活与斗争、卫国从戍、边塞战争、塞外风光、壮丽河山、农家田园、友谊爱情、饮酒赋诗、咏史怀古、逸事旧闻、琴棋书画、音乐舞蹈、参禅礼佛等,皆构成了他们创作的素材。因此,后人根据不同题材和内容将唐诗分为政治诗、田园诗、边塞诗、爱情诗等不同类型。有鉴于此,笔者认为,蓬勃发达的唐代中外交往活动不仅激发了诗人们的创作欲望,扩大了其创作视野,而且诗人们以此为题材创作的无数诗篇,既增添了唐代诗苑的生命力,又大大开阔了人们的胸襟。当后人吟诵这类诗时,如身临其境,不仅从中感受到当时中外交往的氛围,而且领略了那时对外开放的气息。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很有必要将其单独分类,以作专题研究。

唐代中外交往诗,顾名思义,就是以唐代中外交往活动为题材的诗篇。唐代是古代对外开放的典型时代。对外交往活动在这一时期不仅开展得轰轟烈烈,而且富有成效。当时,唐廷不仅同周边国家和地区建立了友好的关系,而且还同远在欧、非的一些国家和地区进行着经济、文化的交流。都城长安成了国际著名人物的荟萃之地,正如中国科技史研究权威李约瑟先生所说:“阿拉伯人、叙利亚人和波斯人从西方来到长安与朝鲜人、日本人、西藏人和印度支那的东京人相会,并且同中国学者在渭河之滨那座古城的壮丽的亭台中共同讨论宗教和文学。”东南沿海的口岸城市广州、泉州等,海上贸易十分繁荣。扬州大街上商胡云集,由波斯、大食、新罗、日本、狮子国等地商人经营的珠宝业、香料业、药品业,十分兴旺。因此,在唐朝宫殿里,来自域外的物品如高丽的金鹅、新罗的鹰、林邑的犀、诃陵的樽、吐火罗的鸵鸟、波斯的狮子,随处可见。文化交流的景象十分可观。骠国乐团在唐廷的演奏,源自中亚地区的胡腾舞、胡旋舞;马球运动的开展,使当时的文化娱乐活动注入了浓厚的“对外交往”色彩。另外,在唐代寺院里外国僧人的顶礼膜拜,在国子学中日本、新罗等国留学生的学习情景,都是当时中外交往活动的组成部分。由此可见,唐代对外交往已深入政治、经济、文化各个领域,范围十分广泛,内容极为丰富。正是由于这一活动开展得如此活跃,才激发了诗人们的创作欲望,从而写下了一首首反映当时中外交往过程中的一个个生动场面的诗篇。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凡涉及以下内容和题材的诗篇都属于唐代中外交往诗的范畴:一是反映唐代中外交往盛况、唐代对外政策和措施的诗篇;二是描述当时中外使者往返情景的诗篇;三是描绘当时物质贸易、文化交流的诗篇,包括对某一物品、音乐、舞蹈的具体介绍;四是讴歌中外人们在和睦相处、友好往来过程中结下深情厚谊的诗篇。当然,以上内容在唐诗中,有的单独成章,一目了然;有的则散见于描写其他事物的诗篇中,不易察觉。因此,必须细心搜集、归类。

二、唐诗中再现的中外交往场面

根据笔者不完全搜集,《全唐诗》中涉及“中外交往”这一题材的诗篇约占百分之一,近500首。这里按其内容,摘其大要,展示如下。

描述唐代中外交往盛况的诗篇。对于当时中外交往的盛大历史场面,诗人们往往以“万国”遣使的诗句加以概括和描述。如《全唐诗》卷一李世民《正日临朝》“条风开献节,灰律动初阳,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描写的是贞观年间中外交往的盛况;《全唐诗》卷五武则天《迎送王公》“千宫肃事,万国朝宗。载延百辟,爰及三宫。君臣德合,鱼水斯同。睿图万永,周历长隆”则体现了她执政时中外交往的和谐气氛;《全唐诗》卷五樊旬《忆长安》“忆长安,十月时,华清士马相驰。万国来朝汉阙,五陵共猎秦祠。昼夜歌钟不歇,山河四塞京师”描述的是唐代万国来朝的壮观场面。

反映唐代对外友好政策的诗句。唐代外交政策的根本宗旨是“申辑睦,敦聘好”以及“柔怀万国”。唐诗中描述唐代对外友好政策的诗句众多,如李世民《幸武功庆善宫》“指麾八荒定,怀柔万国夷”,皇甫曾《送和西蕃使》“恩华通外国”,唐德宗《重阳日中外同欢以诗言志,因示群官》“欢心畅遐迩,殊俗同车书,至化自敦睦,佳辰宜宴胥”,孙逊《送新罗法师还国》“异域今无外”,储光羲《送人随大夫和蕃》“西方有六国,国国愿来宾,圣主今无外,怀柔遣使臣”,赵良器《三月三日曲江侍宴》“睿藻天中降,恩波海外流”,杨巨源《和吕舍人喜张员外自北番回至境上先寄二十韵》“割爱天文动,敦和国步安。仙姿归旧好,戎意结新欢”,等等。可见,唐朝统治者在不同历史阶段对待“中外交往”的态度、原则及措施,通过这些诗句皆能略知一二。

讴歌唐代中外使者的诗篇。唐代中外交往活动的勃兴,在很大程度上,往返其间的中外使者起了很大的作用。对于这些不畏艰险,长途跋涉,传递着友谊的使者,诗人们饱蘸笔墨,予以歌颂。如唐代宗大历二年(768年)仓部郎中、御史中丞归崇敬“持节斋册书”出使新罗,诗人皇甫曾、皇甫冉、耿韦分别写下了《送归崇敬使新罗》,李益、吉中孚则以“送归中丞使新罗册立吊祭”为题,对此次出使的仪式以及出使的目的、任务、行程作了描述。另外,像钱起《送陆廷侍御使新罗》《重送陆廷侍御使日本》,顾况《送从兄使新罗》,权德舆《送韦中丞使新罗》,刘禹锡《送源中丞充新罗册立使》,姚合《送源中丞赴新罗》,李昌符《送人入新罗使》等诗篇,对不同时期“受命辞云陛,倾城送使臣”的盛大场面皆有描述。与出访使者相同,来华使者也是诗人们极力讴歌的内容。涉及此类题材的有陶翰《送金卿归新罗》、沈颂《送金文学还日本》、张籍《送新罗使》《送金少丞副使归新罗》、顾非然《送朴处士归新罗》、章孝标《送金可纪归新罗》,许浑《送友人罢举归新罗》等诗篇。

展现唐代物质、文化交流实况的诗篇。据《旧唐书》《新唐书》等史籍记载,当时从外国传入唐廷的物品有百余种。其中物质方面有矿物、动物、植物、手工业品;文化方面有乐器、乐工、乐曲、医药方、佛教经典。对这些物质、文化产品的传入,唐诗中也有许多生动、形象的描述。如元稹《西凉使》“狮子摇光毛彩竖,胡姬醉舞筋骨柔,大宛来献赤汗马,赞普亦奉翠茸裘”,描绘的就是当时“丝绸之路”上物质交流的盛况。又如李世民《咏风》“萧条起关塞,摇扬下蓬瀛,拂林花乱彩,响谷鸟分声”,说的是拂林国物品的传入情况。对诃陵(在今爪哇境内)呈献的“樽”,皮日休、陆龟蒙分别赋诗《诃陵樽》,以示纪念。贞元九年(793年)林邑(今越南南部)等国贡“驯犀”,元稹、白居易则赋诗以颂。其中白居易的《驯犀》诗则对犀的“躯貌”“语言才能”及驯养情况作了较为具体的描述:“馴犀驯犀通天犀,躯貌骇人角骇鸡,海蛮闻有明天子,驱犀乘传来万里。一朝得谒大明宫,欢呼拜舞自论功,五年驯犀始堪献,六译语言为得通。上嘉人兽俱来远,蛮馆四方犀入苑。”对西域传入的“胡饼”,白居易这样描写道:“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对从中亚地区传入的胡腾舞、胡旋舞,唐诗中有详细的介绍。如李端《胡腾儿》:“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帐前跪作本音语,拾襟搅袖为君舞……扬眉动自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谷月。丝桐忽奏一曲终,鸣鸣画角城头发。”白居易、元稹的《胡旋女》诗则对其“左旋右转”,急速如风的舞姿作了详细的介绍。贞元十八年(802年)骠国(今缅甸)乐团在移利城主舒难陀的率领下来到长安,他们的精彩表演轰动了长安城。诗人白居易《骠国乐》、元稹《骠国乐》、胡直钧《太常观阅骠国新乐》,从不同角度记下了这一历史场面。

再现外国留学生赴唐求学的诗篇。外国留学生赴唐学习,并在唐廷登第入仕,是唐代中外交往过程中的一大特色。对此,诗人们极力歌颂。如日本留学生阿布仲麻吕17岁,“结发游圣,负笈辞亲”,来唐学习。在太学馆毕业后,留华仕唐,官至“秘书监”,取名“朝衡”(或曰“晁衡”)。如上所述,以此为题材的唐诗就有五首。诗中出现的“晁补阕”“晁卿”“晁巨卿”“晁监”“晁校书”“日本聘贺使”等词句,真实地反映了阿布仲麻吕在唐的地位以及唐人对他的敬仰。外国留学生在唐廷参加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以此获取功名的科目称为“宾贡科”,唐诗中涉及此类题材的诗篇也不少。如裴说《赠宾贡》“惟君怀志业,万里信悠悠。路向东暝出,枝来北阙求。家无一夜梦,帆挂隔千秋。鬓发争禁得,孤舟往复愁”,反映了新罗留学生“不远万里”来唐求学的情景。“少年离本国,今去已成翁”及“学得中华语,将归谁与同”,表明外国留学生在唐留学时间长。“舶主辞番远,棋僧入汉多。此去知投笔,须求利剑磨。”“渡海登仙籍,还家备汉仪。”“归捷中华第,登船鬓未丝。”“作贡诸蕃别,登科几国同……乡俗稀攀桂,争来问月宫。”这些诗篇体现了外国人对唐廷科举的羡慕、向往。

歌颂唐代中外人们之间深情厚谊的诗句。如“沧溟西畔望,一望一心摧”,表达了人们恋恋不舍的情感;“昨夜西风起,送君归故乡。积愁穷地角,见日上扶桑。蜃气生初霁,潮痕匝乱荒。从兹头各白,魂梦一相望”,离别愁绪,溢于言表。“何处归且远,送君东悠悠……离别惜吾道,风波敬皇休。春游花气远,思逐海水流。日暮骊歌后,永怀空沧州”,表达了中外人们之间的真实情感。另外,描写人们渴望加强联系心情的“乡村扶桑外,主人独岛中,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体现中日两国相互敬爱的“怜君异域朝周远,积水连天何处通。遥指来从初日外,始知更有扶桑东”,表达人们相互思念的“悬帆待秋水,去入杳冥间。东海几年别,中华此日还。岸遥生白发,波尽露青山。隔水相思在,无书也是闲”诗句,唐诗中也相当多。

三、唐代中外交往诗的史料价值

综上所述,唐代中外交往诗数量可观,内容丰富,涉及中外交往活动的各个方面。这些诗篇不仅有较高的文学欣赏价值,而且有一定的史料参考价值,是研究唐史,特别是唐代中外关系史时不可缺少的参考资料。

以形象生动的语言记录具体而真实的史实。诗的语言往往形象而生动,且略带夸张。因此,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往往产生这样一种错觉,诗是诗人们的想象之作,只可欣赏,不足为信。特别是运用诗的语言来论证某些史实,更为有些史家所忌。其实,这不仅是一种错觉,而且是一种偏见。任何时代的文学艺术,都是当时的政治、经济以及社会风尚,作家个人的生活态度、艺术技巧和创作风格的综合作用的结果。形象生动的语言只是诗人创作的一种艺术风格和技巧,并不能因此而否认其中所包含的真实性。另外,诗有抒情诗、叙事诗等不同类型。不同类型的诗有不同的语言表达方式和创作风格。因此,应以不同的标准去鉴赏之。一般来说,叙事诗注重对事物的描述,在语言表达上较抒情诗纯朴,较接近于事物的本来面目。唐代中外交往诗,从总体上来说大多属于叙事诗,诗中言及的人物、事件,在唐代中外交往活动中不仅确有其人其事,而且有的诗人还身临其境,参与其中。如王维、李白、储光羲、赵骅、包佶与日本留学生阿布仲麻吕交往甚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诗中叙及阿布仲麻吕在唐登第入仕的情况,抒发中日两国人们之间的情谊,真实感人,可视为珍贵的史料。可见,唐代中外交往诗,尽管具有一般诗作的共性,在语言表达上追求形象生动,略有夸张之嫌,但它又有显著的特性,不仅大部分作品属于叙事诗,而且作者对于作品中的人物、事件比较熟悉,有的甚至参与其中。因此,这些诗篇描写的史实是真实可信的。

与史相佐证,补史之不足。与《旧唐书》《新唐书》等史书作者相比,唐诗的作者都是唐代历史活动的参与者、见证人。他们根据自己亲身经历、耳濡目染而写下的反映中外交往活动的诗篇应视为第一手资料,只不过这种资料在语言表达上有自己特点。如将唐代中外交往诗中存录的史实与史书记载相对照,不难发现,虽有出入,但更多的是吻合,甚至有的还可弥补史书记载之不足。关于唐代中外交往的盛况,《旧唐书》和《新唐书》中有不少记载。如当时与唐朝交往的国家和地区,《唐会要》记有“七十余蕃”,《新唐书》记为“七十二国”。但从“七十二国”等史料中,人们却难以感受到当时中外交往盛况的氛围,而以此为题材的唐诗则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如上所引的诗句,诗人们运用夸张的艺术手法,勾勒的一幅幅“万国”遣使的生动画面,则使人们对当时中外交往之盛、外国使者之多产生了一种立体感。另外,史书中对安史之乱后中外交往的记载往往语焉不详,而唐诗却有较多的披露。如上引诗句对唐武宗及唐末中外交往盛况的描写,不仅弥补了史书记载之不足,而且还启发人们要把研究的视角伸向唐代各个时期,不能仅限于贞观、开元的盛世。对于唐廷使者出使的仪式、遣使的目的,史书记载也较略,而唐诗则较详。如《送梁卿王郎中使东蕃吊册》诗“梁侯上卿秀,王子中台杰,赠册绥九夷,旌旃下双阙,西堂礼乐送,南陌轩车别。征路入海云……兹邦久钦化,历载归朝谒。皇心谅所嘉,寄尔宣风烈”,对此次出使的目的、仪式作了介绍;又如唐代宗大历三年,归崇敬“持节斋册书”使新罗事,《旧唐书》《新唐书》只寥寥数语,而唐诗中却有四篇作品,详细记载了这次出使的目的、任务及行程。对于胡腾舞、胡旋舞、骠国乐等外国音乐、舞蹈在唐廷的传播,唐诗中介绍也较有的史书详细。上引李端《胡腾儿》、元稹《胡旋女》诗详细介绍了这两种舞蹈的服装、造型及舞姿。再如骠国乐,诗人白居易、元稹、胡直钧等人的诗描写得也很详细。这些诗篇不仅是诗,而且是史,诗中提供的资料,大大弥补了史书记载之不足。它为后人了解、研究这些古代外国音乐、舞蹈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综上所述,唐代中外交往诗中蕴藏着丰富的资料。因此,认真搜集、深入挖掘、仔细分析唐诗中有关中外交往的资料将有助于唐代中外关系史的深入研究。

(作者系江苏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

责任编辑:彭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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