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色的雁群(长篇小说连载)

2019-05-08 01:52孙明华
啄木鸟 2019年5期
关键词:柯蓝辅警派出所

孙明华

第一章

立冬一过,天气骤冷,尤其到了午夜,小北风刮得呼呼响,气温立马降了五六度。偏这晚又下起了雨夹雪,丝丝细雨夹杂着针鼻样的雪花,打在身上瑟瑟有声。老曹将大半个脑袋缩在羽绒服里,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朝四下张望。他是晚上九

点猫在西苑陵园一处杂草丛里的,尽管冻得浑身僵硬嘴唇直打哆嗦,但他一直没动窝儿。西苑陵园是罍城前年新建的,今年上半年才竣工,里面除了墓园,亭台楼榭、假山喷泉一应俱全,就像是个公园。老曹待的地方是他白天就瞅好了的,那是一处高岗,杂草矮树间正好可以藏人,躲在里面无论是墓园还是绿化区域都一览无余。

半月前,灵桃派出所接到西苑陵园报案,说有几个墓穴被盗。当天是民警马康值班,他带人调查了两天,案件非但没有任何进展,接连两个晚上,又有十几座墓穴遭了黑手。马康是副所长,抽不开身专门破案,所长徐奇林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老曹。老曹在这里蹲守了三晚,始终没见着盗墓贼的影儿,可老曹并不灰心,因为贼多数属马,好走熟路,他还会再来。

西苑陵园坐北朝南,四周围了铁栅栏,正对门是一条通往罍城的水泥路,东西都是大片的麦田,唯独北面是一片茂密的芦苇地。老曹在芦苇地转了一圈,发现了几串脚印,认定贼是从那儿进入陵园的,对那个方向格外注意。

陵园里的路灯早就熄灭了,四下漆黑一片,小北风紧一阵慢一阵刺入骨髓。来时天只阴着,没下雨,老曹没带雨具,现在他半个身子都湿透了,胃也一阵阵地疼起来。老曹胃疼已经有些日子了,总是不好,最怕受寒,天一冷他的胃就时不时痉挛,就像肚子里塞了只拳头。胃一疼,老曹就有些趴不住了,起身刚把手搭在腹部揉一揉,就见一个黑影从北面栅栏翻墙而入,悄悄朝墓地方向摸过来。老曹赶紧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黑影。黑影仿佛对墓园的情况特别熟悉,转了几转就在一座墓穴前停下,四下瞄了几眼,弯下腰去。墓碑挡住了老曹的视线,他屏住呼吸,悄没声息地来到黑影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细语地说:“喂,兄弟,干什么呢?”

黑影乍听此言,猛地回头,见背后戳了个人,吓得六魂出了七窍,“妈呀”一声惊叫,撒腿就跑。老曹紧追不舍,边追边喊:“站住,我是派出所的,再跑我就……不客气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儿别扭。无论现实当中还是影视剧里,警察抓人一般不这么喊,他们喊的是“站住,我是警察,再跑我就开枪了”,理直气壮底气十足,对犯罪分子极具震慑力。可老曹不能这么喊,他是派出所的不假,可他没枪,也不是正式民警,他是辅警。

老曹的喊声对黑影没起什么作用,他干脆不再喊了,和黑影较起了劲。两人很快跑出了墓园,来到了陵园景区。景区相对墓园更为宽阔,苗圃和杂树众多,岔道也多,黑影对景区的路显然比老曹熟,三转两转,老曹就被绕晕了,还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跟头,待满身泥水爬起来,已不见了那人的影踪。

正懊恼着,忽然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射到他身上。“贼,快来抓贼!”

老曹的眼睛被强光晃得睁不开,他把手遮在额头上,好大一会儿才看清自己已被四个人团团围住。他们都穿着宽大的军用雨衣,手里拎着橡胶警棍,应该是陵园的管理人员。老曹解释:“我是灵桃派出所的,听说你们这儿出了盗墓贼,我是来抓贼的。”

几道光柱从老曹的头顶扫到脚面,又从脚面扫回头顶,其中一个矮个儿嘿嘿冷笑:“你骗谁呢?贼在哪里?你不就是贼吗!”

“你们误会了,我真是灵桃派出所的。贼往园区西边跑了,咱们赶快去追!”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那个矮个儿说:“你说你是派出所的,证件呢?”

说起证件,老曹立刻泄了气。他是辅警,能证明他身份的只有警服上的编号,但今晚他是来蹲坑的,没穿警服。老曹嗫嚅着:“我没证件……”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四个人前后左右,强行把老曹架到了陵园大门边的保卫室。“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没证件还敢冒充警察?”

老曹争辩:“我说我是派出所的,但没说我是警察……”

话音未落,老曹后背就挨了一棍子。“都这会儿了,还充大尾巴狼!你小子坑人啊,因为你,哥儿几个一个月的奖金都泡汤了。”

这一棍打得不轻,老曹疼得一咧嘴:“你们可别动粗!我是灵桃派出所的曹公灿,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核实!”

“曹公灿”三个字好像起了点儿作用,矮个儿扭头问旁边的高个儿:“灵桃派出所好像是有个姓曹的,叫什么来着?”

高个儿想了想:“名字想不起来了,好像听人管他叫什么曹联防……”

老曹乐了:“我就是曹联防。”

矮个儿将信将疑,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但没提老曹的名字,只说抓住盗墓贼了。工夫不大,来了辆警车,呼啦啦下来几個穿警服的,领头的是个年轻民警,上来就问:“贼呢?”

矮个儿赶紧头前带路:“在屋里呢,跑不了。”

年轻民警进屋一眼看见老曹,愣了一下:“师傅,你咋在这儿?”

老曹叹气:“这你得问他们……”

回所的车上,年轻民警递给老曹一根烟,为他点着火:“师傅,您抽根烟压压惊。”

对于“师傅”这个称呼,老曹是绝对当得起的。他在公安基层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对各项公安业务门儿清,甚至比很多科班出身的民警都专业。在罍城,经老曹亲手调教过的民警就有十多个,哪怕走上领导岗位了,也都管老曹叫师傅。不过老曹对此看得很淡,人家那是客气,当不得真。他更看重的是“曹联防”,因为他是罍城最早的一批联防队员,在刑警队以及东南西北关的派出所都干过辅警,在灵桃派出所也干了六年了。和他打交道的群众都管他叫“曹联防”,至于他的大名曹公灿,反倒很少有人叫了。

见老曹的情绪有点儿低落,年轻民警劝他:“那几个小子瞎了狗眼,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老曹吐出一口烟雾:“谁让我不是正式警察呢?我要是有证儿,哪儿能费这些口舌。”

年轻民警嘿嘿一笑:“您在所里干这么多年,这一片儿谁不知道您呀,还要什么证儿?”

老曹活动活动肩膀,刚才被那个管理员一棍子打得不轻,后背一直隐隐作痛。“知道有什么用,谁会把一个辅警当回事儿?”

年轻警察转了话题:“师傅,咱先不说这个。临出警前,林雨豪抓了几个聚众赌博的,您回去要是没啥事就帮忙审审。我还有案子要处理,就不参与了。”

老曹侧脸望了望这个徒弟,心里五味杂陈。年轻民警叫马康,六年前警察学院毕业,跟了他两年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现在人家已经是二级警司、肩膀上扛着一杠两星的副所长了,可他老曹还是个没名没分的辅警。是辅警就得听从民警的命令,何况马康是副所长。尽管今晚老曹感到浑身疲惫,尤其是胃一直翻腾个不停,他也不好推辞。

一回所,老曹就直奔一楼讯问室。推门进去,林雨豪和田斌正在审一个中年男人,老曹问:“其他人呢?”

林雨豪一愣,大概没明白老曹什么意思。跟在老曹身后的辅警陆洋接上话:“马副所怕你们忙不过来,让曹叔来帮个忙。”

林雨豪脸上立马有了笑容:“留置室还关着一个,你俩辛苦。”

在派出所,老曹是个“杂人”,既管理社区,又参与办案。他和正式民警一样,有自己专用的办公桌,和几个民警同一个办公室办公——不是每个辅警都有这样的待遇。在隋河分局,灵桃派出所辖区面积最大,办公场所却最紧张,在这里当辅警还能有张办公桌,算是被高看一眼了。

老曹主审,陆洋负责在电脑上记录。陆洋还不到三十岁,却显得老气横秋。他原本是警校毕业,但考了四五年也没转上警,就一直在派出所当辅警。其实,这样简单的讯问,陆洋自己就能干,可马康非得让老曹插手,让老曹很不理解。

带进来的是个矬子,黑脸,酒糟鼻,两只眼睛虽小却贼亮。

“姓名?”

“白颜山。”

“年龄?”

“四十八岁。”

“职业?”

“没有……”

“没职业你哪儿来的钱赌博,还赌这么大?”回所的路上,马康告诉过老曹,这伙赌徒赌得挺大,光桌面上就不下三万。

白颜山一个劲儿喊冤:“警察同志,我可没赌。是黑狗子非拉我去,我只是瞧个热闹,结果你们不分青红皂白,连我也一块儿抓了。”

“黑狗子是谁?”

“黑狗子就是黑狗子,大名我不晓得,只知道他好像姓赵……”

老曹掏出支烟点上:“既然你不承认参与赌博,那好吧,你把你看到的说说吧,他们玩多大的?”

白颜山面露难色:“我只是个局外人,讲别人不好吧……您还是去问他们吧,反正我没赌,他们要是说我赌了,我认罚。”

“我是在问你,问他们的事不用你操心。”

老曹弹了弹烟灰,桌上的烟灰缸早满了,四下看看,没见屋里有垃圾桶,他就起身出了门。刚把烟灰倒掉,林雨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老曹问:“你那边都审好了?”

“审好了。你这边怎么样?”

“他说没参与。”

“他是没参与,但一个姓赵的赌徒说他放‘爪子。”放“爪子”就是高利贷。

老曹诧异:“他一个无业游民,哪儿有这么多钱放‘爪子?”

“听那个姓赵的说,白颜山原先是罍城纺织厂的职工,二十多年前下海去了深圳,最近这两个月才回罍城,一直靠放‘爪子为生。”

“罍城纺织厂?”老曹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他对这几个字特别敏感。

二十多年前,罍城纺织厂发生了一起大案,至今未破——“美女会计夜间被杀财会室,一百五十万巨款不翼而飞”,这是当年报纸上的标题。报纸上提到的那个美女会计叫程小麗,是老曹的未婚妻。

闻韬住在派出所五楼,与老曹的寝室相邻。在灵桃派出所,拥有独立办公桌和寝室的辅警只有两个,一个是老曹,另一个是闻韬。闻韬家在淮县,距离罍城一百多公里,离家远,不得不住。老曹虽然家在城区,但常被所领导“召见”,又是单身,干脆以所为家。

这晚,老曹审完案子回到寝室,闻韬还没有休息,他正在写一份事迹材料——一周前的一个夜晚,高速路上发生一起交通事故,高速交警魏杰冒雨跨越高架桥隔离带准备救人,由于天黑路滑,不慎从桥上跌落,抢救无效,不幸殉职。

闻韬是灵桃派出所的文职辅警,他不认识魏杰,也从没与高速交警打过交道,按说宣传材料轮不到他写。起初事迹材料是交警部门报送的,材料报到省厅,省厅领导不满意,又退了回来。市局政治部高度重视,任务便落在了宣传科长腾飞身上。平时,这类材料都是科里一个叫袁宏的民警写的,偏巧那几天袁宏生病住院,腾飞便想到了闻韬。

闻韬生于淮县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二十年前高考落榜,应聘到县城一家私营企业给老板做秘书。虽然学历不高,闻韬却写得一手好文章,初中时就在当地的报刊上发表诗歌和小说,到了这家企业,更是练就了写公文的本领。这家企业的老板就是腾飞的父亲。

腾飞长闻韬五岁,当时是隋河分局乡下一个派出所的民警,因为从小喜欢文学和书画,便和闻韬成了好朋友。但好景不长,腾飞父亲的企业每况愈下,最终关门,闻韬只好另谋高就,两人断了联系。时隔多年两人再联系上,腾飞已调到隋河分局政治处工作。闻韬在淮县安家,结婚育女,但混得不怎么样,在一家物流公司打零工。腾飞给他打电话:“有没有兴趣到我们这儿当辅警?警营可是文学的富矿,对你写作有好处。”

这些年,闻韬一直坚持文学创作,可光靠稿费养活不了家人。当辅警工资不高,但至少稳定,而且闻韬也一直想体验一下真正的警营生活,就应邀来到罍城。

其实,腾飞力邀闻韬到公安系统来,也有个人的小私心。腾飞虽然热爱文学,却没有闻韬那么执着,写东西更不如闻韬。他之所以能调到隋河分局政治处搞宣传工作,是因为他常在地方报纸上发表一些豆腐块的新闻,引起了领导的注意。但在政治处工作,只靠写豆腐块是不行的,遇到大稿子,他就有点儿力不从心了。闻韬到来后,除了干自己的本职工作,还帮腾飞搞分局的新闻宣传,两人的名字整天上报。几年下来,腾飞业绩突出,当上了市局宣传科长,闻韬依然是派出所的一名辅警……

“小丽,小丽……”老曹呼喊着从梦中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继而,他觉得后背似被蝎子蜇了一样,火辣辣地疼。这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他缓过神,急忙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陆洋,厚厚的镜片闪着光。“曹叔,你怎么睡这么死,我都敲半天门了。”

老曹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发现外面天已大亮:“哦,昨晚熬得有点儿晚,倒下就着了……”

陆洋从裤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他:“这是林雨豪让我给你的。”

老曹知道这是什么钱。在派出所,只要抓到涉黄涉赌人员,都要罚款。为了提高大家的干劲,所里总要拿出一部分作为奖励,无论民警还是辅警,见者有份。可老曹觉得这样拿钱挺别扭,有点儿为了挣外快抓赌抓嫖的嫌疑,因此对于涉黄涉赌的治安案件,他是能躲就躲。老曹说:“这钱我不能要,我只是给马康帮忙。”

陆洋似乎心不在焉,目光四下游移,最后停留在老曹床头柜上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雁标本上。“这也是马副所的意思,你看不出来吗?昨晚他看你这么辛苦,想为你谋点儿福利。”

老曹心中一暖,还是把钱收下了。陆洋接着说:“刚才路过徐所门口,他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老曹赶紧穿衣服:“徐所找我?你咋不早说?”

所长徐奇林屋里开着空调,很暖和。徐奇林先递给老曹一支烟:“那起盗墓案怎么样了,有嫌疑对象没有?”

老曹把烟捏在手上,却没点火:“暂时还没头绪,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把他揪出来。”

徐奇林点点头:“快到年底了,各项工作都忙着考核,实在抽不出人手配合你,这个案子全靠你了。”

老曹没将昨晚在陵园的遭遇告诉徐奇林,在他看来,那是件十分丢人的事。他只是淡淡地说:“我尽力。”

徐奇林见老曹情绪不高,又说:“听说你屋里空调坏了,待会儿我让人去修,你只管尽心破案,后勤保障我来做。”

老曹屋里的空调都坏大半年了,夏天的时候老曹就给徐奇林反映,徐奇林说所里资金紧张,等等再说,这一等就等到了冬天。老曹没说感谢的话,问所长还有没有别的事,没事他去摸摸线索。徐奇林急忙摆手:“你去忙你的。”

老曹捏着烟,垂头走出所长办公室。

灵桃原本是个城中村,灵桃派出所原本叫城南派出所,后来城市大规模扩建,城南变成了市中心,再叫城南让人摸不着头脑,就改了名字。对于灵桃,老曹每一条街道都熟悉,不光是因为他在灵桃派出所当辅警,更因为他从小在灵桃村长大,亲眼见证了它的变化。

老曹出门左拐,沿着派出所前的淮海路向东走,再向南一转,便到了罍城最有名的小吃一条街,这里有名扬江淮的曾昭颜的糊辣汤、陈老四的狗肉、朱老七的包子、麻九的油条。这一片都是灵桃村的老住户,和老曹熟头巴脑,一路走着,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曾昭颜家的糊辣汤老曹最爱喝,但他今天没去,而是转身进了对面朱老七的包子店。包子店不大,也就十来平方米,因为过了饭时,店里顾客并不多。老曹找个位子坐下,不用他招呼,朱老七就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然后问老曹,是喝粥还是鸡丝蛋汤。朱老七烧的鸡丝蛋汤比曾昭颜家的糊辣汤不差,但老曹想起犯酸的胃,就说:“来碗粥吧。”

朱老七个儿高,背有些驼,老曹坐的位置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老曹一边吃着包子喝着粥,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巧灵呢?咋没看见她在店里帮忙?”

“病了,在家养着呢。”朱老七擀着面皮没回头。

“什么病?”

“没法儿跟你说,说出来丢人。”

“莫非又被九猴给打了?”

朱老七撂下擀面杖:“甭让我逮住这小子,逮着我非劈了他不可!”

朱老七的闺女朱巧灵善良忠厚,但遇人不淑,嫁给了混混儿九猴。九猴是灵桃村人,姓仇,早年丧父,十六岁时母亲远嫁,他不愿跟母亲走,学也不好好上,就和社会上的一些闲杂人员混在一起,小偷小摸坑蒙拐骗,但都不是什么大案子,再加上未成年,派出所抓了放放了抓,进出派出所就像自己的家。

九猴二十岁那年,相中了正上高中的朱巧灵,一通死缠烂打,竟然将朱巧灵追到了手。朱老七知道这事的时候,朱巧灵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九猴的母亲留下了一套房子,朱巧灵便搬过去和九猴同住了,当时朱巧灵只有十七岁。两人都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无法办理结婚登记,只能这么凑合着。半年后,朱巧灵生下个女孩儿,九猴却因偷电动车判了三年。朱老七心疼女儿,便将女儿接回家中,巧灵一边照看孩子,一边在包子店里帮忙。九猴出来后想跟朱巧灵重修旧好,都被朱老七给赶了出去,为此九猴没少到朱老七的包子铺闹事。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朱巧灵带着孩子偷偷跑回去几趟,可不几天就被九猴打得鼻青脸肿。

估计这次巧灵被打得不轻,朱老七一向脾气好,见谁都乐呵呵的,很少这般恼怒。老曹说:“你别激动,回头我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

朱老七不住摇头:“狗改不了吃屎,教训也没用。”

正说着话,卖糊辣汤的曾昭颜进来了。“曹联防,你总是关心别人家的事,也适当关心关心自己呀。上次给你介绍的对象咋样了?”

没待老曹答话,朱老七抢着说:“就你驴耳朵尖,不好好卖你的糊辣汤,來这儿凑什么热闹?”

曾昭颜反唇相讥:“谁让你找了个好女婿?这会儿怕人说了,早干吗去了?”

两人对面做买卖,同行是冤家,平时经常干些嘴皮仗,老曹怕他们因为自己吵起来,赶忙结账走人。曾昭颜追在他身后说:“那姑娘不错,老曹你也主动点儿。”

老曹心里有点儿感动,但没接这个话茬儿。

穿过小吃一条街,向西一拐,便到了浍水路。向东二百米是条南北街,那儿有个旧货市场,不但是旧货交易的场所,也是一些犯罪分子销赃的去处。老曹想到那儿碰碰运气,看有没有盗墓贼出手的赃物。正准备向东走的当口,忽听背后一阵嘈杂声,扭头一瞧,路口围了一群人,像是发生了交通事故。那里是程荣宽的值勤点,老曹赶紧跑过去。

程荣宽是灵桃街年纪最大的交通辅警,老曹还是光屁孩儿时,他就在那儿站马路牙子。如今他年过六旬,还在那地方没动窝儿。老曹对他有种特殊的感情——他是程小丽的父亲,要是程小丽不出事,他们早已成为一家人了。

跑到近前一看,的确出了事故,一辆小轿车半截车身停在斑马线上,车头前面趴着一个人。程荣宽想把他搀起来,但那人一动不动。旁边的轿车司机一个劲儿说:“我可没撞他,是他自己趴在跟前的。”

老曹一眼认出趴在地上的是九猴,上前一脚踹在九猴屁股上:“起来!”

九猴还真听话,一骨碌坐起来张口就骂:“哪个龟孙子踢我?”

老曹探手抓住九猴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抬头看清是老曹,九猴立马就软了:“曹叔快放手,勒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周围人见状,便明白了九猴是在碰瓷。老曹冲众人说:“大家都散了吧,这小子交给我处理。”

他和程荣宽打了声招呼,说隔天请他喝酒,然后拉着九猴就走。九猴以为老曹要带他去派出所,哭丧着脸一个劲儿求饶。老曹说:“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

老曹松开手:“看在朱老七的面子上,今天就饶你一次。”

没想到九猴眼一翻:“我的事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老曹立刻又寒了脸:“跟朱老七没关系?可跟他闺女有关系!我一直以为你小子虽然经常犯浑,但本质还不坏,没想到你这么没良心!”

“是我对不起巧灵,可我不领他朱老七的情。因为我跟他闺女的事,他没少作践我!”

“你要是对他闺女好点儿,找个正经营生,他能作践你?”

“我也想找份工作过安稳日子,可也得有啊。你知道这次我为啥打巧灵?就是因为她逼着我去她爸那儿卖包子。”

“卖包子怎么啦?丢你人啦?刘备还卖过草鞋呢。你都是当爸的人了,老这么吊儿郎当混着,想混到什么时候?”

“叔,你说得对,可就算卖包子我也不能跟着朱老七卖。不然你介绍我当辅警得了。”

“辅警是那么好当的?现在公安机关招录辅警不比以前,要通过文化考试和体能测试,有犯罪前科的一律不收,仅这一条,你就过不了关。”

“我就是随口一说,曹叔您别当真……”

话虽如此,但老曹还是注意到九猴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不能让九猴放任自流,否则真是害了朱老七的闺女,老曹问:“你真想当辅警?”

九猴不假思索:“真想。”

“要当辅警也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说到这儿,老曹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盗墓案,“但必须先立功,功过相抵,我才能跟我们所长说说你的事。你去帮我打听一下,最近谁在西苑陵园盗过墓。”老曹把早上陆洋给他的二百元钱掏出来,“这钱你拿着,给巧灵买点儿营养品,赔个不是。”

九猴推辞:“叔,我咋能要你的钱?”

老曹把钱塞进九猴口袋里:“我知道你没钱,否则也不会作死去碰瓷。但这钱不是白给,你得帮我干活。”

在程荣宽看来,他的执勤点有点儿像礁石,四面八方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则像是潮水,涨涨落落,永远都没停歇的时候。过了年就六十五岁了,整整工作了四十年,他是罍城最年长而且还在岗的辅警。辅警是现在的叫法,最早在交警系统叫交通协管员,在派出所叫联防队员、治安员、协警,长期以来都没有一个固定的称谓,直到近两年,才有了统一的名字——警务辅助人员,简称辅警。据程荣宽所知,如今中国大部分县市的公安派出所、110巡逻队、治安巡逻队、治安执勤点,辅警的占比都在百分之六十以上,罍城甚至占到了百分之七十。

与辅警队伍中不少人一样,程荣宽也当过兵。转业的时候他犯了傻,当时军转办的领导在台上说:“转业安排工作全看个人能力和考试成绩,找人托关系没用,我们是不会收你一分钱的。”这样的话,程荣宽信——可有些人却不信。不信的人几乎都进了政府机关,包括他在内,相信了领导话的那些人都被安排到了企业,工资少不说,工作还累得要命。

程荣宽被分到了化肥厂,不到两年,化肥厂就倒闭了,只好托人到交警队当了一名辅警。那时的辅警虽然工资不高,但有时能捞点儿小油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久而久之,程荣宽适应了这份工作,干脆安心做辅警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执法环境越来越严,油水基本沒有了,工作倒越来越辛苦,什么拆迁了、截污了、创建了,这些本来与公安没有一点儿关系的事情,公安却都要参与。既然参与,民警和辅警就要一起上。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情,多半是辅警背锅。

按说干到六十岁可以退休安享晚年之乐了,但辅警没有这一说,再加上程荣宽身板硬朗,业务熟练,交警队需要他,他也就一直这么干着。今天看到老曹,他不由想起女儿程小丽,想问问案子的事情,可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二十年没破的案子,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谁会真正上心?可女儿死得实在太冤了……女儿出事后,妻子一病不起,半年后也撒手而去。幸好他还有一个儿子,否则这个家就彻底散了。

女儿的死是程荣宽的心病。为此他多次上访,当然,要瞒着老曹。每每想起老曹,程荣宽就觉得对不住他。要是女儿不出事,老曹早成自己女婿了。虽然没有成为一家人,这么多年来,老曹一直把他当亲人看待,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而且,老曹至今都没娶个媳妇……

第二章

年富贵又是一夜没合眼。天还没亮,他就站在梧桐语五楼窗前,满脸阴郁地望着街对面的银都发呆。梧桐语曾是罍城最有名的夜总会,年富贵是这里的老板,五楼是他的办公室。银都也是一座夜总会,开张不到两个月,整日歌舞升平,车水马龙,生意好得吓人,难免不让他嫉妒。更要命的是,自从银都在他眼前诞生,梧桐语的生意突然清淡下来,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亲手谛造的梧桐语夜总会非黄了不可。掌控罍城娱乐行业近二十年的年富贵忧心忡忡,不仅因为被抢了生意——银都开业这么长时间了,他竟没能探听出对方的底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罍城是个内陆城市,开放得比较晚,直到二十世纪末,街头才出现卡啦OK。当时年富贵还是罍城的一个混混儿,带着一帮兄弟靠拳头打天下,局子也是几进几出。可他去过深圳、广州,见过大世面,知道商机来了,便跟手下两个兄弟许良、马彪商量,改行做生意。于是一帮兄弟凑钱,年富贵在罍城南区开了一家迪厅,果然生意火爆。

但好景不长,罍城北区也开了一家迪厅,面积比年富贵的大,档次比年富贵的高,里面还有衣着暴露的小姐陪酒。罍城人的血液沸腾了,蜂拥而至,年富贵的迪厅生意一落千丈。

在城北区开迪厅的人姓武名云龙,也是混混儿起家,和年富贵认识,但并无交情。以前两人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各混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不同了,顾客不管城南城北,哪儿热闹哪儿好玩就往哪儿凑。年富贵怎能善罢甘休,就让手下的兄弟扮成顾客,到武云龙的迪厅闹事。武云龙自然知晓是年富贵指使人干的,瞅准机会,把年富贵闹事的兄弟包了饺子,胖揍一顿,剁了领头的两根手指。年富贵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跟武云龙约了日子,双方决一雌雄,无论胜败都不许报警,否则就算主动认输,从此滚出罍城。

那是一个冬日,城南五里外一片空旷的麦田里,年富贵和武云龙双方六十余人手持砍刀棍棒展开了厮杀,难解难分之时,突然警笛大作,冲过来十余辆警车,百余名警察将他们团团围住。

一见警察,年富贵立即双手抱头,乖乖蹲在地上。已经打红了眼的双方一时乱了方寸,有的抱头鼠窜,有的束手就擒,还有的负隅顽抗。尤其是武云龙,万没想到警察从天而降,心想一定是年富贵将他们出卖了,情急中一边冲年富贵破口大骂,一边挥刀乱砍,竟然砍伤了两名警察,不得已,警察开枪打断了他一条腿。

这场恶斗的结果,双方十余人受伤,两人死亡,在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经法院审理,共有二十余人被判刑,其中武云龙被判处死刑,原因是他砍伤的两名警察中,有一名重伤不治,不幸殉职。年富贵仅被判了三年,他的小弟许良却被判了无期,至于为什么这么判,当时媒体没现在发达,也没现在这么敢说话,据坊间小道消息说,年富贵的妻子欧阳倩花重金买通了公检法的一些官员,不知真假。

三年后,年富贵出狱。坐牢成了他的资本,就像是镀过金,他的身边再度纠合了一伙社会人,他成了这帮人的老大。作为老大,光有名声不行,还得有钱,于是年富贵重操旧业。当年的迪厅已经被公安机关查封了,损失不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妻子欧阳倩拿出家里的积蓄,开了市里第一家桑拿中心。不过,要打造一流的豪华夜总会,这还远远不够。

说起来,年富贵的妻子欧阳倩也是个人物。这女人长得白白净净,模样颇为俊俏,而且性格豪爽,行事果断,很对江湖人物的脾气,年富贵的手下一律叫她“欧姐”。年富贵和欧阳倩夫妻恩爱,很多重要场合都是一起出席,一些细心的混混儿发现,年富贵多少是有点儿怕老婆的。

欧阳倩很有人脉,结交了银行、公安、工商的一些不大不小的头头脑脑,不仅顺利搞到了贷款,还办下了营业执照和特种行业许可证。后来年富贵才知道,这些人之所以这么卖力为自己办事,都是欧阳倩开桑拿的功劳——他们经常去那儿消费,多数都被免了单。

有了钱,年富贵就开始选址,最终还是选在他当年经营迪厅的地方。经过三年的发展,这里不光成为罍城南区的中心,而且还是整个城市的中心。年富贵租了一栋商业楼,经过精心装修,罍城最豪华的夜总会开张,取名梧桐语——这个名字是欧阳倩取的。

这十多年来,梧桐语一直是罍城最顶级的夜总会。没想到,就在两个月前,有人居然在梧桐语的对面也开了一家夜总会。当然,罍城不光一家夜总会,城南城北陆陆续续开了好几家,年富贵再怎么是老大,毕竟不能一手遮天,该让人做的生意还得让人做。不过,这么明目张胆开在他对面与他抢生意的,这还是头一个。更让他恼火的是,对方在他眼皮底下装修了大半年,他居然没有丝毫察觉,直到对方挂出了银都夜总会的招牌。这明显是在和他叫板。

银都夜总会开张后,年富贵派人到里面打探过,软硬件各方面都要比梧桐语略高一筹。尤其是小姐,个个花容月貌。在娱乐行业赚钱,优质服务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靠这些小姐。顾客都是奔着小姐去的,他们才不管是谁开的,这两个月梧桐语惨淡的生意就是证明。

年富贵站在窗前愁眉不展,马彪推门进来了。那次黑帮火并,马彪被判了十多年,剛释放出来不到一年。许良和马彪很讲义气,尽量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这也是年富贵得以轻判的原因之一。马彪出来后,年富贵自然念着他的好,让他跟着自己打理梧桐语的生意。可许良他就没法儿照顾了,入狱没到两年,许良就病死了。

马彪说:“已经打听过了,老板三十岁左右,叫刘云虎,不是本地人,讲一口广东话,但夹杂着北方口音。”

年富贵又把目光投向窗外:“他妈的,把夜总会开到我地盘上了,看我怎么收拾这个王八蛋!”

林雨豪的母亲又走丢了,他请假找了一天,几乎把罍城的大街小巷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晚上七点多钟,女朋友柯蓝打来电话,说他母亲在城北派出所,让他过去领人。

他急忙赶到城北所,一进门就看见郭亮和几个辅警站在院里抽烟。郭亮也是辅警,和他一样都是出警队的队长,同在一个系统,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郭亮和柯蓝还是高中同学。林雨豪赶紧给他们散烟:“我妈呢?”

郭亮说:“在留置室,你赶快把她领走吧,我们这儿已经被她搞得鸡飞狗跳了。”

林雨豪直奔办案区,隔着老远就听见母亲正辱骂看守她的辅警。外间的长条凳上坐着个垂头丧气的矮胖中年男人,一见林雨豪,立刻站起身:“你是这疯女人的儿子?你来了就好,你看这事咋处理吧。”

矮胖男人是个出租车司机,一大早出门就碰到了林雨豪的母亲,说要打车去徐州找老公。罍城距离徐州百余公里,司机以为捡到了大活,可是,拉着她在徐州转悠了一天也没找到什么老公,只好拉着她回了罍城。临到下车,林雨豪的母亲说没钱,推门就要走。司机当然不干了,两人在大街上吵了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林雨豪母亲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最后恼羞成怒,动手打了出租车司机,把他身上的羽绒服都撕扯烂了。司机打110报警,两人就被带到城北派出所来了。林雨豪的母亲以为是到了灵桃派出所,闹得更凶了,哭着喊着要见林雨豪……

弄清了事情原委,林雨豪问郭亮:“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像伯母这种情况,还能咋处理?陈副所交代过,只要给出租车司机赔礼道歉,付人家车费,你就把伯母领走。”

林雨豪赶忙道谢。郭亮说:“谢什么谢,不過,兄弟,就伯母这状况,你还是把她送医院吧,不然指不定再闹出什么事来……”

随后,林雨豪向出租车司机致歉,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张百元钞票,问车费是多少。司机说:“我拉了她一天,按包车算,三百块。”

林雨豪把手里的整钱全给了他:“这是四百,您拿着。”

司机接过钱,从中抽出一百还给林雨豪:“我们司机也有职业道德,多一分不要。”

林雨豪推让:“我妈把你的衣服撕坏了,这一百权当赔你衣服钱。”

“一件衣服算什么,我要知道她是这种状况,怎么也不会跟她吵。”说着,司机将那一百元钱硬塞进林雨豪怀里。

送走司机,林雨豪这才进了留置室。母亲一看到他,立刻扑过来,双手抓住拦杆拼命摇晃:“儿子,救我!”

林雨豪让看守辅警打开门:“妈,别怕,咱们这就回家。”又扭头对看守辅警说了声,“让你受委屈了,兄弟。”

看守辅警摇头苦笑,没吱声。

这次,林雨豪没将母亲送回家,而是直接送到了精神病院。

罍城辖四县一区,四县分别是淮县、泗水县、仙县和莽县,一区就是市区隋河区,因隋唐大运河由此经过而得名。林雨豪家在泗水县农村,一家三口日子虽然清贫,倒也其乐融融。林雨豪十八岁那年,爸爸外出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家人四处寻找,最后得知他被砸死在一家黑煤窑里。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精神失常,当时正准备高考的林雨豪只好辍学带着母亲来罍城看病。母亲在精神病院治疗了一阵,钱花得差不多了,只好出院。从此,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犯病就到处找丈夫。

为彻底治好母亲的病,林雨豪变卖了老家的房子,在罍城租了房安顿下来,一边挣钱一边为母亲治病,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三年前,他在大街上看到一张招聘辅警的启事,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林雨豪自幼就崇拜警察,如果不辍学,他高考的志愿就是警察学院。家庭的变故让他的梦想成了泡影,这份招聘启事又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报名参加了隋河公安分局组织的统一考试,顺利过关,被分到灵桃派出所。

起初,他跟随正式民警出警,也帮民警办案、抓人,好多笔录和卷宗都是他做的。这显然是违规,但也有解决的办法,就是每份笔录和卷宗最后都签上民警的大名。不光灵桃所这样做,每个所都差不多。干着民警的工作,工资却少得可怜,微薄的收入让林雨豪很是头疼,每月的工资连母亲的医药费都不够,所以遇上抓赌抓嫖的事儿他就特别积极。

刚把母亲安顿好,林雨豪就接到杨副所的电话,说有人举报银都夜总会搞色情服务,晚上有行动,让他马上回所。杨副所知道林雨豪家里的情况,对他特别照顾,只要有抓赌抓嫖的行动都带着他去,好让他多增加些收入。林雨豪也懂得投桃报李,只要将人抓过来,讯问的事他全包了,以便杨副所腾出精力处理其他案子。两人配合默契,杨副所对林雨豪也非常放心。

精神病院离派出所不远,匆匆忙忙回到所里,杨副所已经组织了一批辅警在院里整装待发。林雨豪上前问:“几时出发?”

杨副所答非所问:“你母亲找到了?”

“找到了。多谢杨所关心。”

“这有什么好谢的,多年来我一直拿你当兄弟,你母亲就是我母亲。”

这话让林雨豪十分感动,不过,杨副所回避了他的问题,让他有点儿诧异。以往采取这样的行动,他总是第一个知道行动时间的,可今晚杨副所似乎不想告诉他。一眼瞧见陆洋,林雨豪便凑过去问:“怎么回事?”

陆洋说:“我也不太清楚,看杨副所的意思,好像在等什么人。”

没过多大会儿,派出所门前开来一辆警车,下来的是治安大队的胡大队长。杨副所赶紧迎上去。胡大队很年轻,比杨副所小十岁,经常下来指导工作,林雨豪不敢怠慢,也赶紧上前打招呼。胡大队冲他点点头,转身跟杨副所窃窃私语,林雨豪就有种被轻视的感觉,重新回到队伍里,心里莫名失落。

行动在晚上十点进行,胡大队和杨副所带队,三辆警车向银都夜总会进发。对于银都,林雨豪并不陌生,自开业以来,他和杨副所已经检查过好几回了,每次都是一个姓丁的女副总接待,老板的面根本没见着。不过,以往检查都是例行公事,时间都是白天,今晚不同,他们可是接到警情来查涉黄的,想到行动之后所里又要发奖金,林雨豪心里多少有点儿小激动——老妈这一住院,他手头就更紧了。

按照分工,杨副所带一队人去一楼桑拿,胡大队带一队人去三楼包间,剩下一队由林雨豪和陆洋领头去二楼歌舞厅。舞厅里没几个顾客,倒有几个妖娆的小姐在台上唱歌跳舞。他们的到来引起一阵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林雨豪和陆洋把舞厅找了个遍,也没发现有人搞色情,就带队撤回了大厅。不大一会儿,杨副所和胡大队也回来了,均一无所获。这让林雨豪感到十分奇怪。娱乐场所如果没有色情服务,很难生存下去,像银都这样高档次的夜总会,色情服务更是他们赚钱的密码,即便没人举报,随便搞个突袭也能抓上几对。这次居然没发现丝毫色情服务的迹象,那只有一种可能——走露了风声。可是,这次行动只有杨副所提前知晓,连自己都瞒着,再加上银都刚开业不久,谁会跟他们熟悉到通风报信的程度呢?

正胡思乱想,杨副所冲他一挥手:“撤!”

回到所里,胡大队开车走了,杨副所掏出二百块钱交给林雨豪,说是给兄弟们吃夜宵。林雨豪心里的疑虑更甚,以往有夜宵吃都是抓着人的时候,现在一个人没抓着,杨副所居然也如此慷慨,这和他以往的作风不符。难道杨副所和银都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还有胡大队,若不是分局集体行动,像这种派出所的突击检查他是不会过问的,可这次他不但主动过问,还亲自率队……林雨豪越想越觉着蹊跷,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老曹的父母原先在距离罍城不远的黄河故里捕鱼,在他五岁那年,因为要读书,父母便带着比他长一岁的姐姐搬进了城里。高中毕业,老曹没考上大学,正赶上征兵,父母便替他报了名。那时,老曹身高一米六九,有点儿偏胖。部队的人让他围着人武部征兵的院子跑两圈,他居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就这样,老曹穿上了军装,和另外十几个新兵去了西藏,在最寒冷的哨所一待就是五年。和老曹一块儿当兵的还有徐奇林,就是现在的徐所长。两人是高中同学,但没在一个部队,徐奇林去了北京,退伍时已是满嘴京腔。上高中时,两人都喜欢上了班花程小麗。程小丽对老曹似乎更喜欢些,老曹虽然其貌不扬,但忠厚老实,为人仗义;徐奇林呢,尽管人高马大,能说会道,给人的感觉却总有点儿华而不实。两人当兵期间,程小丽招工进了市纺织厂,始终和两人保持着书信来往,不过,恋爱关系一直没有明朗。

三年后,徐奇林退伍,托人以联防队员的身份进了公安局,由于会开车,给隋河分局一个副局长当了司机。给领导开车,让徐奇林有了底气,开始狂追程小丽,程小丽依旧犹豫不决。就在这时,副局长的女儿相中了他帅气的外貌和满口京腔,死活要嫁给他。副局长屈尊向他表达了这个意思,徐奇林却是一万个不情愿——副局长的女儿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瘸一拐。但副局长的一句话让徐奇林动心了:“如果你成了我的女婿,我一定帮你转警。”

徐奇林的家庭条件和老曹差不多,父母是普通工人,老实本分,没有任何上层关系可攀,在罍城,副局长就是他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对于警察这个职业,徐奇林是非常向往的。其实退伍后他还有其他选择,他却偏偏当了一名联防队员,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然而,从联防队员到警察,不知要经过多少曲折,现在机遇就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动心。最终,徐奇林与副局长的女儿结了婚。

这样,老曹就有了机会,名正言顺和程小丽谈起了恋爱。不久,老曹也退伍了,程小丽带老曹回了趟家,她的父母对这个未来女婿还算满意,于是双方家长见面商量婚期。谁知就在订婚的当天晚上,程小丽被人杀死在市纺织厂财务室,保险柜里一百五十万元工资款被盗,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案。那时的勘查技术不比如今,而且现场被清理过,办案民警只找到一枚残缺的指纹。

程小丽被害,老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一趟趟去刑警队,一次次找办案民警。去的次数多了,也就和办案民警混熟了。主办这起案件的大案队队长周雪刚——如今的隋河分局局长——了解到老曹的情况,就对他说:“既然你对这个案子这么关心,受害人又是你未婚妻,干脆留在刑警队吧,也可以协助我们破案。”

那个时候,公安系统的编外人员统称联防队员,用人单位可以自主招聘。老曹为未婚妻的案件奔忙,也没精力去找工作,所以尽管工资不高,他还是一口答应下来。老曹先在刑警队干了三年,又去了派出所,东南西北关的派出所都待过,六年前来到灵桃,从此就没再换地方。一晃儿干了二十多年辅警,小曹变成大曹,大曹变成老曹,头发越来越稀疏,身材也渐渐发福,再加上常年喝酒抽烟生活不规律,弄得满嘴黄牙一脸疲倦,也难怪西苑陵园的管理人员把他当贼抓了。

老曹在辅警岗位上坚持这么多年,除了对这份工作的热爱,最主要的是杀害他未婚妻的凶手还没有归案,他担心自己一旦离开,破案更是遥遥无期了——公安局每年有那么多案件要破,谁还老惦记一个毫无头绪的陈年旧案?这些年来,无论在哪个派出所,他都时时留意案件的线索。之所以到了灵桃派出所就没再动窝儿,是因为市纺织厂就在灵桃所辖区,原先厂里的职工多数住在这里,也许凶手也在其中。

辅警没有警号,没有证件,没有执法权,工资待遇低,甚至一年四季的警服都要自己出钱买,立功受奖更是沾不着边。老曹也想转警,可始终没有机会。他想通过考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高中学历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门槛。不过,也不是所有的辅警都这样,比如徐奇林。

娶了副局长的女儿,徐奇林报名上了当地的党校函授,获得了大专文凭,然后“以工代警”,成了公家人。所谓“以工代警”,就是和公安机关签订劳动合同,工资待遇、晋级都不受影响。虽然没有警编,但这是转警的第一步。在公安系统,“以工代警”的人不少,多数是领导的关系或民警的亲属,后来这些人基本都能通过考核转警。徐奇林由此上了转警的快车道。

徐奇林头脑活络,善于交际,但他毕竟是个司机,对公安业务一知半解。转警后,他被分到灵桃派出所当普通民警,业务上都是跟老曹学的。不到两年,当了副所长,又过了一年,成了一把手,警衔也升为二级警督。对此,老曹心里是有怨怼的,但怨怼又能怎样?凭一己之力又能如何?无奈之下,老曹只好认命,继续当好自己的辅警。

那天和九猴分手后,老曹接着去了旧货市场,有好几位墓主都说丢了金银首饰,他想去碰碰运气。在旧货市场转了一圈,又到几个典当行看了看,没什么收获,正要往回走,身后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曹联防。”

扭头一瞧,何小美坐在小旅社门口的板凳上笑盈盈地望着他。何小美是曾昭颜给老曹介绍的女朋友。程小丽遇害后,老曹整个儿天都塌了,消沉了好几年,其间学会了喝酒抽烟。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要继续过。老曹的父母四处张罗给老曹介绍对象,可老曹要么借故推托不去见面,要么见了面对人家姑娘爱搭不理。就这样一拖再拖,老曹的婚事到现在也没着落。去年,老曹的父母相继去世,在姐姐的一再催促下,他才有了成家的心思。相了几个,不是人家嫌弃他就是他嫌弃人家,总之对不上眼,直到遇上何小美。

何小美是曾昭颜的远房表妹,离过一次婚,没孩子。她不是罍城人,离婚后一直在上海打工,一年前来到罍城,正好旧货市场旁边一个旅社要转让,她就盘了下来,自己当老板。何小美与老曹年龄相仿,都四十四五的岁数,但从外表看,何小美显得年轻得多,腰身还保持着少女时代的曲线,乍一看只有三十出头。

旅社门口有棵老槐树,不知多少年头了,她就依此给旅社取了名字。老槐树规模不大,上下三层,底层就一个吧台和过道,上两层各有七八间客房,因地处旧货市场,来住的商贩较多,住宿费也便宜,生意还不错。此时正是上午,是旅馆最清闲的时刻,吧台服务员阿虹正盯着对面墙上的电视看韩剧,何小美则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嗑瓜子。

起初,对于和何小美的关系,老曹也不是十分上心,之所以跟她相处,除了姐姐的逼迫、曾昭颜的面子,还有就是他觉得何小美跟他一样,都是命苦人。据曾昭颜说,何小美离婚的原因是前夫有了外遇,这事对她伤害很大。

交往了一段,何小美感觉老曹这人还不错,就暗示老曹,两人的岁数都不小了,赶紧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吧。可老曹还没想好这个婚到底结不结,何小美的热情主动也让他有点儿不适应,加上这段日子所里又忙,他跟何小美见面都少了,虽然不是故意躲着,但总担心对方有想法。这次到旧货市场,除了查案,在潜意识里,老曹还是十分想见何小美的。这不,果然就“偶遇”了。面对何小美的笑脸,老曹怀着既惭愧又激动的心情迎上去。

“我看你在市场转悠半天了,干吗呢?”何小美问。

老曹不想提查案的事:“瞎转,随便看看。”

“不会是想我了吧?快进屋来,外面冷。”

老曹被说中心事,讪笑着随她进了后院。后院有两间房,分别作为卧室和客厅,老曹来过两次,每次都被何小美的热情搞得如芒在背,所以这次他没进屋,站在院里四下张望,注意到院里多了好些盆景,就没话找话:“哪儿弄的这么多花草?”

“我在上海住惯了,花花草草从没离过眼,罍城的冬天太冷了,没几盆花草装点,就觉着缺什么似的,所以就弄了些来。”

“这得花不少钱吧?冬天的花草可不便宜。”

何小美漫不经心地说:“也没花多少钱,我一个房客就是培育花草的,这些差不多都是他送的。”

老曹是个精细的人,他迅速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满院的花草怎么也值千儿八百,一个房客怎么会舍得白送她这么多?何小美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解释说:“前些日子,我这儿来了个房客,住了一个多月,临走的时候说自己盘下了附近一个花圃栽培基地,问我要不要些花草装饰门面,价格绝对公道。我就租了些放在旅社里,院里这些是他顺带赠送的。”

老曹说:“这人还挺会做生意。”

“可不是吗?这条街上好多门面房都租了他的花草,反正是他派人养护,我们只付租赁费。”顿了一下,何小美问,“你们派出所要租吗?价格好商量。”

老曹不想驳何小美的面子,敷衍说:“回去我问问领导。”

“那敢情好。我这儿有他的名片,你们所要租,就打他电话。”说着,何小美进屋,片刻出来,拿出张名片递给老曹。

老曹接了名片一看,突然瞪大眼睛:“白颜山?”

这不是昨晚那个“放爪子”的家伙吗?

熬了两个通宵,魏杰的事迹材料终于完稿,闻韬长出一口气。稿件传给腾飞,市局、交警支队几個主要领导都看了,甚是满意,为了表达对闻韬的谢意,腾飞让人给他送来两条中华烟。闻韬舍不得抽,全卖给了派出所旁边的烟酒店,他自己抽五块钱一包的黄山。

第二天是周末,作为政勤人员,是可以回家的。可闻韬不想回家,他手头一篇小说刚开了个头,就被魏杰的材料给打断了,他想利用这两天的时间给续上。星期六一大早,他起床洗漱完毕,就打开电脑准备大干一场,可对着电脑枯坐半晌,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感觉好像找不到了。正暗自焦虑,手机响了,是妻子郝娟的号码。接通电话,听到的却是女儿小米粒带着哭腔的声音:“爸,你快回家来吧,妈住院了!”

闻韬吓了一跳,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晚刚和郝娟通过电话,她没说生病啊,咋一夜之间就住了院?他急忙问:“咋回事?”

小米粒抽抽噎噎:“我妈被狗咬了……”

闻韬一听,立即泄气了,郝娟昨晚准又去发小广告了。他安抚女儿几句,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长途汽车站距离灵桃派出所不远,也就两站路,闻韬舍不得两块钱公交费,就一溜小跑着过去了。闻韬很少坐长途客车回淮县,他嫌车票太贵。最初,从罍城到淮县的车票只有七块钱,十余年间水涨船高,现在都三十块了。为节省路费,闻韬一个月才回一次家,不坐长途,而是和几个在罍城工作的淮县人一起拼车,这样能省几块钱。

客车在高速路上飞驰,闻韬望着窗外转眼即逝的风景,思绪飞向了远方。

他认识郝娟的时候,在一家食品公司任文员,郝娟在县城开打字社。那时电脑尚未普及,单位打字复印都要到街上的打字社,他经常往打字社跑,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结婚不久,闻韬所在的公司由于经营不善倒闭了,郝娟的打字社也随着电脑的普及生意惨淡,干不下去了。为了生存,闻韬不得不到处打零工,直到当了辅警,但生活的困窘一直没有改变。对于闻韬的工作,郝娟持反对态度,辅警待遇太低了。好在闻韬名声在外,公安系统几个警种都请他写材料、搞宣传,除了灵桃所一份工资,还能赚些外快,日子得以勉强支撑。不过,从去年开始,来找闻韬帮忙的越来越少了。这些年在闻韬的帮助下,公安局不少部门都培养了自己的人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老话在闻韬这儿得到了印证。

郝娟长期在家里带孩子,女儿小米粒上了小学,郝娟觉得应该找份工作了,可一个小小的县城,找工作谈何容易。四处碰壁后,不得不放下身段打零工,还要兼顾照顾孩子,十分辛苦。对于妻子和女儿,闻韬一直心存愧疚。小米粒出生时,郝娟难产大出血差点儿送了命,小米粒从小就体弱多病,郝娟也落下病根。自打当了辅警,由于不在同一座城市,闻韬没办法照顾妻女,家里的事全靠妻子一个人撑着。转眼女儿都读初三了,郝娟虽然刚三十五岁,却明显见老,头上早早地生出白发,眼角和额头也爬满了岁月的痕迹……

一小时四十分钟,客车到达淮县,闻韬直接去了县医院。找到病房,闻韬一眼就看见郝娟坐在病床上打吊水,一条腿缠上了纱布,小米粒站在病床一旁,脸上还有泪痕。闻韬关切地问:“怎么样?”

郝娟抬头瞧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已经打了针,再消几天炎就没事了。”

小米粒插话:“怎么会没事?肉都咬掉了,流了好多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小米粒住寄宿学校,半个月回家一次,郝娟担心她的安全,每次都要接送。昨天,为接小米粒回家,郝娟请了一天假。将小米粒接回家后,一时无事可做,碰巧有个朋友给她打电话,让她帮忙去发小广告。闲着也是闲着,郝娟就去了,没想到小广告太多,到晚上也没发完。晚饭后,她又接着去发,结果在一家住户门前,被蹿出来的狗咬了。

搞清了事情原由,闻韬不由得火往上顶:“是谁家的狗,找他们了吗?”

“找什么找,这事怨我,怪不得人家。再说,刚才人家也来人了,说了一大堆好话,还把医药费给付了。”

闻韬埋怨:“大晚上的,就不能不去发小广告?”

郝娟白了他一眼:“我不是想多挣点儿钱吗?指你那点儿工资,喝西北风呀?”

闻韬最怕提他的工资,何况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只好转移话题:“得住几天院?”

“医生说了,下午再吊两瓶水,就能回家了。”郝娟冲他摆摆手,“你先带小米粒回去吧,她作业还没做呢。”

这个双休日,闻韬在家待了一天半,除了帮助小米粒复习功课,还得照顾郝娟的饮食起居。周日下午,他要送小米粒去学校,小米粒却说自己能行,一个人背着书包出了门。闻韬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见她进了校门才回家。

闻韬准备请两天假,等郝娟能走路了再去上班。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手机响了,是教导员宋清打来的,说是接到通知,明天市局、分局两级领导来检查“讲严立”专题教育落实情况,让他赶紧回去把台账补充齐全。闻韬只好收拾东西往回赶。郝娟扶着墙单腿跳着追到门口:“放心,我能照顾自己。外面天气冷,你多穿件衣服。”

闻韬心里一热,回身抱住郝娟在她脸上亲了亲,转身带上门,他自己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今天是休息日,早上六点,程荣宽准时起床,洗漱完毕。平时,程荣宽就这个点出门,七点前必须到达执勤点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分管的路段属于城区拥堵区域,尤其是早晚,他和同事必须在这些堵点进行疏通,刮风下雨也得坚持上岗。逢领导视察、大小会议召开等活动,交通辅警和派出所的辅警一样,也要参加保卫任务。除了白天的工作,晚上还经常出勤巡逻或设卡检查,往往要到凌晨三四点才结束,第二天一早该执勤还是要执勤。

难得休息一天,本应该好好放松一下,可今天程荣宽却不能,儿子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务必在这一周搬出去。

除了女儿程小丽,程荣宽还有个儿子叫程宝,程小丽是姐,程宝是弟,年龄相差一岁。程小丽出事后,程荣宽生怕儿子再出事,对程宝百依百顺,养成了儿子好吃懒做的恶习。儿子成婚后,程荣宽出资盘下了一个店铺让两口子经营。程荣宽是本地人,在罍城有一套宅院,拆迁后返还了两套房,一套给了程宝,另一套自己住。办房产证时,他没考虑太多,反正两套房子迟早都是儿子的,房主就都寫了程宝的名字。现在麻烦来了,程宝要房子来了,说要给自己的儿子当婚房用。可笑的是,孙子正上高中,离结婚还早着呢。后来一打听,原来是程宝夫妻做生意赔了一大笔钱,便把他住的这套房子抵押给了别人,钱还不上,人家来要房了。

起初,程荣宽并不想搬,可儿子儿媳跑来吵闹了几次,他便下决心搬了,一是帮儿子一家渡过这个难关,二是自己孤身一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的确有些浪费。

没有做早饭,程荣宽就开始收拾,把应该带走的东西分类打包。桌子上的两个相框是必须带走的,那是女儿和老伴的照片。程荣宽将两张照片擦了又擦,忍不住老泪纵横。女儿死后,公安机关一直没有破案,他就偷偷上访。之所以偷偷,是怕给单位造成不良影响,毕竟自己还是辅警。起初是写信,不见效果,就去省城。他下定决心,案件一天不破,他就坚持上访到底。

刚把女儿和老伴的照片放进包里,就听到有人敲门,他以为是程宝两口子来催他搬家,开门一看,竟然是吴老太,这才想起是他打电话让吴老太来收破烂的。

程荣宽是在上访时认识吴老太的。吴老太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把儿子顾飞拉扯成人。和程小丽被害差不多一个时间段,顾飞做生意失败,莫名其妙失踪了,整整二十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顾飞失踪后,吴老太主动找到债主,要替儿子偿还欠下的六十多万元债务。这么多年来,她一边靠捡破烂卖钱为儿子还债,一边到处寻找,先是罍城,后是省城,还拜托外出务工的乡亲帮忙找,到现在也没有放弃。她坚信儿子没有死,早晚有一天会回来。

吴老太手里拿着几个蛇皮口袋和一杆秤,进门就问:“你东西收拾好没有?”

程荣宽说:“快了。”

“我来帮你收拾吧?”

程荣宽急忙摆手:“不用,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先把破烂装好,不然我儿子来了就来不及了。”

吴老太环顾一周,该打包的都已经打好了,的确没有自己能插手的,便蹲下来往口袋里装破烂。程荣宽是个心细的人,就连破烂也都分类捆好,码放得整整齐齐。吴老太注意到,这些破烂里有不少酒瓶,她当然知道程荣宽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于是劝道:“还是想开点儿,酒喝多了伤身。”

程荣宽叹气:“女儿的案子一天不破,我死不瞑目啊!”

“春节前你还上访吗?要是去,我陪你。”

这些年,两人没少一起出门,一个上访,一个找儿子。程荣宽说:“还没定呢,看看年底工作忙不忙,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去。”

正说着话,就听楼下喊:“爸,你收拾好没有,收拾好我们就上去搬了!”

是程宝的声音。

第三章

林雨豪和柯蓝是同一批招录的辅警。三年前林雨豪报考辅警的时候,柯蓝刚好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柯蓝和林雨豪一样,从小崇拜警察,高考填志愿时,她填报了省里的警察学院。但天不遂人愿,信心满满的她不知何故没被录取,只好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她一直心有不甘,获知隋河分局面向社会招聘辅警,便毅然报考,准备一边学习公安业务,一边通过招警考试圆她的警察梦。

林雨豪和柯蓝是在集训时认识的。林雨豪长得白净秀气,会弹吉他,喜欢唱歌。训练之余,他偶尔在训练场找个地方边弹边唱,尤其喜欢唱林俊杰的歌,吸引了很多学员围观。柯蓝是林俊杰的忠实粉丝,经常听得如痴如醉。

集训结束,林雨豪和柯蓝一起被分配到灵桃派出所,两人天天见面,于是悄悄谈起了恋爱。柯蓝声音甜美,普通话标准,半年前被抽调到市局110指挥中心。两人工作都挺忙,聚少离多,只能通过微信视频聊天,有时还用手机“嗨歌”给对方听。就这样处了三年,尽管遭到柯蓝家人的反对,但阻挡不住两个年轻人火热的心。

这天好不容易林雨豪休息,他打算约柯蓝出来吃顿饭,可柯蓝说她临时替人加班走不开。紧接着,杨副所来电话,让他去如意馆一趟。杨副所这个时候喊他,肯定是到那里吃吃喝喝,林雨豪不太想去,他不喜欢那种把假话当真话说的场合,可杨副所既然发了话,不去肯定是不行的。

如意馆位于罍城西郊,是个私人会馆。半年前,林雨豪曾跟着杨副所去过一次,那地方门面不起眼,里面却装饰豪华,吃喝玩乐不比任何地方差。

林雨豪赶到的时候,杨副所正在包间里和三个人打牌,一个是市公安局治安支队的余副支队长,一个是分局治安大队的胡大队长,还有一个年轻人,和自己年龄仿佛,长得很帅,比那些被称为“小鲜肉”的影视明星一点儿不差,而且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杨副所介绍:“这是我们所的小林,自己人。”

年轻人站起身,很礼貌地和林雨豪握手,让出位子要他玩牌,林雨豪赶忙推辞:“你玩你的,我坐在一边看就行。”

杨副所接着介绍年轻人:“这是银都的刘总。”

林雨豪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银都的老板会这么年轻。正愣神儿,就听那人说:“什么刘总,鄙人刘云虎,叫我小刘就行。”

一听对方的名字,林雨豪頓时想起来了:“你是刘云虎?你……还认识我吗?”

刘云虎仔细打量林雨豪,迟疑着说:“你是……”

“我是林雨豪啊!”

“林雨豪?怪不得我看你眼熟呢。”刘云虎紧紧握住林雨豪的手。

杨副所诧异地看着两人:“你们认识?”

“以前我们是邻居,十多年不见了。”刘云虎说。

几个人接着玩牌,林雨豪执意不玩,刘云虎就没再谦让,让服务员给林雨豪倒茶,又从牌桌上拿起一包软中华,往林雨豪跟前一掷:“你自己抽,别客气。”

林雨豪在一边观战,发现刘云虎牌技很高,却输得最惨,便明白他是故意输的。牌打了接近一个小时,刘云虎看了看手机,抬起头对大家说:“冯局到了。”

几个人默契地放下手中的牌,起身跟刘云虎去了另一个包间。这个包间很宽大,不但有能坐二十人的豪华餐桌,还有KTV。进去没多大会儿,从偏门走进一位穿风衣戴鸭舌帽的男人。其他四人立即迎上去,一迭声地“冯局好”。被称作“冯局”的男子跟每个人象征性地握了握手,轮到林雨豪,他迟疑了片刻:“这位是……”

杨副所赶忙说:“我们所的小林,辅警。”

冯局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刘云虎殷勤地接过冯局脱下的衣帽,挂在靠墙的衣架上。众人落座,自然是冯局坐主位。刘云虎招呼服务员:“让你们蔡总过来,就说冯局到了。”

没到两分钟,一位三十出头、体态丰腴的旗袍女子款款而来。如意馆地方不大,在罍城却极为有名,林雨豪知道这位蔡总名叫蔡文姬,跟古代那个美女加才女同名,是如意馆的老板。听说这个蔡文姬来历不简单,来她这儿消费的都是政府官员和富商大款,再加上她善于交际,如意馆生意兴隆。

蔡文姬好像和冯局很熟,一来就坐在冯局身边。从他们的言谈中,林雨豪听出来了,原来冯局是罍城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叫冯远华,半年前由外地调来的。对于这位冯副局长,林雨豪早有耳闻,只是没这么近距离接触过。

酒菜很快上来了,酒是茅台,菜除了七荤八素,龙虾、鲍鱼自然也少不了。席间,大家纷纷向冯远华敬酒。林雨豪坐在最次席,位置与冯远华正对面,他发现冯远华虽然谈笑风生,其实注意力都在蔡文姬身上。蔡文姬左一杯右一杯敬酒,冯远华酒到杯干,目光不停地在蔡文姬身上扫瞄。

出于礼貌,待别人敬过几圈,林雨豪也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敬了冯远华一杯。林雨豪全干了,可冯远华只是用嘴唇碰了碰。林雨豪的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可又能怎样呢?人家是高高在上的领导,就连胡大队、杨副所在人家跟前都矮半截,他一个辅警算个屁。好在这种场合他经历过几次,很快调整好了心态。

酒足饭饱,冯远华嚷嚷着要唱歌,刘云虎说:“到我那里去吧,条件比这儿好。”

冯远华摇头:“你那儿太招摇,还是这里安全。”

刘云虎就让蔡文姬把会馆里最漂亮的姑娘都叫来,包间也重新进行了布局,上了啤酒、零食和水果,瞬间就成了KTV,灯光也调暗了。场地刚布置好,余副支队长突然向冯远华耳语几句,然后抱拳冲大家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刘云虎竭力挽留,冯远华脸色有点儿不好看,挥挥手说:“随他去吧。”

余副支队长一走,林雨豪也有些坐不住了。刘云虎不愧是生意人,马上看出了林雨豪的心思,凑到他跟前低声说:“兄弟坐会儿再走嘛,别扫了冯局的兴。”

很快,进来了四个小姐,长得最漂亮的那位被刘云虎安排给了冯远华,另两位个头高挑的安排给了胡大队和杨副所,刘云虎自己没要,把最后一位安排给了林雨豪。林雨豪哪经历过这种场面,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如坐针毡。

这边冯远华已经搂着小姐开唱了。冯远华唱的都是些部队的老歌,什么《为了谁》、《打靶归来》、《咱当兵的人》,说实话,歌唱得不错,声音浑厚嘹亮,但有个缺点,就是起调太高,一開嗓总把旁边的人吓一跳。陪唱的小姐跟他相比就差远了,根本跟不上节奏。林雨豪猜测,这些小姐其实就是如意馆的服务员,为了陪冯局,临时抽调到这儿来的。

冯远华唱歌的时候,胡大队和杨副所也不甘寂寞,分别搂着小姐进了舞池。林雨豪趁没人注意自己,借故上厕所溜了出去,然后给杨副所的手机留言,说他有事先走了。

此时已是半下午,林雨豪从会馆出来,得经过一条狭长的小巷才能到大街上坐公交。他寻思这样走走也好,可以醒醒酒,干脆多走几站地。通过这顿饭,他搞明白了一件事,银都的老板刘云虎是有后台的,那就是市局的冯副局长。请客的自然是刘云虎,余副支队长、胡大队以及杨副所都是陪衬。至于自己一个辅警为什么能参加这样高级别的饭局,他一时还想不通,也许是杨副所的一厢情愿,派出所里的好多事情他都指着林雨豪冲锋陷阵,所以借别人的饭送个顺水人情。只不过,这样的场合林雨豪并不喜欢。饭桌上,除了杨副所和刘云虎和他干满一盅,他敬别人酒,对方都只是象征性抿一小口,越发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

林雨豪走的这条街叫胜利路,是罍城的主街道,两旁店铺、高楼林立,最有名的商场有苏果和华夏两大超市,以及上岛和两岸两大咖啡连锁店。经过上岛的时候,他不经意朝里面瞟了一眼,透过玻璃围墙,居然看见柯蓝和一个男青年坐在里面。柯蓝今天不是替别人值班吗?怎么会来喝咖啡?这么想着,他便贸然闯了进去。

柯蓝坐的位置正冲着门,一眼看见林雨豪,顿时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你咋来了?”

林雨豪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那个男青年:“这位是……”

男青年有点儿紧张:“我……是来相亲的。”

林雨豪心里一沉,扭头冷冷地看着柯蓝。柯蓝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店外:“你听我给你解释。”

“都和别人相亲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这就是你说的替人值班?”

柯蓝面红耳赤:“我是跟你说了谎,可也是没办法。我爸妈非逼着我来相亲,我要是不来,他们就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就是走个过场,把他们应付过去。”

“这个过场走得还真上心啊。”林雨豪今天的经历,让他彻底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个什么地位,柯蓝的解释他根本懒得听,猛地甩开柯蓝的手转身就走。

柯蓝被甩了个趔趄,她紧追几步,带着哭腔说:“林雨豪,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

林雨豪停住脚步:“我无理取闹?你脚踩两只船都让我撞上了,居然还是我无理取闹?行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也别为难……”

“对,干脆分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两人都愣住了,回头一看,柯蓝的妈妈从咖啡厅走出来,对柯蓝说:“既然分手了,还不赶快进去,人家还在那儿等着呢。”

柯蓝说:“谁说要分手了?”

柯蓝的妈妈不理女儿,面若冰霜地对林雨豪说:“你们好我也不反对,你们也别说我势利,按照罍城最基本的结婚条件,房子总得有一套吧?车总得有一辆吧?小林,也请你理解我们当父母的心情,谁不希望自己的闺女今后的日子有个保障?我女儿要是嫁给你,你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吗?”

林雨豪知道,柯蓝妈妈的要求并不过分。可自己甭说买房子买车了,就是给母亲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是啊,就这条件,凭什么娶人家的女儿呢?林雨豪越想越泄气,越想越自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年富贵嘴里叼着半截雪茄,两腿交叉搭在老板桌上。马彪和欧阳倩坐在对面沙发上,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这是一个雾霾笼罩的下午,即便是马路对面的建筑也有些看不清楚。但这些都不重要,雾霾再重环境再恶劣都跟他年富贵无关,跟他有关的就是对面的银都。银都就像这雾霾,不但让他看不清庐山真面目,而且还被狠狠地呛了一口。

银都开张后,年富贵派人打探刘云虎的背景,却一无所获。他给胡大队和杨副所打电话,邀他们出来小聚,都被两人回绝了。以往他们可不是这样,每次都是逢请必到;他们带朋友到梧桐语消费,只要打个招呼,年富贵一律免单。可现在,两人仿佛商量好似的,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在公安机关,年富贵不只胡大队和杨副所两个朋友,可那些人都不是管理娱乐行业的,再加上刘云虎开业时间短,具体什么背景没人搞得清楚。

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可是怎样才能做到“知彼”呢?几天前,他指使手下举报银都搞色情服务,就是想试探一下刘云虎究竟有多大能量。当晚,他站在梧桐语楼顶,用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派出所没从银都带走一个人,他们的生意依然故我。

依照马彪的意思,带一帮兄弟冲进去打砸一番就能让银都关门。可年富贵知道,现在早已不是靠拳头解决问题的时代了,要想彻底把银都搞垮,还得另想办法。这时,他忽然想起个人,于是问马彪:“那天去查银都,灵桃派出所那个叫什么豪的辅警参加了吗?”

“大哥是说林雨豪?参加了。”

“你不是跟他很熟吗,晚上把他约出来。”

马彪的确跟林雨豪很熟。经营梧桐语这么多年,难免碰到醉酒闹事和无事生非者,年富贵不想以拳头解决问题,就让人报警。马彪出狱后负责梧桐语的安保工作,经常和灵桃派出所出警的民警和辅警打交道,跟林雨豪最熟。两人虽算不上好朋友,但在交往中都知道给对方留面子。比如马彪有朋友犯事进了派出所,只要不够立案标准,林雨豪都尽量从轻处理。马彪呢,则请林雨豪带着朋友到梧桐语唱唱歌,算是回礼。

接到马彪电话时,林雨豪正为柯蓝的事烦恼。说到底这事不能全怪柯蓝,柯蓝的家庭条件也不是太好,她父母在街上租了间门面卖水果为生,辛辛苦苦也只能混个温饱,而且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不乐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毫无前途可言的辅警,何况林雨豪的母亲还是个精神病,家里穷得叮当响。那天受了柯蓝妈妈的数落,林雨豪难受了好几天,他不知道和柯蓝的关系还能不能维系下去。

晚上六点,林雨豪如约赶到市里著名的希尔顿饭店,他以为只有马彪一人,没想到年富贵和欧阳倩也在。在林雨豪眼里,年富贵是开夜总会做生意的大老板,不论他过去如何,只要现在不违法,跟自己这个辅警就八杆子打不着,没半毛钱关系。他为什么要这么隆重地请自己呢,还带着夫人。

饭局开始,年富贵请林雨豪坐主位,林雨豪受宠若惊,赶紧推辞。年富贵也没再客气,在主位坐了,拉着林雨豪坐在自己身边,欧阳倩和马彪左右陪着。菜上得不多,但很精致,酒是当地名酒口子窑。林雨豪注意到,年富贵其实并不怎么喝酒,端杯也就是象征性地抿一抿,菜也很少动筷,主要是欧阳倩和马彪在陪吃陪喝。酒过三巡,依旧没人提正事,林雨豪忍不住了,只好自己开口:“年总,您今天找我是不是有事?”

年富贵轻咳一声:“最近遇到点儿麻烦,想向林兄弟打听一下银都的情况,那个刘云虎到底是什么来头,公安局谁是他的靠山。”

林雨豪心里咯噔一下,尽量不露声色:“这种事情我一个辅警哪里知道?年总应该去问杨副所或是胡大队啊。”

年富贵微微一笑:“小兄弟你别紧张。这件事无论找谁,我迟早有一天会弄清楚,不过,我听马彪说,你跟他交情不错,为人豪爽仗义,我有心结交你这个朋友,所以才请你过来坐坐。你知不知道或说与不说都没关系,以后我们照样是兄弟。”

这些天来,林雨豪的心里真是堵得慌,母亲发病进了精神病院,和柯蓝刚刚闹了不愉快,被杨副所强拉着陪领导吃饭受够了轻视,最后又被柯蓝母亲一通鄙视……眼前这个年老板跟那些人不一样,说话的口气,对他的态度,无不表现出一种平等和尊重,让林雨豪十分感动。他犹豫片刻:“银都的情况,我只是道听途说知道一点儿,既然年总问起,我可以告诉您,可对外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不然我在派出所就没法儿混了……”

马彪插嘴:“在罍城,谁不知道我大哥一向说话算话,今天我们四个人在这里说的话,要是传出去一句,你直接拿砖头把我脑袋拍花了。”

年富贵也说:“你尽管放心,出你的口,入我的耳,我绝对不会连累小兄弟。”

林雨豪考虑再三,还是没忍住,把那天刘云虎请几个人吃饭的事说了,但他没说细节,相信年富贵这么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果然,欧阳倩说:“难道刘云虎的后台是冯远华?”

林雨豪不敢接这个茬儿,低头假装喝茶。

“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早怀疑他了,这回林兄弟帮我证实了。”年富贵说。

欧阳倩皱眉:“要真是他可就麻烦了,这家伙新官上任三把火,软硬不吃。我好几次请他吃饭,他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年富贵笑了:“既然他能接受刘云虎的吃请,那就也能接受我们的。只是不知道他跟刘云虎交情的深浅,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如果银都不跟我们作对,我们也不要轻易招惹他们。咱们内部也要加强管理,不能让他们揪住我们的小辫子。”

马彪阴沉着脸:“那我们岂不损失更大?弄不好都要关门了。”

年富贵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几个人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有避着林雨豪,仿佛真把他当成了自家兄弟,这让林雨豪很不自在,毕竟他是派出所的辅警,可他们却似乎忘记了林雨豪的存在。

吃完饭,年富贵让马彪带林雨豪去唱唱歌。林雨豪想拒绝,年富贵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要是不去,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当哥的了!”

周六,老曹去了趟秦光耀家。秦光耀原来也是灵桃派出所的辅警,在执行一次出警任务时意外受伤,一直瘫痪在床。只要不是太忙,老曹隔三差五总会到秦光耀家走一趟,陪他说一会儿话,看有什么忙要帮。

双喜烟酒店开在汴河路一条小巷里,店面不大,也就五六平方,除了卖烟酒还卖各种饮料,逼仄的空间只能容下一个人走动,与烟酒店紧连着的就是秦光耀家。老曹来到烟酒店的时候,牛月娥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牛月娥原先是市纺织厂的工人,秦光耀当辅警之前也在那个厂工作,后来夫妻俩双双下岗,全靠打理这家小烟酒店供一双儿女读大学。老曹敲了敲柜台玻璃,牛月娥才猛个激灵醒了,缓缓神,看清眼前的人:“咋这会儿来了,吃饭没有?”

“吃过了,你们呢?”

“还没呢,刚才想去做,没想到睡着了。”

牛月娥精瘦,个头也矮,老曹一米七的身高都超出她半头。牛月娥只比老曹大一岁,在别人看来,老曹长得已经够“复古”的了,牛月娥跟他一比,就像他的妈。老曹说:“你快去做吧,我给你看着店门。”

“不用看,最近天冷,一天也卖不出几包烟。”说着,牛月娥招呼老曹进来。

推开移动的货架,就到了家里。这是一套两居室,由于在一层,阴暗潮湿。牛月娥去做饭,老曹到卧室去看秦光耀。

秦光耀躺在床上,听见动静侧过脸,看见老曹,嘴里发出“呜啊”的声音,像是在给他打招呼。老曹来到床边,喊了声“光耀哥”,秦光耀点点头,艰难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老曹连忙把那只手抓住,塞回被窝里:“放里面,暖和。”

秦光耀在被窝里紧紧攥着老曹的手。老曹帮秦光耀掖好被子,坐在床边,望着墙的一角。每次过来,他都要跟秦光耀说说话,说说自己的心事。沉默了片刻,老曹说:“昨天是小丽的忌日,我去看她了,整整二十年了啊……”

被窝里,秦光耀将他的手攥了攥。

“我跟小丽说了一件事,我找了新的女朋友,人不错,只是,我又觉得对不住小丽……”顿了顿,老曹苦笑,“你看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些天,我总有一种感觉,杀害小丽的凶手就在我身边,我能闻到他的气息……”

程小丽遇害后,老曹很少对别人说这些,只有在秦光耀面前,他才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长大,可以敞开心扉,尽情宣泄。和秦光耀说了一会儿,老曹感到轻松了许多。看看墙上的钟,他站起身:“光耀哥,我还有事,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秦光耀却抓住他的手不放。起初,他以为是秦光耀舍不得自己走,可他的手被秦光耀抓得很疼,马上意识到不是那么回事:“你是要去厕所吗?”

秦光耀不停地摇头,嘴里又发出“呜啊”的声音。老曹有些糊涂,冲门外喊:“嫂子,快来,你看光耀哥这是怎么了?”

牛月娥身上系着围裙,双手滴着水跑过来:“别管他,他是躺在床上没事闲的。”

“怎么会呢?”老曹敏感地意识到其中肯定有问题,“嫂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牛月娥的神情有些慌乱:“我能有什么事瞒你?”

老曹不信,回头再瞅秦光耀,秦光耀把老曹的手松开,指着牛月娥,又是一阵“呜啊”。见牛月娥还是不说,他干脆把床拍得啪啪响。老曹说:“嫂子,你想急死我哥呀?”

牛月娥不安地在围裙上擦干手,然后作投降状:“好好,我说。”

原来,是他们工厂的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市纺织厂是罍城最知名的企业之一。到了九十年代,受经济大潮的影响,罍城纺织厂逐渐走下坡路,如迟暮的老牛苟延残喘,直到去年才彻底宣布破产。在清算资产时,工人们惊讶地发现,厂里并没有如数把他们的养老保险缴给社保局,而是挪作他用。虽然相关人员都受到了追究,可近一年了,养老金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厂里的工人就准备上访。上午,有人找到牛月娥夫妇,要他们一同上访。当然,秦光耀肯定是动不了的,但他们要求牛月娥必须去,否则,要到了养老金也没他们夫妻俩的份儿。养老金关系到夫妻俩后半生的生活,牛月娥想也没想就满口答应了。厂里工人来找牛月娥的时候,是当着秦光耀的面说的,秦光耀虽然瘫痪在床,不能说话,可听力没问题,脑子也不糊涂。他反对牛月娥去上访,所以才有刚才的举动。

老曹了解秦光耀,遇事不愿与人争高低,何况秦光耀还当过辅警,知道上访这事不那么简单,他不想让牛月娥参与。老曹也不想让牛月娥参与,可牛月娥说:“你不参与,我不参与,大家都不参与,啥时候能解决?”

这话也不是没道理。老曹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牛月娥对这个问题很敏感:“曹老弟,这个事情你就别管了,跟你没一点儿关系。”

“怎么没关系?市里每次出现大规模上访,不都是我们公安维持秩序?浪费人力财力不说,弄不好还得把带头闹事的拘上几天,何苦呢?”

“你们公安?”牛月娥揶揄,“老弟,你啥时候成公安了?”

老曹脸一红:“嫂子,你莫取笑我,再怎么着我也在派出所工作。”

“好好,是我不對。”牛月娥突然话锋一转,“最近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处得咋样?”

“还不错。”老曹不想和她聊这个话题,扭头对秦光耀说,“你放宽心,有我在,嫂子没事的。”

安抚住秦光耀,老曹和牛月娥一起来到客厅,牛月娥还是没忘了老曹的婚事:“啥时候领来让嫂子看看?”

老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有啥可看的。”

“程小丽死这么多年你都没娶,算对得起她了,该为你自己想想了。你今年多大?四十五了吧?再不赶紧找个媳妇……”

说着话,老曹的手机响了,是朱老七打来的,说九猴又打他女儿了。老曹心里一沉,寻思这个九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便顾不上牛月娥了,急忙去了九猴家。

九猴家住桂园小区,离秦光耀家不远,穿过两条街就到了。朱老七正蹲在门口抽烟,像是专门在等老曹。老曹上前问:“怎么回事?”

朱老七站起来,把烟头摔在地上,狠狠用脚一踩:“这个畜生,把我气死了!”

“人呢?”

“在屋里呢。”

老曹就过去拍门,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九猴半个脑袋,一看是老曹,急忙往回缩,被老曹猛地一推,九猴往后一个趔趄,门开了。朱巧灵正坐在沙发上搂着孩子嘤嘤哭泣,屋里一片狼藉,像是刚发生过一场战争。

原来,朱巧灵刚从她爸那儿领了两千元工资,九猴就向她要,说外面欠了赌债。朱巧灵不给,他就硬抢,结果两人就打了起来。老曹火冒三丈,狠狠瞪着九猴:“是这样吗?”

九猴一见老曹就腿软气短:“您消消火,我外面没欠赌债,骗她的,就是想要点儿钱花。”

老曹从怀里掏出皮夹子往九猴眼前一晃:“不给钱就打人?我这儿有钱,你打我呀?”

九猴嬉皮笑脸:“打你我可不敢,不过借我点儿也行。”

老曹问朱巧灵:“没打伤你吧?”

“没有,他只想要钱,没下狠手。”朱巧灵哽咽。

朱老七恨铁不成钢:“啥叫没下狠手,打死你才算完犊子是吧?我咋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闺女!”

“既然没受伤,把这小子交给我,我好好收拾他。”说着,老曹就拎着九猴的脖领子出了门。

到了楼下,老曹松开九猴:“缺钱花了是吧?”他再次掏出皮夹子,“缺钱找你曹叔要,抢媳妇的,多丢人呀!”

九猴两眼放光:“曹叔,您不是开玩笑?”

“这钱可不是白拿的,上次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有有。”九猴点头如鸡啄米,“我听说西苑陵园的盗墓案是臭鱼干的。”

“臭鱼是谁?”

“叫吴强,是个卖鱼的,又不爱洗澡,浑身臭烘烘,大家背地里都叫他臭鱼。人家都说,盗墓挖人祖坟的事,只有臭鱼干得出来。这小子以前就是盗墓的,因为这个还给判了三年,出来后就转行卖鱼了。你知道为啥这么多墓地没有被盗,光西苑陵园被盗吗?臭鱼跟西苑陵园有仇。早先西苑陵园那地方是个大水坑,离臭鱼家近,他就在里面养了鱼。后来鱼塘给填平了建陵园,开发商没给他一分钱补偿。据说陵园开工建设的时候,他就没少使坏……”

“在哪儿能找到这个臭鱼?”

“光明菜市场,他在老蔡香油旁边摆了个摊,不过你得早去,他卖鱼主要是批发,去晚了可就见不着他了。”

老曹从钱包里数出几张钞票递给九猴:“这件事你干得还行,值这几百块钱。”

九猴说:“那我当辅警的事……”

“这个我尽力,一旦所里缺编,我就给所长说。不过,你还得再帮我一个忙,盯一个人,把他每天的活动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九猴快速眨巴了几下眼睛:“盯谁?”

“白颜山,他在旧货市场那边有个四季花圃栽培基地。这事要绝对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

所里抓了个涉嫌故意伤害的逃犯,徐奇林让闻韬写材料上报分局。这种材料对闻韬来说是小菜一碟,正敲着键盘,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闻韬跟别人不一样,对陌生号码极为敏感,因为他经常投稿,如果被采用,说不定啥时候就能接到编辑的电话。

“你好,哪位?”

“你是闻韬?”对方口气很硬,不像是哪位编辑。

“对,我是,您找我什么事?”

“你一个破辅警是不是不想活了,敢污蔑我们造假酒,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电话挂断了。

今天省报上刚刊发他撰写的一篇关于造假酒的报道,没想到这么快对方就找到了自己头上。这些年,闻韬写公安新闻没少赚名声,但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然而敢明目张胆威胁他的还是头一回。放下手机,闻韬继续写材料,心里却不再平静。对方知道自己是辅警,又能搞到自己的手机号码,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会光是威胁那么简单。

写好材料发给分局办公室,就听徐奇林喊他。闻韬的办公桌在内勤室,与所长室相连,有内线电话,可徐奇林从来不打,就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徐奇林的嗓门大,只要他一喊,满楼都能听见。

闻韬赶忙开门出来,徐奇林說:“分局新闻办让你去一趟。”

“新闻办找我干什么?”

估计是昨晚审那个逃犯一宿没睡,徐奇林满脸困倦,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知道,是郎主任来的电话,说是让你马上就去,我派车送你。”

闻韬有些受宠若惊:“不用派车了,也不远。”

“那你抓紧点儿。”徐奇林转身进了屋。

平心而论,徐奇林待闻韬不错,虽然闻韬是辅警,可在徐奇林眼里,所里没有民警辅警之分,谁为所里贡献大,他就敬重谁。闻韬是闻名全局的才子,只要有他在,所里就不用为材料的事操心,因此历届所长都对闻韬比较客气。

分局在市中心,坐公交车三站路就到。新闻办是个新设的机构,在六楼。闻韬上楼敲门,一个娃娃脸的姑娘探出头。这个姑娘有点儿面熟,可闻韬没想起她的名字,于是自报家门,姑娘说:“是闻老师啊,郎主任刚出去,你在他办公室等一下。”

郎主任名叫郎有才,原是农村派出所一名普通民警。那时候每个派出所都有新闻宣传任务考核,赶鸭子上架,郎有才就写起了新闻,但他文字功底差,没发过几篇像样的东西。那时候闻韬早已名声在外,郎有才就经常跑到市里向闻韬请教。去年,分局为了加强宣传,正式成立新闻办,郎有才被调来当新闻办主任,其他工作人员都是从社会上招聘的,编制统一是辅警。

成立新闻办之初,分局领导曾征求过闻韬的意见,让他到新闻办工作,闻韬没同意。他不想在一个学生辈的领导手下工作,而且调到分局,吃住都要自己解决,自己那点儿工资还不够交房租的,哪像在派出所,吃住都不用发愁。

闲着无事,闻韬随手拿过桌上的一摞报纸翻看,《市场报》上他写的那篇有关假酒的报道很醒目。这是个作坊式造假酒团伙,成员全部是亲属,组织严密,办案民警蹲守了两个多月才端掉了这个窝点,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竟然打来电话公然挑衅。

正想得出神,郎有才推门进来了。闻韬赶忙站起身,郎有才也没客套,直奔主题:“今天叫你来也没别的事,你写假酒的那篇新闻我们都看了,说实话写得不错,但是,稿子写完之后经过新闻办审核了吗?”

闻韬心里一惊,怎么又是这篇报道?还有郎有才的态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一点儿当初向他请教时的谦卑,情绪上便有些抗拒:“没有,怎么啦?”

郎有才说:“你没看上周发的通知吗?以后无论谁写公安新闻,必须经过新闻办审核,通过的才能发给媒体,否则就是违反新闻纪律。”

一周前,分局网上的确公布了新闻写作的若干规定和要求,闻韬知道这事,但这件案子归市局经侦部门管辖。闻韬早已被市局经侦支队聘为宣传员,负责经侦的新闻宣传。他撰写的经侦案件的细节都由市局经侦支队提供,跟隋河分局没多大关系,没想到今天郎有才会以此兴师问罪。

“我写的是经侦的案子。”闻韬辩解。

“我知道是经侦的案子,虽然主管是市局经侦支队,可主办单位是隋河分局经侦大队,你写完之后给经侦大队看过吗?”

“没有,但市局经侦支队同意了。”

“这我不管,以后凡是涉及隋河分局的案件,必须向我,不,向新闻办汇报,否则后果自负!”

从郎有才办公室出来,闻韬肚子里像吞了只苍蝇。迎面走来一男一女,闻韬认识,男的是城西所的赵振,女的是梅庄所的刘婷婷,两人都是文职辅警。闻韬马上打招呼:“你俩咋在一起?”

城西所是城区所,梅庄所是农村所,相隔几十里路,所以闻韬有此一问。赵振说:“在门口碰到的。”

“你们来干啥?”

“还不是那位郎主任召见。”刘婷婷说。

“我刚从他办公室出来,你们快去吧。”

刘婷婷诧异:“他也召见你了?看来他是不想好了。你可是他老师啊,他也敢在你面前指手画脚?”

闻韬苦笑:“什么老师不老师的,不给你小鞋穿就不错了。别啰嗦了,你们赶快上去吧,要是让郎主任等急了,你们以后就难过了。”

刘婷婷和赵振赶紧上楼,走了几步,刘婷婷又回过身:“闻老师你先别急着走,等我们一会儿,有点儿事跟你商量。”

闻韬好久没见两人了,也想和他们叙叙:“好,我在对面茶楼等你们。”

茶楼名叫闻香亭,闻韬要了壶最便宜的茶,边喝边等。一杯茶没喝完,刘婷婷和赵振就来了。

“怎么样?郎主任的课上得精彩吧?”闻韬开玩笑。

刘婷婷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还真不把我们辅警当人了。”

赵振也说:“这个郎主任太不像话了,不想让我们写新闻就明说,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我们按照他的要求把新闻写好让他把关,可几天过去了也不见回复,等他回复了,新闻早变成旧闻了。依我之见,干脆让分局把考核取消得了,省得咱们受夹板气。”

分局有规定,每个派出所都有新闻宣传任务,每月都进行考核排名,排名落后的派出所通报批评。闻韬搞新闻写作这么多年,知道郎有才应该不是故意刁难谁,部门刚成立,运转上还不是很畅通,都可以理解。只是这个人一当领导脸变得比猴子还快,让人心里不舒服。“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是辅警,他要求咱们怎么做就怎么做,宣传成绩上不去,所领导自会找他,咱们愁个什么劲?”

刘婷婷说:“我只是担心他把我们报上去的信息掐头去尾,变成他自己的,到时候我们工夫搭了,成绩却变成他的了。”

刘婷婷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郎有才没当新闻办主任之前,就经常干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没少遭人诟病。闻韬开导他俩:“这样岂不更好,省得我们再写稿了,宣传成绩不还是咱们各所的吗?”

“老师你光想省心了,可这么一来,稿费也成他的了。你写小说能赚钱,我们可指着宣传奖励吃饭呢。哦,对了,差点儿忘了正事。”刘婷婷从包里掏出几张折叠起来的纸,“你先看看这个,帮忙润润色。”

闻韬展开一看,是一份举报分局不作为,要求给辅警买保险的材料。他吃了一惊:“你怎么写起了这个?”

刘婷婷说:“有不妥吗?我们只想争取自己的权利。”

近年来,为了有效管理和使用辅警这支队伍,各地都出台了相应的措施,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提高辅警待遇。广州和宁波率先执行,罍城虽然是个小城,也紧跟其后,工资作了进一步调整,不过,平均到每名辅警头上,就显不出什么了。分局原先答应给每个辅警上“五险一金”,可是拖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着落。为了应付上级领导检查,分局让每名辅警签了一份自愿放弃“五险一金”的协议。对于年轻辅警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很多人就没打算长干,而对闻韬、刘婷婷、赵振这些干了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的辅警来说,“五险一金”是他们退休后的保障。近百名辅警拒绝放弃自己的权利,强烈要求分局兑现承诺,局里怕事情闹大,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凡是签协议的就发全额工资,不愿签协议的,只发一半工资,另一半存在分局账户上,说是当作保险金。可是好几年过去了,这些辅警只能领一半的工资,而被局里扣下的那笔钱也没缴到社保局的账上。

这份材料文字流畅,条理清楚,根本不需要修改,闻韬突然明白了,刘婷婷并不是要他润色,而是需要他的支持。他问:“你写这个打算怎么办?”

“寄给市局、省厅、公安部,看他们解不解决这个问题。”

“要是还不行,就曝光给新闻媒体。”赵振说,“反正没人关心咱们的死活,要捅就捅到底。”

闻韬觉得这样不妥:“政府没钱付这笔费用,分局也很无奈,我想,分局只是暂时遇到了困难,不会不管我们。”

刘婷婷说:“就你想得开,难道你家里就不等米下锅,就不想老有所养?有时我就想,这么多年来,我到底在为谁工作,奉献那么多究竟值不值得?”

闻韬说:“不光你在想,我也在想,包括老赵,肯定也想过这个问题。仅仅是为了那点儿工资吗?我想不是。我们虽然不是正式民警,工资待遇没他们高,可我们对公安工作的热爱一点儿不比他们少,否则我们早就去干别的了,何必在这儿浪费时间和生命?所以你们想想,如果你们把分局这么不光彩的一面捅出去,肯定会在社会上造成很坏的影响,到那时候,你们这个辅警还干得下去吗?退一步说,即使你们还留在公安局,局领导也会把你们当作刺儿头,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你能安心吗?”

听了闻韬的话,刘婷婷默默不语。赵振说:“我看闻老师说的有道理,要不,我們再等等?”

“让我再考虑考虑。”刘婷婷有些泄气。

刘婷婷的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闻韬认识,也曾在一起吃过饭,挺好的一个年轻人,只是起早贪黑也挣不了多少钱,何况两人上有老下有小,还供着房贷,不为钱着急才怪呢。赵振更是急着用钱,他妻子三年前因癌症去世,花光了家里的钱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可儿子还要上学,七十多岁的母亲身体也不好。听刘婷婷说,辅警统一订服装时,赵振舍不得花钱,就没买。他现在穿的这身警服还是多年前他们所长送他的,赵振格外珍惜。

想到这儿,闻韬不禁一声叹息。

程荣宽暂住在万里小区,房子是吴老太帮忙租的,离上班的地点很近,出了小区门向南一百米就到了。程荣宽身上有两件宝,一个是哨子,一个是小红旗。他分管的这个路段属老城区,道路狭窄、车辆拥挤、人流密集。为了发挥好自己的作用,他总结了一套交通疏导方法:绿灯变黄灯时,他就吹哨子,晚一两秒钟,就有可能堵上了。等哨子再一响,小红旗一挥,车潮就像流水一样流走了。这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位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

这天午后,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辆红色轿车在主干道上突然加速,连续超车,后面几辆车险些相撞。遇到红灯,轿车停下了,车上下来一个红衣女子,绕过车头,准备与副驾驶位上的中年男子调换位置。程荣宽赶紧上前:“停,站住,别动!”

“怎么了?”红衣女子瞪着一双充血的凤眼,脸通红,似是刚喝了酒。

程荣宽朝她敬礼:“请出示驾照。”

红衣女子在身上摸了摸,又在车里找了一番,却只拿出一瓶矿泉水出来:“我忘记带了,可能落家里了。”

“没带驾照?再试试这个。”程荣宽将酒精测试器递到红衣女子面前。

红衣女子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我不吹。”

“请您配合。”

“我就不配合又能怎么着?”红衣女子恼羞成怒,转身就要上车。

程荣宽将她拦住:“你涉嫌酒驾和无证驾驶,请你跟我们到交警队接受调查。”

不料,那女子突然倒地:“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女子的喊声招来一群围观者,坐在车里的中年男子迅速下车,对着程荣宽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程荣宽只得通过对讲机呼叫队友。附近的队友很快赶来,但此时围观者越来越多,局面无法控制,还有几个不嫌事大的跟着起哄:“警察打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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