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瓦戈医生》的叙述分层

2019-05-09 00:49毛铭霞
青年文学家 2019年11期
关键词:日瓦戈人物形象

摘  要:《日瓦戈医生》常规的叙事之外又包含了主人公日瓦戈本人的创作,由此使得全书呈现出明显的叙述分层。基于此,本文旨在从叙述学的角度分析小说的叙述分层并通过主叙述层与次叙述层人物形象的对比来探討小说中叙述分层的叙述学功用。

关键词:叙述分层;日瓦戈;人物形象;叙述学功用

作者简介:毛铭霞(1993-),女,汉族,重庆奉节人,硕士,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1--02

《日瓦戈医生》主线叙事始于尤拉母亲的葬礼,终于日瓦戈本人的猝死街头。小说在常规的叙事之外,还穿插了大量日瓦戈医生本人的创作,由此形成了小说中独具一格的叙述分层现象。

所谓“叙述分层”,是指“上一叙述层次的任务是为下一个层次提供叙述者或叙述框架”[1]。《日瓦戈医生》不同的叙述层次中,尤里·日瓦戈的形象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基于此,本文旨在详细探讨小说不同的叙述层次以及不同叙述层次中不同的日瓦戈医生的形象对比之下所造就的悲剧效果。

一、主叙述层:视角转换下日瓦戈的形象探析

小说文本中,当上一叙述层次的某个人物成为下一叙述层次的叙述者时,即是出现了叙述分层。《日瓦戈医生》一书中,如果假定日瓦戈医生的故事为主叙述,那么日瓦戈的札记、信件及其所写的诗歌等则属于次叙述,主叙述中的人物日瓦戈医生成为了次叙述中的叙述者。

小说中,次叙述的叙述者毋庸置疑是日瓦戈本人,而主叙述的叙述者却始终是隐身的,整个主叙述层,采用第三人称隐身式叙述,叙述者基本上是全能全知的,而在叙述的过程中,叙述者凌驾于整个叙述行为之上的绝对权威也多次通过揭示人物的未来得以展现,如小说第一章“五点的快车”第四部分叙述者指出韦杰尼亚平日后必将出书成名。

主叙述层次中叙述者的全知全能除了在次要人物的描写中有所体现外,最主要的还是运用在了关于中心人物日瓦戈的描述中——日瓦戈医生人生中的重要转折点,叙述者都会指出未来与当下的不相吻合,叙述者的这种全知全能在与人物日瓦戈的身处其中而“无知”的对比之下所营造的悲剧氛围贯穿始终,这一点在“桌上点着蜡烛”[2]和日瓦戈本人的死亡中达到顶峰。小说第三章描写到拉拉在决定枪杀科马罗夫斯基时前往帕莎的住处,二人关了电灯点上蜡烛在烛光下谈话,此时尤拉与冬妮娅乘马车经过,“尤拉注意到一扇玻璃窗上的窗花被烛火融化成一个圈”[3],并且不自觉地低声念着“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点着一根蜡烛”[4],而在第十五章拉拉参加日瓦戈的葬礼时想起多年前圣诞节那天自己同帕莎在这间屋子里点着蜡烛谈话时叙述者又一次指出:“她怎么能想到,躺在桌子上的死者驱车从街上经过时曾看见这个窗孔,注意到窗台上的蜡烛?从他在外面看到这烛光的时候起——‘桌上点着蜡烛,点着蜡烛——便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5]。

在生命中的许多重要关头,对于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种种征兆,日瓦戈医生往往都未能识别其意义,叙述者大多数时候会直接指出这一点,但有时也会从人物的视角出发,改变叙述角度,而“叙述角度问题,从根本上说是个权力自限问题。叙述者是叙述作品的创造者,他对底本中的全部信息拥有解释、选择、处理讲诉的全权”[6],但是在实际的叙述过程中,叙述者却会采用不同的视角来有意取消自己“全能全知”的权威,如小说第二章描写日瓦戈与拉拉第一次见面时叙述者即从全知叙述角度转向了有限人物叙述角度,以日瓦戈的双眼来观察拉拉与科马罗夫斯基之间的苟且。同样的叙述方式亦出现在第十四章“重返瓦雷金诺”日瓦戈与斯特列利尼科夫雪夜相见的场景中。在该场景中,叙述者在全知叙述角度和有限人物叙述角度之间不断切换,无形之中使得在现实面前惶惑与无所适从的日瓦戈跃然纸上。

整个主叙述层中,全知叙述角度与有限人物叙述角度相辅相成。透过全知叙述角度,叙述者的全知全能与人物的“无知”交相辉映;有限叙述角度中,叙述者直接将重点放在了人物的“无知”之上。视角转换之间,被历史裹挟向前而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日瓦戈医生的形象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二、次叙述层:尤里·日瓦戈的创作

《日瓦戈医生》在讲诉日瓦戈的故事之外还夹杂了日瓦戈本人的信件、札记和诗作,在这些作品中,主叙述层的人物日瓦戈成为了叙述者,由此使得这些信件、札记和诗作构成了小说的次叙述层,而通过这些信件、札记和诗作,文本的接受者得以近距离地窥视主人公的内心。

小说第五章“告别旧时代”中包含了日瓦戈写给妻子冬妮娅的信件以及收信之后的回信。日瓦戈医生写给妻子的信主要是向冬妮娅介绍自己的近况,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超过一半的篇幅都提到了拉拉,且在提到拉拉时,多次使用主语“我”,充满了人情味,而信件的其他内容则与工作报告的风格相似。此处通过次叙述的方式直接将日瓦戈的信件披露出来,使得日瓦戈的形象显得更加真实,通过信件的内容,喜欢上拉拉而不自知的日瓦戈医生的形象得以直接呈现出来。本章描写的是拉拉与日瓦戈第一次正面接触,通过日瓦戈本人的信件,主人公的真情实感得以展现。这两封信件,刻画出了一个稍显庸常的、更具烟火气的日瓦戈,明显有别于之前主叙述中医术高超、擅长哲学思辨的日瓦戈形象。

小说第九章“重返瓦雷金诺”一共分为十六小节,其中前九节基本上都是收录的日瓦戈本人的札记。第一和第二小节主要描绘了一家人定居瓦雷金诺之后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日瓦戈本人一开始对这种生活是非常满意的;第三小节中,日瓦戈记录了冬妮娅怀孕的相关征兆;第四小节日瓦戈阐发了自己的艺术观……这九则札记,刻画了一个安贫乐道的日瓦戈的形象——这个日瓦戈有别于前面信件中精神出轨的日瓦戈,更符合主叙述层中的日瓦戈形象。但是这九则札记之后紧接着的第十节回到主叙述层,日瓦戈与拉拉的婚外恋到底还是发生了。此处主叙述层与次叙述层之间的巨大反差,又反过来消解了札记中塑造的日瓦戈形象。

日瓦戈医生的信件和札记尚且只是在主叙述层中偶尔出现,而到了文本的最后一章,则直接以日瓦戈本人的诗作作为全章的主要内容,使得次叙述层呈现出与主叙述层平起平坐的架势。

小说的第十七章主要是尤里·日瓦戈的二十五首詩作。这二十五首诗歌与前面的主叙述层遥相呼应,主叙述层的内容有助于理解日瓦戈的诗作,而这些诗作又反过来强化了主叙述层的意蕴。日瓦戈诗作中反复抒写的女性,可以被视为拉拉的化身,然而正如主叙述层第十四章“重返瓦雷金诺”所言:“他的诗和札记中的拉拉,随着他的不断涂改和换词,同真正的原型,同跟卡佳一起正在旅途中行驶的卡坚卡的活生生的妈妈,相去越来越远”[7]。女性形象之外,诗歌中一再出现的受难的基督形象可以看作是日瓦戈本人的精神写照。对于艺术和死亡的理解贯穿日瓦戈的一生,而日瓦戈诗作的最后一首《客西马尼的林园》描写耶稣的死后复活也照应了日瓦戈本人的死亡观。

由日瓦戈本人的信件、札记和诗作构成的次叙述层,在主叙述层之外提供了另一个更为近距离的观察主人公的角度。通过这些作品,一个更为真实的日瓦戈的形象得以浮出水面。

三、叙述分层的叙述学功用

《日瓦戈医生》一书中,主叙述层的故事使得次叙述层的内容似乎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创作的作品,而文本最后直接以日瓦戈的诗作作为全章的内容,更进一步加深了这种真实感。但是小说中叙述分层的功用不仅仅只为次叙述层的叙述者提供了一个实体,还通过主叙述层与次叙述层不同角度的叙述加深了日瓦戈这个人物的悲剧性。

整个叙述过程中,日瓦戈都处于被死亡追逐而不自知的状态。小说的上卷描写冬妮娅生产的姿势比死人的头部垫得还要高,而结尾写到日瓦戈的葬礼时提到“枕头垫得很高,尸体躺在棺材里就像放在小山坡上”[8]。“日瓦戈”的名字中含有“生”与“死”的含义,儿子的出生“夺”走了“生”,且冬妮娅生产的姿势比死人的头部垫得还要高,暗示着留给日瓦戈本人的注定只有“死”。此外,日瓦戈医生从战场回到莫斯科时无意之中被安排在了岳母安娜死去的房间,同样暗示着死亡的阴影已经罩住了日瓦戈。

如果上卷只是通过细节性的描写来暗示日瓦戈死亡的结局,那么到了小说的下卷,死亡本身则已经具象化了,时刻提醒着日瓦戈自己的存在。下卷第八章日瓦戈一家抵达瓦雷金诺,在前行的火车上,“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出售播种机与打谷机”的广告两次从医生眼前闪过,整个叙述中,这一广告标语共出现了五次,而每一次出现,都是日瓦戈生命中的重要转折期。该广告标语最后一次出现在日瓦戈死前,日瓦戈创作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在纸边作画,“于是纸边上出现了林间小道和城市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中央竖立着广告牌:“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出售播种机和打谷机”[9]。播种机和打谷机分别对应着生命的诞生与消亡,处在十字路口选择林间小道意味着代表“生”的播种,反之,选择城市则意味着走向死亡。广告语最后一次出现时,叙述者特意强调日瓦戈的“文章和诗都是同一题材。它的描写对象是城市”[10],至此,日瓦戈之死已成定局。主叙述层的日瓦戈处于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而不自知,次叙述层中的日瓦戈却表现出对永生的追求。但是整个主叙述层中,永生始终是求而不得的,无论是日瓦戈母亲的《永志不忘》,还是被灵魂说蛊惑的岳母安娜,最后都逐渐被所有人遗忘。

主叙述层从外部的角度揭露了日瓦戈被死亡追逐而不自知的命运,次叙述层从内部的角度披露了日瓦戈寻求永生的心迹,两层叙述对比之下,日瓦戈对于历史与人生的思考往往与现实背道而驰:从对死亡的探索中走向艺术并企图借此获得永生的日瓦戈原来也不过是历史进程中庸常的一员,无论是蜡烛的含义还是生命的最后对于死亡之谜的探索,日瓦戈都未能思考出正确的答案。

从叙述学的角度解读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很难忽视小说中的叙述分层现象。整部小说中,主叙述层与次叙述层相辅相成。主叙述层中叙述者的全知全能与人物日瓦戈的“无知”形成对比,显示出人物在历史变迁中的浮浮沉沉与无可奈何;由日瓦戈本人的信件、札记和诗作构成的次叙述层,则提供了一个近距离理解其人其事的角度。两层叙述对比之下更凸显出人物大时代中的无能为力。

注释:

[1]赵毅衡《广义叙述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

[2]同上,第47页。

[3](苏联)鲍·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蓝英年、张秉衡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78页。

[4]同上。

[5]同上,第477页。

[6]赵毅衡《比较叙述学导论:当说者被说的时候》,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34页。

[7](苏联)鲍·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蓝英年、张秉衡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435页。

[8]同上。

[9]同上,第467页。

[10]同上。

参考文献:

[1](苏联)鲍·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蓝英年、张秉衡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

[2]刘亚丁《苏联文学沉思录》,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

[3]赵毅衡《广义叙述学》,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

[4]赵毅衡《比较叙述学导论: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

[5]赵毅衡.广义叙述分层问题:构筑原则与应用[J].河北学刊,2015,35(01):100-104+116.

[6]赵毅衡.叙述分层的符号学考察[J].贵州社会科学,2012(12):22-28.

[7]赵毅衡.分层,跨层,回旋跨层:一个广义叙述学问题[J].社会科学家,2013(12):14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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