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姬在哪儿

2019-05-09 03:29郭华丽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身体母亲

郭华丽

热。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化妆台椭圆形的镜子上闪闪烁烁。樊姬一次次伸出修长的左手捕捉阳光的影子,无名指钻戒上的一粒粒碎钻把从窗缝挤进来的阳光劈得千丝万缕,丝丝流动的热气也恍惚被撕开一道道口子。刚刚描过的眉,玫瑰色的唇,胭脂的红又被汗水泅成了花脸。看着镜子里被汗水斑驳出一块块白,一块块暗黄的脸,樊姬忍不住叹了口气:“唉,昨日黄花。”这样的类比对于年过四十的女人透着怜悯的嘲讽。樊姬不记得从哪天开始总会不自觉地长叹一口气。樊姬有一个表姨,三十多岁的年纪也常常叹气;“爱叹气的女人没有一个命好的!”樊姬记得背着表姑的面这样的话母亲说过好多次。那时的樊姬觉得母亲言语可笑。什么好命坏命的,命运不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反反复复已经五次,重新打粉底,重新描眉,重新点腮红,重新画口红……樊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遍一遍看自己。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不断变化着身形,少女,少妇,老妞。她看不见她们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她看见了那些消弭了以及还未到来的有着质感的时间。汗水一滴滴滑过脸颊、脖颈,在乳沟间汇成一道道溪流。“玉山高处,小缀珊瑚。”樊姬交叉双手从内到外一圈一圈揉搓自己的乳房,活泼泼的玉山更加圆润饱满,小小的珊瑚更显得艳红欲滴。樊姬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细细地爱她,这样的爱如静水流深,充满忧伤。

我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不喜欢樊姬,但我知道总有些时候我对她充满了厌倦,这种厌倦像是国画里的留白,似云,似雾,似草木……又似凛冽清冷的繁盛。曾经有几年我们总在一起讨论存在、意义、生命等等一些形而上的话题。在那懵懂无知却又急于表现的年纪,这样的话题都是我挑起来的。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想用这样的话题来表现自己的成熟、高深,还是想要借此治疗我猝不及防的热病并随之伴随的惶恐、羞耻。这样的话题更适合男人与男人之间,而我之所以会跟樊姬说就是冲着她比我高出的半个头和她区别于同龄人的淡定的眼神。她不会给我答案,但我知道我的话不会在她这儿变成一个笑料,她也不会被我吓着。

现在我还会时不时到她家里去,帮她干些男人干的活,喝败一壶茶就走。我们之间已很少有话,在她眼里现在的我俨然就是一个晦涩、世俗的中年男人;而对于这个四十多岁还活在幻想里的既不懂得乖巧、胆怯却又疯狂、桀骜的女人,一年年眼看着她从一颗豆芽菜慢慢变成一个丰盈饱满的石榴,除了血脉的牵绊我还有着不明所以的情感。有那么几年她简直让我不敢直视,我拽不住我的目光,它总是任由自己爬向她细细绒毛的脸,在脸上一双大而无畏的眼睛上一瞥一瞥扫向她胸部。“动若脱兔”。很多次当着她的面,这几个让人心慌气短的字都跳上嘴里,却硬是让我生生压回了肚子里。就像青春期的我们曾比试裆内玩意儿的长短一样,我们也曾打赌班里女生谁的胸大谁的屁股圆,有些胆大的男同学甚至还故意去碰触女同学的身体。可眼睛落在她的胸上就有的罪孽感让我对她、对自己的身体充斥厌恶。

我不愿把这一切都界定为亲情,当虚无变成倦怠时,她的家是我可以卸下一切伪装,一句话不说,把一杯新茶喝成旧茶又重新把自己武装齐整走向生活的地方。“知其黑”而“守其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对她的厌倦原来一直都是给自己生命的留白。只有坐在她的家里我才会想起自己:那个坐在会场上拿起笔在记录本上唰唰画出一个曼妙女体或是梅兰竹菊的年轻男子;那个初春追了一百多里地在窗外等了一夜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冷水的男人;那个在电话一端流泪在手机上摁下“我宁愿选择死也不会和你分开”的男人;那个伴着如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随时随地会倒下,倒在雨水里的妻子的男人;那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内心却日渐荒凉的男人……我从不对她说我心存感激,我只允许自己在她面前失声痛哭。想不到有一天我会放下手里的画笔靠着无数根签字笔走向仕途。也不会想到她会因为一个男人断了对人生一切可能性的甄别、选择。人生无法预测,未来却等在那里。

“吃饭!还等我递到你手里?”两菜一汤、一荤一素,一小碗白米饭。只要我没有电话告知我不回家吃饭,余虹都会炒上两个我爱吃的菜等着我。如果她能好好听我说话,不以一副委屈隐忍的表情对我,如果她的脸上偶尔能看见明媚的笑;如果我能清空心里的负罪感,把对她的怜惜转换成对一个女人的爱……这个和我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女人额头上已经有了白发,曾经饱满的身体也被岁月挤得空瘪,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已早早蒙上漠然。她是那个叫余虹的女人,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妈,是我永远都不允许被别人伤害的女人。但是看着她,躺在她身边我总会恍惚这个女人是谁?

英国作家韦恩·哈珀在他的短篇小说《蓝》里说:一个事件可以被描述为过去,未来和现在,这取决于人的视觉。比如说我将要做什么是一个未来事件,当它发生时它是一个现在的未来事件,当它结束时,就是一个过去的事件……我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读到这篇小说的,但这篇小说我读了无数遍。我和书里那个总是拿着关于时间和存在的哲学书在看的男主人公以这种方式彼此走近,各怀心事,寂然无声。

太阳还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铺天盖地的大雨却伴着闪电雷鸣倾泻如注。天压得很低,似乎伸手可及,一群群麻雀惊慌失措四散逃离,红椿树的风铃子禁不住风雨的撕扯在空中打着旋儿……这相似的情景在陕南山区的每一个夏季没有任何铺垫迅猛而来又转瞬即逝。余虹几间房子来回跑,带着土腥气的雨水被闭合的窗户关在了门外,粉色的真丝睡裙粘滞地贴在了身上,胸襟、裙摆上的泥点顺着真丝的纹理一点点泅散,像似一朵朵缓缓绽放的水墨梅花。

通往森林公园路边的变压器、电线,突然燃烧了,红色转为黄色,黄色又转为蓝色的火苗在白茫茫的雨雾里劈啪作响出诡谲的色彩,那几声让人惊悚的爆裂声,在雨幕里腾空冲起几股白烟……似乎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燃烧终于在雨里沉寂了。停电了。大自然在收起自己余威的时候没有忘记提醒人们最终一切都会回归于寂静,如天地万物混沌初开。余虹知道自己不是个胆小的女人,但刚刚看见的一幕给自己造成的胁迫感,随着脑海里一遍遍的上映又让自己的心再次缩紧。面对大自然、面对人,个体的生命是如此弱小。曾经那个见不得谁哭哭啼啼,见不得忧戚哀伤的脸,不屑于发嗲装傻,喜欢热闹,凡事都往好处想的余虹哪儿去了?是不是到了更年期的女人总是喜欢回忆过去?猛然惊觉,余虹就会发现自己沉溺在过去里。一边是现在的余虹,一边是过去的余虹。余虹不知道哪个更真實,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那种从来不曾真切体会到的精神的割裂感、肉体的割裂感像不由自主的回忆,随时都可能发生,执着地盘踞在身体的某一处——所有的一切却仿佛是一场幻觉,也是一场盛宴。余虹有些伤感,她对曾心安理得固守了四十多年的人生信条在某一天突然充满了质疑。

生活明明是一天天的存在,上班、收拾房子、洗衣做饭、黑夜里两个身体偶尔重合,但余虹还是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缺氧的鱼。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个安稳的家庭,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男主外女主内,安分守己不与人争,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父亲与母亲不就是这样生儿育女一辈子吗?父亲离世的时候作为家里的独生女余虹整个人都是懵的,69岁的母亲和她一手张罗父亲的后事,农村白事的繁文缛节因为有母亲不急不缓的指点,有村人、亲戚、朋友同事的帮忙父亲总算入土为安。那几天,余虹除了坐在父亲的棺木前看棺材里跟自己已经阴阳两隔的父亲一次次号啕大哭,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应该做什么。余虹记得场里人很多,满世界都在沸腾,有人走近,有人离开,有人哭泣,有人叹息安慰,有人磕头上香……在那满世界的沸腾和静止的黑洞里,余虹全然忘记了母亲。余虹和母亲都在极力回避关于父亲的话题。到了礼拜天,余虹都是先到父亲的坟前坐坐才回到母亲的家,在父亲的坟前坟后总能看见燃过的香烛、新培的黄土。半年后,在给父亲砌坟立碑的那天,母亲一遍遍抚摸石碑上父亲的名字说:“你爸走在我前头了好,我走时也就能闭上眼了。”这是父亲走后母亲第一次谈父亲。看着蹲在地上前倾着身体像抚摸生命一样一遍遍抚摸墓碑的母亲,余虹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离世父亲留给余虹生命里的黑洞,有活着的母亲一丝丝一寸寸填补,母亲在,这个家就还在。父亲周年之际,母亲特意叮咛让余虹请来了锣鼓响器,请了唱孝歌的先生说是要热热闹闹地迎父亲回家。那一晚,母亲显得很高兴,给左邻右舍一遍遍发烟、续水,还和来守夜的几个长者谈孝歌的唱词,品评方圆几十里谁谁孝歌唱得好。一直到后半夜母亲给余虹说自己累了,想要去床上躺一会儿,叮嘱余虹天亮前一定把自己叫醒。余虹没想到母亲这一躺却再也没有醒来。在父亲周年忌日母亲随着父亲一道去了。余虹想起那夜母亲不加掩饰的喜悦,就觉得这是母亲蓄谋已久的结果。“夫唱妇随”对于農村妇女的母亲,从生到死,用自己一辈子的言行诠释了从来不曾诉诸于口的爱。想着这辈子再也没唤着“爸爸妈妈”的人了,再也没有唠叨她“女人就该有个女人的样子”,再也没有做好饭等她回家让她天冷添衣,再也没有叮咛她踏踏实实工作的人了,余虹就会忍不住泪湿双眼。岁月,世事把曾经嘻嘻哈哈的余虹冲刷得如同水底的一颗石子,“人总会变得,由不得自己。”现在想起樊姬曾说给自己的这句话,余虹在心里有了认同感。这个以亲情的名义走进余虹生活里的女人,余虹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抗拒的。“我们不是一类人”,对她说这句话时余虹感觉到自己的残忍。同为女人,总有相似的疼。也就是近几年,余虹对于一些人,一些事,心底有了谅解后的情愫,这情愫一点点荡漾开去漾起一圈一圈温暖的涟漪。虽然在这个家里他们言语很少,但余虹期望他能看得见,能看见这个家因为一圈圈荡漾开的涟漪而闪烁的微光。

儿子终于如自己所愿,远远离家考到南方的一座城市上学了。“我讨厌你的倒下,我讨厌这个家。”如果自己的父亲母亲还在,自己会不会有那一天天一次次突如其来的倒下,让儿子厌恶、惧怕的倒下,让他无奈惊惧羞愤的倒下?那样的场景模糊混沌似乎又历历在目。“倒下,倒下,倒下……”那个柔韧而冥顽的念头控制着自己的精神,将轻飘飘的肉体拽向大地,坠入比大地更深的地方。是的,那是一场场真实的幻觉,也是自己馈赠给他的一场场盛宴。一年、两年、三年……曾经的漫长转眼已过去,自己是个真正的老女人了,而丈夫也是个真正的老男人了。儿子不在的家,是两个人的生活。看着他两鬓日渐丰沛的白发,戴着集散光近视于一起的眼镜却时不时眯缝起,见风流泪的双眼,余虹的心钝钝地疼。

“我宁愿选择死也不会和你分开。”这条曾把自己置于死亡边缘的信息,还是会偶尔在余虹的记忆里闪现。曾经的愤恨、羞辱被时光稀释成一声声忧伤的叹息。这个如今在仕途官场终于打拼出一片天地的男人,在黑夜里仍然像胎儿蜷缩在母亲子宫里一样蜷缩起自己的四肢。等他睡熟后,余虹会从后面紧紧贴着他的脊背,听着他的呼吸,感受他的体温。像一个母亲拥抱襁褓里的孩子,也是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生命的相拥。

热。

镜子里被汗水冲刷变得暗黄的脸,在自己的爱抚下变得艳红。这样的欢愉是少有的,一波一波的余韵在身体深处蔓延出轻微的震颤。这样的欢愉,纯粹肉体的欢愉如一条邪恶的长蛇潜伏在樊姬身体深处,时不时扭摆身体睁大诡异的眼睛让樊姬一再看见自己的不堪。深夜里放开自己安静下来的身体,樊姬还是会抑制不住地趴在枕头上无声无息却又歇斯底里的痛哭,羞耻绝望,却又不可遏止。

“你是想把自己活成孤老?”一句从母亲唇齿间一字字咀嚼后吐出来的绝望,在樊姬的心里日渐垒砌成一座沉重的壁垒。半辈子守寡的母亲用自己的软弱、粗暴把这句话连同自己的身体一同深埋于黄土之内的父亲身旁,却把一个母亲对于女儿的失望、怨恨、依赖和不舍扔给独自的樊姬。母亲一辈子从不叹气,她用自己的凌厉坚韧替代有可能等在喉腔里的一声声叹息,从年轻到死亡。有她才有这个家,只有她在这个家里撑着,家才有家的样子,不然早就坍塌了……母亲铿锵地活着,樊姬惧怕又享受着母亲的铿锵,母亲从不肯承认老去,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彼此依赖又彼此痛恨。樊姬总以为母亲能活到天荒地老,73岁的母亲却在酷暑的7月倒在自己床前的地板上大睁着眼睛彻底丢失了最后一口呼吸。六年了,樊姬看见时针还停在7月某天的9:05分,像艳丽长蛇一样的火烧云还悬在西边的山边。自己无论站在哪个方向,母亲睁大的双眼都紧紧盯着自己。羞于孤独不肯妥协的两个女人终于以生死两极冰冻战争的硝烟。

“我是个罪人!”这个声音在母亲离世后或近或远或大或小地跟随着樊姬。对于母亲,对于这个家,樊姬知道自己是有罪的。母亲大睁着的双眼像一个黑洞,藏着她的不甘、怨愤,藏着对樊姬的痛心、失望。“人生忧患识字始。”如果自己不是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有一份看似体面的工作,如果自己能变成一个乖巧的人……那么一定就能符合母亲的想象,这个家就会有母亲心里家的样子,自己也会有儿子或者女儿,有一个完整的家,过着不咸不淡源远流长的日子。“你终会把自己活成个孤老。”如果说这是母亲对自己的诅咒,这滴着血的诅咒也终被自己在盛年之后活成箴言。

拉开窗帘打开窗子,挂在西边七月的骄阳用火红的色彩追赶着群山不明所以的奔跑。一切都将在暗下来的天幕里消遁,一切又将在疏朗的星光、如眉的下玄月里展颜。樊姬立在窗前。天幕上的星星一颗颗在月光的清辉里眨着眼睛。一阵阵燥热的风穿过树木扑向樊姬,披散的长发随风飘往脑后,又丝丝缕缕在脸上拨动出细微的瘙痒。樊姬看见星空月光下一个八岁的女孩双手搂着父亲的脖子爬在父亲的背上,随着父亲的脚步数点着天上的星星,在月亮的亦步亦趋里醒来,睡去,醒来。那是孩子时的樊姬,安逸、温顺、平静、傲娇。在尘世里,通过时光,与自己的父母相守,与爱人相遇,眼见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樊姬也有着这样的期许。

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执意,自己的孩子也应该有八九岁了。可对于有些生命,他的存在恰恰预示他的死亡,他没有生长,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躺在手术台上叉开双腿、冰冷的器械在体内进出、一瞥扫在脸上鄙夷的目光、医生递在眼前一块血污。樊姬没有痛苦,她只是麻木,无限轻盈的麻木,肉体已经被掏空了,灵魂还剩下什么?

抱着他的一只膀子,听着他伴着鼾声的时断时续的呼吸,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峰,深深呼吸他的体味。身体的欢愉如一汪静默的湖,在樊姬的身体里静水深流。他的身体已在自己的安眠里安眠,紧紧地贴他,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樊姬不敢闭上眼睛,怕时间在自己闭合的双眼里流失,就这样看着他,一秒,一秒,只有这样贴着他,看着他,在不可预知的等待里才会多一点回想,等待无限苍茫。十三年的等待已经不再安于想象的安抚,樊姬依靠这分分秒秒细微的感知,在苍茫无期的等待里为自己的肉体塑一座贞节牌坊。

这一年里,樊姬常在深夜里被自己的梦吓醒。梦里总有个面目不清的孩子叫着妈妈,摇摇摆摆一步步朝自己逼近,樊姬伸出双手想要抱住这孩子,却发现伸开的双手里只是一团结痂的血块。那样的心悸、恐惧一次次把樊姬从黑魆魆的深夜里吓醒,在浓密的黑暗里,樊姬对自己颤栗的身体充满了鄙夷。这具渴望相拥、渴望抚摸、渴望温暖,极尽配合由衷取悦的身体早就该承受这样的罪罚。孩子,别再以鬼魂的形式让我看见自己的不堪,就算是倾尽身心,暗地里的感情根本就没有资格给你一个身体接受你的灵魂。妈妈,我不可能在残喘的生命里把自己活成一个孤老。我从不相信自己的命数,一切都是自己甘愿的沉湎。

一阙月牙悬在无垠的高空,星星伴着月牙温润的微光闪耀。盛夏的夜,把万物轻轻拢在怀里,所有的坚硬与凌厉在夜的怀抱里都变得柔和而安静。白天的燥热,在夜色里遁了形,樊姬感觉到内心从未有过的宁静。如水的夜色,被樊姬拉上的窗帘隔在外面,打开空调,静静坐在化妆镜前。樊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深吸一口气,拿起妆台上粉底盒里的粉扑粘上粉底液,一点点细细涂抹在脸上、脖子上。镜子里的脸显得过于清白,樊姬用中指点上一点胭脂,从鼻翼两侧一寸寸轻柔地在颧骨上晕开。樊姬的眉毛浓密有致,只需要在眉梢处向上轻轻勾勒几笔,一张稍显松弛的脸就有了有致的立体感。口红,是泛着金属光泽的玫瑰红,画好双唇,整个人就显得妩媚、靈动起来。樊姬看着镜子里的女人,这个妩媚灵动顾盼生辉的女人就是樊姬,就是自己。樊姬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爱自己,一心一意,美好如初。

镶着碎钻的铂金戒指在凌晨三点的夜色里忽闪微弱的白光,在把戒指吞进嘴里的那一刻樊姬看到自己的身体微微闪光,接近透明,如浩瀚星空里一颗闪烁的星星。

十月的风把天地间浩浩荡荡的青翠吹得发黄发皱,走在路上,我总会与无数仓皇奔跑的树叶相撞,这些曾鲜活的存在正以飘落的姿态向生命辞行。生命之静美,在跳下来之前,在一个无法预期的高度之上、深度之下定格。不由自主地我就会仰起头,在深蓝的天宇下寻找“秋水长空”的宏阔,深深地呼吸,任秋风穿过喉腔打开我的肺叶,吹透我的五脏六腑,一次呼吸就是一次希望。

这几个月来,我的从容,我信心十足的平衡,被生命的无力和不确定感一天天击溃。除了下班之后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小城的背街小巷疾走,我没法集中精力干任何事情,更无法把自己交给一个踏实的睡眠。我的心里藏着无可名状的愤怒,我明显能感觉到它对我五脏六腑的烧灼,却没有办法把它熄灭。我被愤怒和恐惧攫取于掌心之中,但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恐惧什么。不,是我根本不愿意理清或者不愿承认我的紧张和恐惧。“你们男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我现在不要答案,等你老了,放下名利,应该说名利弃你们而去后,如果你还记得,我想听听你的想法。”这是樊姬曾经问我的问题。“你的理性印证了你的残酷。”这也是樊姬说给我的。作为一个男人我到底想要什么?这个近两年我才真正思考的问题像一个黑色幽默,在男人的理性面前、在永无休止的欲求面前只是一切新陈代谢或延伸。

许多夜里,记忆会把我拽进已然过去的时光。幼年、童年、成年以后的……以正在进行时的真切在我的脑海里细微而真实地缓缓展现。父亲的严肃沉默,母亲的贤惠温和;后门坡地里的红柿子,门前的樱桃树;那个背着七十多斤苞谷的九岁的孩子,那个站在路口盼着父亲回家看见父亲却撒腿就跑的孩子;那个拉二胡、画素描的,没黑没白写材料领导随叫随到的青年……我沉浸在记忆里,麻木的心被回忆浸泡得异常柔软;也一次次被自己不由自主的叹息从夜里叫醒。不甘心!一声声梦里的叹息是我对现实的不甘心。从一个掌握实权的正处级领导几年前被边缘到一个闲置的副厅级位置,再过几年退居二线到彻底退休。许多的夜里我睁着双眼对自己的仕途做无数种遐想,这样的遐想让自己愤懑、无望。许多夜里,躺在床上把双手敷在胸前细细感受心脏跳动的节奏,或是屏住呼吸在几近窒息里试图让自己一次次体验死亡的感觉。恐惧已不再强烈。樊姬你在哪儿?如果你能听得见,我是想要告诉你,我想躲开,躲开一切,躲开自己,不会再因为我的存在,一辈子被“我所钳制,所圈定,所追捕”?还是只能告诉你,我就是那个,在男人的世界里以事业的名义追逐世俗名利的我?还是要让你知道追求仕途升迁的确是男人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男人从不会因为生活里的某些缺如对它的美好滋生怀疑。

在十一月的夜里,在街灯昏暗的背街小巷,我总能和一些面容模糊的老人,一两只恹恹欲睡的狗,几只悄无声息的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相遇。与关闭的门扉里传出抗战剧的枪炮声、老人沙哑的咳嗽声、路灯打在地上的寂寥影子、一盆还等在门外的炭火相遇。我极力抑制住自己站在一扇门前想要敲门走进去的冲动。温暖的灯光之下是我温和、健康的父亲母亲,家里的陈设还是旧时的样子,我还是父亲母亲熟悉的我,还是他们心思澄明的儿子。“往回走了吗?”余虹的信息在荧光里闪烁。这个曾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倒下,对我恨之入骨的女人在十几年后,在这几个月,在我疾走的夜里默默地用一个信息唤我回家。十几年来,我躲避着她的脸,躲避着她的眼睛,躲避和她目光的相遇。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在她的脸上看见她的无助,在她的眼睛里看见我的罪恶。

昏暗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打在西汉时期和修复不久的严丝合缝的城墙上,我的下半身在西汉晃荡,我的上半身不知道跑去哪儿了。我再次想起了“爱”这个已被我深深埋葬的字,用双手覆住脸蹲在城墙下哭了。我不知道我是哭我的记忆,还是哭记忆里的我。似乎一切都寂然冷眼地等在那儿,在它们认为合适的时候,只为来告诉那是无法掩饰不可回避的我。它们比我自己更明白。“我爱你,我宁愿选择死也不会和你分开”这是我对一个女人说的。我至今还活着,经营着自己的家和妻子不离不弃白头到老。哪一个我是真的?我到底爱过吗?我爱过谁?她?还是她?还是我自己?我想肉体不一定就是灵魂,或者说不是在这个尘世行走的所有的肉体都带着灵魂。一层层剥去伪装,在这个世间男人自有醉心的东西,灵魂也必须为它们让路。

“樊姬死了,这世间不会再有这个女人。”一天夜里,面对着电视屏幕的余虹在我带着夜色走进房子时说。这声音像是她一个人的呓语,又像是一直等在她嘴边就是要说给我听的。我看不见背对着我的她的表情,电视的声音很小,我能听见血管里汩汩流动的血冲向心脏的撒欢声。我用双手扶住餐椅的靠背,听任窒息潮涨潮涌。不知过了多久,余虹绕过沙发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我:“谁都会死的,包括你我。”我感觉脊背凉凉的,泪水,正从余虹那已经枝枝蔓蔓的眼眶里穿透我的西裝、衬衣与我的身体相融。是的,我们都会死的。我转过身把余虹拥在怀里。在白天之外的黑夜,我们在荒凉的夜里拥抱和取暖。

樊姬倒了一杯茶给我,就安静坐在那儿,我们彼此看一眼对方却都无话。一壶茶喝败了,我该走了。很意外地,樊姬一直把我送到楼道外说要看着我走。一壶茶的功夫,天地间已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走了一阵儿,我回头看,穿着红色长呢大衣的樊姬,还那样悄无声息站在雪地里,像是生了根。“红缨悬翠葆。渐金铃枝深,瑶阶花少。万颗燕只,赠旧情,争耐弄珠人老。扇底清歌,还记得樊姬娇小。几度相思,红豆都消,碧丝空袅,芳意奢靡开早……谩想青衣初见,花荫梦好。”我一头从床上坐起来,屋里还是浓墨似的黑。“樊姬,樊姬,樊姬!”我在黑暗里叫出了声。余虹翻了个身,在自己的睡眠里发出轻微的呼吸。“扇底清歌,还记得樊姬娇小。”我喃喃念着,任泪水肆意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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