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与鸟巢

2019-05-09 02:11
美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野趣鸟巢天性

成年以后,在他乡每每感到疲惫无助的时候,我曾无数次妄想回到母亲的子宫,重享做一个胚胎的权利。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单纯地将自己安放于温暖与潮湿里,却从来不曾想,要回到我的故地,我的娘乡。

那日,我坐在大巴车上,高速路两旁的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就在这一片光秃秃的景色里,无数大大小小挂在高枝上的鸟巢突显出来,很是醒目。我在车厢里静静看着,忽而觉得那鸟巢与远处一片一片的村庄叠加在一起,很有镜头感和仪式感。只是那远处零零散散的村庄显得可怜兮兮,清清冷冷,那一个个的鸟巢却倒是野趣十足。

这些年里,倒也回去过不少次,只是这每次回去都不是单纯回去看看,总带了些目的。因为治宫寒而回去采艾草;羡慕于鲫鱼汤的鲜美而去河湾里捉鱼;院子里还有枣树和梨树,夏天还会窥觊于它的果子。好像是因了这腹中宇宙,才让我和老家维系起来。

我深知我不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城市人”。我是在五岁那年,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缘故,一家人从农村搬出来的。2000年的时候,我还住在农村,农村的光景并不算好,常有讨饭的来,去灶台上拿两个馒头就可以打发走的,方便面还是稀罕玩意,好多东西都是可以用麦子换的。冬季的早晨,在缸里舀了半碗麦子去换刚炸出来的酥油条,踩着未化的雪把热气腾腾的酥油条拎回家,直至现在,我也总还怀念那种以物换物的古老而温情的交易方式。

但我毕竟是离家太早,那些关于农村的记忆和生活体验早已成为破碎而模糊的画面。尽管如此,我也从未曾质疑过故乡与我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实,我的孩童时期生活是十分闭塞的,南墙跟下几丛蒲公英、曲曲菜,整日整日酣睡在厨房柴火灶里的黄纹花猫,院子里一到冬天就永远也解冻不开,拧成麻花的老秋千,我的童年也只有这般大,但这些却也构成了我孩童时所有的趣味所在,我也从未因此感受过有一点点的不快。

院墙外的世界我尚不明了,院墙内的世界又总是如此平和。只是会偶尔觉得无趣无聊了,在我唯一的玩伴黄纹猫都懒得理我的时候,我一个人倔强地拎了小铲子,去院子里刨土,可以偶尔发现遗漏的红萝卜和地瓜,放到嘴里,脆生生的,很是好吃,于是顷刻间又活泼起来了。

最远不过就是那条通往我二爷爷家的小道,永远守在道口的大狼狗,见了我总会汪汪叫,我吓得总是哇哇大哭。二爷爷会擦干我脸上的眼泪,然后摘院子里的草莓和薄荷,薄荷装在口袋里,有香气,我从来也是吃完就走,绝不多留,二爷爷虽然不悦,但还是会给我摘几个蔓子上的葫芦,背在我小小的肩上,让我叮叮当当带回去。

因此我常去,但总也没见得那只狗认熟我这张脸。

但是很快,我便搬了出来,搬进市区时,我仍旧是很小的年纪,我孩童的生活也顷刻间由闭塞转为荒凉。

那时年幼的我尚不能理解父辈们离开土地后所表现出来的失意,这种失意浸泡在隐晦莫测的支言片语里,等待时间将它消解。只是我却实实在在体味到了一种巨大的无趣,总也望不到头的马路,接连不停的店铺镶嵌进去,那好像只是欢迎成年人的地方,像我这样的小孩子——况且裤兜里还没有半毛钱——是不受欢迎的。

我曾問我家里人老家在哪。他们指了指窗外的一排树,那几乎不能算是树,只是树影了,要细眯起眼才能看见地平线处的一点点深色树影,当真是丧气极了。

我一时间没有地方可去了,开始羞愧于面对这座城市,羞怯极了,又惶恐极了,于是关上门,索性做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且这一做就是好几年,等到上了四五年级,这种情况才算是慢慢好起来。

但在家也是终日无聊,完全不知该做什么,翻箱倒柜地找了些不适龄的读物拿来看,虽然说的确打发了一些时间,但那总也是不够解放天性的。或许是那个时候积压的天性未得到释放,以致我现在总觉得,孩童的天性要想打开,非得捅捅马蜂窝,捣捣燕子窝,去河湾里摸鱼摸虾,在草垛上打滚,浑身脏得家里人都认不出来不可,若非如此,绝不足以释放顽劣的天性。

长大了以后,我再回老家,就会像一件文物一般被拿给乡亲们展示,他们叫着我的小名,开始津津乐道地回忆我还穿开裆裤,站在大公鸡面前毫无畏惧的样子。村中婚丧嫁娶时,领着我吃大锅饭,我总要踉跄而逃的样子,而我已完全忘记,不仅忘了这些,连同所有家乡那些自称抱过我、看过我的长辈,我都忘了。

忘了按照辈分怎么称呼,忘了他们口中那个活泼的孩子。我有时觉得我怎么会是活泼可爱的呢?我大概是发皴的脸,袖口上永远挂着油渍,脖子总是黑的,鼻涕一把一把干在脸上,我是多么破落的小鬼啊!于是这羞愧、羞耻赶着我,使我不得不速速离。

家中的院子早已荒落,破败不堪,只剩满院子的草长势汹汹。自此之后,我回老家的欲望便日趋降低。这两年去外地读书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的想法了。

因此我更加深知,我也不是一个忠实的“农村人”。谈起农村,我知之甚少。那些曾经影响过我的农村生活经验,如今看来早已不再可靠。故乡于我便是在冬日里瑟瑟发抖的形象,我能记得起的,仍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残存下来的一点或美好或遗憾的回忆,像是高高挂在枝头上的鸟巢,贪恋那一点我此刻已无法享受的野趣罢了。

但我毕竟是生于农村,因而我清楚,对于那些真正的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老一辈来说,村庄便是手掌心的纹路,人们生活在那个熟悉的纵横交错的小方圆里,谁与谁都一清二白,谁与谁都知根知底,每一间屋,每一条路,每一亩地,几口人,几头猪,都明明白白。谁与谁都不远,你家的葫芦藤蔓过了我家的院子,我家的猫吃了你倒掉的剩饭,分不清谁占了谁更多。

也只有他们明白,乡村只有在冬天,只有在繁华褪尽,没有一点儿装饰的冬天,只剩悄然与沉寂,村庄才有它真正的意味。而我能看见的,只是冬日里显露在外面的招招摇摇的鸟巢,但那终究不是乡村的全部。

我承认我接受了故乡的馈赠,那鸟巢是我一点点记忆里的野趣与孩童的天真,而真正的村庄,我早已离它很远。

阿坝红原牦牛节上的藏族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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