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融化

2019-05-09 03:54阿成
西部 2019年6期

阿成

大雪

午后,母亲用一只旧木盆,外带

一把菜刀,就砍下了白雪的头颅

确切地说,她在雪堆里

挖掘了我们的中餐和晚餐——

那时,我和弟弟正围坐火炉

她一双通红的手,在炭火上

搓得雪沫噼啪作响,泪水横流

她有三口大锅,再寒再冷的冬天

也经不住那松木柴火,整日的

蒸煮啊——腾升热气萦出的

一棒棒金黄苞谷……

譬如珍珠

从纸布皮丝木,到铁铜陶锡瓷银,

三十年曲折坎坷、起伏跌宕

晨起,我对你说:“今天是腊八啊!”

短暂惊异之后,是一张平静的脸

抬头,仍是双掌中核桃发出的

细腻又粗粝的声音:咔嚓,咔嚓!

——仿佛你已习惯磨砺:

千百次,把隐疾和阻滞

磨成细碎的粉沫!

心与手的碾磨,暗合了成色的珍珠——

于无声处的炼狱与惊雷:在肉中磨砂

砂中磨肉,循环往复中,化成

闪光的颗粒——掌中核桃

是另一类珍珠吗?肉身与灵魂

焚化了现世的苦难、不安

——无言相对,仍是静好!

梅洲晓雪

岁末。延宕的雪,完成了

又一次命名。杏花村里的白,沿湖岸

起伏,弥漫了丘陵村树

霁日里,湖水和楼阁失语了

梅洲无处落脚,湖为映衬

而生死……

诗人雅集。纸上的吟诵之后

迁往洲岛。真实的雪让他们无语——

原来诗歌这么渺小——一个个

埋头踏雪,沙,沙,沙,风在耳廓上

荡漾,梅在看不见的雪中……

刺目的白,让诗人无言以对

丽日的反光,檐滴的音韵,亭台的沉默

一些人在木质栈道徘徊,湖水噬咬的

声音,奉了春天的旨意;

一些人盘桓于洲陆,在无花无叶的

梅林中穿梭,不知梅之隐

隐于心,隐于市,隐于尘……

渴望融化

雪有轻重。它与我们的线路

相反——我们出山,它从南至北

痕迹由浅入深……

雪霁的阳光耀眼。我们沿着单一的

颜色疾行。两边是被雪删改的廊道、田野、

村落——近城,它的破坏力愈大;

道边、路侧成堆的雪,因为脏污

渴望融化——迎合了我们守望

陈旧的心……

自然的消融,如返程所见:

阳面的雪化了,还原的山坡、田畈、草木

闪着湿漉的亮光,阴面的雪仍在坚持,其

上有

质地坚硬的蓝光;一阴一阳,一有一无,一

深一浅

呈现黑白立体之美——枝头上,乌鸦的巢穴

现身了,村庄、房屋、树丛半明半暗

天赐的水墨画

悬垂天地间……

在湖边,干净的雪

拒绝消融,面对碧水,清白

之身,卧于草丛堤岸间

固执地,要作镜像里

飞鸟和白云的背景……

木梓

前人种下的“故乡”,我现在

受用了。虽只单单的一株,且被

灰白的混凝土紧锁手脚——我在

一首里,曾写过它夏日的浓荫和

鸟鸣……

现在,面对一条清江,它立在

我面前,曲折但不委琐,老迈

但不颓败,滔滔江水也拿它

没办法——

现在,我更愿意把它比作父亲——

清瘦、硬朗,披头散发的父亲;几天前

我还见过他,八十四岁了,每天

在鄉下粉墙黛瓦的砖房里,进进出出

从晨至昏,一刻也不停;

以至于在热闹的乡村宴席上,面对

头发灰白的我,和戴着一顶风雪帽的他

都说我们是:多年的兄弟。

秋浦渔村

流水知道河流的秘密。卵石之下

是砾石,砾石之下是沙粒,沙粒之下

是巨大、连片的碣石,充盈着暗褐的

淤泥。于是,软硬都在水的裂缝中了……

鱼虾的鳞光,点燃黑暗。水有三层

床榻:表层凛冽,中层冷寂,底层

温暖。摇摆的河床,穷途末路中

得到地母的庇护。清潭是流逝和

时间的深渊,搂抱着静谧清幽的

起伏与跌宕……

未曾看见,流水有一副坚韧的表情。

盘踞河底的石头,弹奏多层乐谱,它的

雄心是,守着一河一岸,不为世间

罡风所动。三月,一条河流和它所属的

堤坝,涵养了初春,泥岸上最早的返青者——

水草、青蒿、野菠菜,反复模仿着

我们的生活:在流逝中消亡,停顿,转换

新生——春天,以泥土中焕然一新的色块

呈现……

谷雨

山中静谧。汹涌的绿

随群峰压过来——草木葳蕤,杂花

生树,千株万朵,无以辨识……

村子瘦小,村人黝黑,双脚骑在

飞逝的轮子上——采茶的妇女

背着黎明的夜色上山,归来时,竹篓中

有疲惫的清香,亦有晶亮的露水;

制茶的男人,伏在电灶上,炒制到通宵

头上身上,挤得出浓浓的芳香……

火轮在天——“過了谷雨就是夏。”

“咕咕,咕咕……”长命鸟从早

叫到晚;转眼间,油菜花变成

青葱的菜荚,白蒜头一摞摞地

爬上了房檐……

平庸的幸福

——卵石泥土间,黄堇

举灯探路,接骨草

葳蕤,野波菜茂盛

诸葛菜、通泉草、蛇床子、野芝麻

清明低调,蒲儿根

出挑——金黄的狮子

携青草翻滚……

鱼儿跃出水面,偶现

一闪即逝的鳞波;一只白鹭

从河上飞过,倒映的影子

让它暗暗吃惊……

洗涤的人,捕鱼的人,闲逛的人

扰乱了这个平静的午后——阳光

不多不少,春天

不多不少

滆湖

在这里停下来,撒泡尿

抽支烟,在芦苇摇荡的

水边,站一下

再上路——

白的毒,红的毒,紫的毒

都没有被包裹的

太阳的毒大

一桥穿心,一车穿心

有时,也是一箭

穿心

一首诗

一首诗,明媚,陡峭,

鲁莽;悄悄读,慢慢想。

一首诗,江头江尾;

流水没有痕迹,我是岸边

一块不动的卵石。

一首诗,时空倒置;

君生我生 ,重叠是

深空,不重叠是星辰。

一首诗,傍晚的落日

融于大海;短暂,锋芒

可以洗礼,亦可焚身。

白露

万物收敛,凝滞。河中巨石

松动,向堤岸靠近。

群山停驻,老枫杨向秋水

献出第一片落叶。

卸妆的时候,草木凋萎

自然露出多彩的胸廓——衰败的

部分,仍被遮挡;花叶、枝柯匍匐

流水,山冈上,松萝悬空,杉木的

针叶,生出锋芒;此刻仍有强劲的

坚守,泡桐的坚果金黄,五倍子

花穗繁茂,紫色的夹竹桃、粉彩的合欢

又开了一拨,秋风渐劲的晨昏

露水回到人间,徘徊踟蹰中

一部分成为琼饮,一部分化作

泪滴……

南山

与诗菊无关,

与大隐的陶无关。

山坞里,阴影高大,木屋

竭尽,光光的桃枝凛冽。

三角枫在变色:一口池塘,

三条狗,两个人——母与子。

不与外界联系,不上网

不用手机,开口不提世事。

人称“疯子”的他,打柴,垂钓,

夜读,冥思,用时光给一座山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