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一路格桑梅朵(纪实文学)

2019-05-09 03:54丰收
西部 2019年6期
关键词:白玉战友

丰收,落生于部队西进途中古驿站,成人于西部荒原。有《绿太阳》《蓝月亮》《西上天山的女人》《镇边将军张仲瀚》《西长城》《珠穆朗玛的眸子》《童话青格里》《巴尔鲁克的记忆》等。报告文学《中国西部大监狱》获首届《啄木鸟》文学二等奖,《六分之一疆土的呼唤》获新疆十年优秀文学创作奖,《给草原衔来幸福的燕子》获新疆优秀少儿文学作品二等奖,《绿太阳》获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优秀文学创作一等奖,电视系列片《最后的荒原》(撰稿)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西长城》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

我记述的是面对面的讲述。

自然,有了多年前那场枪林弹雨,才有了亲历者的这些故事。

当年硝烟早已随雪域高原一年年扯天拔地的朔风渐行渐远。春雨催萌冬雪覆盖一甲子,匆匆堆起的青冢也随岁枯岁荣的草木化入山林。只剩下些口口相传的故事,经年风化成典。

车行川藏线。

一位腰挺背直的老人收回远望窗外的目光,对着怀抱的一只瓷瓶喃喃轻语:“老哥哥,然乌快到了……”

走西藏,十月不是好季节,即便是要去的然乌、察隅。瓦蓝的天说翻脸就翻脸,不消一阵儿,“雪拥蓝关马不前”。

老兵罗元生不听劝,谁说也不听。保全老哥临终托付的事不好再耽搁了。

从第一次踏上青藏高原算起,时光已穿越了半个世纪。

那场战火呀……

1961年8月,成都无线电技术学校在校生罗元生参军入伍。

新兵训练结束,分配至153团加强营,从军进藏。

攻打瓦弄机场前沿火线,罗元生相识153团警通连舒保全。

舒保全和罗元生是一年兵,六一年夏,江汉药厂小学徒舒保全应征入伍,穿上军装就去西安总参通讯学校接受培训,翻过年,开拔中印边界自卫反击作战一线。

高过一米八的舒保全手劲大!敌军布防瓦弄机场的铁丝网,8号铁丝不用劲铰断了!这是舒保全给罗元生的第一印象。

战场相识,战火洗礼,再不相忘。

战后153团仍驻防地处横断山脉三江流域,有“藏东明珠”之称的昌都。

1964年,昌都军分区集训,罗元生、舒保全在一个班,铺挨铺,兄弟再见形影不离。这次集训,元生是保全的副班长。

节俭!集训学习期间舒保全留给罗元生的又一印象。

这才知道,火线结识的战友舒保全兄弟姐妹多,他是老大,父亲的铁匠铺再下力气也难顾一家老小八九张嘴,舒保他初中毕业进厂学徒。当兵后每月十元津贴,月月寄回家。

多厚道的关中汉子啊!

集训结束,罗元生提任1连副排长,去了沙玛兵站;舒保全提任3连副排长,上则里拉哨所带兵。

则里拉哨所位於亚东边境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则里拉山口,边关要隘。1903年英印殖民当局入侵西藏,荣赫鹏率领的先头部队就是偷越则里拉山口进入拉萨的。

则里拉白雪皑皑惟余莽莽,一年里十个月棉袄不下身,雪域孤岛与世隔绝,今年的书信明年才能收到。哨位上的战士远看就是一尊冰雪雕像:

头顶边关月,

心系天下安。

1965年,受“右派”大哥株连,罗元生复员回了四川老家。

西藏军区整编,舒保全提任3连副指导员。

紧接着,“文革”动乱,部队变迁,原本就是关山重重一线牵的联系断了线。

直到1984年,终于有了舒保全转业陕西汉中的消息,罗元生立即打点行装,直奔汉中……

两位战火一线相识的老战友相拥而泣的人间真情,深深打动了在场的亲人和工友。

久别重逢,夜短话长。端起酒杯,还是高原飞雪,瓦弄硝烟……

他们都曾不停地寻找着对方。

这期间,他们都成了家。元生在前,保全在后。

结婚时,舒保全已二十七周岁。这在那个年月是绝对的大龄晚婚。

在這之前,汉中老家亲戚朋友、部队首长战友牵线搭桥的不止一个两个,舒保全一直推脱,原因只有一个,弟妹小,负担重,等弟妹大些再说吧。

老妻张素兰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面舒保全对她说的话:我父母去得早,弟妹没成人,家里困难,要让你受累吃苦了。

一生从教的张素兰认可长子长兄应尽的责任。

1974年年底,舒保全转业回原籍汉中。

他实在难舍战友,牛粪火陪伴他们一起熬过了多少个风嘶雪吼的边关冬夜啊!

他却不得不离开,1972年冬,舒保全开始胃出血,日趋严重。

则里拉冬天喝水化雪,夏天接雨为生,海拔高,面条煮不熟,米饭蒸不熟。最时鲜的蔬菜是土豆、青萝卜,海带煮土豆也不错,罐头是家常菜,从年头吃到岁尾。

1973年入冬,则里拉大雪封山。舒保全胃出血止不住。且不说驻地到拉萨五百多公里,大雪封山下不了山,军区医院电话指导用药,山上的卫生所又能有什么药……

不断出血,疼痛……不是好兆头……

边关冷月,寒夜孤星,喜马拉雅神女峰寄托思念:素兰呀,眼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离巢,我这又……你还得吃苦受累啊……

去江汉药厂报到,舒保全还是一身军装。只不过没有了帽徽、领章。

到家当晚,舒保全整理行装,从行李箱取出一套新军装,一件白平布衬衣,一条白平布衬裤……面对镜子,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他从军帽上摘下了五角红星,取下了领章。转过身,“素兰,我心里难受……想则里拉的家……部队培养了我,正是该出力的时候,身体不行了……我吃饭就像吃沙子一样……”

妻无语。起身擦去丈夫脸上的泪水,收好五星、领章。

之后,每到八一建军节,舒保全就从箱底翻出这身军装,穿上两天。还时不时跟素兰开玩笑,“最后我走时,你给我穿上……”

这次重逢相聚,让罗元生强烈感受到,不管这个世界是怎样地变来变去,战友深情已是他们人生最重要的部分。

秋日催春风,不觉又十年。

最高兴当年风雪高原的二十多个战友,从成都、重庆、南充、上海齐聚西安,奔汉中他们的老排长、老教导员舒保全。

又是一番金樽对月、相逢意气的激情燃烧。

却不想,翻过年舒保全一病不起。

舒保全早已听见病魔逼近自己的脚步。春上已查出,多年的胃溃疡已癌变……只是不想说,包括对妻子素兰。

2012年春节过后,一个太阳暖暖的日子,舒保全拉过妻子的手:“素兰,老天爷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

“你知道,我不怕死。多少战友就倒在我身边,来不及掩埋……我是幸运,又活了这么些年……该去陪他们了。

“我这一辈子,最对不住你,我一家最难时,你进了我舒家的门,我多大的福气……

“有这么几件事,我说给你:一件事,房子装修一下,我不能给你留下个烂摊子;二件事,我不喜欢现时的葬品,我只穿那身军装,箱里备下着;最后一件事,让我回西藏。我想那里,则里拉,想然乌,想回老部队……

“素兰,一辈子对不住你,走到半道儿上又撇下你,还是个对不住……

“就把我装在西藏带回的瓷瓶里……”

往昔岁月,水中月亮,一一打捞,湿漉漉,明晃晃……

嫁个当兵的,你不吃苦谁吃苦?她认同自古忠孝难两全,汉子,精忠报国是首要。顾国家又顾爹娘的男人是好男人。

三个孩子,两个出生时舒保全在则里拉雪山,收到妻子的信时,女儿三个多月了。

结婚前,就只见了一面,觉得已相识千年……

还记得带我去成都那个夏天吗?满大街的商场出了这家进那家,找带放大镜的台灯,教书先生眼不好。找啊找,终于在春熙路找到了,还买了计划外的“三洋”牌收音机,说是眼不好,少看电视多听收音机。

忍不住掉泪。收款台服务员发现了,忙打圆场,这个叔叔在给阿姨买结婚纪念品呢!

——那时候,舒保全一月的津贴只有六十元人民币。

一个女人,有啥能比一个男人的情怀暖心!

那些个如月似水的日子啊……

得知舒保全病倒的消息,罗元生从成都赶到汉中,一直陪侍在老哥哥身边。

一個雨后的傍晚,病床上的舒保全让罗元生扶他起来,握住罗元生的手,两眼炯炯对他说:“元生兄弟,我在这里拜托你了,我死后,你和素兰把骨灰装到那个瓷瓶里,你送我回然乌……真想那个地方……陵园里的战友们有个家了,有伴儿了……树根下,石头缝里,你给我安个家。我寻散落各处的兄弟呢,我伴着他们……”

两双骨节突出的手越握越紧,老泪滴落的罗元生知道,老哥的大限将至,这是交待后事呢,他对舒保全使劲儿点了点头……

2012年7月13日17时,舒保全与他深爱的老妻,牵挂他的战友、工友,阴阳两隔。

张素兰悄无声息为丈夫收拾着,就像他每一次探家归队,每一次出差前。

白平布衬衣,白平布衬裤……怕他冷着,张素兰自作主张求助汉中军分区,给丈夫添加了绒衣绒裤,从里到外一身戎装。

瓷瓶下面,是舒保全生前穿过的军装。军装下面是素兰写给舒保全的一封信,用国旗红的绸布包好。老兵罗元生踏上了五十年前走过的路……

然乌以湖得名,帕隆藏布江一路行来,到了这儿累了,留步回顾,造就了两处堰塞湖——安目湖和然乌湖。

远望,雪山倒映湖面,白云变幻,水鸟翩飞。近看,牧草青稞油菜黄绿相间。木屋错落,炊烟似有似无。透过云隙的太阳追光高高的草垛,牧场点染金色。牛羊悠然……好一幅迷人的藏地田园牧歌!

川藏公路行至然乌分流几处,北到昌都,西去拉萨,南行约三百五十里就是地处横断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过渡带的察隅。

“哥啊,我们到了,到了你日思夜想的然乌。”

然乌湖对面一处向阳松坡草地,挺拔的雪松下,罗元生为舒保全安了家。

给老哥哥的新屋封顶前,罗元生又看了一遍大嫂张素兰的信。

纪念我的夫君——原西藏军区157团教导员舒保全。

舒保全,生于1941年5月,祖籍陕西汉中。1958年参加工作,1961年应征入伍。

随西藏军区56052部队(新157团)驻藏戍边十三年,先后任副排长、连长、营教导员。于1962年参加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于1969年率部队参加了西藏尼木地区平叛剿匪。

1974年转业原籍工作,2001年退休,2012年病故。

遵照保全生前遗愿,今由亲友陪他回高原。以表其心怀部队,情系边疆的革命情怀。

山高人为峰。保全怀感恩之心,记祖辈仁德。喜马拉雅山高,难比保全对家人、战友的情怀;雅鲁藏布水长,不及保全对西藏大地的热爱。

保全,我的夫君,您如愿魂归高原。老妻祈祷神灵保佑,你犹如年轻时,骑马执枪,驰骋疆场,保国守土。

高原与雪峰同在,我与你生死同在。

您的素兰与儿女

松坡临山崖,登高望远。

夕阳抹去了雪峰最后一片金色,片片雪花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越过唐古拉的金顶,从云隙间飘落——那是佛国的清莲呀!保全哥哥乘莲而行——迎来每一个黎明,送走每一片晚霞,万物有灵,生生不息,待春风拂过高原,嫩芽顶落松针,格桑梅朵开遍原野,开始又一个轮回……罗元生舍不得离去。他朝南望,望啊望;又向西看,看啊看——

神性的德姆拉山迴荡开一个老人撕心裂肺的呼唤:

“哥啊——

“我愿来世还是你的好兄弟——”

经历战火洗礼,九死一生的老兵潘前荣怕过中秋。每到明月高悬夜,潘前荣就会躲去僻静处。日子长了,家人朋友也都知道,月圆人未圆的日子,他思念战友陆绍安、汪特衡。

独立营一连陆绍安、潘前荣、汪特衡是1961年8月成都第一机械工业学校参军入伍的学生兵。

潘前荣是131班的班长,汪特衡在132班。

陆绍安是首届毕业生,留校教授语文。潘前荣一直记得,陆老师的最后一课是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讲完这一课,陆老师也应征入伍了。

到了部队分在了一个连队,师生成了战友。汪特衡年龄最小,只有十六岁,是瞒报了年龄入伍的。

第二年10月,部队开拔。军情急,说走就走,仗剑走边关。

出雅安,迎面就是“高呀嘛高万丈”的二郎山。“千里川藏线,天堑二郎山”,这只是挺进雪域高原——“万水之源,万山之巅”世界屋脊的前奏。前路,翻不完一座比一座高的雪山,跨不尽一条比一条险恶的江河。

你就听听这些地名吧,“死人沟”、“鬼见愁”,过邦达草原的“川藏九十九道弯”要了多少人的命啊!

绕过然乌湖,翻德姆拉雪山,下山时遇到暴风雪,陷阱一处又一处。前面传来口令:原地停靠,宿营待令。趴冰卧雪,寒气逼人,陆绍安潘前荣忙着打开背包,把汪特衡夹在他们中间。

翻过雪山顺峡谷下山,往前走就是两条腿了。山上已是冰雪覆盖的世界,山下还是黄绿点染的金秋。汗流满面的汪特衡背上突然轻松了。却原来,他的背包悄无声息扛在了陆绍安肩上。“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战友情深,生死與共。

自卫反击最后一役,瓦弄机场火力侦察时,陆绍安、汪特衡为国捐躯……

最让潘前荣心痛的,是等着陆绍安盼着陆绍安的痴情女子。

或许是潘前荣与陆绍安年龄相仿,又是与先生接触较多的一班之长,部队进藏前夕,陆绍安拿出来未婚妻的照片,向战友诉说了这份情感。

陆绍安的“她”叫冯忠琼。陆绍安入伍前,低他一年级的小师妹已毕业分配重庆农业机械厂。两人相约,等陆绍安凯旋回来,喜结连理。

却不想,自卫反击最后一役瓦弄大捷前夕,为奠定最后胜利,在前往机场火力侦察途中,陆绍安魂留雪域高原……

潘前荣实在不忍心告诉盼望着“喜结连理、琴瑟和鸣”的未婚妻冯忠琼,她的陆绍安已长眠雪山。

此生此夜不长好,

明月明年何处看。

直到部队凯旋,一起出征的三个学生兵只回来了一个,再难瞒住……

知道了实情的冯忠琼却坚信陆绍安一定会归来。每到部队开拔的日子,就见冯忠琼在当年送别部队的路口,久久望向雅安……一年又一年,直到1966年底,还是青灯孤影盼归人……

等着我吧,

我会回来。

只是你要苦苦的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忧伤满怀。

等到大雪纷飞,

等到酷暑难耐,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

一股脑儿抛开。

等到遥远的家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

心灰意冷,

都已倦怠。

等着我吧,

我会回来。

……

从东海之滨到世界屋脊到底有多远呢?

龚如菊心里,她的苗奎离她很近,夜夜梦里就在她身边。睁开眼,她的苗奎却又离得很远很远。新婚第三天,部队来电召回了新郎阎苗奎。新郎离家,娘就对新媳妇说,菊呀,这是要打仗呀,那子弹可不长眼呀,蚂蚱一样漫天飞……龚如菊心里说,娘,我懂你的心思,不管路途多么遥远,我也要追他到天边边山尖尖。

娘送如菊上了西行的车。下了火车上汽车,一路山缠水绕,一路格桑梅朵。

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她的苗奎在的日喀则。下了车,没见着日思夜想的人儿,也不见一个个活蹦乱跳青春闪亮的身影。眼望军营紧闭的大门,龚如菊陡生几分慌乱,一眼满溢的笑意骤然凉了下来。塞满家乡吃食的提包换到左手,右手按在了胸口,怕越跳越急的心儿蹦出来。

四连长阎苗奎牺牲的消息已经传回日喀则。留守处都知道了,只是瞒着万里寻夫的新媳妇龚如菊。

最早得知这一噩耗的张明玉,一次次想揭开这层窗纸,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心告诉一天天数着日子盼丈夫的龚如菊。

瞒,不是个事儿。瞒一天瞒不了永远。张明玉建议,把大伙叫一起,传达前线战况铺垫后,再由队长告诉如菊。

队长终于说完“阎苗奎同志执行战役穿插任务英勇牺牲”,龚如菊瞪大眼睛哎呀了一声就再没说出话,也没掉眼泪,那个难受痛苦劲儿看了让人心碎。

好像猛一下醒了过来,龚如菊又哎呀了一声,起身走出会场。张明玉静静地尾随着她。

龚如菊梦游样走上屋顶。藏式房屋平顶,一层一层的,从这家可以跨到那家。张明玉也随龚如菊上了屋顶,这才看见龚如菊的眼泪断线的珠子样往下掉,却一声不响。清泪长流,流得张明玉的眼泪也跟着流,流得人心痛,一个刚结婚的小媳妇,那么老远跑了来,丈夫的面还没见,结果……

屋顶上,月亮下,龚如菊陷入自责不能自拔。她一遍一遍对张明玉说:“千里万里跑了来,到底是啥也没给俺苗奎留住……老天爷不公呀!哪怕是缺胳膊少腿,只把人给俺留住就好……说啥也该早些来呀,怪俺没听娘的话。早来几天,能留下个娃,娘和俺也有个盼头……”

孙凤瑞从老家富平启程时,家里还没收秋。

走了十多天到了西藏山南,人家这边的庄稼牧草也转黄了。第一次进藏,几经周折找到了陆军11师在乃东县的烈士陵园。

——专程给父亲孙启银扫墓上坟。

孙凤瑞是遗腹子。1959年元月父亲应征入伍时,他还没出生呢。4月份,母亲收到了父亲从西藏日喀则寄出的信。父亲信中问,生了没,闺女还是小子。父亲还说,有时候我再照一张照片,穿军装背枪的。

父亲的信到家,孙凤瑞来了人世。

这是母亲收到父亲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从那以后,再没父亲的音讯。

不见信就不见信吧,反正有了儿子,孙家的种。

1963年春上,凤瑞小四岁了。孩子们门口耍,邻家小孩说他:“你这娃,爸死了还笑呢!”

凤瑞的妈妈邵秀云听见邻家孩子的话一惊:“你这孩子是咋了?乱说话呢!”

“我没乱说话,小孩说,他奶去我家哭了,对我奶说的。”

1962年底,孙启银的父母已经知道儿子阵亡的消息。只是怕儿媳经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始终瞒着她,不成想被邻家孩子无意捅破了这层窗纸。

凤瑞不知道母亲怎样熬过了最初的那些日子。打记事起,他就知道母亲一年给父亲做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等他娶了媳妇,他明白了母亲的心愿,母亲一直想攒上些钱,去西藏给父亲圆圆坟。山高水远的,四十多年过去了,母亲进藏探父亲的心愿一直没有实现。

2003年10月,孙凤瑞专程进藏祭拜父亲,了却母亲一辈子的心愿。这一年,没见过父亲面的孙凤瑞已过不惑之年。

平常时日,孙凤瑞不大提父亲。从西藏回来后,孙凤瑞告诉母亲,西藏乃东县烈士陵园,富平籍烈士有二百六十多人。和这些叔叔大爷比,咱爸算是很幸运了。这几十年里,还有妈您念着爸呢,还有儿孙们跪拜坟前给咱爸上炷香呢……

听着儿子的话,邵秀云看着丈夫邮给他的相片。那年4月邮家的照片板正还板正着,只是发黄了。她交待凤瑞,去县城的照像馆再放大些,上上彩。

母亲告诉凤瑞,当年新兵在县城集结,点名时,发现李义生不见了。

和李义生一起入伍的同乡说,昨夜黑义生他大把他领回家娶媳妇去了。

正着急呢,跑得一头大汗的李义生归队了。

李义生的父亲说,娃一走不知道走几年呵,走之前这个婚是一定要结,父亲操持着媳妇娶进门,能留个根苗是最好。

义生他爸一番话,浇灭了连长的火气。

走的这一年,李义生只有十九岁。

父母领回家娶媳妇的不只李义生一个,有十多个新入伍的战士入夜被父母领回家娶了媳妇,天不亮急急往回赶。

都说“战争让女人走开”,古往今来,啥时间女人从战争走开过?

“你在天堂还好吗?”

这是2013年中秋,成都电视台《今晚800》栏目一档节目的标题。

中秋前夕,栏目组策划了“圆你一个心愿”的亲民节目。短短几日,收到了逾千个求助愿望。其中,原54军130师一位叫李建国的老兵圆“白玉刚烈士嘱托”的诉求,深深打动了栏目组每一个人。

1962年,成都市卫生学校共有十四个同学应征入伍。部队开拔前,入伍新兵补充54军130师。李建国和白玉刚分配388团6连。九天九夜急行军,部队挺进瓦弄前线。

我军发起总攻前夜,白玉刚找到李建国说,他破指血书参加了尖刀班,是第十七名爆破手。嘱托李建国,“万一我牺牲了,给我家里说一声。这封信一定交给她。”

李建国吃惊地问:“你龟儿耍朋友了!是哪个?”白玉刚笑笑,“你猜猜,我们班的。”“那我就知道了,李素萍!郎才女貌,龟儿行!”白玉刚笑了,“建国,亲手交给她。”最后,白玉刚从口袋拿出一支钢笔交到李建国手里:“笔留你,做个纪念。”

没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面……

总攻前,每个战士发一支爆破筒,一个手雷,比手榴弹大些。我心里说,这是要炸碉堡,像黄继光那样哟!天麻麻亮,爬海拔5000多米高的瓦弄扎公雪山,对面的炮击一波接一波,一片火海。子弹嗖嗖嗖泼下来,硬是弹雨!多高的茅草都打秃了,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侧后边一个战友手榴弹没摔出手中弹牺牲了。

从前線回来,和同学扯起一次次几乎丢了命的经过,也许就在回头看的一瞬间,人就倒下了,你就没有了……

我命大了点儿,过来了,白玉刚没过来……

李建国先是把白玉刚托付他的信放在了背包夹层。急行军一路轻装,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丢,丢得只剩下武器弹药,白玉刚的信揣在上衣口袋里。打了一天一夜,听到白玉刚牺牲的消息,李建国流着泪翻找白玉刚托付他的信。揣在上衣口袋的信却不知啥时间已不见了……

战后返川,李建国遍访同学、战友,去学校查询同学们毕业分配去向。白玉刚的火线嘱托,成为李建国一次次寻找一次次无果,压在心头半个世纪的沉重负担。直到近年才听战友文德元说,当年部队移交烈士遗物时,李素萍是到了白玉刚老家射洪的,一身素服,头上戴了白花。此后,再无音讯,有说是去了康定山区小学……

总攻前夜,李建国问过白玉刚,你来了前线,又参加尖刀班,李素萍她不怕……白玉刚说,部队开拔前也说到的,她说生死有命,她等我……一想起这些,已是雪染双鬓的李建国就忍不住老泪滴落。

“你在天堂还好吗”播出后,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这个叫“白玉刚”的青年军人也走进我的视野。

青冢有情犹识路,

平沙无处可招魂。

乙末夏日终于来到你面前——

察隅河畔一处松林掩映的墓园。我在倒数第三排最右边见到了你。白玉刚,你和你的战友已在这儿居住了五十多年……多大的一个方阵啊!穿过林梢的阳光洒下点点金光。你们如军营每一天的晨练,列队成行,方阵入场。

算来,我们是相差无几的同辈人。燃烧激情追求爱情憧憬未来的眸子多么熟悉啊!于国家,你是一名士兵;于母亲,你就是整个世界;于那个她,你是难以忘却的青春……玉刚兄,如果你也有幸走出那场战争,冬青树下的“我等你”,又会演绎出多少浪漫?而今,你年轻俊朗的身影已经永远定格在察隅河流逝的春水里,再也没有了夏的热烈,秋的思念……

从你们身边望出去,察隅河对岸雪线下蜿蜒起伏云遮雾锁的苍莽山体,就是引发战乱的殖民祸根麦克马洪线。

山北,成熟的鸡爪谷一层层金黄,梯田四周是成片的柑橘林,挂满枝头的果实像一盏盏橘红色的灯笼,点燃了绿色原野,也点燃了农家丰收的喜悦。新结识的僜族朋友夏电夏家的果园就在那片柑橘林下。

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喜马拉雅山下那场速战速决的边境战争,只是一朵浪花……

山风徐徐吹过。红了山坡的格桑梅朵迷离成天际飞临的仙鹤。

洁白的仙鹤啊,

请把双翅借他,

只到蓉城那株冬青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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