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与海边的十个夜晚

2019-05-09 17:48戴潍娜
西部 2019年6期
关键词:小芹

戴潍娜

“春潮涌动的时候,那向我走来的第一个姑娘,便是我的天人。”

——题记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一个人慢慢踱到海边。

将熄的日光里只剩几条孤独的长椅赤裸地面对这无比空旷的海与天,这些原本为情人准备的海岸边的白色椅子,此刻只能抱紧自己瑟瑟度过长夜。谁在伟大的海面前都是赤裸的人,赤裸的人而已。我已经六十八岁了,老吗?还不算很老!我不顾医生儿女的劝说,执意自己坐飞机来到这个拥有我最美好回忆的城市,带着小芹的照片和书信——照片上小芹的美已经被永恒保留了。我一遍遍地抚摸着那张小芹躺在礁石上的照片,自认为这辈子有幸见识过真正的美人鱼。

我要在海边再度过一个夜晚,和我美丽的小芹。

还是这个不说话的老朋友,我蜷缩着,在这条熟悉的长椅上等待新的一天。月光升起,零落在浪尖上,一颗颗星子微微闪动,小石子般凸现于海的上方,在黑夜里仿若掷地有声。伴着星子大口喝着海水的声音,我的意识跌跌撞撞,走进不知名的去处。

噩梦悄悄地来了。

我已无法辨清具体的情形,只知道在那个黑暗无助的世界里,我,一个赤裸的人儿,是如何挣扎,如何弱小无助。依旧是那样,我的梦中永远有一个女人,一个掌控巨大力量的女人。

她从不直接出现,一直隐于暗纱之后主宰着整个梦境。

梦里,无助的我热烈期盼小芹的到来,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等她来这个无助的也许是人间的地方拯救我!我被噩梦逼上绝路,惊醒。眼前的这个世界却比噩梦更可怕。黑暗无边的永恒的大海在撕心裂肺地呼啸肆虐。大海黑暗中的呼啸你可曾听过?那里没有人,砸下来胜似钢筋铁块的黑暗的重量。

大海已经发疯!我恐慌得神志纷乱了,一把老骨头松松垮垮。我对大海说,只要能挨过这样的可怕的夜,我什么都可以交出。无边的黑暗里明明晦晦翕动着两三粒星子,轻轻蛊惑地对我吸着气。我的实体,感觉好像只要一松牙便会被另一个世界吸走……

天亮了,大海才重新恢复了伟岸的正人君子相,广阔无际,恢宏优雅。可谁又相信它是个统治黑暗的疯子呢。

阳光重返人间,原本的世界又回来了,婴儿清亮地啼哭,我警醒地触摸这个清晨婴孩般新生的纯美。五十年前,我曾经度过永生难忘的海边的十个夜晚,它们曾是那么温柔、甜蜜、可爱……

是时候了。这個纠缠了半个世纪的故事,现在是把它交出来的时候了。五十年,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这些照片和大海。我人生第二次来到这片海域,度过第十一个夜晚,交出了我的故事……

那年,我被送进北京城南的一所男校。一株旺盛的盆景被错栽在了水泥浆里。全由男人构成的世界是十足的大牢房,久而久之连吃饭的动力都没有了。我的中学时光回忆起来总像吃不饱,学校的伙食寡淡无味,仅有的几个色衰的女教员就是稀粥上漂着的那几片发黄的菜叶儿。幸而这个时候,我和一群小伙子共同觅到了一个“情人”,给苍白的男校生活留下了唯一的安慰。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了肺炎。世界上有那么多女人讨厌足球并不奇怪,足球也许是她们最大的情敌,男人可以为了一个小球而将爱人晾在一旁;聪明的女人却知道把自己变成比男人更疯狂的球迷。除了和他一样疯狂地热爱,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还躺在病床上时就对小球着了迷。冬日晴朗的下午,我倚在阁楼靠窗的床上,探头望见窗外楼下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用砖头垒起球门,围着一只小球奔跑,穿越,横腿飞射,他们面颊通红,脱掉的厚重棉衣挂在树上。我的心情顿时激越,恨不能甩掉病痛立刻参与。我将自己想象成他们中的一员,如何轻捷地越过众人,如何机智地骗过防守,如何漂亮地射进精彩的一球!这样为光荣而奔驰的节奏在我胸中汹涌澎湃。每当楼下的男孩子们取下树上的衣服走后,我又变得和那棵孤零零的树一样——顿时卸掉了所有殊荣与华彩。病还未痊愈,我就加入了追着大众情人奔跑的行列,常常是未到中场,就累得快要虚脱。队友们见我呼呼喘着大气,催我坐到树下歇息。说来奇怪,虽疲惫至极,但脑中有时候会忽然寂静下来,有一个声音,不,是许多个声音,像白雪一样簌簌地落下来:“耀武,小心把腿跑断!”

说这话的声音尖尖嫩嫩。一个小大人,穿着窄身的小薄袄,斜溜着柔眼带点嘲讽地对我笑。她从小就会那种笑。

江府上刚刚为小芹进行了隆重的十周岁庆生。我比她还小一岁,可是九岁的我已经懂得爱慕。对于那个犹如一朵初长成的水中白莲般的姿影,九岁的我奔跑、呼叫,犹如一头春天的小兽,舌头是打了结巴的,腿脚是不知疲倦的。一放学我就抄起书包冲出学堂,踩砖攀藤翻上矮矮的屋顶,隔着墙头毛茸茸的青草,等候小芹经过。有一回,我甚至忍不住对眼看着要远去了的背影扔下几朵野花,恰巧砸在了她薄薄的肩头。“啊呀!”她小鹿般惊跳,转身扬起头来,我经不住她一瞅,慌忙开溜,一路摸爬,脚下瓦棱清脆,耳根子被一阵尖嫩的声音撩拨——“耀武!耀武!小心把腿跑断!” 脚下一滑,我四仰八叉重重摔到墙外的杂草堆。夕阳洒下的金色光点在我眼上安静闪耀,我忘记了疼,仰在草堆里叫上几声,欢快极了。

我在足球场边那棵歪脖子树下仰躺,透过星星绿绿的小叶子,找到点儿天空的蓝色和阳光瞬息万变的炫影。眼前的景象变了,这棵树摇身一变,长得枝繁叶茂气气派派,该是一棵樱桃树。小芹正站在树下抬头摘取鲜红嫩俏的红果实,和她嘴唇一样的色泽一样的芬芳。她该长大了,长成真正的美人儿了,标准的瓜子脸,叫人看了就想上去嗑一口。冬天,光枝上落满了皑皑白雪,小芹挎着竹篮立在树下,抬头找不见樱桃,便采来一篮的雪花……

十几岁男孩子的身体是发酵的面团,不费力气便拔得又长又瘦,一点隐秘的情感便是这干巴巴岁月里的一星甜馅儿,包得紧紧实实;待身子一拔长,这点甜粒子越发显得微小渺茫,只盘踞在心头最深的一角。我的病一天天好起来,然而很慢,如抽丝;心中的某种悸动也一样,不敢,抑或是舍不得一次放出太多,只是在气定神闲时才无比珍爱地抽取思念中的一根细丝,细细尝遍其中每一寸的甜蜜与甜蜜的忧伤。

青春期的我昏天黑地地将所有绵绵情思、胡思乱想,统统赌在小芹这个日益抽象的女子身上。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是疯狂,也许是因为当时身边清一色全是须眉,没有幻想的对象;或者,年少时候就是喜欢这点决绝的味道:一份因为无望而神圣无比的充满牺牲的爱。

大概也是这股不惜代价的赌劲儿,推着日后的我,一步步往不同寻常的人生路上走去。

暗恋是欲说还休。

初夏微醉的风里,我嘴里衔了支笔。时隔七年……分别七年之后终于落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那时我还坐在男校核桃树下的石桌前。小芹比我高一级,明年就该高考了。一群白鸽子在核桃林里扑腾腾飞过,我将信纸一合,吹着口哨往邮局跑去。

七年杳无音讯,我对小芹的现状毫无头绪,根本不晓得寄信的地址。但那一回我铁了心要找到心中的天鹅。我记得小芹当时成绩好,猜她应该能考上家乡最好的重点中学。“烟台市第一中学”,我写下这个地址后想都没想就将信投进了邮筒,心想若一个月没有回音,就接着寄烟台市二中,再不行就寄烟台市三中……我用力捏了捏手里的核桃,我要找到小芹的愿望已经坚硬到不能扭头的地步。

为什么出现只是一分钟,我却要用如此长的时间去等待?七月流火,每天我要跑到传达室好几次。中午烈日炎炎,我穿过操场,走过凉棚,去开传达室的信箱,可它依旧两手空空地向我耸耸肩。这么多天,这么多次,那绿绿的小邮箱早该认识我了吧,它起了怜悯之心,甚至想自己写封信放进肚皮里……从传达室回来的路上,一只蜻蜓摔倒在地上,挣扎着怎么也飞不起来。我心中忽然一揪,又不敢碰它,怕弄傷了它,眼见它活不了,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来放到阴凉的叶子上,离开时心中又平添了一份伤感。可能是天性,自小他们就说我怜香惜玉,最见不得的就是风月毁损、美人落泪。心中沉重着,我回到了宿舍。下午再去看时,它已不在叶子上了,一时欣喜万分。再跑去传达室时,丁大爷扬了扬手对我喊道:“耀武,有你的信。”

她居然收到信了!她说她很高兴能与我再次相逢,好像在一丛绕绕弯弯的巷子里走失了,多年后又在某条叫不上名子的巷子口迎头相撞。她还记得我!她说她现在念书很苦,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她只有数学好,文史却不怎么样。她还说……

一封回信我捧在手心里读了又读,一句话还没有读完就又返回去再读一遍。我实在舍不得一口气挥霍掉这珍贵的阅读,想让这过程尽量长一些,再长一些,仿佛要将每个字都看出个究竟来。尽管信末小芹幽幽地列出了三条拒绝我的理由:第一,你比我小;第二,离得太远;第三,现在要好好学习。可是十六岁的我居然没有太多沮丧,不太信以为真。年轻的奥秘就在于一切都尚未开始,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值得期待,就像周五的晚上,无论后面的周末是否平淡得无聊至极,这个晚上永远是最惬意的一切可能性起始的所在。想象力真是一剂回春药!我在自己的想象王国里蓄意扩大了温存的部分,将那三条理由的危害无限降低——只是为了让我的爱情更曲折动人一些。我甚至多情地想象着,当一个女孩子时隔七年再次收到爱慕的情书时,会不会呜呜地在被子里淌一夜感动的泪水。从九岁到如今,我写的所有情诗全是为她而作!无论如何,她会读到一个男孩子因她成长的七年!

我接着给她写了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第四百封信……

寡味的男校里,我的足球天分得到了最大挖掘,上课时惦记的是放学踢场足球,踢完球惦记的是明儿再踢一场。很快我就踢进了校队,准备着为祖国在绿茵场上效力争光。中学毕业时,我对足球的迷恋已经让我下决心这辈子为之效忠。体育大学的通知书到了,美人在抱,然而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千辛万苦求得美人,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却发现,浓脂艳抹全是假的——近看一点都不美!报到那天,我的热望被打到万丈谷底——理论系,并非我填报的足球系!我无法忍受枯坐板凳,我的眼睛要被那点蓝得可爱的晴空叫醒;我的耳朵要欣喜地偷听叶子发芽花儿呼吸,春天里两粒嫩黄的花粉怯怯入洞房的声音;我的嘴唇呢,要尝清晨第一缕阳光甜丝丝的滋味;我的双腿要奔跑,原始森林里小兽般的奔跑,追我的小球,追我的美人,追我热爱的一切风花雪月。

理论系,名字就像男校里干瘪的女教员。我当场要求退学。

所有的高校都已录取完毕,退学意味着落榜。教导主任一番苦口婆心未能打动我,最后他扔下的四个字让我留了下来——“可以转系”。后来,我就抱着这四个字在体院里不断打报告,不断等候,不断伪装成勤恳忠诚的祖国好少年,终于用三本临时写就的伪造的日记感动了校方,日记中叙述的全是我为祖国足球事业奋斗终身的铮铮铁骨朗朗决心。我如愿转系。然而我却发现,足球系的生活更叫我失望透顶,那些中学校队里原先成绩还不如我的哥儿们上了清华,可踢球的时间一点也不比体院足球系的我少。就像有些女人,做情人是风情万种的,对谁都没有遮拦,但要是哪个蠢小子当真把她娶回家,就亏大了。不到两个月,我就叛变了体院足球系,退学回家了。

我寄出去的信小芹回得极少,在寥寥无几的回信中,我得知她也落榜了,靠着父亲的关系分配到了家乡的邮电所。小芹的样子在一天天的想念中变得不可辨识了。而从前那个小兽般乱跑乱叫的小耀武呢,我似乎很羞于承认那是从前的自己,现在的我欣赏自己深沉的想念与更深处的悲伤。对于那个初恋般圣洁的女神,我的思念如白鸟般掠过,不作贪婪的停留,怕这一想会把最最完美的给想坏了。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我揣上五元钱跳上了开往烟台的火车。时间的列车正驶在我第二次高考的路上。半个月前,正当我埋头苦干准备最后临门一脚时,命运再次和我开了个玩笑:中央决定高考推迟半年进行。列车脱轨了。我一瞬间像失重了一样失去了生活目标。幸好,我还有另一桩更伟大也更艰难的功课。

没有任何事先的通知,我捏着江小芹曾提到的工作单位的地址,花了一块一毛钱买了一张车票,独自乘火车实现我的人生大梦去了!两年前的那三条铁打的理由横于前方,我却义无反顾,人一辈子总要冲动一回才算真实地活过。临海温湿的故乡,用初春凝露的花瓣般的嘴唇亲吻着我,那些熟悉的气息是我将一世携带的温存而湿润的记忆。噢,这是久别的故乡给我的第一个吻。找到小芹工作的邮电所时天色已近黄昏,烈日的余焰似乎将街道上的人影都蒸化了。清朗朗的马路上扫过一袭凉风,我拈去粘在卡其布裤子上的几团蒲公英絮,在邮电所门口踱了几个来回。邮电所的大门下班时已经关上了,门口的地显然是新扫过的,还有扫帚留下的浅浅的纹路。晚霞已铺上了马路,传达室的同志也下班回家吃热腾腾的白米饭了吧。我在邮电所门口待了一会儿,能这样在小芹每天经过的地方走走,嗅一嗅这里她天天呼吸的空气,我的心中就沁入了鲜嫩的气息,发自肺腑的满足。也许现在我的脚就正好站在小芹留下的足迹上呢,一个大脚印保护着一个玲珑娇弱的小脚印,我扬起蓝帆布球鞋踢起一颗躺在夕阳里的小石子,心想明天就能见到她了。

这座城白日里蒸得人醉醉的,太阳落下去后,一缕缕风就凉飕飕的,夜晚冷得刺人鼻息。我身上剩下的三块九毛钱还得省着,在需要的时候用在刀刃上。旅馆是住不起的,也舍不得住。迁走近十年,在烟台我已没什么亲戚了,这么不打招呼自个儿一阵风似的来了,就算有熟人也一时不知去何处找。

我就在海边长椅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早起来,邮电所的大门还没有开,我又在街上溜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贴着邮电所的门栏,我眼睁睁地看着工人们一个个说说笑笑走出来,可是并没有令我心跳的姑娘。人家常说女孩子小时候若是生得甜美的话,长大了一定会变丑。我心中封存的那个金箔压成的倩影,静悄悄地压在岁月的扉页里七年,早已是我的天人!小芹会长成什么模样呢?我心里不由得犯嘀咕。传达室的老汉走出门口做例行清扫,见到我,便走上来询问道:“小伙子在这儿等人呢?”我朝他微微点头,“是的,我在等江小芹同志,我是她的小学同学。”老汉热情地将手一扬,“噢,她啊,去环北邮电支局出差了!”又转头向我笑道,“不过你放心,她明天就回来!”

夜晚我又回到海边的长椅上,大海在不远处唤着谁的名字,一夜无梦。

第三天当我走到邮电所门口时,传达室的老汉笑迎上来:“江小芹同志回来了,我帮你把她叫出来。”边说边往所里走。

风依旧清朗朗的,十五只小鹿在我怀中乱撞开来,睁圆一双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我忐忑地一缩身,藏在了路边的石礅后。门内挤出一个丰满的女人。天哪,太过丰满了!我的心往下一掉,探出的那只眼睛忽然有了点悲天悯人的情怀。“老天爷给我配了个杨贵妃。”我心里嘀咕了一句,可还是缓缓站起身,磨蹭着朝马路对面走了过去。她左手提了只红色旅行袋,大概是人太胖了,整个身子向一边塌去,旅行袋就垫在一只船般的大脚上。我平静地走到她的身旁。虽胖,可毕竟是我日夜思念的人,我不大好意思去盯她的脸,手却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提过旅行袋。“多年不见了,我这次从北京回来看看你。”我无奈地低头笑笑,顿了顿道,“你倒是比小时候的样子变了好多,我差点认不出了。”

女人张大了嘴巴盯着我,双下巴抖了抖,像是有几个字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小鬼,你来烟台做什么?”我脖子后面传来一个酥甜酥甜的声音,像个粉扑子似的把我脖子根弄得又痒又紧张。

一回头,自有个上下一般风流的人儿站定在我身后!那人扑嗤一笑:“别站在这大门口,到街上走走吧。”

微风醺醺,我有些被灌醉的感觉,满心感激地把旅行袋还给那个胖姑娘,一路跟了上去。

我和小芹一前一后走在街上,隔着三米的距离。我的两条藏青色裤管相互拍打得欢天喜地,眼角时而带过一点前面海蓝色的裙摆和一双小巧的鞋后跟。想到这双布鞋里住着一双灵巧的脚,我的心咯噔一动。小芹在前头若无其事地走着,我几次想跟近说几句话,她似乎都很冷漠,我只好保持距离跟在后面,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害怕她对我的莽撞到来生气了。走到一条人影稀落的小街上,小芹停下来,转过头甚为亲切地说:“小鬼,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坦白呢。”

“我这次回来探亲,离邮电所不远就顺路过来了……这么多年没见了,刚才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啊?”

“我是认得你的”,小芹说着略微扭过头去,“只是你不认识我了,倒把大肥妞当成我了。”烟火升起,街上飘过一缕缕起灶的香味,不知谁家今天煮了肉。小芹在前头忽地笑了起来,是她从小就会的那种妩媚又带着嘲讽的笑。我一时不解其意,略略有些慌张。

她捂着嘴道:“那么胖娶回去就是煮了也全是一锅白的!”

小芹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常是话说到一半我们就笑得前仰后合。我渐渐放开了,天南海北地与她聊天,说到兴头时甚至盯住她的眼睛手舞足蹈地比画起来。天色渐渐暗下来,一扇扇窗口的一盏盏小灯渐次张开眼睛,眼神像情人一样温存。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黄昏雨,我们像两只惊慌失措的小花鹿,一青一白跃在啪嗒啪嗒滴下的雨水里。我从道边揪下两片碧绿的美人蕉叶子,和她各自顶一片在头上,在雨中踩着彼此的影子往可以躲雨的地方奔跑。“那朵小野花我留着呢!”小芹在雨中向我喊道。“什么?”我向她晃过一眼,脚下雨水四溅。“小时候下雨天你从墙头上扔下来的那朵,”小芹再次喊道,“我要你再送我一朵!”

七年里所有的心動都乘着雨水排山倒海地赶来了,细雨中的我感觉充满了力量。小芹顶着那片碧绿色的粗大叶子在雨中飞快地奔跑起来,直到化作一个沁人心脾的小小绿点,消失在细雨之中。一会儿,她又从雨中跑回来,一点生命力最旺盛的绿色在雾水蒙蒙中浸渍开来,向我眼前袭来。她娇喘着,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一朵捂得好好的、白色不知名的花朵,塞到我的手里,然后用调皮的口吻命令道:“快,我要你现在把花献给我!”我幸福得昏头昏脑,把花儿朝小芹手里递过去。她白亮的脖子一颤,低了头咬了下嘴唇。我觉得此刻应该说点什么,等了一等,仍痴痴让手待在半空中,嘴唇嚅动吞下口水。小芹这才接过那朵沾上了雨珠的白花。真不知道她刚才是跑去哪儿找来的这样一朵花儿,花还没有开,白色的花瓣像蒜瓣一样紧紧抱住自己。小芹脱了羞怯恢复了神气,将花儿抬起来朝雨光里照了照,扁着小嘴说:“你呀你呀,明明是朵花儿,却装得像个大白蒜——装蒜!”说着就把自己的那片美人蕉往道边一扔,钻进了我的那片绿叶下。

海边的白色长椅上,我在黑暗中一遍遍温习着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夜,寂静得严实。我几次禁不住笑出声来,又急忙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心里一波一波泛起温暖的波浪,待走到嘴角时已化作一圈圈绽开的笑纹。我真心爱她璞玉般的不加雕饰,只有浑然天成的美人才能那样;她甚至有点粗野,可我相信那璞玉蜕了石坯子后将是一番极致的温润。

我抬眼向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抿满一口浓浓的汤。三更未眠,四更入梦,清晨不到五点我们又如约相见。小芹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梳理,匆匆把头发绑一下就跑出门和我相会。

早晨,天地都是明晃晃的,像刚睡醒睁开的眼睛,清澈得好像没有任何过去。我和小芹微微跑跳着,怀着些许忐忑又甜蜜的心情穿梭在这空气湿润的清晨里。拉开邮电所集体宿舍的铁门,对面是安安静静的邻家院落,人们还在熟睡中吧。那些善良的人们已过了青春,如今安安稳稳地享用着平和稳定的中老年生活呢。我俩走到了海边,迎着海风说起彼此从前的生活。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充满着好奇,像对自己身世般的好奇,她所有的过去都像我自己生命中不知道的那一部分。谈到我的历史,我自然而然说到了足球。小芹没有玩过,却很有兴趣的样子。我神采飞扬地聊了起来,还当起了讲师,告诉小芹踢足球其实规则很简单,只有一个目标——想办法把球踢进对方的球门去。小芹听得热血沸腾,脸上却显出吃醋的样子,酸酸地说道:“原来足球才是你的掌上明珠。”“哪儿啊,你才是我的掌上明珠。”“不,是足球!”我见她有些急了,忙抢白道:“好吧好吧,那你就是我的足球!”小芹噗嗤笑了出来:“那你的目标就是想办法把我踢进别人的怀抱喽?”捶打嬉闹一番后,小芹道:“从前你写给我的诗里说到‘在你面前,我的胸中有万马奔腾,我现在就在你跟前,倒要听听这会儿你胸口里装着几匹马驹子。”

隔着波涛,她的声音那么邈远绵长,音还未断她已把脸庞贴在了我的胸口。隔着一层薄衬衣,她微烫的脸颊像一股暖甜的胭脂渗入了我的体腔,又凝成一颗女儿的红心,与我自己的那颗亲密无间地紧贴在一起。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使劲吸气就要把小芹那颗少女心抽离我的身体。我情愿永远这样,分分毫毫都不要改变。

小芹贴了一会儿,佯装生气推了我一把:“哪里有万马奔腾啊,我一个蹄子的声音都没听见。”

“他们见到你的美貌全都晕倒在地了。”

小芹上班的时间快到了,我们才不情愿地起身往邮电所的方向走去。一路无人,直至走到临街才有了人影。我忽然很冲动地拉住向我们走来的第一个人的臂膀,指指旁边的小芹,说:“这是我的女朋友!”那汉子愣住了,随后朗朗地笑了两声:“年轻人!”

我已经幸福得眩晕了,小芹羞得脸上飞红,等汉子走远了,她才抬起眼回头望了望那人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眼中有千言万语。她只是笑着,一味地笑。没有想到第一个分享我们幸福时刻的竟是一个陌生人。我一路在想,如果多年以后再次路遇那汉子,会不会再次拉住他的手指着一旁的小芹告诉他“这是我的妻子”;如果更多年后再次相遇,是否会拉住他说“这是我们的孩子”。

把小芹送去了单位,我开始在大街上游荡,中午只吃了两个馒头充饥,下午太阳没落下我就早早等在了邮电所门口。我知道小芹不愿意别人看见我们说闲话,只是相互渴盼地打个眼色,就各自散入人群中。我们在公园里玩到半夜,趁着大月亮翻上高墙。集体宿舍的大门关得早,小芹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墙头,等着我先翻过墙去,再踩着我的肩膀翻下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又和小芹到海边会面。

空空旷旷的海边,我们打闹得正欢。想起小芹一早给我带来的外地水果,我心里忽然很欣喜,拉住她说:“等我一下。”小芹讶异地望着我跑开,一会儿又抱着先前吸光了汁水的椰子跑过来。“来,我教你踢足球。”我把椰子球放到沙滩上,兴奋地抬头看着他,她的眼神炽热又明亮。我一面讲解着一边向她演示,小芹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动,一开始我以为她怕羞呢,谁知她把花布连衣长裙一提,在膝盖处打起一个松结,就抢在我前头跑起来,一路逐球而去。

我又惊奇又好笑,拔腿上前。清晨的海滩上,我俩奔逐嬉闹,扔下一个个歪歪斜斜的活泼泼的脚印子;串串笑声将清晨砸出些不规则的小窟窿,幸福欢乐直从小窟窿里汩汩流泻出来。直至累坏了,才一屁股坐下来,双双喘着气,不时交换一下幸福的眼神。小芹抱住双腿,碎花连衣裙边上沾上一些细碎的小沙子,她微微仰面,半眯着眼面朝大海的方向,我头一回见到她这样沉静的模样。

“也不知上辈子怎样摸爬滚打才挣到这辈子来这世上做一回人,这样想想都会心疼自己。可来了,草草走这一遭,到头来竟没法向往生桥上的自己道明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比如从前,我就不知道还可以这样生活。”小芹转眼望了望我,“你说我们为什么活着?”

“为了梦想。”我回答,一出口却感觉自己的回答幼稚,怕成熟的小芹觉得我俗了。她还是刚刚的姿势,对我似有万般忍耐和柔情:“那么你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我抬眼遥望着苍茫的大海,郑重地说:“第一,我希望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第二,我希望这个人是你。”

小芹的眼睛在海风中潮湿了,她低下头一粒粒拣裙边的细沙,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回眼看我。我从未期待过她会有如此深情——“我的梦想呢,我的梦想就是希望你的梦想实现。”

一连数日我在清早醒来,当意识朦胧地掀开纱幔射入第一线天光时,走出来的永远是这样的一个人儿,虽不具形体却有一种魔力让我深深地满足、安慰。我知道这抽象又真切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小芹。我就如此心存感激甜蜜地让她做我每天的黎明!有一次,坐在公园里的高墙上,我把这些告诉她时,她眼睛一亮惊叫着拍手:“我也是!”

我和小芹通常是清晨五点不到就在海边沙滩上踢椰子球,互相埋沙子,堆沙垒。我有时在沙滩上翻筋斗,小芹在一旁双手提着白凉鞋赤脚打转转跳舞。有一天我到了海边,小芹却迟迟没有来,我知道她不爱迟到,心里隐隐不安地胡思乱想起来。过了半个时辰,她气喘吁吁地跑来,眼睛肿肿的,显然没有睡好。我心疼地握住小芹的肩,内疚地说:“是太早了,以后早上不要来海边了……反正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小芹跑得一时接不上气,只管一个劲摇头,半天才从包里掏出一叠绿色的衣服,说道:“看看合不合身?”

我小心翼翼展开衣服,是一套绿色的厚卡其服。小芹告诉我,国家给邮电所工作人员统一配了制服,一人两套,她想一套勤洗洗也够穿了,就省下来一套给我改了男装。制服是统一号,全都松松垮垮的,再放一放边,小芹就连夜给我改出一套来。只是那裤腿略短了一些,她就把帽子里的那块布边截下来接上,根本看不出来裤腿是接过的。我当宝贝一样捧在手里,激动得喉咙都打结了。

小芹敲了一下我的脑门,把先前的话又重提起来:“什么不要早上来海边了呀?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呀?告诉你,今天不抽时间来锻炼,明天就得抽时间来生病;今天不抽时间来恋爱,明天就得抽时间来吵架!”

说着,她就来解我衬衫的纽扣。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慌忙推开了她。她倔强地把我的衬衣扒了下来。我光着膀子站在冷飕飕的海边。小芹帮我穿上了她为我改制的那套绿色制服,笔挺挺的正合身。我的脸上烧着火烧云,咬着嘴唇摩挲着衣角,又跑到海边,像个痴爱的美少年一样照影子,可海水里只照得见蓝天。她蹲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大块头,前面还有一片黑生生的玻璃。哟,这不是画报上见过的进口的禄莱福莱双镜头反光照相机吗!

“小芹,你是怎么弄到这宝贝的?快给我瞅瞅!”我正伸过手去,快门啪嗒一声响,小芹已经笑得坐倒在沙滩上。后来照片洗出来,我才看见相片上自己老远地伸出一只手,小芹还调皮地描上了彩色,把我的脸颊涂得红得像猪肝,年轻得简直不像话。

她又给我连拍了几张。我叫道:“可不能这么拍,这胶卷可贵了!”“那怎么拍不浪费?” 眼前的小芹穿了件对襟水红色棉布连衣裙,白色的过膝筒袜,脚上仍蹬着那双最漂亮的小花布鞋,唇色如樱,眼中含情,活像厅堂中悬挂的戏照上的美人。

“拍你!”我抢过相机,对准小芹,她却一骨碌从沙滩上爬起来跑掉了,死活不肯让我拍。我把重重的机身举在手里端详:禄莱福莱双镜头反光照相机,西德制造,铝合金模铸的机身有着哥特式建筑般的独特造型。左侧是调焦轮,右边是快门,卷片和上弦摇柄,兼用120和135的胶片。我爱不释手。“小芹,这么个不透光的小盒子,居然能把人的影子吃进去,这家伙真棒!是不是很贵啊?”

“不晓得。我爸去苏联学习时带回来的。”

我抱紧相机在沙滩上绕着小芹打转,快活地叫道:“小芹,我要每年给你拍一套!今年在海边沙滩上,夏天清凉清纯的感觉;明年我们去美国黄石公园,给你买上十几条不同的美国牛仔裤,在密绿的大森林里,你青春无敌;后年我再带你去赌城拉斯维加斯,那里有全世界最华丽最浪漫的酒店,连大理石橡木楼梯都是旋转着上去的!你就坐在像百老汇里那种猩红色的大沙发上,摆出各种姿势。”“臭小鬼,你这是要造反啊!”小芹佯装嗔怒地抓起一把沙子往我领口里灌。“我偏要说,你还要躺在拉斯维加斯的八人大床上拍一组!我每年都给你拍,等到你五十岁的时候再拿出来看,好不好?”

第八天,不到清晨五点钟我们又在海边约会了。阳光如金色的雨线纷落在远方并肩连缀的屋顶上。它们一座一座挨得那么紧,好像有谁要让它们相爱似的。隔了一会儿,竟落雨了,空荡荡的海边没有一个躲雨的地方,我们只有抱紧彼此。那日海边的金线雨在记忆里下了许多年。两个少男少女立在落雨的金色沙滩上,如一朵娇羞的初莲和一支尖尖小荷,亭亭立于水天一色的海边。我轻轻地在小芹打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青涩的吻——它聚拢了一个十八岁男孩所有的梦想与勇气。她略略偏过头去,似乎很专注地观看一滴滴雨水飘零,明净的雨光逗弄着她微翘的小鼻尖,连鼻翼也似乎是透明的了。

那一刻天地变得异常安静,我的心在蠢蠢欲动。我低头看了看那双小花布鞋和鞋子里那双灵巧的脚,现在我已不用远远地望着它们了,我甚至可以将它们托在手心。我禁不住微微一笑,又想再一次地朝着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庞开启我缄默的嘴唇。忽然我发现,小芹一直心不在焉,她贴着肚子捂住挎包,竭力不让雨水淋到。糟糕,禄莱福莱照相机在包里!她早上又把她父亲的相机背过来了!

这场匆匆而来的夏雨没一会儿就停了。我和小芹顾不上湿掉的衣裳,急忙打开挎包查看禄莱福莱相机,看到它毫发未损才长舒了一口气。小芹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惜淋成了落汤鸡,拍不成了。原本想叫你给我拍几张做纪念呢。上次用掉了两三张,这卷胶片还有近十张,干脆都拍完了我自己拿去暗房里洗,不叫别人看见!”

“谁说拍不成了!”我对准小芹就咔嚓按下快门。

“讨厌!浪费!”小芹嗔怪道,说着朝海岸边一块大礁石后跑去。我对准她的背影咔咔又是两张。不知道是被美迷惑,还是天生迷恋那按下钴基不锈钢快门弹簧的手感,我把持不住又对着湿漉漉的小芹抓拍了几张。

“小鬼,你疯啦!”小芹似乎生气了,“要拍的话等一下,等我把身上衣服晾干了,再整整齐齐地拍!”说着躲到大礁石背后,避着我,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扔到大石头上去晾。相机就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在疯狂地捕捉美。我对准了她不小心露出的白胳膊、半截薄肩膀、阳光下深凹的锁骨、长发半掩的修长颈背,咔嚓乱拍一气。

“邱耀武!”小芹真的生气了。她迷惘得像只星空下找不到方向的小鹿。

我沸热的头脑冷静下来。盘弄手里的禄莱福莱,这才发现胶卷只剩下最后一张。

小芹蹲在大礁石背后,半天也没有响动。

我头脑空空地拎着禄莱福莱。我想,她这次一定不会原谅我了……

美得断魂的一刻出现了!

小芹从礁石后窈窕地站起来,如一首诗般走出。这一刻,我见到了我的天人!

小芹狐疑地望了一眼四周。海边的清晨和她一样,光溜溜,丝毫没有隐瞒。她颊上早已生出了两片红苹果,迈开一条芬芳的白腿,爬上了青黑色的礁石,我似乎闻到了越墙而过的莲花的幽香。

我身上的钱不多了,离家已有十日。和心上人在一起,时间花得比钱还快。临别那天,小芹往我的包裹里塞满了核桃仁、水壶、花露水、铅笔、橡皮,一路叮嘱着陪我走到火车站。

我替小芹买了张站台票,提着比来时沉重了许多的行李走到铁轨旁,时不时用力握一握她冰凉的小手。

夜色已浓,当我放下行李双手捧住她的脸蛋时,才发现她的脸上湿濡濡一片。小芹望着我,嘴唇嗫动两下,又把头埋了下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色大家伙,就是那架西德制造禄菜福菜相机。“来,这个你拿着!”

“那怎么行,你爸爸的东西……”

“你有天分,到了北京还要继续拍!还有这个……”她又掏出了一个薄薄的小信封,“到了北京再拆开,路上不许偷看!”

我接过信封,轻轻一捏就大概猜出了里面的东西,心头涌过一波热浪,一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用脸颊摩挲着她的头发。小芹仿若鼓起很大勇气,从我的臂弯中缓缓抬起了脸,眼中竟噙着泪花。她那温存的探寻的目光,是我后来一再回味的。她把脸从我温热的掌心里抽开,背过身去,很艰难地吐出了句话:“我,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为什么?”我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但知道那一定是最悲伤的表情。

“不知道……我……我想我们的这一段是最美好的,对吗?”

“对,小芹,永远是最美的。”

“那么就这样结束不是很好吗?在最美好的时刻……我们在彼此心里是最年轻的模样,未来,未来将会是肯定的,我们会永远在心里爱着对方,怀念彼此……”

“真是傻丫头……”我握住她的肩,將她的身子缓缓扳过来,想去吻她的嘴,可是一看到她悲伤的眼睛,就没了勇气。

远处火车头的大眼睛明亮若星辰。一列南方开来的列车正隆隆地驶来,它曾隆隆地路过南方的鲜花雨水,也即将隆隆地路过此地。

车灯刺目,强烈的灯光把她照得脑门发亮,轰轰的狂吼就响在我们的耳根,小芹扯着嗓子对我喊道:“我爱你,永远爱你!”

我脑中电闪雷鸣,拽住她的手臂就往回狂奔。小芹跟着我像一只小红鸟般跑起来,她畅快地笑着,脸上却挂着泪珠。直到跑岔了气,弯着腰歇下来,我们知道,还是得分离。就这样一对痴男疯女十指相扣疲坐在铁轨旁,隆隆之声有如天地间的阴霾被渐渐拨开。清晰的,是彼此汗淋淋的脸庞,在黑暗里闪着光,像两匹黑色闪亮的骏马。

浓重的夜色里,小芹穿着红色裙子,像炽热的小火苗。我穿着她为我缝制的绿装。她笑说我是绿色的火苗。直到开往北京的火车到站,那个翠绿的小火苗一闪身钻进去就在灯火中消失了。只剩下鲜红的小火苗,依旧闪烁在黑暗中,独自燃烧。

回到北京,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温度、湿度、压强、空气里的火药味、事物的颜色、人的形状……我这才得知一周以前高考已经被废除了。街上的大字报一天天多起来,口号和批斗也随之来了。盛夏的季节,雨、电、雷同时从天上被倒下来,像一盆洗脚水,泼向这混浊的人世间。

我无所事事,日日抱着膀子思念小芹,有时撑在窗口看楼下土墙上昨夜新刷出来的漫画,有时听着口号盯着书本半天不翻一页。小芹那股子难于说透的痴性烈性,叫我跟着她把骨子里的疯劲儿挥霍得如痴如醉。我想念每个清晨海边的见面,想念每天下班时她从人群里远远递来的那个令我沸腾的眼色,想念她缠在我手臂上吊秋千时心动的感觉……一个人的时候,我偷偷抽出信封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小芹像一条真正的美人鱼,没有凡间牵绊,天生属于大海,属于天与地。那一刻,她甚至不属于我。每天晚上我不知道要跟她讲多少热乎乎的贴心话,从不忘记跟她道晚安……

分配工作的结果下来了。我不禁破口大骂,只是因为有过退学的不良记录,我被分配到穷乡僻壤的一处农场。我给小芹所在的邮电所发去电报,把一切告诉了她,可是没有得到她只言片语的安慰。那时候电话还不普及,小芹的父亲是师长,所以她家有部电话。我把电话摇过去,那边接起来听到我找小芹便不客气地把电话挂了。我甚至用小芹送我的相机拍了一张自己怒发冲冠的照片给她邮寄过去,依旧没有回音。我开始恨小芹。

我恨她的势利,恨她的冷漠,想到还在中学的时候她给我的第一封回信中那三条冷冰冰的理由,我就更加愤怒:也许那个时候她的冷漠就已经暴露出来,在遇到困难的时刻,她根本不顾我的感情。我离开烟台回北京的火车站上,她就已经向我提出分手。她还叫我小鬼,明知道我的纯情,还在玩弄我的感情。现在得知我远走他乡没有前途,她就更有理由把我像玩腻的小猫一样一脚踢开。我早该把她看透!

几乎是出于对她的报复,我拿起了她给我的相机开始四处拍摄。我也给一些画报拍些政治宣照片。那些女郎要么忸怩要么直愣,她们穿着束腰的军装或者宽大的工服,眼里找不到当年海边小芹眼里的纯情。我烧着报复的烈火狂野地冲着相机前的板正女同志违心地喊:“漂亮!你比我从前拍过的姑娘强多了!”

几年后我才听一个烟台的老乡说,江师长的女儿出大事了。我问那老乡到底是什么事情,他神秘一笑,说这都是几年前的新闻了,言辞里遮遮掩掩。

在我几番追问下,他才捏着怪里怪气的声音告诉我,江小芹那女子在海边拍了见不得人的照片,照片在冲洗的暗房里被一群红卫兵发现,那时江师长已经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有人说他是台湾潜伏下来的特务。他的女儿自然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那些照片在单位里被口口相传,描绘得细致入微,那姿势……咳,别提有多那个了!小芹被邮电所开除,接受公开批斗。她胸前挂着一双破鞋被拉出去游街,是整条街道最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不过那女人虽然风流,居然是个硬骨头,不管怎么逼问都不肯透露帮她拍照的流氓的名字……

听完老乡的讲述,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逼问他小芹现在在哪里。老乡说她在烟台怎么可能继续混得下去,听说江师长死后,他的一个老战友把她安排到蓬莱的一间纱厂里。虽然不比在邮电所,做的是倒三班的苦工,可是对于像她那样有不光彩历史的人来说,已经不错了。

我立马放下工作追到蓬莱纱厂找小芹,可是扑了个空。她已经跟着丈夫搬去了南方。没有见到小芹,只听说了她的厄运。她白天被拉出去批斗一天,晚上做夜班时犯困,手指轧到了纺纱机里,右手食指中指都少一截。

我自此开始了浪荡生涯。让思想滚蛋,相机就是我的眼睛!我到过神农架、撒哈拉、百慕大、死海、古徽州的民居,我见识遍了山川大洋的美,可是没有哪种美可以比过我心中的小芹。日本的相机已经开始流行,我仍用我那台西德老古董宝贝相机。走到塔克拉玛干的荒野里,密密的星辰下我掏出贴胸口袋里的美人鱼相片痛哭流涕。

这张美人鱼的照片难免有和小芹一样的厄运。结婚几年以后,妻子在我的日记本封皮里发现了它,大闹了一场,甚至提出离婚。气急败坏的她把缴获来的照片连同那些日记撕了个粉碎。我和妻子只剩下冷漠的婚姻。我从此一生只对美忠诚。也许我的这颗心一直都停留在那年的六月,为着那个海边的十天迟迟不肯老去……

直到我妻子去世三年后,有一天,我意外地从摄影杂志社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一沓照片、四十九张卡片,还有一封信——

小鬼:

收到这封信你大概很意外。确实,在我有生之年我都不曾鼓起勇气。如果你读到这封信,那么证明我已经去了比这个世界更好的地方。

但使相思莫相负。这是我第四十九次为你庆祝生日了,平淡的生活并没有把这个日子从我脑海里抹去。往年如此,今年如此。虽已劳燕分飞,我仍然会在每年五月四日这天给你写一张小卡片,只有“生日快乐”四个字。

有的时候,我会写得多点,问一问你工作是否顺心,过得快不快乐。我只是问一问,只是没法不惦记。记得小时候我问你人为什么活着吗?这一辈子,我也算尝到了做人的滋味。我们一起做过的浪漫事情,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相反这些年我越发觉得那是我平凡人生里的唯一色彩。青春早早凋零,后来我也就放弃了联系你,我想在你心中永远是那年在海边的样子,这对我很重要。纱厂出事故以后,我在家歇着,拿着国家的工伤补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丈夫也在纱厂工作,后来厂里不景气,他就自己做些小买卖,日子过得很紧,但我并不后悔嫁给他。唯一不能原谅的是,他撂下孤儿寡母服毒自杀!后来我又改嫁了,他是个忠厚坦诚的人,可惜我们没有太多感情。他病故的时候还很年轻。前些年我看到了你在杂志上发表的作品,曾经找到你的地址,叫儿子把一些卡片寄给你。不过儿子拆开了信封,没有去寄,他怪我为老不尊。他们是不理解,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婆也曾有过动人的初恋,也曾年轻过……

看呐,我一个人说了那么多。在我心里,我们是那么熟悉的亲人,可以聊天,什么事情都彼此倾诉。有时候回想起我们在海边的情景,你是我的第一个爱人。这些年,噢,也许是老了的缘故吧,想起得越发频繁。偶尔,隔一两年我会鼓起勇气拿出当年在海边的照片来。一年又一年,每当我再次看到那些照片,都觉得那照片里的我和你更年轻了……

哦,我还是得道一声歉,如果我打扰到了你现在的生活……这不是我的本意……

我回忆起一些从前的美好,不是要让你再想起我这个人,只是想带给你一些我们曾经美好的童年时光,让你再次感觉到那纯美,以及生命的愉悦美好。这一切我会一直记着,为你珍藏,并在你愿意的时刻与你分享,平静愉悦地分享……

我老泪纵横,那天正是我六十八岁的生日。那一小沓黑白照片里,有我的两张,一张我伸出手臂、脸红得像猪肝,还有一张就是后来我寄给小芹的怒发冲冠照。其余的都是在海边的第八天我为小芹拍下的最天然的写真。谢天谢地,那张美人鱼的照片也在里面。那些俏麗的影像那么纯真,仍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身体和脸庞。我决定把那张照片拿去影展参赛,不出所料拔得头筹。我这么做不是为沽名钓誉,而是要把她在人世间永远存留下来。

现在,我捧着这些珍宝得以续命,安然地吻着我生命里最美的人,让她再听听我的心跳——我想,我还可以活得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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