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

2019-05-09 17:48陈修歌
西部 2019年6期
关键词:二姨舅舅姥姥

陈修歌

姥姥走的时候一点尊严都没有啊。

何粱坐在床上,看到手机屏幕上姐姐何籽发过来的这条微信短消息时,忍不住鼻子一酸,扔下手机,把头埋进被子里哭了起来。

何粱早就听二姨说了,姥姥是光着身子从炕上掉下来的,去送饭的三姨发现时,身子已经凉透了。“光着身子?一件衣服也没穿吗?”何粱不敢相信。

“是的,一件衣服也没有穿。”三姨的眼圈也红了,“怪我没有早点去送饭,周一正好轮到我送饭的。”

何粱想不明白,姥姥怎么会让自己光着身子跌下炕去呢,为什么要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啊?何粱想了很多种情况,都一一在心里否决了。比如姥姥是想把全身的衣服换一遍,她突然觉得自己穿的衣服太脏了,可是她已经在床上瘫了一年了,每周固定的时间由她的女儿们给她换洗衣服,她不会这么心血来潮。再比如,姥姥要倔强一把,她不相信自己连衣服都换不了了,索性全脱光了,却在这时候不小心跌下炕了。何粱摇了摇头,她不得不承认姥姥是个倔强的老太太,可她还没有倔强到自不量力的地步,她的两条细瘦的胳膊要不断地支撑起身体的重量,那得多难啊。

是魔怔了,是活够了,鬼上身了。妈妈是这样解释的。妈妈一直相信世界上有鬼神,她不仅自己深信不疑,还要求何粱和何籽也要相信。姐姐说:“无所谓,反正我从来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更愿意跟着我的心走。”何粱觉得姐姐说的和妈妈的意思不是一回事。在姐姐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随心所欲的,唯我独尊的,比如姐姐已经更换了不下十个男朋友,每次的开始和结束都由姐姐做主。

有一个军校毕业的小伙子,在和何籽的暧昧期进行到末期的时候,俩人坐在公园的草坪上,太阳就要落山了,小伙子突然对何籽说:“闭上眼睛好吗?”何籽出人意料地回答:“不好,请你闭上眼睛。”小伙子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听从了。金黄色的阳光正好打在小伙子的嘴唇上,何籽轻轻地吻了上去。

何籽跟闺蜜打电话的时候一点都不避讳在一旁写作业的何粱,哈哈大笑着对着电话讲:“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我为什么要陷入被动呢?谁都主宰不了我。”

姐姐对姥姥的死好像没有那么悲伤。“姥姥走的时候一点尊严都没有啊”,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惊诧,而不是悲戚,不是愤慨。“姥姥走的时候一点尊严都没有啊”,何粱在心里把这句话又说了几遍,细细地咂摸了一下,嗯,确实像在猎奇别人的姥姥的语气。何粱有些生气。

被子上显现出两大朵眼泪漫过的痕迹,何粱用手指轻轻地压在眼睛上按摩了一会儿,便下床趿着拖鞋蹲在抽屉前面,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出了自己原来的手机。是个国货牌子的千元机,何粱上大学的时候使用的。何粱插上电,开机,迅速地在相册里翻着。

一张照片静静地滑落在眼前。那是姥姥还没有瘫痪之前,也是姥姥在人世间的倒数第二个秋天拍的。姥姥浑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坐在院子里,身后是整整齐齐的小菜园,翠翠绿绿地生长着小葱、芫荽、萝卜之类的。姥姥的脸还很红润,冲着镜头微笑,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眼镜盒就放在腿上。何粱忘不了这张照片,姥姥戴着老花镜不为别的,是要仔细地端详何籽男朋友的照片。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刚刚入秋,不冷不热的,心情也很好,姥姥看着何籽男朋友的照片说:“这个孩子真白啊,很俊啊。”母亲白了何粱一眼:“你还上着学呢,别跟你姐一样就知道搞对象,你的心思要放在学习上。”何粱假装听不到,在姥姥的指挥下滑动手机屏幕,一會儿放大眼睛,一会儿放大嘴巴,姥姥要仔仔细细地给何籽的男朋友相个面。姥姥的身体还算硬朗,面色也泛着红润。看完照片后,何粱让姥姥端端正正地坐好,拍了这张照片。何粱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把这张照片发给姐姐看,何籽发来消息:“嘁,还像个知识分子呢。”何粱回复说:“姥姥本来就认识很多字,不是一般的农妇。”何籽说:“知道,知道,地主家的小姐呗。”何粱发了一个撇嘴的小人头像,说:“亏得姥姥还夸你男朋友好看呢,你可真没心肝。”

何粱又翻到了姥姥的倒数第二张照片。这是第二年的夏天了,也是姥姥出事的季节。姥姥不在院子里了,在炕上坐着,腰上围着一圈被子。姥姥灰白的头发既干枯又凌乱,像是被太阳晒干的一把茅草。何粱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诗,“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诗经里的女人是因为丈夫去了远方,自己没心思梳妆打扮了;姥姥是自从瘫在炕上,就首如飞蓬了。何粱知道飞蓬是什么样子,那种春夏在河边处处盛开的黄蕊小白花,何粱小时候和小朋友们玩过家家的时候,就采这小花插在新娘子的头上。当太阳越来越强烈,飞蓬的花期一过,花盘就像一个个小绒球,灰白色的绒毛随风散落,有的只剩下了一根光秃秃的秆,在风里独自倔强着。从鲜艳到枯萎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

因为是逆光拍摄,姥姥的面部并不是十分清楚,灰蒙蒙的,凹陷的双颊,干瘪的嘴唇,像骷髅一样。不到一年,姥姥老得这么快啊。何粱忽然意识到。

这时候的姥姥已经瘫了。姥姥中午出去散步的时候,脚底下被小石子绊了一下,摔倒在水泥路上,骨折了。是袁小四他爹最先发现的。袁小四他爹手忙脚乱地挂挡,停下拖拉机,赶紧给何粱的舅舅打了电话。后来袁小四说,要不是他爹发现及时,那么热的中午,摔不死也要晒死了。三姨嫌他说话难听,本来有恩的倒成了有仇的。二姨说,这是事实呀。三姨撇了撇嘴。

舅舅开着破旧的小轿车从镇上赶来,把姥姥抱到车上送往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分别给他的三个姐姐,也就是何粱她妈、二姨、三姨去了电话。

在医院里,舅舅高声嚷着:“看看吧,看看这骨头,都摔出裂缝了!”手指头把片子戳得嘣嘣直响,“好好地待在家里不行吗?非要到处瞎逛。”舅舅一脸埋怨的样子。

“轮流照顾吧,一人一周。”何粱她妈是长姐,有资格站出来说话。

“轮流?你看我哪有时间?我在镇上的门面刚刚开张,忙不过来。”舅舅有些忿忿不平。“说的好像谁更清闲一点儿似的,大姐姐要上班,二姐姐儿媳妇就要生产了,我还得天天忙着地里的活儿,”三姨比舅舅更生气,“你没时间,你老婆就不能送个饭吗?”“送饭可以,大小便怎么办,不也得人伺候?”“那就伺候啊!”三姨的架势像是要和舅舅打起来,二姨赶紧把她拉了出去。

到了晚上,姥姥已经清醒了,四个儿女只留下何粱她妈在给看针。姥姥一副自责的样子,唉声叹气地说自己又造孽了,又拖累儿女了,还不如摔死了算了。邻床的老太太安慰道:“大妹子,可别说这样的话,只是骨折,休养三个月保准好。你的好日子长着呢!”姥姥见大女儿一言不发,又说:“我这几个儿女都不容易啊,我怎么能拖她们后腿啊。”妈妈苦笑了一下,从包里拿出梳子,给姥姥梳头发。

“你看你女儿,不会责怪你的,谁没有老的那一天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们养大,不就指望他们这一会儿啊。”她又偏了一下头对何粱妈妈说,“你们做儿女的,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呀。”

何粱妈妈说:“我们没有埋怨的。”说完抬头看了一下输液瓶,大半瓶子透明的液体正在一滴一滴地输出。约莫着时间还早,她就拎起饭盒去买饭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小心点,别乱动。”何粱妈妈交待道。

姥姥和邻床老太太很投缘,一搭一搭地聊着。姥姥说这下要花不少钱了,自己没几个钱能这样祸祸了。姥姥一边盘算着一边说:“要是钱都花完了,不够的就让他们姐弟四个凑。”老太太说:“花不了几个钱的,说不定以后你还要给他们留下一笔钱呢。”姥姥点点头:“最好能留下点吧,留下的钱全都是我儿子的。”“闺女没份?”“都是儿子的,养儿防老。”

这些话都被何粱她妈听到了。她站在门口,想把饭盒摔在地上,然后收拾东西离开。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静静走了进来,把饭盒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顺便把桌子重新收拾了一下,把那些凌乱的物品一件一件摆好。

何粱妈妈守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家的时候,眼圈都黑了。何粱看见妈妈在洗手台前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腿也弯曲着,整个人像一只大虾似的佝偻着。

何粱妈妈打电话跟单位请了假,躺在床上开始默默地流泪。

姐姐何籽听说了原由后火冒三丈,站在阳台上破口大骂。何必呢,他们又听不到。何粱心里想,却不敢说。何粱心里更多的是悲哀,舅舅自小金尊玉贵地养着,有什么好吃的姐姐们都让着他,要是他能孝顺些,姥姥的这些话说了也就说了,偏偏他做出的那些事又让人寒心。“让死老婆子指望她儿子去吧!”何籽气极了。死老婆子是谁,大家都知道,何粱也没有反驳,此刻姥姥在何籽心里就是个死老婆子。

中午爸爸下班回家的时候,何粱偷偷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爸爸教育何籽说:“你妈生你的時候,家里人手不够,满院子的尿布都是你姥姥给你洗的。就冲这点,你也不能这样说她。”何籽把自己卧室的门摔得啪啪响,以此表示不服。爸爸走进去轻声细语地说:“你妈已经够难受了,你应该懂事了。”为了安慰妈妈,那天爸爸晚上下班回来的特别早,一家四口去下了馆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多月过后,姥姥就该好了呀。可是并没有,在第二个月还没有过完的时候,姥姥又出事了。

那天天气原本是不错的,中午二姨去送饭的时候,帮姥姥倒尿、换衣服,把脏衣服洗了晾晒在院子里。谁能想到过了中午两点就开始变天,北边的乌云压了上来,豆大的雨滴开始往下砸。姥姥从窗户看见外面院子里的衣服,着急了,想要去收衣服。那时候她已经能够两手抓着两只小板凳在院子里挪动了。不知道姥姥是怎么下的炕,据她自己描述,她下炕很顺利,问题出在撑着两只小板凳过门槛的时候,重心不稳,整个人侧摔在地上。

于是又住了几天医院,医生说本来要愈合的骨头现在又裂开了,这次康复的时间会很长。

出了院的姥姥更加憔悴了。何粱和何籽跟着妈妈去送饭,姥姥坐在炕上,倚着一圈被子,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在播放年轻人水上过关挑战的游戏。何籽问姥姥:“您还看这样的节目呀?”姥姥说:“我也不知道里面演的什么,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了,那光有点刺眼啊。”

何粱拉了一下姐姐,悄悄说:“姥姥是太寂寞了。”何籽没有说话。

姥姥对妈妈说:“你看看鹏鹏他妈,每到周日就给我送有鱼有肉的好饭,好让你们周一来送饭的时候看见剩饭,知道我吃的饭好。可是周一到周六呢,早上是买的油条,中午是米饭加一个青菜,晚上又是油条,我怎么受得了啊,我还有糖尿病啊。”鹏鹏他妈就是何粱的舅妈。

“您跟我说有什么用,要跟她说。”妈妈打开饭盒,还真是,剩饭里有鱼骨头,还有干煸豆角,混着猪肉片,“她是您儿媳妇,我可拉不下来脸去说她。”

“懦夫,我告诉三姨,三姨就敢说她!”何籽对妈妈模棱两可的态度很生气。何粱没有说话,她觉得舅妈很蠢,又坏又蠢,只有又坏又蠢的女人才会在做坏事的时候把别人当傻子。

“唉,我好几天没有上大号了,小肚子很硬,你摸摸。”姥姥说。

“我不摸,你不上大号是因为身体没法活动,另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吃油条吃的。”妈妈说。何粱对舅妈的厌恶又多了一层。

妈妈对姥姥说:“你儿子家的问题,你应该对你儿子说,对女儿说没用。”

单就“缝纫机事件”,就足够妈妈埋怨上一辈子了。何粱和何籽已经听了无数遍 “缝纫机事件”了。何籽说这个不是“缝纫机事件”,这是妈妈的“复读机事件”。“缝纫机事件”发生的时候,妈妈正好要出嫁,舅妈正好要嫁进来。那会儿家里赤贫,没有给妈妈准备什么像样的嫁妆,妈妈请求姥爷和姥姥把缝纫机给她。妈妈喜欢那台缝纫机,全家人的裤子褂子,都是妈妈踏着脚踏板没日没夜“丁丁丁丁”做出来的。姥爷同意了,可是姥姥舍不得,她说要留给儿媳妇。她的意思是:缝纫机陪嫁走了,家里就更穷了,会被新媳妇瞧不起,她这个婆婆当得难看。

缝纫机到底没给妈妈。最后在舅舅舅妈的新房里当了摆设,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上扔,烟盒子、破袜子、短钉子……舅妈压根就不会使用缝纫机。

妈妈嘴上说着她不会管这件事,可到底还是管了,尽管没有去和罪魁祸首正面交锋。她制作了一份糖尿病病人食谱,贴在姥姥炕边墙上,并一一致电提醒了二姨、三姨和舅舅。早餐可以吃什么,午餐可以吃什么,晚餐可以吃什么,一天中的营养怎么进行均衡,上面都标记得清清楚楚。其中,还用加粗的记号笔在最后写了一句:不可以吃油条!

何粱发现自己一直低估了妈妈的聪明。

姥姥一开始出事的时候,四面八方的亲戚都涌来看望她,带着鸡蛋、牛奶和水果,这是乡村特有的风俗。姥姥好几年没见的侄子、外甥们,甚至还有亲妹妹的孙媳妇、婆婆老家的孙辈们,一些沾亲带故的,都涌来了。那几天小院子空前热闹,姥姥骨折的忧伤好像都被见到亲戚的喜悦给消弭了,她坐在炕上,微笑着一一接受晚辈们的问候,或者诉说着骨折那天发生的经过,或者询问晚辈自己年迈的老姐姐身体怎么样,大哥哥的坟上每年清明节都是谁去添土。姥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时间过得真快啊。”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年轻的时候和你奶奶一起在大河沟里干过义务工。”

“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年我小妹子,也就是你婆婆,我还领她去县里赶集来着,差点把她弄丢了,把我急得啊。”

“时间过得真快啊,你小时候跟在我那老弟弟后面,鼻涕流那么长,我还笑话你呢,转眼你都有了儿子了。”

“哎呀,你看看,你的这只眼睛怎么说看不清就看不清了,你小时候拿弹弓打鸟,一瞄一个准啊。时间过得太快了。”

姥姥在晚辈身上格外能感受到时间流逝的迅速。

那几天姥姥接收的信息量达到了一个峰值,亲戚潮逐渐退散之后,她又花了好几天来慢慢消化这些信息。

再后来漫长的日子里,除了儿女们来给她送饭,她就一个人发呆,松散地靠在被子上,电视机唔哩哇啦声音很大。

“姥姥在想些什么呢?”

何粱不由自主地想起爷爷晚年的时候,吃饱了饭就拿着马扎上街,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南墙根下,眼睛盯着脚下的沙土,一动不动,像历史课本上古希腊正在思考的哲学家雕塑。太阳热烘烘地,苍蝇和各种小飞虫都飞起来了。

老人有老人的神态,小孩有小孩的神态,他们完完全全是相反的。何粱心里想,要是他们反过来会怎样,小孩不爱动了,不到处乱跑了,大人就不用那么操心了吧;至于老人,他们跑啊跳啊的,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他们懂事,懂得规避风险。

规律是客观存在的。政治老师说的。何粱忍不住为自己的想法偷笑,要尊重规律,不能违背规律啊。何粱脑海里又浮现出二姨家刚出生的孙子,只要醒着,要么哇哇大哭,要么手舞足蹈,除非给他一个奶头。

冬天的片刻宁静很快被三姨的一通电话打破了。三姨的声音很大,证明她此时怒气冲冲,据她描述,姥姥的药被替换了,之前一直用的云南白药,现在换成了一个没听说过的杂牌子。

谁替换的?除了舅舅,还能有谁?

姐妹三个齐聚在姥姥家里,责问姥姥为什么允许舅舅换药。

“唉,云南白药太贵了,鹏鹏他爸说这个药和云南白药一样好使,他丈人前年从坪屋上摔下来就是用这个药好起来的。”姥姥说。

三姨把炕头上的药箱子拽出来,哗啦一声把里面的药全都倒了出来,各种小瓶子滚来滚去。“还有呢,你们不知道吧,咱妈糖尿病的药现在都停了,你看看,你看看还有吗?”三姨抓起一个白色小药瓶,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

“妈,你糖尿病的药都停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二姨也着急了。

“鹏鹏他爸说了,治骨折的药和治糖尿病的药药性相冲,不能都吃,要先治好骨折再说。”姥姥有些无奈。

“他放屁!”三姨咣当一声把空的白色药瓶摔到门外。

“三嫚,别急,别急,”姥姥额头上微微出了層细汗,“可能、可能是我没钱了吧。”

何粱妈妈心中突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妈,你的存折呢,不会都给了你儿子了吧。”

姥姥咧着嘴不好意思地说:“他都拿走了。”

下午,舅舅开着他那辆破旧的二手车从镇上回来了,一进门就骂骂咧咧:“谁让你告诉她们了?谁让你说出去的?”电视机里正在突突突突地打鬼子,八路军愈战愈勇,鬼子节节败退。姥姥黑着脸不说话。

舅舅骂得得意了,又变得耐心起来,语气一转,轻声细语地说:“早就和您说过了,您账户上没什么钱了,这药钱都是花的我的,不过钱不钱的无所谓,你的糖尿病的药确实不能和骨折的药一起吃,我问了医生的。”舅舅说这话的时候,把姥姥药箱里的空瓶子都收拾进了垃圾桶里。

舅舅又说:“存折的事情,你不该和她们说,她们以为我把你账上的钱都花了呢。”

舅舅的这些话,姥姥不敢告诉三姨,只告诉了何粱妈妈和二姨。难道这不是自己活该吗?何粱妈妈说。二姨一向很沉默,近来更加沉默了。她伺候儿媳妇坐月子,儿媳妇因为生了儿子的缘故,格外得意,使唤人也更理所当然了。二姨的臂膀抱孙子抱得抬不起来,腰疼腿软,眼睛也熬花了。

“凑钱吧,凑钱买药。”何粱妈妈提议说。二姨附和道:“我们家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不过给妈买药的这个钱,我们不吃不喝也得凑出来。”何粱妈妈以长姐的名义,通知了舅舅,每家先拿出两千块钱。

“什么?凑钱?凑钱干什么?咱妈现在缺什么?我都说过了,医生建议糖尿病的药不能吃了。”舅舅不出所料地跳出来反对。“这是你说的还是医生说的,谁又能知道?”三姨说,“我也不信妈的钱花得这样快,我倒是看见你那门头上又进了一批瓷砖。”

后来终于说服了舅舅凑钱,这笔钱谁来保管又成了问题,二姨和三姨都让何粱妈妈来管,可是何粱妈妈并不想管这笔钱,那让二姨或者三姨来保管也行啊,可是舅舅偏偏拿捏着这个劲表示不同意。舅舅建议征求姥姥的意见,果不其然,姥姥说:“都是儿子主事的啊。”

这下彻底把女儿们激怒了,凑钱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三姨宣称:“她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三姨索性拒绝露面去送饭了,送饭的任务就落在了三姨夫身上。不过没多久,三姨就又出现在姥姥的小园里给白菜浇水。

再往后的日子里,何粱和何籽就很少去姥姥那里了。何粱考上了南方的大学,回家的机会少了,每次给妈妈打电话,何粱都会问:“姥姥快好了吗?”妈妈总是说:“还是老样子。”何粱希望不管怎么样,妈妈总要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本来六七分担心姥姥很难康复的心,都变成了担心妈妈疲劳过度的心。何籽又换了个新的男朋友,西安人,长得瘦瘦高高的,只是皮肤很黑。爸爸建议何籽应该跟着妈妈去探望一下姥姥,何籽总是回答说:“你见鹏鹏去过几次?我再亲还能亲得过人家的亲孙子吗?”

姥姥的最后一面,谁都没能见上。姥姥全身一丝不挂地跌在炕下,静悄悄地走了。丧事办理得迅速、简洁,早上发现人走了,中午就通知了各方亲戚,舅舅操着哭腔在电话里表示:如果实在忙得很,走不开,就别来了,心意到了我们也领了。同村的几个老太太手执剪刀,坐在院子里裁剪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布,再捏起针线缝起一件件的孝衣。很快,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人就雪白一片了。

何粱急急忙忙地连请假都顾不上就往高铁站跑,把学生证都跑丢了,还是没能赶得上参加姥姥的葬礼。何粱到姥姥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午后三点钟,跟想象中的小院子里人来人往的情景不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婆婆在井水边刷茶碗。婆婆说大家都到上林去了,姥姥要下葬了。妈妈打电话告诉何粱不必来了,你不认识上林的路。

何粱进了姥姥的卧房。是没有改变的陈设,空气里的味道也没有因为人来人往而冲淡些,电视机上落着厚厚的灰尘。那两个大相框还挂在正对床头的墙上,大大小小的照片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里面有十几岁的妈妈,婚礼上的二姨身着白色婚纱,抱着小小表哥的三姨,戴着大红花去参军的舅舅目光炯炯,还有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全家福,那时候姥爷还在,数他笑得最开心最慈祥。细细看去,当中也有穿着开裆裤的何籽和躺在姥姥怀里微笑的何粱……姥姥是注视着相框度过她最后的时光的,她看不清照片上的人影,她看到的一定是过去漫长的岁月。而年轻的儿孙们是看得清的,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姥姥裸身离去,犹如赤子。

何粱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股酸涩涌上鼻腔,泪水夺眶而出。

站在窗户边,向小院望去,蔬菜们还翠翠绿绿地长在菜畦里,墙上爬着丝瓜秧子,和蔷薇花架攀扯在一起,地上有人来人往的痕迹,几张陌生的桌子,几套陌生的茶具,几十个陌生的马扎。这与五年前的初夏多相像啊,那时候是姥爷的丧礼,何粱和何籽搀扶着姥姥,跟在出殡人群的最后。按规矩姥姥不能上林,只能将姥爷送到大门口。姥姥站在门口,脸上没有眼泪,看着出殡队伍穿过胡同,转过墙角,很快就不见了,突然悲伤地喊了一声“老汉子啊”!正是这句话,把何粱和何籽的眼泪喊了出来。

院子里的婆婆洗好了最后一个茶碗,双手摁着腿慢慢站起来,看到了站在屋门口泪流满面的何粱,她安慰道:姥姥和姥爷合葬在一起,背靠青山,前面有河,风水不错。

栏目责编:云舒

猜你喜欢
二姨舅舅姥姥
聪聪的信
苦斓花
不用担心
发红包
二姨来了
磕头
二姨二姨你好吗
明天再戒
绣花高手姥姥
我爱“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