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地方的新文化

2019-05-10 05:40陈平原
书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潮汕潮州歌谣

陈平原

我理解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兼及思想、教育、语言、文学、报章、书局等,大致进程是这样的—酝酿于戊戌变法(1898),得益于科举取消(1905),崛起于《新青年》创刊(1915),成熟于白话文进课堂(1920),国共分裂后开始转型(1927)。“新文化”的具体表现也是其最突出的成果,即左手语言右手思想的“平民文学”,呈现为“向上”与“向下”两个维度。所谓“向上”一路,指的是接受域外文学刺激,开始了新诗、美文、话剧和短篇小说等尝试,日后以“现代文学”的名义进入历史;“向下”一路则是从立场、语言到文体都坚持“到民间去”,而《歌谣》周刊开创的俗文学运动,便是其提倡与实践的标志。后一条路径,周作人、刘半农、顾颉刚三位是主将,帮助摇旗呐喊的还有北大同人蔡元培、胡适、钱玄同、沈兼士、鲁迅等,以及学生辈的常惠、董作宾、魏建功、台静农等。

不说个体的尝试(如1914年周作人撰写《儿歌之研究》,1918年刘半农拟定《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俗文学运动的展开,更具象征意味的是一九二○年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的成立以及一九二二年《歌谣》周刊的创办。至此,俗文学的整理、研究与再创造,便成了新文化運动的一个重要方向。到了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中山大学民俗学会成立并发行《民间文艺》杂志(12期后改名《民俗》),除搜集研究的范围大为拓展(包括神话、传说、谜语、谚语、节庆、习俗等),更借助培养学生、成立分会、办培训班等方式,推进俗文学运动。

就在这个重要关口,潮汕地区不少有识之士投身此新文化大潮。若干年前,我在《俗文学研究视野里的“潮州”》(《南方都市报》2010年4月11日)中谈及:“一九二○至一九三○年代潮汕地区的俗文学研究,做得有声有色,且与北京及广州学界保持相当密切的联系。了解这些,你对丘玉麟、林培庐、杨睿聪等潮汕学人的工作,不能不表示由衷的敬佩。他们的编著,并非古已有之的乡邦文献整理,而是深深介入了现代学术潮流。如果再加上出生于广东海丰(广义的潮汕人)、毕生致力民间文学及民俗学研究的钟敬文,那么,一九三○年代潮汕学人的俗文学及民俗学研究,实在让人刮目相看。”很可惜,因行政区划的变化,如今谈“潮州民间文学”,只能局限在丘玉麟与杨睿聪,而搁置了现属揭阳市的林培庐与汕尾市的钟敬文了。钟敬文日后成为民间文学研究界的一面旗帜,贡献之大众所周知;林培庐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也很活跃,单看其编辑的《潮州七贤故事集》有胡适、张竞生、钱玄同题签,周作人、容肇祖、赵景深作序,就不难明白此书的分量及作者交游之广。

相对来说,这回收入“潮州民间文学丛书”的五书—丘玉麟的《潮州歌谣》(1929),杨睿聪的《潮州俗谜》(1930)和《潮州的风俗》(1930),张美淦、钟勃的《长光里》(1933),以及沈敏的《潮安年节风俗谈》(1937)—基本上只在潮汕地区流通,缺乏全国性影响。即便如此,此五书仍值得重视,因其体现了新文化走向地方的努力与趋势。

《潮州歌谣》丘玉麟编韩树孙印本1929 年版

丘玉麟(1900-1960),字拉因,潮州意溪东乡村人。一九二一年入广州岭南大学西洋文学系,一九二三年转燕京大学中文系学习,与同在北平念书的林培庐等潮籍学生成立了觱篥文学社。深受在燕大兼课的周作人影响,丘玉麟回潮州的省立二师(韩山师范学校)、省立四中(潮州金山中学)任教后,致力于民间歌谣的收集和整理。丘编《潮州歌谣》(第一集)一九二九年一月初版,自刊本,印数两千册;同年四月再版,印数三千。此书之所以能很快再版,因潮人韩树孙和林勉升找上门来,表示“这宣传平民文学之责任是他该担负的”,编者于是希望他们“像上海的北新书局与李老板一样”,成为“注意新文学之传播的文学书籍发行家”(丘玉麟《潮州歌谣·再版序言》)。这册略为增删的再版书,扉页署“编者丘玉麟,发行者韩树孙”,封底则写着“发行者潮安林勉升,经售处汕头中华书局暨各书坊”,这就导致了各图书馆及目录书各取所需,关于此书版本的介绍十分混乱。一九五八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刊行《潮汕歌谣集》,二○○三年香江出版有限公司推出丘玉麟编注的《潮州歌谣集》,还包含了此前丘玉麟编的歌谣集三种,再加上著名俗文学专家薛汕的《山妻夜粥的歌者》,以及卢修圣、曾楚楠、蔡起贤、陈庭声的介绍文字。

《潮州俗谜》杨小绿编潮州支那印社1930 年版

一九三○年潮州支那印社曾刊行杨睿聪《潮州的习俗》、杨小绿《潮州俗谜》二书,不仅二书作者乃同一人,且都属于自刊本—目前能查到的潮州支那印社出版物,除此二书外,再就是林培庐的《李子长好画故事集》。杨睿聪(1905-1961),字慧父,曾用名小绿,潮州城内人。一九二五年毕业于国立广东大学,即被聘为省立二师史地教员,后应母校省立四中之聘,任国文教师(参见陈贤武《杨睿聪》,《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潮州俗谜》分自然、人事、身体、器物、食物、植物、动物七部分,辑录广泛流传于潮汕民间的谜语二百多则,一九四九年香港潮书公司曾刊行增订本。至于《潮州的习俗》则已收入李文海主编、夏明方与黄兴涛副主编的《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宗教民俗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

署名“凤祠客”和“亿”合撰的潮州方言小说《长光里》,一九三二年六月至十月连载于潮安《大光报》副刊,次年五月印成单行本。小说共十五章(凤祠客撰七章,亿撰八章),有大致的人物设计与贯穿线索,但故事光怪陆离,随处插科打诨,俚语与雅言胡乱穿插,造成强烈的讽刺效果,如第七章“加税”有曰:“是日长光里人马齐备,精灵古怪,满堂所见的是:大葵扇、老舅鞋、熟烟筒、‘南澳丫叉和黑油油的头、水汪汪的眼,以至顶脚酮、隆起背脊及无缝的缺嘴唇。漪欤盛哉,一堂雅集,济济多才。”无论当初还是现在,此小说吸引读者之处在语言而不在人物或故事。两位作者均为潮安意溪人,也都是《大光报》的台柱子。“凤祠客”本名张美淦,时任潮安县教育局长,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曾任揭阳县长;“亿”本名钟勃,时任县中训育主任,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曾任潮州金山中学校长,一九四六年出版潮州方言长篇小说《龙塘四武士NO.1》。二○○二年香港榕文出版社曾将《长光里》与《龙塘四武士NO.1》两种小说合刊;至于卢修圣、刘祥育的注释本(广东金山中学潮州校友会编印,2003年),更是为读者提供了很大方便。

同样收入《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宗教民俗卷》的,还有沈敏的《潮安年节风俗谈》,此书潮州斵轮印务局于一九三七年印行,一九九六年其家属以中南书局名义重刊。沈敏原名时聪,一九一三年生于潮安县华美乡,少年积极投稿,并在报馆当过校对,一九三八年初从军,一九四九年任国民党潮汕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十月撤走台湾,后改为经商。晚年回乡,特别“叹惜在战乱中所著出版《王先生行军记》(十万多字报告文学,1945年由江西《激昂时报》社出版)至今无影无踪”(林俊聪《潮籍台胞沈敏与潮汕民俗文化》,《潮汕文化选》第六集《山光水色尽文章》,汕头特区晚报社2013年)。其实,沈时聪著《王先生行军记》不是报告文学,乃长篇小说,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由世界编译社出版(参见徐乃翔主编《中国现代文学词典》第一卷小说卷,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此外,一九四七年九月五日创刊于上海的《生活文摘》(世界编译所发行)第一期上,有沈时聪的《创刊的话》,不过,目前此刊仅见第一期(参见吴俊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中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潮州的习俗》杨睿聪编潮州支那印社1930 年版

崛起于北京的新文化,作为一种外来思潮,能否在潮汕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取决于本地的教育资源与文化氛围。这五种俗文学书籍的作者,不是省立二师和省立四中的教师(丘玉麟、杨睿聪),就是潮州《建设报》或《大光报》的报人(张美淦、钟勃、沈敏)。前者见各书自序及众多回忆文章,后者则有阿耑《三十年代潮安〈建设报〉和〈大光报〉杂忆》(政协潮州市委员会文史编辑组编《潮州文史资料》第22辑,2002年12月)为证—此文谈及张美淦、钟勃等如何商定创办《大光报》,而日后为《长光里》撰写序言的张亦文乃报社同事,老祝(即省立二师教师詹安泰,字祝南,号无庵,著名词人及文学史家,参见《潮学集刊》第四辑《〈詹安泰全集〉集外文辑考》)则系特约撰稿人。另外,阿耑之文还提及《建设报》的“校对沈敏,不时写一些潮安城内街道杂谈和地方掌故,有可读性,多期连载”。

大概是年纪大了忘事,一九九六年沈敏为重刊本《潮安年节风俗谈》撰写“导读”,称自己“应星系报纸《星华日报》之聘,撰述年节风俗,相对完整,常被国内外各报纸所转载,遂成《潮安年节风俗谈》”。《星华日报》乃南洋华侨胡文虎于一九三一年在汕头独资创办的一家日报,与潮州的《建设报》等不同系统。在初版的自序中,作者称“年来替潮汕报纸写了一些关于潮安风俗的稿件……现在把各稿件略加整理,斗胆刊印,书名为《潮安年节风俗谈》”。再看书前几篇序言,陈政为《建设报》负责人,林培庐乃潮汕民俗专家,张其光的序写于潮州西湖畔,而作者自序则署“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写于潮安华美”。可见在此书产生的文化背景中,潮州重于汕头。

钱玄同题署的《潮州的习俗》扉页

楊睿聪在《潮州的习俗·自序》中,提及“四中诸同事和同学们也热心帮助搜集,于是才给我写成功了”;而为其写序的邹炽昌正是四中同事。丘玉麟《潮州歌谣·代序》除了感谢省立二师及四中的文学概论课程,更指名道姓提及若干四中同学的帮助,还有自己如何拜访作为同道的二师林培庐、四中杨睿聪等。而在《潮州俗谜·序》中,丘玉麟表扬“小绿先生是个民俗学的探讨者,对于歌谣,谚语,风俗,迷信,热心研究”。虽然挂一漏万,但你要理解当年在潮州,确有一批关注歌谣、民俗、谚语的同好。丘玉麟《潮州歌谣·代序》提及自己“与林培庐君组织觱篥文学社出版周刊讨论文学歌谣问题,我的同乡友章雄翔兄、卢佚民先生亦在广搜歌谣”;而《潮汕歌谣集·序》则介绍这本歌谣的材料来源,除了自己原先编印的《潮州歌谣》,还“以金天民先生的《潮歌》、徐志庵先生的《儿歌》、林德侯同志的歌谣抄本为主要参考,取材林同志的最多”。后人提及潮汕歌谣的搜集与整理,往往举丘玉麟为例,这自然没有错;可必须记得,正是这种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阵势,才有丘编相对完美的成绩。

林庚先生捐赠北大中文系的《潮州歌谣》,封二题赠字样

与内部发力相映成趣的,是强有力的外部引领。张亦文为《长光里》作序,引述胡适创建新文学的主张,尤其看重其“不避俗语俗字”(标题有误,应是《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杨睿聪编《潮州的习俗》,除了请钱玄同题写书名,还以“补白”形式引入周作人、江绍原、何思敬的民俗论。当然,那些关注歌谣及民俗的潮州学人,他们与北京学界的联系,最主要的还属时任北大教授且兼课燕京大学的周作人。《潮州歌谣》初版的《代序》,是编者丘玉麟写给恩师周作人的信,称此乃献给那“常入梦的苦雨斋”—“因为我对于搜集歌谣这工作之趣味的嫩芽是你护养壮大的”。而林培庐为沈敏《潮安年节风俗谈》作序,就从“十年前在北京岂明师的苦雨斋翻看了英国谣俗学会会长瑞爱德氏的《现代英吉利谣俗》”说起。这就难怪也是潮州人的薛汕在《潮汕民俗文学何去何从》(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汕头大学潮汕文化研究中心编《潮学研究》第六辑,1997年)中称:“潮汕民俗学的提出,源自在北京就读的林培庐和丘玉麟,他们与周作人的联系,进而提倡对歌谣、民间故事和风俗习惯的记录以及作必要的综述。”

至于张美淦和钟勃之创作潮州方言小说《长光里》,也是深受北京新文化人影响。与一般方言小说仅在人物对话中使用方言不同,《长光里》全书均由方言俚语构成,近乎系列滑稽文。这种写作技法,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取法清人张南庄的《何典》。一九二六年五月,刘半农无意间得到了光绪四年上海《申报》馆版《何典》,标点校注后,请鲁迅作序,交北京北新书局刊行。

鲁迅称此书“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便是信口开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会于心,禁不住不很为难的苦笑”(《〈何典〉题记》)。而刘半农则特别表彰其“善用俚言土语,甚至极土极村的字眼,也全不避忌;在看的人卻并不觉得他蠢俗讨厌,反觉得别有风趣”,“将两个或多个色彩绝不相同的词句,紧紧接在一起,开滑稽文中从来未有的新鲜局面”(《重印〈何典〉序》)。《何典》用吴语谈“鬼物”,《长光里》则用潮话说“人间”,这里的鬼物与人间可以互相转化。而且,单就善用譬喻、谜语、警句、趣语、歌谣、歇后语等而言,二者可谓异曲同工。当年杨世泽为《长光里》作序,称其为“潮安《大光报》所载之滑稽文”,最大特点乃“集里谚为之”,阅读者须从潮州方言流变入手,方能领悟其好处。

方言小说不只《何典》一家,为何认定其就是《长光里》的追摹目标?过路人的《何典·序》有这么一段妙语:“无中生有,萃来海外奇谈;忙里偷闲,架就室中楼阁。全凭插科打诨,用不着子曰诗云;讵能嚼字咬文,又何须之乎者也。不过逢场作戏,随口喷蛆;何妨见景生情,凭空捣鬼。”再看好管闲事之《长光里·序》:“虽然三岔路口,人人尽属题材;十字街头,事事皆为话柄,惟是既非有闲,又属多事。焉能嚼字咬文,逢场作戏,插科打诨,随口喷蛆。是以看见大千世界之文章,便已经拍案叫绝。细领略长光里内之人物,忍不住信口开河。”不仅趣味相投、笔调近似,单是“随口喷蛆”一词便露出马脚。此乃吴语方言,指信口胡说,《何典》中又作“喷蛆”(第一回)、“嚼蛆”与“闲话白嚼蛆”(第七回),这种表达方式,潮州话里原本没有。

就像周作人为《歌谣》周刊所撰《发刊词》所说的,搜集歌谣、谚语及民间传说的目的有两种,“一是学术的,一是文艺的”。日后各地俗文学的展开,也都大致按此路径,只是在具体作品中,二者往往纠缠不清,依时代风尚及读者趣味而随时转化。比如说,当初认定“这自来被贵族文学所摈弃的民间歌谣,已成为有价值的平民文学了”(丘玉麟《潮州歌谣·再版序》),今天更看重其方言及民俗学的意义;当初表扬此书“于本邑新文学改创中,称巨擘无愧矣”(张亦文《长光里·序》),今天关注的也是方言小说的边界及可能性。

因出版地及方言的限制,这五种潮州歌谣、谚语、民俗及方言小说,当年没能迈开双腿走向全国。以北京大学图书馆为例,这五种书均未入藏。幸运的是,著名诗人、学者林庚先生收藏了一册《潮州歌谣》,去世前捐给了北大中文系。那书的封面题有“双漱所藏歌谣书之七,十九年秋黄家器邮赠,二○,二,二二,记于故都”,扉页则是“敬赠罗先生,器寄自鮀岛”。此题签涉及的人物及因缘还没最后考定,但时间及邮路确凿无误。也就是说,除非有心人寄赠,否则,潮汕读物很难走回新文化中心北京。

正是有感于此,我对这回正式刊行这五种八九十年前的旧书,使其有可能走进各大图书馆,让研究者在理解新文化如何走向地方时,有更多的参照系,抱有很大的期待。

二○一九年三月十三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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