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一场复杂的大火

2019-05-13 07:54朱炜于舒畅
看天下 2019年11期
关键词:圣母院巴黎圣母院教堂

朱炜 于舒畅

当地时间4月15日,法国巴黎著名地标巴黎圣母院起火,火情迅速蔓延,现场浓烟滚滚(东方IC 图)

“你相信巴黎圣母院有一天会消失吗?”

——电影《爱在日落黄昏时》

有些事情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比如死亡,比如毁灭。

4月15日,工人们像往常一样,在巴黎圣母院四周搭建脚手架。10年工期的新一轮修缮工程,已启动近一年,却仍处于第一步准备阶段。于是,越来越多的脚手架被竖立起来,密密麻麻地围住了圣母院的尖塔。

这个古老的庞然大物已经到了不得不修的临界点。尽管大教堂始终庄严美丽,每年仍能吸引着数以千万计的游客慕名而来且流连忘返,但毕竟已经经历了八百多年的风雨侵蚀,建筑本身早已伤痕累累——残破的滴水嘴兽摇摇欲坠,墙壁被污染,被雨水腐蚀。

而那高达93米、耸立在教堂中央的尖塔,按照《纽约时报》的描述,也已是“靠梁支撑、绑带固定”的程度,不复昔日之轻盈。而上一次大修已经是一个半世纪前的往事——正是在那次大修中,尖塔被法国建筑师勒·杜克拔高了13米,成为现在的模样。

工程一拖再拖,是因为政府拨款迟迟未至。一次彻底的维修,估计需要1.5亿欧元,而法国政府给巴黎圣母院的年度维修预算只有200万欧元。两年前,政府终于决定开始这新一轮修缮,定下工期10年,拨款却只有4000万欧元——有人吐槽,“只够修个塔尖”。

火苗正是从塔尖下方蹿起来的,18点50分左右。随后,大火很快就吞噬了教堂的穹顶和尖塔。

尽管出动了四百多名消防员,无数消防车、高压水枪和无人机,最终以一名消防员重伤的代价,保住了钟楼和主体结构,教堂内保存的诸多文物如耶稣受难荆棘冠等也完好无损,但这场烧至凌晨时分的大火,仍使巴黎圣母院损失惨重:屋顶被烧掉三分之二,尖塔也在半空中折毁,黯然坠地。

在塞纳河桥上,巴黎市民和外国游客们,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些人流着眼泪,大多数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

24小时之内,巴黎圣母院燃烧的視频被观看了数亿次,无数人表示悲伤。“唤起人们情感共鸣的,与其说是这座建筑满目疮痍的场景,不如说是‘失去它可能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经济学人》在文章中写道。

“波澜壮阔的交响乐”

“1163年(巴黎圣母院)开工,那年辛弃疾刚开始为南宋做官;1345年竣工,那年朱元璋刚开始当和尚。”诚如旅法作家张佳玮所言,过去8个世纪中,巴黎圣母院就一直端坐在巴黎的中心岛,看着塞纳河水在一旁汩汩流过。

无数人在这里哭过笑过自拍过,它像位慈爱的姨母,充满故事和魅力,日夜陪着法国人。

这座哥特式建筑是天主教巴黎总教区的主教座堂,同时也是世俗意义上丈量法国的坐标。来往行人总是会在入口附近停下来,低头寻找一颗镶嵌在人行道上的青铜星星。那是法国道路的零起点(Point Zéro)——人们总是由它开始,计算巴黎到法国其他城市的距离。巴黎的中心,就是巴黎圣母院。

想要领略这座古老教堂的美丽,无需多么专业的鉴赏能力。翻译家李玉民用“壮观”一词形容自己的初印象。他告诉本刊记者,第一次参观教堂的时候,他还不是雨果那本同名著作的译者,但后来接连翻译了《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也算是一种神奇的缘分。

当地时间4月15日,法国巴黎,巴黎圣母院起火后,法国总统马克龙(中)到现场视察救火情况(东方IC图)

对于巴黎圣母院,没有谁能比雨果描写得更好,在他的笔下,圣母院宛如一场“石制的波澜壮阔的交响乐”:

“圣母院的门脸儿,建筑史上再也没有比它更为壮丽的篇章了。正面的那3座尖顶拱门,那锯齿状飞檐层浮花刻镂,有着28座列王塑像的神龛,那中央的巨型花瓣格子窗户两侧有两棂侧窗,犹如祭师两侧有其助祭和副助祭,那高高单薄的梅花拱廊以细小圆柱支撑着笨重的平台,还有那两座伟岸的沉黑钟楼,连同它们的石板前檐,上下重叠为雄伟的6层,构成和谐宏大整体的一部分……”

时空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联结在了一起,正如中法文化比较研究专家、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董强在接受凤凰网采访时所说,“巴黎圣母院被雨果放进了历史、文明和情感的大范围内,早已超出了建筑的范畴。”

“全球化并不止于经济,还有文化。人们不仅仅会为了工作、安全保障而到世界其他地方去,他们也在寻求美好的事物、寻找历史。”《经济学人》写道:“熟悉感可培养出好感。比如,你曾在哪座建筑充满阳光的台阶上休憩、在哪幢建筑前和爱人自拍合影,那建筑就会成为你回忆里温暖的存在,进而成为你自己的一部分。”

人类自以为能掌握命运,但其实随时都在面临失去。或也正因此,尽管损失比想象的要小,但当巴黎圣母院尖塔轰然倒塌,曾经以为的永恒被动摇时,人们不能不惶恐、不能不沉思。

回忆当时在火场外的感觉,索邦大学历史系学生卡米尔称,伴着为巴黎圣母院祈祷者的圣母颂——“圣母玛利亚,神的母亲,在此刻,在我们死去之时,请为我们这些有罪的可怜人祈祷……”——他“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愤怒”:无论你是不是基督徒,我们历史的一部分正在着火。

“一场注定会发生的灾难”

巴黎圣母院的大火,改写了马克龙的命运剧本。

当失火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在为8点场的全国电视讲话做准备。

法国已陷入分裂,总统并不受他的国民欢迎。于是深受“黄马甲”运动抗议之苦的马克龙,从今年1月15日发起一场全民大讨论,议题集中在“生态转型”“税收制度”“民主体制”和“国家与公共服务重组”四个方面,希望能借此机会修复中央—地方关系,汲取施政新思路,并从抗议运动中“解套”。

然而,在一万余场集会、两万七千封邮件和193万条公民建议之外,法国媒体普遍对这次“大辩论”的成效持谨慎与怀疑态度。反对者自然将这种辩论斥为“夸夸其谈”,支持者也难言乐观。

但当发表讲话的背景不再是爱丽舍宫的办公室,而是燃烧的巴黎圣母院;当这位年轻的总统眼含热泪说出,“此时此刻我感到很痛心,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小部分被大火烧掉了”,并宣布将“不惜一切代价”重建巴黎圣母院时,他的政治生命又有了新开端。

《经济学人》评论道,“有时候,民族悲剧能让一个分裂的国家重新凝聚起来。”

“我们会一起重建巴黎圣母院,这也许是法国的使命之一。”为完成这个“使命”,马克龙定下了5年的期限。

总统的动员史无前例地有效,法国各界纷纷慷慨解囊,富商巨鳄们仿佛展开了一场竞赛:开云集团率先宣布捐款1亿欧元,路易威登集团立马跟上,捐款2亿欧元,同时承诺提供“创意、建筑、财务人才支持”;石油巨头道达尔公司随后也宣布捐出1亿……在短短两天之内,认捐金额已逾8.8亿欧元。

如此看来,火灾既是不幸,也是幸运。至少拖欠多年的维修经费一步到位,彻底翻修的计划即刻上马,但只是,勒·杜克的尖顶已成废墟。

在巴黎总教区经济事务总长菲利普·德库沃维尔看来,捐款盛况的背后是让人羞愧的现实:“我们总要等到灾难发生才会想到补救,这是人的本性。”

“对这样一座大型建筑而言,缺乏切实的维护和日常的关注才是造成这场灾难的根本原因,”法国国家遗产研究所科学委员会主席让-米歇尔·勒尼奥德说,“这一切注定是要发生的。”

其实深究原因,此前拨款之所以总是捉襟见肘,并不完全是政府的短视。

1905年,《世俗法》(又称“1905年法”)通过,确立了法国政教分离的原则。

根据这一原则,教堂的所有权属于政府,使用权却归于教会。二者的分离让利益各方龃龉频生——政府只会按既定的法律相应拨款,不足的部分自然推给了实际的使用方;而教会只能四处筹措资产,甚至把目光投向了财大气粗又崇尚法国的美国游客。

圣母院大火之前,整个法国天主教会其实也和总统马克龙一样正处于“麻烦深重”的境地。

近年来频繁曝出的娈童丑闻,让天主教会形象一挫再挫。而就在一个月前,时任里昂大主教巴尔巴兰因为庇护涉嫌性侵的神职人员,被世俗法庭处以六个月徒刑缓期执行,更让法国天主教会形象跌至谷底——即便巴尔巴兰宣布退休,都无法为教会止损。

而从更加广阔的视野来看,法国天主教会的另一个对手,或许是以世俗化为核心的现代性本身。根据一份不完全统计,近三十年来,法国民众的宗教信仰比例大幅走低。1986年,82%的法国人是基督徒(其中新教徒只占微不足道的1%),而15.5%的人没有宗教信仰;30年之后的2016年,基督徒比例缩减至51.1%,而无信仰者则增至近四成(39.6%)。

在这种背景下,无论对法国人还是外国人而言,巴黎圣母院越来越成为一个旅游胜地,而与教堂这一属性渐行渐远。

但当巴黎民众伫立街头遥望圣母院、齐声吟唱圣母颂时,法国人心底和历史紧密相连的某种宗教情怀被唤起,法国天主教会某种程度上说,也迎来了改写命运剧本的机会。

这或许比8.8亿欧元捐款价值更 高。

从灾难中走来

事实上,从中世纪一路走来,巴黎圣母院早就伤痕累累。它的命运和法国社会的变幻紧密相连,甚至可以折射出法兰西民族经历的种种劫难。“时间有眼无珠,人则愚不可及。”诚如雨果所说,在这座古老的教堂上,时光的侵蚀远少于人为的破坏。

1940年,希特勒访问被占领的法国北部城市拉昂(东方IC图)

落成之初,巴黎圣母院就立刻成为了中世纪王权和教权的象征。路易九世在此加冕为王,路易十三更是将圣母院升级为大主教座堂;贵族与教会在此相互谄媚致敬,苟且媾和,贵族的纸醉金迷成为一时风尚,教会的權势气焰嚣张,而受压迫的人民则积贫积怨已久。然而矛盾终于爆发之时,仇恨竟然清算在了巴黎圣母院的头上。

1789年,大革命的人群开始冲击和破坏巴黎各处的“旧制度象征”,巴黎圣母院首当其冲。罗伯斯庇尔领导下的“红色恐怖主义”时期,这种人为破坏终于到达了高潮。雅各宾派实行恐怖政策,将大批所谓的“反革命者”送上绞刑台,曾经荣光一时的人物相继授首;而圣母院外立面上的28尊犹太国王以及诸多圣徒、天使的雕像也未曾幸免,巴黎民众在当权者的煽动下成为了狂热且愚昧的暴徒,他们砍去雕像的头颅、四肢,以此作为反对王权的象征。然而雕像何辜?当罗伯斯庇尔本人也终于命送断头台,人们才终于发现,巴黎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

即便如此,这也不是巴黎圣母院最接近毁灭的一次。

“巴黎烧了吗?——就在现在,巴黎烧了吗?”

1944年8月25日中午,盟军进入巴黎的消息让希特勒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地对着手下大声嚷嚷。“毁灭巴黎,把她变成一片废墟”是一道确实的命令,通过电报发给了当时巴黎德军的最高统帅——狄特里希·冯·肖尔铁茨。

这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惯于实施焦土战术的肖尔铁茨最终背叛了希特勒?个中原因众说纷纭。但盟军进入巴黎时,仍可发现巴黎城中四处埋藏着的地雷和炸药,这自然也包括了巴黎圣母院。肖尔铁茨没有按下爆炸的按钮,撤退的士兵也没有点燃炸弹的引线。我们今日仍可见到光明之城,不得不说是一次奇迹。

当地时间4月16日,法国巴黎,巴黎圣母院火灾后,民众摆放鲜花以示纪念(@视觉中国 图)

重生之路

但这一次,圣母院还有奇迹吗?答案无疑是肯定的。现代技术的进步让被损坏的建筑得以以数字化的形式永恒存在,早在2015年,瓦萨学院的安德鲁·塔隆教授就完成了这项恢弘的工作,利用三维激光扫描设备,把教堂表面和所有内部特征转变为数以十亿计的光点,再画上线条,结合实地拍摄的全景照片,最终上色、加光影效果。

如此得到的三维模型是巴黎圣母院的完美复刻。在华中科技大学任教、主要研究城市建筑史和城乡遗产保护的贾艳飞向本刊记者介绍,甚至每一块砖石都有详细的材料序列和编码,即使修错了也可以从头来过。相比之下,史上其他教堂的修复要艰苦卓绝得多——二战时德国科隆大教堂的主体建筑在轰炸中严重受损,而战后人们仅有的参考,乃是地下室里一张蒙尘的羊皮纸,上面绘有教堂最初的样子。

看上去,这一次,有了技术和金钱的加持,复刻巴黎圣母院火灾前的样子,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问题在于,要让圣母院回到那个样子吗?

当两百年前勒·杜克奉命维修巴黎圣母院时,《卡门》作者梅里美曾出言相劝:“你可得小心点,对于这样的历史建筑,修复可能比几个世纪的蹂躏都更有杀伤力。”

梅里美一语成谶:他的朋友给教堂安上了一座高耸的尖塔,尽管这个造型如今已成为圣母院最为人熟知的部分,但在当时,这样的“创意性修复”遭到了极大的批评——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就曾说过,“修复后的作品缺乏诗意和生气”,更有人斥之为“对历史建筑的破坏”。

历史总是押着相似的韵脚,梅里美的谶词至今仍未失效。如今,一场新的“大辩论”已经开始,这一次的主题是圣母院的修复目标。

究竟是重现大师的创作,还是回到前勒·杜克时代?以及那个充满思辨色彩的“忒修斯悖论”:木头全被替换的船还是不是原来那艘?修复后的巴黎圣母院又能不能等同原来的巴黎圣母院呢?

马克龙再次下场,想要赋予重建的尖塔一种“当代建筑风貌”;其他人则主张恢复旧貌,认为“在伟大的古迹面前,我们的统治者应该多少有点谦逊”;极右翼领袖玛琳娜·勒庞在社交网络上含沙射影,说“别碰我的圣母”,参议院共和党党团主席布吕诺·勒泰洛则发起征询活动,“让法国人民选择尖塔建筑如何修复”——和大多数其他事件一样,圣母院的大火也成为政治人物争夺话语权的战场。

法国人的解决办法是,举办一场国际建筑竞赛,旨在设计重修大火中坍塌的大教堂尖顶,以及主体中后部分的木质屋顶。

4月17日,法国总理爱德华·菲利普在内阁会议后对记者表示,“这次国际竞赛允许我们提出一个问题,重建旧设计,或者历史遗产演变中常发生的那样,赋予巴黎圣母院一个新的尖顶。这显然是项巨大的挑战,背负着历史责任。”

他还表示政府将出台一项法案,确保重建过程中“良好且透明”的管理,包括捐款的合理使用;普通法国公民若捐款达1000欧元以上,将享有减税75%的优惠政策。

最后一个复杂因素是教会方面的。巴黎圣母院大教堂不仅是一座有历史价值的建筑物,也是一座为教徒举行宗教仪式的正常教堂。

“修復一座伟大的大教堂的过程不同于修复世俗建筑,这是人们每天做礼拜的地方,他们来这里不仅是为了参观建筑,也是为了感受那种神圣的感觉。”英格兰圣公会大教堂负责人贝姬·克拉克通过媒体表示,“那么,我们如何才能确保它仍然是礼拜的场所,仍然是为上帝的荣耀而建的?”

不过,若是跳出专业范畴,人们或许可以更容易得到一个答案。正如李玉民为《巴黎圣母院》作译者序时写道,“巴黎圣母院绝不是一个完备的、定型并能归类的建筑”,而是一座“集万形于一身的神奇之体,令人景仰的科学和艺术丰碑”。

至于马克龙承诺的“5年内修好”,在专业人士看来并不可靠——贾艳飞就觉得,50年都未必足够。不过,圣母院已经在巴黎的中心存在了那么久,始终以岩石般的寂静,见证着人们的受洗、祈祷和离世。多等几十年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5年还是50年,都只是漫长历史的一个瞬间。

巴黎没有烧,圣母院也不会告别。

Spira,Spera(只要还有风,就有希望)。

——《巴黎圣母院》,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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