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话”世界里与自己相遇

2019-05-14 02:10梁海
当代文坛 2019年3期
关键词:迟子建诗意童话

梁海

摘要:迟子建的短篇小说在无数小人物破碎的小日子里,注入了希望和悲悯的目光,挖掘出一种超越苦难的精神力量和超越生死的普世之爱。通过人与自然之间的神秘联系,努力绘制着互相联系、相互转化的现实世界图景。这在本质上是一种童话叙事。在童年与成熟,轻与重的辨证统一中,抵达了“诗”的实质,构成了艺术精神的一个基本维度。

关键词:迟子建;童话叙事;诗意

如果要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迟子建的小说创作,那么,应该不外乎温暖、忧伤、苍凉、悲悯、希望。其中,苦难与温情无疑是很多研究者涉及到的话题。苏童曾说,迟子建关注人性温暖的主题如此强大,“直到成为一种叙述的信仰”①。从1986年创作《北极村童话》开始,迟子建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而她的小说,无论什么样的题材,最终都会给我们一种温暖的力量。她执着地挖掘人性中最温暖的底色,从不同角度和方向切入,多重声部,反复吟唱。迟子建的温暖总是穿透冰雪覆盖的黑土地,在“光明于低头的一瞬”传递出来。苦难与温情成为一对难分彼此的孪生兄弟,她说“真正的温暖是从苦难和苍凉中生成的”。在中国当代的小说创作中,迟子建无疑是将苦难与温情推向极致的作家。

其实,“温情”并非是一个全然的褒义词。泛滥的温情会导致廉价的“鸡汤”,而温情主义也常常是一个带有嘲讽意味的词语,尤其是当我们面对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温情更容易沦为浅薄的代言。同为讲述苦难,余华笔下的苦难,于不动声色中呼出几近令人窒息的残酷,一如《活着》,哪怕是最终在霞光退去的黄昏,田野趋向宁静的时刻,福贵与老牛渐渐遠去的背影依然是沉重的,令我们潸然泪下。与这种生命无法承受之重相比,迟子建笔下的苦难似乎要“轻”得多,无论是被各色花瓣点缀的金黄色的花瓣饭,还是从坟头滚下的那个又胖又圆的土豆,抑或是笼罩在清芬白雾中白雪的墓园,所有的死亡和苦难都如同“雪窗帘”,虽然散发着寒气,却难掩“治愈系”温暖的本色。由此,迟子建文学世界中的温情在成为一抹耀眼光亮的同时,也遭致一些学者的诟病。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人提出迟子建温情的笔墨遮蔽了生活的本相,遏制了对人性之恶的探究,这是其创作的局限。面对质疑,迟子建说:“人肯定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苍凉感,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苍凉的世界上多给自己和他人一点温暖,……我相信这种力量是更强大的。”②她相信温暖的力量,始终保持着“对心酸生活的温情表达”,她一再重申“温情的力量就是批判的力量”。那么,温情是否真的具有批判的力量?这种“温情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是什么力量让迟子建几十年如一日保持着这种有“温度”的写作,直至成为一种信仰呢?

迟子建在谈到她的创作时,曾说:“如果没有我童年的经历,是不可能有我的写作的。一个作家的童年经验,可以受用一生。这经验像一颗永不泯灭的星星一样,能照亮你未来的写作生活。”③可见,童年经验为迟子建的创作提供了永不枯竭的源泉。生活在高寒地区的迟子建,给予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便是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当某一种植物还在旺盛期的时候,秋霜不期而至,所有的植物在一夜之间就憔悴了,这种大自然的风云变幻所带来的植物的被迫凋零令人痛心和震撼。”④生命的张力与极限,短暂与绚烂,无疑是迟子建最深刻的童年经验。迟子建从小就经常参加隆重的葬礼,深感亲人离去的悲痛。但另一方面,古朴的民风,善良的人性,远离尘世喧嚣的宁静,以及与大自然异乎寻常的贴近,又让她汲取了更多自然的灵性并培育出宽容悲悯的情怀。我想,所有这些都是迟子建苦难与温情叙事的“发生机制”。她的温情绝非那种轻飘飘的小情调,以此去遮蔽生活的真相,掩盖苦难的人生;相反,她带着宗教般虔诚的悲悯去审视苦难,温情如同一簇迎向朝阳绽放的向日葵,而苦难则是它深埋在黑土地里坚忍不拔的根。可以说,她向我们坦露出生活的苦难和艰辛,真实地展现了底层人群的生活境遇,但在如何面对苦难面前,她选择了从平凡的人生中挖掘一种超越苦难的精神力量,用一种带着忧伤的诗意的温暖化解了苦难,让我们看到生活的美好和希望。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迟子建的创作在本质上是一种童话叙事。

童话叙事的重要特征是讲述小人物的故事。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说,童话“大多是小人物在为了生存的斗争中积累下来的经验”⑤,这种经验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人性的最低限度。所以,我们看到,童话不像远古神话那样讲述着英雄的丰功伟绩,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总是愚蠢的,巨人是软弱的,而灰姑娘、快乐王子、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些弱者成为了文本的主角,在他们充满苦难的人生经历中,透出温暖与爱的力量,令人炫目而光芒万丈,正如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坚定的锡兵死后留下的一颗虽已冷却,却已然存在的心。童话叙事总是充盈着温暖和诗意,帮助我们在生存的困境中思考人生的意义,保有一种积极向上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希望。从这一点来看,从1986年的处女作《北极村童话》开始,童话叙事便成为迟子建一生宿命般的美学追求。她的创作很少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和惊天动地的宏大叙事,但她的作品却令无数人为之深深感动,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她在无数小人物破碎的小日子里,注入了希望和悲悯的目光:在镇上种土豆的秦山和李爱杰(《亲亲土豆》);干瘦而背驼,孤苦一人的老渔妇吉喜(《逝川》);八两街上小商贩李瓦罐的儿子小泥猪(《夜行船》);还有那个抱着篮子在卧铺车厢侧座上坐了一宿的老妇人(《雪窗帘》);以及《月光下革命》中三个东北汉子的报恩与复仇;《雾月牛栏》中继父与痴儿宝坠之间的故事。可以说,迟子建几乎所有的小说都在演绎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贫穷、苦难、疾病、死亡成为叙事的重要元素,每一个故事都没有完美的结局。这样的故事似乎与我们通常理解的“从此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超越现实承诺与祈盼的童话叙事大相径庭。然而,伟大的童话总是在小人物艰苦卓绝的生命旅程中,为灰色的天空晕染朝霞的绚烂,这并不一定表现在大团圆的结局上,而是潜藏着内在的乐观主义。《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自私的巨人》《快乐王子》《坚定的锡兵》等无不如此。由此,我们看到,迟子建的文学创作从“北极村童话”延伸开来,建立了属于她自己的“童话王国”。这一点,在她的短篇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毕竟,童话从其写作发生之初,便被视为短篇小说的文体,短篇小说更易于展开童话叙事。《月光下的革命》《亲亲土豆》《花瓣饭》《雾月牛栏》《微风入林》《一匹马两个人》《采浆果的人》《一坛猪油》《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白雪的墓园》《雪窗帘》《蒲草灯》等短篇小说,都包蕴很浓郁的童话叙事成分,以超越现实的方式实现对现实生活的深入,让我们触摸到诗性精神的深层内核,在对生命的体贴和生存的怜悯中,构建起艺术世界的一个基本维度。

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指出,“在童年中的某些时刻,任何孩子都是令人惊奇的存在,都是实现存在的惊讶的人”,在此意义上,“每个童年都是神奇的”。⑥当现代社会的工具理性不断地挤压人性,欲望膨胀到令人本末倒置地沦为自身欲望的奴隶时,童真便成为我们生命中最为可贵的品质之一。童年的梦想是我们摆脱成人世界的所谓“成熟”的一剂良方,也是童年给予我们的最大财富。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中的经典名言:作家的所作所为与玩耍中的孩子的作为一样,他创造出一个他十分严肃地对待的幻想的世界。这个严肃的幻想世界,就是属于那些“永远的孩子们”的童话世界。而这个童话世界也是无数文学大师穷尽一生而孜孜追求的。单以20世纪为例,从福克纳到马尔克斯,从博尔赫斯到纳博科夫,从杜拉斯到门罗,从沈从文到汪曾祺,再到卡尔维诺的纯文学写作,无不让我们找寻到抗拒冷漠世界的心灵慰藉,扬起真正诗性精神的童话品质。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童话是培育我们健康精神的土壤。我认为,这也恰恰是迟子建创作最具现实意义的地方。她笔下的那些小人物,在他们苦难的人生历程中生发出温暖,发散出希望的闪光,让读者的心中也产生希望的情愫。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认为讲故事的过程就是学习希望的过程,哲学家和文学家的任务就是穿透生活神秘的“黑暗瞬间”,解读和阐发不同的文化踪迹,从中发现能够赋予人类希望的乌托邦光辉。⑦如何寻觅这种踪迹?童话的叙事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我想,这也就是30多年来,迟子建始终坚守她那“叙述信仰”的缘由所在。

格拉斯曾为艺术家做了一个很形象的界定:什么样的人才是艺术家呢?所谓的艺术家,就是当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会走出厨房,去观察花园里的树枝,去感受大自然造物的神奇。⑧显然,在格拉斯的眼中,艺术是一种返璞归真。只有那些能够放下名利追逐的人,才会有如此的闲情逸致去体悟自然的律动。换言之,真正的艺术家是那些从红塵世界里退出的,以孩子般单纯的目光去注视自然,审视人生的人。这种单纯自然会融入他的文本,从而创作出像童话那样单纯的书。当然,这并不意味童话的文化意义是反智性、反文化的,相反,童话恰恰是大巧若拙之后的觉醒,是裸露出人性本色的纯真,也是生命智慧的最佳表现。由此,我们看到,童话中呈现出的情感往往是纯洁而纯粹的“大爱”,是人与人之间最体贴最彻底的关怀。这种“大爱”摒弃了所有“欲”的成分,以牺牲与奉献为根基,它不仅让相爱的双方相互拥有,而且会让普天下所有的生命去共享。即便是男女之间的情爱,也会彻底剔除那些充满诱惑的性爱场面,将激情转化为温暖的诗意,以此给予我们在人生旅途上经风沐雨的勇气。我认为,童话世界之所以美轮美奂,就在于拥有最为纯粹最为博大的爱的温情与力量。这一点,同样也是迟子建短篇小说的情感底色。

《逝川》是迟子建“编任何选集都不愿意放弃的作品”,是她非常钟爱的一部短篇小说。《逝川》的故事并不复杂,讲述的是老渔妇吉喜为初恋情人胡会的孙媳妇接生的故事。老渔妇吉喜曾经是“一个丰腴挺拔有着高高鼻梁和鲜艳嘴唇的姑娘”,她不但能捕鱼,能吃生鱼,还会刺绣、裁剪、酿酒,她“发髻高挽,明眸皓齿,夏天总是穿着曳地的灰布长裙,吃起生鱼来是那么惹人喜爱”。在吉喜看来,与她相好过的胡会是一定会娶她的。然而,胡会却娶了别的姑娘。被胡会抛弃的吉喜从此恨透了胡会,甚至拒绝去参加胡会的葬礼,失恋的痛苦成为她心头难以愈合的痛。然而,当胡会的孙子胡刀请求她为自己难产的妻子接生时,吉喜还是去了。而那一天恰恰是逝川上泪鱼下来的日子。“在阿甲村有一种传说,泪鱼下来的时候,如果哪户没有捕到它,一无所获,那么这家的主人就会遭灾。”⑨因为接生,吉喜错过了捕捞泪鱼。可是,传说中的厄运并没有降临,因为村民已悄悄地在吉喜的木盆里放入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我们看到,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有四个重要的意象:吉喜、逝川、泪鱼、新生婴儿,他们共同串起了错综复杂的生命情结。作为祈福避祸和吉祥象征的泪鱼发出的却是悲切的哭声,喻指了生命的不完满。而逝川无疑是时间的代名词,时间可以冲刷所有的遗憾和缺失。于是,新生命的诞生与泪鱼在逝川的流逝,共同搭建起了对生命意义的诠释。当我们能够平静地放下生命中的缺憾,以一种博大的胸怀去迎接美好事物的时候,我们便获得了超越世俗情感的大爱,如同吉喜看到新生婴儿“那颗猩红的果实终于从母体垂落下来,那生动的啼哭声就像果实的甜香气一样四处弥散”。于是,面对生生不息流逝在逝川上的生命长河,所有个人的恩恩怨怨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在一条条丰满的泪鱼迅疾游向下游的时候,吉喜的生命便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圆满。与《逝川》相近,《月光下的革命》同样涉及到仇恨与宽恕。李昌有独自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到关外谋生,李恒顺收留并帮助了他们一家。李恒顺的老婆与屠夫私通,为了报恩,李昌有在李恒顺临终前承诺去杀死屠夫,为他报仇。于是,李昌有策划在有月光的夜晚革掉屠夫的命。然而,月光怎么可能与血腥的杀戮“合谋”呢?月光燃烧着他的情欲也抑制了他的杀心,月光下,他甚至“什么也不想了,他并非是不想去想,而是真正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李昌有守着一片月光,那片质感很强而芬芳诱人的月光,他体会到了久违于他的温暖和快意”。⑩于是,李昌有的伺机杀戮便一次次因月光而失之交臂。柔和无私普照大地的月光予人以温情和生机,净化心灵,使人心向善,消融了一场剑拔弩张的生死决斗。

《逝川》《月光下的革命》呈现了如同李贽所说的“一念之本心”的善,那是人与生俱来的,没有被各种尘世欲望所玷污的纯洁情感,这种情感具有无比强大的力量,摧毁了仇恨,泯灭了私欲,最终表现出圣洁无私的宗教情怀。与此相比,《一匹马两个人》《花瓣饭》《雾月牛栏》《白雪的墓园》《亲亲土豆》等则更多地讲述家庭、夫妻之间的相濡以沫的情感。我注意到,在迟子建的短篇小说(其实,中、长篇亦是如此)里的夫妻几乎都已进入中年或老年,他们早已失去了美丽的容颜,强健的体魄,长期的生活磨砺,让他们之间的情爱升华为亲情,体现了人与人之间最彻底最温馨的体贴,并由此诠释了以“牺牲”而不是“享乐”为基础的爱的实质。《亲亲土豆》讲述了一对中年夫妻面对死亡考验表现出的无私爱情。当丈夫秦山得知自己身患绝症时,他没有过多地为自己考虑,而是处处为妻子李爱杰着想,“谁会再来拥抱她温润光滑的身体?谁来帮她照顾粉萍?谁来帮她伺候那一大片土豆地?”11这样的考虑既是对自己再也无法履行丈夫职责的愧疚,也是发自内心地对妻子未来生活的担忧。他没有像中国传统男性那样将妻子据为己有,视为自己的财产,而是真诚地希望她能够在他死后获得自己的人生幸福。所以,他将妻子给他买水果补身体的钱,买了一件宝石蓝的旗袍,希望她明年夏天“穿给别人看”。这种无私的奉献意识使得秦山在死神面前顶天立地,彰显出爱情的高贵和尊严。《一匹马两个人》同样写的是面对生死的爱与情。这种生命间的体贴和关怀,摒弃了所有私欲,是一种欲望净化后的纯洁之爱。我想,这正是迟子建小说童话叙事的内核所在。她的童话品质集中在对这些正直、善良、柔弱的小人物书写,他们承受着生命的苦难,但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却是那样的单纯,以一种博大的悲悯表现出宽泛意义上的普世情怀,这种情怀搭建起陌生人际的友爱、血缘上的关爱和夫妻间的性爱等一切人间之爱,由此呈现了一种超越苦难的精神力量。纵观中国当代文学,或许我们并不缺少那些直面现实生死歌哭的作品,正如谢有顺所说,“为什么整个现代艺术史都充满了荒诞的现实和虚无的精神?这也与写作的信心有关,信心的软弱带给现代人的精神屈服性,决定他们无法再获得一种英雄品格,只能被奴役在荒诞的现实和虚无的精神之下。于是,他们大量写到了精神错乱、厌世、忧郁、孤独、绝望、无意义、暧昧的情欲和性腐败等,希望与幸福似乎再也找不回来了。”12我想,像迟子建那样一如既往表达出慰藉灵魂的童话品质的作品,并不很多。或许,从这个角度来看,恰恰呈现出迟子建写作的文学史意义。尤其是面对当下对现代性的反思,对再启蒙问题的思考,迟子建都以她的富有童话精神的写作为我们弥补了并不完美的世界,她要用有温度的笔墨为我们温暖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什克洛夫斯基说,童话是在草原上、森林里、山岭中写出来的。13童话叙事的一大特质是“对作为‘自然人的人类的‘生命与存在关系的聚焦”14。童话总是会引领我们返回大自然的原生地带,寻找那些已经失落的生命意识。在童话世界里,往往呈现出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一面是生存多艰的人世,另一面则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大自然。前者充斥着假恶丑,后者洋溢着真善美,向我们昭示着“一个善与恶发生冲突,但真、善、美注定要胜利的世界”15。森林、湖泊、海洋、山峦、草原……这些自然生态建构起了童话中的“美丽新世界”。那里隐藏着七个小矮人的木屋、小人鱼的宫殿、杰克的豆茎,当然,睡美人也一直在林中沉睡,等待王子将她唤醒。自然孕育着超自然的力量,培育出善良、勇敢、坚强、执着、悲悯、博大等一切美好的品质,也裸露出单纯的人性本色。所以,童话中的自然不仅是作为一个善的空间而存在,同时也是诗意的生发地,孕育出童话最为坚实的内在品质——诗意。“没有童年就没有真正的宇宙性”,而“没有宇宙的赞歌就没有诗”。16

我认为,迟子建短篇小说的童话叙事在很大程度上归之于对自然的书写。尽管短篇小说是一种结构相当紧实的文体,可是,迟子建却大胆地在短篇小说中穿插了大量自然景物的书写。比如《爱情故事》就在自然与故事的“合谋”中,让文本充满了诗意和抒情性。尤其是其中的第二部分《古老童话》,景物描写的文字几乎占到了整个文本的一半:

雪还在下,我仍旧向前走。这时我忽然听到几声鸟的鸣叫,鸟声让我觉到一股浓重的暖意袭来。鸟声未落,我看见雪路两侧那些整齐的桃树开始脱胎出一群群嫩绿的树芽,接着这些芽开始茂盛地生长,当鸟声消逝的时候我已经看见雪路两侧桃花盛开了。

……17

我们看到,迟子建并不是中断叙事时间在静态中展开景物描写,而是以自然景物推动叙事。由此,既保证了短篇小说文本结构的紧凑,又为文本营造了浓郁的诗意。而城市与乡村、尘世与自然的强烈对比,让我们从被意识形态所禁锢的社会中挣脱出来,在生活的直接经验与大自然之间寻找认识世界的途径,并挖掘生命的意义和真谛。这一点,从迟子建的处女作《北极村童话》开始便已经初露端倪。

在这部以童年视角展开叙述的短篇小说里,主人公灯子是一个“淘气的、爱说的、不听妈妈话的孩子”,被妈妈从城市送到农村姥姥家。原因很简单,她爱“乱捅”,这在“文革”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的孩子无疑会危害家庭安全。而姥姥农村的家里有“大空房子”,可以毫无顾忌地随便说话。这里的“天上缀满了云,雪白雪白的。它们有的像兔子蜷在那儿睡觉,有的像猫在捕捉老鼠,还有的像狗、像鱼。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飘着。”18对于灯子而言,这是一个飘荡着诗意,可以自由呼吸的新天地,有善良的姥姥一家,还有像猴姥那样尽管有着一丝狡黠,却不失本分的大妈。当然,北极村也并非是完全脱离尘世的世外桃源,北极村晴朗的天空依然会飘出阴霾。无法公开的大舅的死讯,让灯子对现实世界的残酷感到困惑和迷茫。我认为,如果依照现实主义的传统笔法,迟子建或许会沿着苦难叙事带领我们去声讨“文革”,或讲述灯子如何将精神慰藉给予姥爷和姥姥。但是,文本执着地聚焦在童年视角上,在孩子的眼里那些原本令人撕心裂肺的经历成为她所不知道的历史,她只需看清眼前的事实,无需深究,因为孩子意味着未来而不是过去。迟子建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用诗意和温暖担负起了所有的苦难,在寒冷的北极营造着内心的春天。

我认为,自然作为迟子建童话叙事中的一个重要元素,也是人类摆脱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理念去认识真实自我的存在。现代生活作为一个整体已经失去了被认识的可能性,应然和实然之间横亘着诸多无法沟通的鸿沟。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跨越遮蔽人类本性的这些鸿沟,那么,我们所能做的,便只能是从自然的镜像中去反观生命的真实。在这一点上,迟子建“更倾情于通过人与自然之间的神秘联系,宏观、微观诸多方面的内在辩证,努力地绘制出互相联系、相互转化的现实世界图景”19。《微风入林》讲述的是一个女子摆脱世俗的束缚,追求自我幸福的故事。這是中外小说中极为常见的文学母题。《安娜·卡列尼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简·爱》《廊桥遗梦》等书写的都是女性在社会环境的逼迫和自我人格缺失的双重困境中,寻求个人幸福和自由的人生体验。《微风入林》中的方雪贞亦是如此,不过,她的救赎之路却显得与众不同。方雪贞是罗里奇乡卫生院的女护士,尽管年近四十,却依然妩媚动人。她没有像大多同龄女性那样,被生活的琐细磨平了棱角。她对生活对自然保持着少女般的盎然兴致。“她喜欢走雪路,爱听它发出的‘吱咯吱咯”的声音,感觉雪路是在和她说悄悄话。”她对自然的体悟细致入微,她感到“冬夜的晴朗与其他季节的晴朗各有不同,它不似春夜的晴朗那么温柔,不似夏夜的晴朗那么恬淡,也不似秋夜的晴朗那么深沉。冬夜的晴朗千变万化,月圆时,那晴朗是透彻的,山影、人影和房屋的影子看上去清晰得如同在白昼中;月半圆时,那晴朗带着几分抑郁之气,所有的景物都仿佛罩着一层冷雾,亦真亦幻;而月残时的晴朗,由于有满天的繁星帮衬着,倒显得异常的祥和、柔美,星光不绝如缕地倾泻而下,仿佛凭空给雪地点缀了一层皂花,让人有如沐花香之感”。20显然,这是一个内心丰富的女人,但是却没有人理解她。她的丈夫“刚结婚时,还富有朝气,十几年的日子过下来,他竟是满身暮气,牢骚满腹,教书也无精打采了”。“方雪贞看着瘦弱、邋遢、摇摇晃晃的丈夫,心里既委屈又悲凉”。她只好把内心所有的浪漫梦想都寄托到她制作的桦皮灯上,并亲手绘上一只只展翅欲飞的天鸟,这些天鸟陪伴着方雪贞度过每一个值班的夜晚,带给她“一种春天般的莺歌燕舞的感觉”。一次晚上值班,鄂伦春猎人孟和哲满脸是血冲了进来,让方雪贞为他包扎。孟和哲“血葫芦似的脸”,把方雪贞吓得“心慌气短”,连经血“也被吓回去了”,随后,“好几个月都没来客”。文本接下来的故事便围绕生病——疗愈的框架,依然在二元对立的两个空间——世俗与自然中展开。世俗的世界自私而冷酷。丈夫得知方雪贞“患病”,不是予以宽慰爱怜,而是首先想到自己,“我不等于搂着一个干柴棒过日子吗”。甚至不顾妻子的颜面,大闹卫生所,要求医院对方雪贞做工伤赔偿,结果使方雪贞沦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与飘荡着冷空气的现实生活不同,自然成为治愈方雪贞的灵性空间,而孟和哲则是引领方雪贞进入自然的使者。这个“像一株充满了旺盛生命力的树”一样的鄂伦春猎人,展现着原始的力量和美感。在他的身上方雪贞找到了压抑已久的生命的欲望。两人尽情地在自然中交融,“风也是药”“雨也是药”,与其说是孟和哲在为方雪贞治病,倒不说是自然治愈了方雪贞。两性能量的碰撞爆发出巨大的生命火焰,让方雪贞的身心得到了彻底的洗涤,在最本真的生命状态中重获新生。

《微风入林》让我想到布洛赫那本著名的《踪迹》。在这本小册子中,布洛赫深刻思考了现代工业文明在祛魅过程中导致的人性的异化和主体性的丧失。他认为,既然人们无法拯救现存的社会秩序,那么,人类解救自己的唯一方式便是借由“与自己相遇”来超越自己。在此,布洛赫把人的感官与整个宇宙联系起来,指出当我们真正融入自然,将自己与宇宙中的万物生灵融为一体时,我们就找到本真的自己,通过这种诗性的“与自己相遇”,认识主体同时也成为审美主体,在剔除所有功利目的的基础上,更加接近意义本身,也更加接近自我内心的真实。可以看出,尽管《微风入林》并非出自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批判,但在对自然人性的回归上,却与《踪迹》异曲同工,彰显着自然作为一切生命之源的意义。我认为,在对自然人性的回返上,迟子建的童话叙事,为我们打开了一种洞悉我们心灵奥秘的窗口。正如巴什拉所说:“我们不能爱水、爱火、爱树而不对它们灌注可以回溯到童年的爱和友谊。世界上所有这些美,当我们现在从诗人们的颂歌中热爱它们时,我们是在再度寻到的、潜伏在我们每人身心中复活了的童年中热爱它们。”21我想,这正是童话叙事最富现实意义的审美价值所在。

我相信,只有心灵真正纯净的作家才会如此钟情于“童话叙事”,以至成为一种信仰。“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丰满的今天。”这是迟子建写在《北极村童话》卷首的一段话。其实,正是由于童年蜕变的成熟,迟子建的“童话”才不仅仅是童话 , 她才能在透明、晶莹的空灵境界中容纳深厚的历史与现实内容。可以说,迟子建短篇小说创作在童年与成熟,轻与重的辨证统一中,抵达了“诗”的实质,构成了艺术精神的一个基本维度。毕竟,“文学继承了童话及寓言的传统,才能使在平淡无奇的现实中不可能或几乎不可能的事成为可能。”22

注释:

①苏童:《迟子建:一种叙述的信仰》,《羊城晚报》2007年2月16日。

②迟子建、郭力:《现代文明的伤怀者》,《南方文坛》2008年第1期。

③迟子建:《迟子建认为童年经验让她受用一生》,《文学教育》2011年第6期。

④迟子建:《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小说评论》2002年第2期。

⑤⑧22[德]君特 ·格拉斯:《启蒙的冒险》,周惠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5页,第152页,第199页。

⑥1621[法]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段映虹译,北京三联书店 1996年版,第146-149页,第160页,第160页。

⑦陈影:《童话叙事中的希望“踪迹”》,《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⑨⑩1120迟子建:《采浆果的人——迟子建短篇小说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8页,第14页,第52页,第102页。

12谢有顺:《写作是信心的事业》,《小说评论》1997年第5期。

13[俄]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刘宗次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53页。

14徐岱:《诗性与童话——关于艺术精神的一种理解》,《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

15[美]阿瑟·伯格:《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叙事》,姚媛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4页。

17迟子建:《雪窗帘》,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34-236页。

18迟子建:《中国好小说》,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

19張学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读迟子建〈候鸟的勇敢〉》,《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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