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号

2019-05-14 23:52李国胜
福建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舅爷火车站乐队

李国胜

1

左脚伸出还来不及着地,右腿刚刚打算挪到车门这边,一阵疯狂而猛烈的声浪扑面而来,夏文煜慌忙蜷身缩回车内。

从火车站出来,坐上外甥的私家车,30多公里路赶回老家,他已被公路两旁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的鞭炮和比鞭炮噪音更可怕的吹吹打打折磨得七荤八素。在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乐队中浸泡几十年,他每天听到的是精准的音高和纯正的音色,没有想到的是,一路上野蛮恐怖的喧嚣不绝于耳也就罢了,到了家门口,竟然还有最后的致命一击。

农历十月,初冬季节。此刻将近黄昏时分,苍白绵软的阳光在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铜管乐器上反射出散漫无力的杂乱金光,晃得他两眼发花。

他关严车门,摇上车窗玻璃,几乎麻木了的耳膜能感受到窗外那该死的噪音至少下降了50分贝。好容易松了一口气,透过玻璃往外一瞅,好家伙,凭着多年的管乐团经历,他一眼看出车外那乐队的阵仗不小于8×8!

“爽不爽啊舅爷?”坐在驾座上的外甥倪卫明扭过头来,洋洋得意地笑着,“舅爷看一看听一听,您老人家在西北的那个乐队,只怕也冇得这么多人哟!”

夏文煜苦笑不答。对老姐姐这个宝贝儿子的好感,一路上已快消磨殆尽。

他懒得回答,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倪卫明的话题回想起离开大半年难以割舍的“西北那个乐队”——不,那不是倪卫明想象中的“乐队”,那是正儿八经的“双管编制交响乐团”。再往远一些回想,20多年前,部队大阅兵,集中了西北地区十几个军、师级文工团宣传队全部管乐演奏员、100人的军乐团,那是什么气派!哼,听你小子的意思,我老头子今天回来还算开眼界长见识了吗?

“下车哦,舅爷。”

“嗯……你能不能先下去,让他们别吹了?”

“咹?我特意把这些人搞拢来吹给你老人家听的哦。”

“拜托拜托……一路上鞭炮锣鼓吵得头晕,实在受不了。我想安静一下。”

“那……”

“这样吧,按我前几天给你交代的,不下车,直接去你父母墓地吧。一晃,我十年没回来给他们烧香了。”

“您老人家休息一下再说?上坟烧香的事,不着急,改天来得及。”

“什么?你说什么?改天?来得及?”不容他回言,夏文煜沉下脸来,“我从乌鲁木齐赶到兰州,兰州赶到武汉,武汉赶到襄北,好几千公里奔回来,为的就是今天这个日子,你说改天?来得及?嗯?!”

“好好好。去去去,现在马上去。正好把乐队这些人带上,去坟上威武地搞一场!”

夏文煜一把拉住外甥,“千万不要!”

2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瞒建国老弟你说,我前天在乌鲁木齐上车时,兴奋得很,没想到,千里迢迢回来,一出襄北火车站,上了公路,却记起宋之问这两句诗来。”

“你老兄搞了一辈子音乐,好像不是搞文学的?你这是怎么啦?呵呵。对了对了,我猜,你过了吐鲁番玉门关之后,一路上在念叨‘东进阳关有故人吧?哈哈!”

“老弟不要笑話我。”

“再不然就是……刚才在卫明那酒席上多喝了几杯?”

“没有。一口都没喝。一点兴致都没有。”

“你现在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懂。莫名其妙。”

“你不懂?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老同学十年不见,你这是怎么啦?你让我来猜谜?……对了,你刚才打电话时,问我家里孩子们会不会在手机上办理火车票改签,什么意思?”

“我想后天或者大后天回西安,去女儿家。”

“什么?为什么?”

“请喝茶。”

“你得给我说个清楚明白。”

“是这样,本来,就是卫明不找我,我今天也肯定要回来。你知道,我老姐姐2006年十月初八去世,今天十周年。我就是没退休,再忙再难,今天请假也得回家一趟。”

“这个我知道,必须的。”

“只是没有想到……”

“哎呀老兄,总是这样吞吞吐吐,到底什么事?”

“那,你慢慢喝茶,听我慢慢给你说。”

“嗬!”

“卫明前一阵天天给我打电话发微信,说,知道我退休了,想请我回老家来。说是他办了一个礼仪公司,手下管着上百人,全是吹号的,想让我回来指导指导。还说,襄北县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夏文煜先生是军乐团出身的大专家大教授……”

“这小子就是嘴乖。”

“那倒不去说他。我想了想,乡下吹号的,可想而知是什么水平,实话说,恐怕够不上我来指导。但是呢,一来,老话讲,回报桑梓,义不容辞,二来,我反正这几天一定要回家一趟,一举两得,于是就答应了。你知道,我这辈子别的不会,就干这一行,现在能回家乡发挥一点余热,也是再好不过。”

“这就对了嘛!我们襄北中学1974届300多同学,你是最有出息的,家乡召唤,还能推托?”

“可是在火车站和卫明一见面,就感觉不对头。”

“咹?”

“我在路上计算过了,武汉到襄北的火车,下午3点到,襄北火车站再往家里赶,听说是一条新公路,我以前没走过,卫明说将近40公里,我把时间打松点,算一个小时吧。到家就4点了,天都快黑。我担心采办香烛黄表不赶趟,就给卫明微信转了200元,让他提前备好,来车站接我时带上,我们回家就直奔墓地。”

“嗯,老兄细心。”

“我心想这个安排很完满的,没料到被卫明弄得……嗐!”

“怎么?”

“从火车站出来,走一走停一停,走一走停一停。”

“为什么?”

“公路两旁接连不断地有娶亲的队伍,鞭炮锣鼓,吹吹打打,卫明就不断地停车,要我下去看那什么乐队,吵得头昏脑涨。”

“你等等,好像有人敲门。”

3

下火车后发生的一连串不愉快还在继续。

夏文煜记得清清楚楚,在乌鲁木齐,在兰州,在武汉,在火车上,乃至下车后,不止一次电话、微信、当面给倪卫明交代过,回家是私人活动,千万不要惊动地方官员。但现在,宾馆服务员推门进来,跟着后边的是……

“舅爷!舅爷!程书记吴镇长刘委员看望你来了!”倪卫明显然有七八分酒意。那旁若无人的吆喝,歪歪斜斜的步态,让他舅马上想起几个小时前那吵闹不堪震耳欲聋的鞭炮和号声。

夏文煜来不及起身,万建国站起来拱拱手,“告辞。”说着站起,扬长而去。

夏文煜措手不及,慌忙朝几位不速之客拱手道歉,“不好意思,诸位稍等。卫明!给领导倒茶……我送送客人。”

两人手拉手来到走廊上,万建国说:“不劳远送。进去陪客吧。火车票改签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你难得回来,至少要住个十天半月再走吧。最起码我们1974届要聚一聚。其他同学不谈,肖元凯是一定要来的。想当年,襄北中学宣传队,你吹笛子他拉二胡……不多说了。他现在常住宜昌,我给他打电话了,明天,最迟后天,一定赶回来。好了好了。你进去见官吧。明天见。”

送走老同学,夏文煜回头一看,房门虚掩。正要推开,听见倪卫明说:“……我舅爷是中校军官转业,我问了别人的,在地方上,相当于襄江市的书记市长……还不止……”

“啪啪啪!”夏文煜使劲捶打门框,“倪卫明!倪卫明!你出来,到楼下大厅里去。”

书记镇长委员相视一笑。刘委员站起身来,拉起倪卫明往外走。夏文煜嗅到一股酒气,忍不住说一声:“不成体统!”

程书记吴镇长迎上前来,一左一右,牵着夏文煜双手,进门坐下。镇长忙不迭让座沏茶,书记笑盈盈地说:“下午在县里开个会,走不开,有失远迎,夏教授海涵,海涵。”

夏文煜一时窘困,竟不知如何应对。是的,这三位的身份很清楚,这三位的表情很热乎,这三位的言语很谦恭,这三位的态度很诚恳。但是,这三位的来意呢?区区夏某,一个退了休的圆号手回乡扫墓,岂敢劳动你们大驾枉顾?

书记向前倾倾身,“久仰夏教授大名。我和吴镇长到镇里工作时间不长,但是,可以向您老前辈保证,我们对襄北是有感情的……”

“书记客气了。”夏文煜还是猜想不透官员们的来意。他们仅仅只是礼节性的意思意思,还是……

“……千万别叫什么教授,更别听倪卫明吹牛。我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人员。”

“这个……您这样一说,我们晚辈不好开口啦。《襄北县志》上有您的大名呢。我记得清清楚楚。‘夏文煜,1956年生,本县襄北镇人。1975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任某部战士,副班长,副排长,团部宣传队演奏员。1978-1981年在西北音乐学院进修圆号专业。1983年……”

“书记稍等稍等。”夏文煜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断定眼前这位父母官在背诵某本书,并且,十有八九是刚刚强化训练的成果。“别念我履历了,真的不值一提……再说,我这次回来完全是私人行为,探亲扫墓,实在不想惊动大家……還有,恕我直言,二位不要见怪,我离家几十年,当兵出身,转业后又去了艺术团体,对地方上的人情世故生疏已久,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咱们不聊闲篇了,你们有什么事情让我出力,请直说不妨。”

书记显然极少遇到这样不给面子不肯配合的交谈者,懵了。“夏……夏老板……不不不,夏,夏老师……”

镇长站出来打圆场。“老前辈把话说到这儿,我们也不转弯抹角了。情况是这样,倪老板前些时候向镇里汇报,说打算请您回家乡辅导乐队。这件事,镇委镇政府是大力支持的。程书记早和我研究了,镇里要隆重地接待您。知道您今天回来,应该去火车站恭候的,倪老板说,您再三嘱咐他不要惊动地方干部,所以,前辈原谅,我们失礼了……”

夏文煜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别听他瞎扯。我绝对没有对他说起要打扰地方干部。我根本没有想到我有什么资格惊动地方干部。我只是要他今天不通知任何亲友,容我改天登门拜访……对了,二位是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前辈不要见怪哦。我们本来计划好了,尊重您的意见,暂时不来打扰,过两天再来拜访的。刚才晚饭时,倪老板打电话找,说您打算后天或大后天就要去西安,我和程书记刘委员这才急急忙忙从县城赶回,代表全镇父老乡亲挽留您……”

“那……你们有什么要紧的事找我?”

书记、镇长对视片刻,两人心里都明白了,面前这位夏先生是个见所未见的怪人。不同于每天迎来送往的官场上大小人物,不同于招商引资时打交道的大小老板,这人不懂任何客套,任何情面,任何外交辞令。

那只好开门见山了。

“那我就直说了。”书记说,“我们请您老人家在襄北多住几天。”

“咹?”

“倪老板请您来辅导乐队,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私事。”

“哦?”

“您虽说离乡多年,本乡本土的基本情况应该还是熟悉的。我们这平原湖区,地下没有矿产资源,地上没有大型企业,发展经济困难重重。我和吴镇长这一届班子反复研究,认为,在现有条件下,只能千方百计发展第三产业……”

“书记,镇长,我打断一下,你们已经知道我的经历,我哪懂怎么发展第三产业?”

“倪老板不是说已经和您讲过吗?镇里最近推动十几个项目,其中一个就是礼仪乐队。今天您从火车站出来,沿路都看到了吧?如今乡下婚丧嫁娶,非得要有乐队不可。很大的市场潜力。”

“书记稍等,我打断一下。我还的确很纳闷,一路之上,怎么有那么多敲敲打打的?”

“今天农历十月初八,大日子。您多住一阵,到十八、二十八,还有冬月初八、十八、二十八,腊月初八、十八再看,更热闹!”

“哦——”

“您是专家,千万不要推辞,给他们讲讲课,指导指导。”

“这个……实话实说吧,我回来之前是做了准备的,你们看,”夏文煜起身打开衣柜拉出一只皮箱,“我的圆号都带回来了。可是,用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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