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王(小小说三题)

2019-05-20 02:55曹洪蔚
小小说月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妮儿孩儿信鸽

曹洪蔚

戏 王

汴梁人爱听戏,听的是梆子戏,河南梆子,又叫豫剧。那腔调高亢、激越、悲壮,还透着柔媚,带着悠扬,百听不厌。

刚解放那会儿,汴梁城梆子戏唱得最好的数黑妮儿。黑妮儿不是妮儿,是个大小伙子,唱红脸,演关公,师从全才须生“关大王”王海晏,20岁时就成了相国寺永安戏院的台柱子。黑妮儿演戏,唱念做打,有板有眼,章法讲究,口中有词,脚下有步,手眼有戏。一开腔,声震屋瓦,响遏流云,余音绕梁。尤善“噙腔”绝技,唱中带笑,笑里有唱,洒脱豪放,让人大呼过瘾。

黑妮儿生在祥符乡下,家贫。五岁时,爹爹与人签下“任由打骂,死病无关”的契约后,把他留在了学戏的义成班,先敬祀“戏神”庄王爷,再行叩拜大礼,敬拜班主老师,自此成为梨园弟子,开始艰难的练功学戏。

黑妮儿似有天赋,唱念做打,样样精湛,唱功尤为奇绝,不同凡响,中气充沛,发于丹田,喷口而出,嗓音苍劲雄浑,韵味浓烈。黑妮儿自创的“脑后音”堪称一绝,高亢豁亮,挺拔圆转,有曲尽而余音不绝之妙。《单刀赴会》《过五关》《古城会》《关公挑袍》,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汴梁城有个叫白孩儿的,特喜欢黑妮儿的戏,场场不落。白孩儿住砖桥街,是汴梁城的老门老户,家里开有“白家汤馆”,专卖羊肉鲜汤。说起来,白家的羊汤在汴梁城也是一绝。铁锅大灶,木柴烧锅,先大火煮沸,再小火慢炖,自三更熬至日头露脸儿,汤浓肉烂,汁白如奶。喝汤时,滚头儿舀汤,溜边儿添油,再撒上一层香菜末子,加入炸好的辣椒油,那鲜,那香,那辣,扑鼻而来,让人如入仙境。

黑妮儿的腔,白孩儿的汤。这是汴梁城市井百姓公认的“两大好”。

按说,这腔,这汤,风马牛不相及,互不沾边儿,后来却有了故事。

黑妮儿在相国寺永安戏院唱红以后,成了戏班子的头牌,就有些飘。深秋的时候,天干物燥,黑妮儿嗓干发疼,茶饭不思。有人撺掇他去喝白家羊汤,味鲜不说,还养嗓子。黑妮儿去了,一喝,如饮天泉,再也割舍不下,每日清早,必喝羊汤一碗。白孩儿对黑妮儿心生崇拜,每回喝汤都給予特殊关照。喝了一个礼拜后,黑妮儿自觉神清气爽,喉头生津,不见痛感,连连击掌,“好汤,上等好汤。”

天,一天凉过一天,一转眼,冬天就到了。这天,一大早就飘起了雪花,赶着喝汤驱寒的人多了起来。白孩儿正忙着盛汤端汤,见一半大小子抱一铜锅过来了,说唱戏的黑妮儿师父嫌天冷,支派他把羊汤打回去喝。白孩儿听了,知是黑妮儿在耍大牌呢,就对来人说:“回去告诉你师父,白家鲜汤需现盛现喝,热着喝,从不离店卖汤,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多少年都这样。”

隔了几日,黑妮儿又来喝汤,脸就有些红,关公一样。临走,对白孩儿说:“戏有戏路,行有行规,祖上的规矩就是不能破。白师傅,黑妮儿佩服您。”说罢,躬身一拜,走了。

白孩儿依旧爱听黑妮儿的戏,还是一场不落。

有一阵儿,黑妮儿没来喝汤,也没了演出。白孩儿一打听,说是被发配回老家祥符农村了。上面让他唱样板戏,黑妮儿不从,谎说自己除了演关公,其他演不了。

白孩儿听了,对黑妮儿心生佩服:好,有骨气,关公气派。他决定去乡下看看黑妮儿。

见到黑妮儿后,白孩儿的眼泪就下来了:才几天功夫,黑妮儿就成了另一个人,黑瘦,眼窝塌陷,一说话,嗓子像漏气的风箱。活关公,不能这样毁掉啊!

拉着黑妮儿的手,白孩儿说:“你不能这样糟践自己呀,你要相信,老百姓爱听关公戏,早晚有你登台亮嗓的那一天。”

白孩儿趁天黑,把黑妮儿接回了汴梁城,每天给他盛一碗头道鲜汤,端过去。不到半个月,黑妮儿面色红润,嗓音通透,又找回了一个活关公。白孩儿每天五更起床,陪黑妮儿到城北的黄河滩去吊嗓,抽着烟,听黑妮儿咿咿、呀呀、啊啊,一脸的惬意。天亮时,返回汤馆,白孩儿盛汤,黑妮儿端汤,接受“劳动改造”。

一晃过去了十多年,古装戏又重返戏剧舞台。活关公黑妮儿也迎来了他的人生第二春。羊汤的滋润,不间断的吊嗓练功,使他的唱功日臻成熟。他扮演的关公,融儒将风范和武将气魄为一体,端庄肃穆而不失凛然神威,一登台,便赢得满堂彩。为求突破,黑妮儿又尝试演新的角色,新排了《下燕州》,亲扮开国皇帝赵匡胤,公演后,再次轰动汴梁。文武全才,唱功独特,黑妮儿获得了当年的戏剧“梅花奖”,人称“豫东红脸王”。

打北京领奖回来,黑妮儿直接去了白家汤馆,把奖杯证书往白孩儿的怀里一塞,说:“从明儿个开始,我每天早上来你的汤馆门前唱一个小时的戏,权当练嗓儿。不过,记着,赏我一碗羊汤喝。”

如今,在汴梁城,黑妮儿的腔,白孩儿的汤,依然是市井百姓喜欢的“两大好”。虽说唱戏的不再是黑妮儿,盛汤的也不再是白孩儿。

鸡 王

男人圆脸儿,平头,络腮胡,看面相凶凶的样子。然而,这时的男人却很温柔,脸上始终挂着笑,暖暖的。九号病床上躺着男人的妻子,脸黄黄的,很虚弱。男人的妻子患了子宫癌,加之营养不良,病得很重,明天要做手术了。

男人把打来的饭晾到温热,一点点喂给妻子吃,吃完,又用热毛巾给妻子擦脸擦手,洗完脚,扶妻子躺下,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打电话。男人说:“六弟,你抱上那只泰国鸡,按我的提示给它做按摩,胸肌部分上下反复揉按九下,左右各六下。脖肌那儿上上下下按七次,大腿肌上下左右各按五次,还有翅膀那儿,别忘了按。”男人最后说:“这几天六弟辛苦了,你嫂子明天做手术,做罢手术就没事了,不耽误咱们参加中原斗鸡大赛。”

同病房的人从男人的电话里,听出了男人是汴梁城的斗鸡王,叫柳汉,电视上见过他。只是没见过剽悍的斗鸡王铁汉柔情的另一面,都说他是个真爷们儿。

汴梁城玩斗鸡兴于北宋年间,乃王朝遗风,传承至今。前些年,柳汉从厂子里下岗后,迷上了斗鸡。先是爱看,一有空就往内顺城路的“鸡坑”跑,那里是汴梁城自发的民间斗鸡场,每天都有市内和附近县区的斗鸡爱好者携鸡而来,在这里切磋“斗”艺,斗鸡取乐。看了有一阵儿,手就痒痒,柳汉从朋友那里讨来了三只斗鸡。在汴梁城,玩斗鸡的都是些豪爽之人,他们大多爱练武,嗜酒肉,讲义气。谁愿玩斗鸡,摆一摊儿酒,喝好喷得,免费赠送。

斗鸡行里,讲究“视鸡如子”,还有“三分鸡子,七分喂养”之说,这些道道儿柳汉都懂。好斗鸡全凭一双健壮的腿,为了让斗鸡不患腿疾,柳汉把煤渣用筛子筛细了,铺到笼罩下面,每天一换。天冷了,让妻子做了棉布罩把笼子罩起来。去“鸡坑”的路上,怕冻着,柳汉解开大衣把斗鸡揣在怀里面。到寺门喝汤,只喝汤,把肉包回来给斗鸡吃。在驯养上,柳汉清晨陪斗鸡散步,中午训练斗鸡的弹跳和攻击能力,晚上依套路给斗鸡按摩。后来,柳汉知道,自己的三只鸡,一只是泰国鸡,一只是越南鸡,还有一只是中原鸡。它们红脸红冠,长腿长脖,昂首挺胸,充满斗志。那年,柳汉携鸡参加第三届中原斗鸡大赛,首战告捷,一举夺冠。后被推荐参加在泰国举行的世界斗鸡大赛,再获重量级斗鸡冠军,自此奠定了他在汴梁城“鸡王”的地位。

第六届中原斗鸡开赛在即,鸡王柳汉的妻子却病了,病得很重。这些年,玩斗鸡,养斗鸡,让他着了迷,忽略了妻子。他原想把徒弟小六教会,最后参加一次斗鸡大赛,就金盆洗手,和妻子一块干点正经营生,可妻子却突然病了。

清早,柳汉伺候妻子吃完饭,帮她换上手术时穿的衣服。做完这些,柳汉从兜里掏出一截红线绳,给妻子的手腕儿、脚脖儿和脖子上都系了红线绳。柳汉告诉妻子:“小时候,我得了病,俺娘就这样给我系红线绳,系上它,老天就会保佑咱平安无事,灵得很呢。”妻子看着柳汉,泪从眼角處无声地流下。

柳汉松开妻子的手,看着护士把妻子推进了手术室,呼啦一下关上了门。两个多小时里,他坐下站起,站起坐下,那神情像是个无助的孩子。担心和歉疚像两扇磨,碾搓着这汉子的心。

当初,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劝妻子管管他,别玩斗鸡。可妻子却没这样做,妻子说:“柳汉从厂子里下岗后,蒙着被子睡了三天三夜,我担心死了,怕他想不开,有个啥好歹。后来柳汉玩斗鸡,有了事情做,每天很开心,这就中了。日子嘛,穷有穷过,富有富过。”妻子的纵容,让柳汉越玩越上瘾,一玩就是十几年。他玩斗鸡玩出了名堂,却把家底儿给玩空了。

手术的门终于打开了,柳汉跑过去,见妻子微微地闭着眼睛,面色苍白,睡着了一样。医生告诉他,手术很成功。推着妻子,有泪爬上了他的脸颊。

晚上,妻子醒过来了,拿眼瞅着柳汉,眼神儿里透着劫后余生的幸福和感激。这时,柳汉又打起了电话,当着妻子的面儿。柳汉说:“六弟,你嫂子的手术很顺利,很成功,再养几天就能出院了。那几只斗鸡你驯养得怎么样了,别忘了每天晚上的按摩,要按套路,要下功夫。”

那天,柳汉去给妻子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徒弟小六过来了。问起训练斗鸡和参赛的事儿,小六说:“嫂子,知道你病了以后,师傅就把斗鸡送人了。他说他亏欠你,以后要好好陪你,不再玩斗鸡了。这些天,他每次给我打电话,其实都是打给你听的,想让你安心养病。”

小六说完,一抬眼,看见柳汉嫂子的脸上满是滚动的泪珠。

鸽 王

“呜呜——” 在悠扬的哨声中,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掠过绣球胡同的上空。打胡同经过的人习惯地抬起头,向上张望,嘴里嘟囔着:“是黑孩儿的鸽子,又起飞了。”

提起黑孩儿,绣球胡同的人都知道。说是黑孩儿,其实人长得并不黑,白白的,瘦瘦的,像个教书先生。黑孩儿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属超生,一生下来就被送到了乡下的亲戚家寄养,没有城市户口,长大回城后被叫做“黑孩儿”。

许是在乡下长大的孩子野性大,黑孩儿回城后没少让父母操心,就是不成器。父母人托人脸托脸,给他安排到了汴梁城的市百货大楼,没干到一个月,黑孩儿不干了,说站柜台伺候人没意思,不如自己干。不久,与胡同里的几个“小混混”开了个建材门市部,东跑西跑地推销建筑材料。父母知道黑孩儿小时候受了亏,就依顺着他,也没指望他挣钱养家。

过年的时候,父母给黑孩儿张罗个对象,是家住镟匠胡同的丽娟姑娘。这丫头,眉眼长得俊,脾气还好,知老知少,懂事得很。黑孩儿也看上了丽娟,对她挺上心的,约她看电影逛公园,外出爬山旅游,俩人好得只嫌多出一个头。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父母给他俩在汴京饭店举办了婚宴,黑孩儿热热闹闹地结了婚。蜜月过完,生意上出了事,几个人合伙的买卖一直不好,闹散伙。一清算,不但没分到钱,倒是每人承担一笔账。这之后,黑孩儿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活儿干,大的做不来,小的不愿做,见天儿溜溜逛逛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黑孩儿染上了赌博,赌得昏天黑地的。直到有一天,一帮赌徒到绣球胡同讨债的时候,父母和丽娟才知道了黑孩儿嗜赌的事儿。

打发走那帮赌徒,丽娟劝黑孩儿:“知道你心里苦,可赌博是万万沾不得的。从古至今,有靠赌博发财的吗?”黑孩儿知错了,跪到地上,砰砰砰,给父母磕了仨头,发誓不再赌了。可是黑孩儿管不住自己,又去赌。丽娟知道了,又劝他:“黑孩儿,不能再赌了,爸妈知道了会受不了的。”丽娟说完,递过去一沓钱,对黑孩儿说:“这是我当姑娘时攒的一点私房钱,拿去还了赌债,咱再也不赌了,啊。”黑孩儿知错了,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说要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头,被丽娟给拦下了。

那天,丽娟下班回家,看见屋门大开,家里的大彩电、摩托车都不见了踪影。丽娟知道,是黑孩儿又欠了人家的赌债。丽娟伤心地流了一阵子眼泪,然后,给黑孩儿写了一个纸条:黑孩儿,我去南方打工了,挣了钱,再回来找你。我管不住你,希望你自己能管好自己,别再去赌了。

黑孩儿想着丽娟出去一阵子会回来的,她那么爱他。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丽娟依然杳无音信。伤心,悲痛,失望,两年里,黑孩儿的父母一前一后地走了。

殡完父母,黑孩儿突然喜欢上了养鸽子,养那种特别讨人喜欢的信鸽。卖给他鸽仔的老严说:“信鸽是鸽子家族中的一种,善于飞翔,有强烈的归巢本能。它认准的家,不论离开有多远,不管归途有多难,它都会拼上老命飞回来的,这就是信鸽的可爱之处。”

黑孩儿把鸽棚搭在通风干燥的二楼,按老严交待的方法驯养,每天定时、定点、定量饲喂,强化信鸽的迅速归巢性。老严还告诉黑孩儿:人鸽“亲和”,才能培养出信鸽的服从性和归巢感。“亲和”要从幼鸽开始,首先要亲自教会鸽子饮水和采食,并使鸽子对训练的信号形成条件反射;在喂食时,对信鸽要给予亲切的呼唤和抚摸,让鸽主动亲近人。久而久之,鸽子就能产生对主人的信任,没了恐惧心理。“亲和”成功后,信鸽才能对人服从,自愿接受飞翔训练和调教。

有两只鸽子,黑孩儿格外喜欢。它们羽毛光亮,眼大有神,动作灵动,善解人意,是鸽中上品。黑孩儿给它俩分别起名丽丽和娟娟。每天,外出放飞后,丽丽和娟娟总是第一时间归巢,待黑孩儿从放飞点赶回来的时候,它俩总是从容而悠闲地立在巢门,摇头晃脑地等着主人走过来,给予它们爱抚。

“丽丽,娟娟,记得回家呦。”绣球胡同的人常见黑孩儿一手托一只鸽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春天的时候,黑孩儿随老严参加“汉口至汴梁500公里鸽王赛”,结果,丽丽和娟娟归巢用时最短,并列双获“鸽王”称号。驯鸽人黑孩儿和他的“鸽王”一时名声大震。

这天,黑孩儿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想用500块钱买他一只信鸽。黑孩儿说:“您不了解信鸽的行情吧,我的一只信鸽最少能卖5000多元呢。”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信鸽是买给孩子的,他今年8岁,得了白血病,他现在最想得到一只信鸽,这孩子打小就喜欢鸽子,可我们实在是拿不出太多的钱了。”黑孩儿明白了,他说:“啥都别说了,告诉我地址,明天我就把鸽子送过去,是一只鸽王。”

送完鸽子,黑孩儿又在信鸽信息网上发布了信鸽义拍的信息,他的10只上品信鸽拍得了20万善款,汇给了那个患病的孩子。

现在,黑孩儿打算再驯养一批幼鸽,仍从“人鸽亲和”开始。那天,他从放飞点赶回绣球胡同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待那人回过头来,黑孩儿看清楚了,这个衣着时尚的女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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