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康巴诺尔吗

2019-05-21 03:42胡学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张猛江夏表妹

我们一家三口走进自助餐厅,尚未坐定,表妹打来电话,摁了二十次门铃也没开,不会搬家了吧?我说在外吃饭,责备她不早联系,她笑嘻嘻地说,这也不晚,告我地点,这就过去。妻子和女儿已拿了盘子,女儿径直走向西餐区,妻子照例吃中餐,她顺便帮我拿了盘子。我说你们先吃,真真要过来。妻子“啊”一声,只剩三张票了呀。我没接她的茬儿,说去门口迎迎她。有些事是要征求妻子意见的,有些事绝不和她商量,拍了板再说,比如现在。

妻子是教师,家长送这送那的,这家餐厅的餐券也是家长送的,确实只剩三张了。正好女儿从寄宿学校回来,我们决定把最后的晚餐券消灭。我到前台买了一张,188元。妻子吃惊,并不是心疼钱,而是别的,这我清楚,但妻子的神气和语调仍令我不快。当然,不安也是有的,毕竟这不是表妹第一次造访了。她和我在同一座城市,是家里的常客。用妻子的话说,她比自己家还自己家。我其实挺怕表妹登门的,她每次来总有事情发生。但头皮长出再厚的茧子,也不能拒之门外,谁让我是她表兄呢?

约摸半小时,表妹拖着拉杆箱立在我面前,我明白她又没地儿去了。她辞了老板,或老板辞了她。每遇此,她会从租住的地方搬出来,要彻底切断和“过去”的关系。我劝过她,但没用。所以表妹的拉杆箱是特大号的,几乎和修长的她比肩。那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行李、衣服、鞋襪、洗漱用品和睡觉、撒气兼用的狗熊枕。

妻子在用牙签吃甜点,她的用餐已进入尾声。而女儿似乎刚刚开始,一个盘里是三文鱼,一个盘里是生牛肉片,她喜欢一切生的食物。妻子边吃边监督,想让女儿多吃,又担心女儿吃多。

表妹哇了一声,语义混杂,喜怒哀乐怎么理解都没错。换言之,这惊叫其实是空白,没有任何意义。她将高出椅背的拉杆箱竖在长桌边,便去寻盘子。我夹了些食物回来,表妹已经吃上了。打小她就比我利落,现在依然。她没我吃得那么复杂,鱼一块肉一片菜一根的,她清一色麻辣小龙虾。我像热爱×××一样热爱小龙虾。某次在大排档,她喝痛快了,冒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我被惊着,几乎跳起来去捂她的嘴。

那一盘很快被表妹消灭干净,第二次她端了两盘回来,每一盘都像喜马拉雅山一样高耸,女儿小巫见大巫,瞪大眼睛,像表妹那样哇了一声。为什么不一盘一盘端?女儿终是不解。表妹说,傻瓜,等你吃完,可能没有了。妻子皱了皱眉,虽然表妹语气亲昵。好……吃?女儿又问,在她心目中三文鱼才是天下第一美味。表妹说,不只好吃,关键是补脑,我那个年代要是天天吃小龙虾,现在起码也是博士、海归,怎能到处受气?她剥了一只给女儿,你正用脑,多吃多补。女儿看妻子,妻子说,你吃得够多了。表妹充耳不闻,这么一点点,不占地方的。女儿接了,咬了两口,点点头。表妹道,夹一盘,慢慢吃!妻子问女儿作业多不多,表妹插话,没个做完的时候。我让妻子带女儿先回,妻子立即起身,抚抚女儿的肩,女儿揉着肚子撒娇,我都动不了了。妻子斥她,那你还吃?作别时,妻子没看表妹,像是对地板说的,你慢吃!

嫂子没生气吧?表妹压低声音,仿佛这是个很私密的问题。我说,为什么要生气?你吃小龙虾,又没吃她!表妹将小龙虾的腿拽下来,重重地丢到桌上,生气我也不怕,不跟你生气就行。随后语气一转,生气又能怎样?还敢跟你离婚啊?我沉下脸,她不是那种人,对你也不错,背后不能说她坏话!表妹瞄我,瞧你这个护短劲儿,我就随口说说。

我问她,干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干了?表妹没有马上回答,她擦擦嘴,起身拎了两瓶啤酒两个杯子回来。我摇头,表妹径直倒了,陪我!陪我喝行吗?前一句是命令式的,后一句是央求口吻。从小就这样,她软硬兼施,我虽然长她几岁,但常常被她降服。

版本不同,但辞职的缘由基本接近,受不了气。她刚刚干的这个是推销网课,学校放假前的半个月最忙碌。一切要在这个时间段搞定。连加了数日班,本来次日放假一天,深夜老板通知,明早八点准时到岗。令表妹生气的并不是老板出尔反尔或朝令夕改,而是早上,就这个早上,她们八个姐妹七点五十赶到公司,老板却没到。九点,老板仍未露面,电话又打不通,不知老板忘记了,还是出了什么状况,离去又不敢。一干人就那么傻等着,在等待的煎熬中,猜测老板晾她们的可能原因。突发心脏病,车祸,或考验她们是否服从命令。表妹说只有她敢说出来,她们都不敢。老板是中午到的,他没有丝毫歉意,没有向她们作任何解释,进屋就分派任务。表妹没憋住,问老板怎么现在才来。老板轻描淡写:昨晚喝大了,睡过了头。这分明是不把员工当人啊。表妹没有立即发作,不过声音有些冷,你该给我们道歉的。老板被她弄愣了,给你们道歉?就为这个破事?让我给你们道歉?他目光如炬,一一扫过,七张面孔都耷拉下去,突然枯萎了似的,唯有表妹没有退缩,她语气铿锵,你不尊重人,必须道歉!一个姐妹拽表妹,被表妹甩开。老板冷笑,我要不道歉呢?表妹毫不示弱,我从窗户跳下去!老板显然没想到,他咧了咧嘴,不是被表妹的威胁压住,而是觉得表妹夸张得可笑,然后,他用嘲讽的语气问,你认为我会吓尿?表妹操起椅子,一步步走向窗前,奋力一砸。哗啦,玻璃碎裂开。又砸了两下,表妹扔掉椅子,在她跃身之际,一个姐妹猛地抱住她,号叫着别干傻事。然后,又有员工拖拽住她。老板终于害怕了,向表妹妥协。老板当然咽不下这口气,致歉的同时把表妹辞退。而表妹本来就不打算干了。所以,这次她和老板是互相辞退。

怎么样?你妹子没给你丢人吧?表妹豪饮一杯。我说,你太任性了,老板终究是老板,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道什么歉呢?表妹愤愤的,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说,人活一世,哪能不受气?表妹哼一声,活着就是为了受气,那还活个什么意思?我不敢和她讨论生死,转而道,现在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太难了。表妹满不在乎,饿不死的!而后笑嘻嘻地冲着我,你也不会让我饿死的对不?我制止她,少喝点儿吧。表妹说,还早着呢,急着回去干什么?我想也是,回去干什么呢?她怎么也得住个半月二十天的,除非中途找上新工作。让她少在妻子面前晃荡,或许是我唯一能做的。

我和表妹拖拽着拉杆箱回去时,妻子正在看电视。表妹径直走进我的书房,那里将是她的天下。片刻,她换了衣服出来,嫂子,我先冲一下澡哦。她和妻子商量,但更像是告知,妻子无须回应。她也不会回应,只是微皱一下眉。妻子自然是不痛快,但再怎么不痛快,她也不会说出什么难听话。她隐忍的程度和能力,有时候我真是挺服的。可我不能装哑,总得说些什么,扎到沙发的瞬间,我没话找话,新一轮货币宽松开始了。

表妹原名吴珍珍,她嫌土气,改成吴真真。她就这样,只要不对脾不顺气,就要扳过来。顺遂自己心愿,打小就这样。

舅舅是村里的一把手,从三十三干到六十二,近三十年的土皇帝,相当了得。他原打算干到七十三,但六十二已是极限,镇里不同意他再参选。说他了得并非虚言,关于舅舅的那些故事,一抓一大把。千把口人,任你是流氓无赖还是泼妇恶夫,他都有招对付,都治得乖乖帖帖老老实实。

舅舅三个子女,两个儿子也很听话,他唯一治服不了的就是女儿吴真真。吴真真不服管,十一岁那年因为涂口红被舅舅用柳条猛抽,只要她说一句不再涂舅舅就会住手,但她就是不说。舅舅的权威哪容她如此蔑视?他发狠地说非抽死她不可。舅母拉了两次,被舅舅踢了四脚,抽了一柳条。舅母哭叫着满大街喊人,但没一个人能阻止舅舅,包括我的父母。后来不知谁报了警,舅舅终于住手了。吴真真气息奄奄,住了七天医院,依然没服软。都说舅舅和表妹是前世的仇敌,而舅舅更不止一次骂,×××,这闺女白生了。骂归骂,舅舅其实很疼表妹的。如他所言,因为疼才抽打表妹,十一岁就涂脂抹粉,长大会是什么货色?

表妹和我,比和她的两个哥哥合得来,她愿意跟着我玩,也常常从家里带吃的给我。我家条件原本就不好,在父亲砸坏腰后就更加困窘。虽有舅舅接济和照顾,但还是清贫。我能长一米七五,与表妹塞给我那些吃的大有关系。年龄渐长,表妹仍喜欢缠我,让我给她补课什么的。表妹学习挺用功的,她的目标是我曾经就读的大学。那是省内最好的大学。但没发挥好,读了三本。学费贵了点,但对舅舅,那不是什么问题。舅舅才不管什么几本,大学就是大学,能上就好。两个儿子一个初中一个技校,只有表妹给他争气。他早就忽略或默认了表妹的反叛,视她如珍宝。舅舅摆了几十桌酒宴为表妹庆贺,那天舅舅喝了三斤半白酒,说了二百遍痛快。那时,舅舅绝没料到让他痛快的宝贝女儿、步入大学殿堂的女儿,最终成为他最大的伤痛和心病。

大学四年表妹还算安分,除了和宿管阿姨吵过一次,没和任何人发生过争执。距毕业还有半个月,男友提出分手,表妹割腕自杀。幸亏抢救及时捡回了命。但她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如同聋哑人。舅舅急坏了,向我求救。我赶到医院已是第三天了,表妹脸色依然煞白。她是在楼顶自杀的,据说血流了满地。夸张了些,若是那样,华佗也救不了表妹。但失血已至极限,这是无疑的。舅舅的救兵还算有用,看见我,表妹的眼珠转动了,微弱地叫了声哥——三天里,她唯一吐出的音。我留下来陪她,直至出院。

性命无碍,但舅舅担心表妹被失恋击垮,和我商量,试图联系表妹的负心男,若他回心转意,舅舅同样会给他在县电力公司谋份差。在他看来,只要愿意割肉,没有办不成的事。我自然不会背着表妹游说负心男,只是委婉地问她,他有多重要?表妹说原先他就是她的一切,现在他屁都不是了。那一刀割断了表妹的过往,反让她更加开朗,不把一切放在心上,包括舅舅给她谋得的职位。

几个月后,表妹到省城投奔我。她尚在火车上,舅舅就打来电话,先是痛骂表妹,说她念坏了脑子,早知今日,当初拼死也不让她读那个破大学。表妹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瞧不上电力公司,他可是吃奶的本事都用上了,还花了八九万。他不可能再要回来,彻底打水漂了。我暗暗吃惊,舅舅还真下了血本,难怪气急败坏。随后他语气一转,说表妹交到我手上了,她上天入地就看我的了。她不能比你差,不然你甭回来见我!我从小听惯舅舅的命令,熟悉他的口吻和语气,硬着头皮向他保证。且不说当年他对我家的照顾,我上大学的费用有三分之一是舅舅給的,就冲我和表妹特殊的感情,我岂能不尽心尽力?

但是,有心不代表有力。我不过是个普通记者,一个苟活的码字工,既无权力又无资源,想帮表妹谈何容易。所以,表妹说不急着找工作,先转几天找找感觉时,我大大松了口气。

表妹第一份工作是我替她找的,老年协会,钱不多,但好歹有个活干,也不怎么累。与电力公司的收入当然天壤之别,就这,还拐弯抹角托了许多关系,她的面试也就走个过场。不到两个月表妹就辞了。协会要求严,一天三签到,她受不了,感觉卖身一样。最让她恶心的是,她的主管色眯眯的,下巴总是吊着一绺涎水。表妹原想主管大她许多,冷脸不理,由他臆想。但有一天她从卫生间回来,上司正舔她喝水的杯子。“他那样跟狗没什么区别,就差长条尾巴了。”表妹勃然大怒,将水杯狠狠砸到墙上。我没有责备她,若再干下去,主管的脑袋或许就残了。

第二份工作是她自己找的,私立学校。不用上课,在办公室,负责接待打印,零零碎碎,别的科室有杂务也喊她帮忙。她就是帮后勤干活时发现了那些她称之为天杀的“秘密”。食堂常常收一些病猪死猪,和好肉掺起来给学生吃。好肉是整扇买回来的,肉上盖着蓝戳。病猪死猪拉回来也要检验“合格”,才开膛破肚。在食堂一角有间库房,专门煺猪用的。那时,社会上时常曝出黑心馒头、黑心粉条的新闻,表妹没想到在她工作的地方就制造黑心肉。食堂是承包出去的,肯定连校长也骗过去了。表妹自觉力薄,向校长作了报告。校长大吃一惊,大骂这是犯罪。他嘱咐她先不要声张,他要派人搜集证据,还夸她立了大功。但数日后,那间库房变成了真正的库房,表妹也因为不适合学校工作被辞退。直到此时,表妹方明白校长就是元凶之一。她打电话举报,但因为没有证据,校方咬定她泄私愤,她差点儿把自己陷进去。我怪她不和我商量,当然我有未能言说的私心。她委屈而气愤,我怎么能想到呢?我哪想到校长也黑了心呢?

我入职就到了报社,再未变动,而表妹三天两头地换,导购、收银员、房产中介、售票员、健康顾问、理财顾问等,用妻子的话说,没有表妹干不了的,但没有表妹能干久的。某些时候确实是表妹的原因,但更多时候不怪表妹。她不肯示弱,不肯忍让,不肯屈服,未必是她的错。可话说回来,她算什么呢?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斗士,为什么就不肯改改脾性呢?哪怕她从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也不至于三十五六了连个稳定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表妹最久的工作也就干了一年,五星级宾馆的办公室秘书。表妹虽非美人,但面貌清秀,身材又好,她应聘秘书迎宾之类的角色,一砸就中。是干得久,才和老板相恋,还是因为和老板相恋才干久的?我说不好,当表妹说这个月在迪拜数星星,下个月在普吉岛看大海,我便感到不安,要么喜从天降,要么灾祸临头。我和她谈了一次,她没有隐瞒,果然是她的老板。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答应离婚娶她。这样的故事太多太滥,角色不同,结局几乎一样。我忧心忡忡,并不只是怕她没有好的结局,而是为她的脾性,不顾一切,鱼死网破。舅舅骂过我几次了,表妹再遭遇意外,我没法向舅舅交代。但阻拦表妹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嘱她慎重,多几个心眼。老板答应一年之内离婚,第三百六十六天,表妹站到了五星级宾馆的顶楼。老板吓坏了,立即报了警。

那天是元宵节,宾馆又处在繁华地段,表妹立了不到十分钟,便引来一大众围观者。表妹的情绪并不激动,她很冷静。她的条件只有一个,老板的离婚证书,限时六十分钟。老板就是偷也来不及的。谈判专家出马,和表妹谈了二十分钟,表妹改变条件,要二十万现金。这对老板是小事一桩,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警车开道,工夫不大,二十万现金送至楼顶。警察按表妹的要求用竹竿将二十万人民币推至她跟前。表妹让他们退后,再退后,然后抓起一捆钱,撕开封条,抛撒下去。警察未能制止住她。在她再次威胁下,只得选择站在原地,目睹她的疯狂举动。表妹撒了十九捆,第二十捆撕开后,没有往下抛,而是撒向警察和谈判专家,还笑着说,你们也别白忙活了。

表妹被拘了三日,她抛撒的人民币制造了混乱,几乎造成踩踏事故。没闯下大祸,但六个人因捡钱受伤住院,这罪名也不小了。我和老板接她出来,表妹扇他两个耳光,平静地说,两清了。

妻子说表妹傻蠢透顶,既然分手,损失费起码也得要上百万,表妹倒好,要二十万,还都送了人。我说她出气了。妻子反驳,气能当饭吃?

我自然不敢和表妹谈这个,她没跳下去实是万幸。我责备她,几乎被她吓个半死。她冲我挤眉弄眼的,声言割腕她是真想死的,但跳楼是装的,不过吓唬吓唬他。为他去死?妈的,除非我疯了!我愕然,吓唬他有什么意义?表妹说,痛快啊,难道不值么?我说,不值,太不值了!万一……表妹打断我,没有万一,我不想死,谁也不能让我死!我语气软下来,求她别再用性命作赌注,表妹顽皮地说,好吧,那你请我吃小龙虾。

表妹借住的第二天,我跑到坝上康巴诺尔看遗鸥了。

我承认有躲避表妹的意思。并不是烦她,恰恰相反。那几日,我被某个重大问题困扰着,特意请了几天假,想躲在家里整理出个头绪。但表妹霸占书房,我不再有整理的可能。她会让我的脑子更加混乱。倒不至于故意捣乱,可只要她在眼前晃荡,我就无法专注。还有她的坏毛病,动不动就揪我的耳垂。从小就这样,高兴了揪,不高兴也揪,仿佛我的耳垂有什么魔力。童年或许可当作游戏,作为成人就不合適玩了。但表妹一如从前,无视他人在场,某次竟当着妻子揪我,还显摆地说,我这对大耳生生是她揪长的,妻子该谢她,耳大才有福。我生怕妻子发作,抢在她前面开口,说你讲反了,说谢的人该是我,靠了这对大耳垂,才有幸娶上你嫂子。还揽了揽妻子,不然,她怎么会看上我?妻子撇撇嘴,没说什么。我明白不是我的话有效力,而是她自己控制了。入睡前,妻子将隐忍已久的话吐到我脸上。我打着哈哈,不接她的茬儿。橡皮子弹,再疼也不要命。三十五六岁了,还装少女,难怪嫁不出去。妻子又射击一梭。表妹一来,我和妻子都很紧张。我发现,若我不在场,妻子和表妹反倒相安无事,热不到哪里也冷不到哪里,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近在咫尺却无交汇。另外,我躲出去,表妹找工作就会积极许多,而有我相伴,她自然就懒散了。我催她,她就耍赖,反正有你这个后盾,我才不着急呢,或者装可怜相,你就让我过几天人过的日子呗。她软一会儿硬一会儿,我拿她没有任何办法。除非自觉无聊,她才浏览招聘网。变相地逼她,也是无奈。

康巴诺尔湖我来过多次了,除了第一次是采访,之后都是为了看遗鸥。从张家口坐车,两个小时就到湖边。海边我常去,这个滩那个滩的,我踩过也躺过,也在轮船上喂过海鸥,还有过中途夭折的艳遇,但我的心从未被偷走过,完整地去完整地回。康巴诺尔湖水域丰阔,可与苍茫的大海还是不能比的,奇异的是,就这么一面高原湖水,却有摄魂夺魄的魔力。每一次来,魂就丢了。后来我意识到,偷走我心的不是湖水,而是遗鸥。是因为遗鸥濒临灭绝,还是遗鸥夸张的外形,又或是遗鸥如利箭离弦般矫健的身姿?真的说不上来,我只能说,这些精灵是有魔法的。

以往湖边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极其安静,那天停了两辆大巴,近百号人,拍照、喂食、冲天空尖叫,几对男女竟跳起霹雳舞,旁若无人。我讨厌这样的人,似乎人生处处是舞台。但我没说什么,更未制止。康巴诺尔不属于我,遗鸥也非我独有。我躲到南岸,在草丛坐下,仰视着射来射去的利箭。遗鸥算中型水禽,体长四十厘米。长相鲜艳,嘴巴和双足是红色,头部则是纯黑色,而双翅是白色,但飞起来翅膀尖端呈黑色。有个叫胡学文的作家写过一篇文章,说遗鸥像极了喜剧演员,我不大赞同。遗鸥的长相像化了妆,未必心里也是色彩斑斓。就冲遗鸥恪守一片水域,何尝不是孤傲悲情的主儿?

临近中午,嘈杂渐弱。不知大巴什么时候开走的,跳舞的几个人也消失了。遗鸥仍在翻飞,它们才是真正的舞蹈家。并非表演,天生如此。湖中心有个岛,在阳光映照下白花花的。那是栖歇的遗鸥和遗鸥产下的蛋。遍地都是,宣传部的干事曾这样形容。有两个游客想捡鸟蛋,尚未游到湖心便淹死了,之后再没人光顾小岛。干事还给我讲了另外一个故事,不无神秘和传奇。明月悬空的夜晚,一对男女到康巴诺尔湖殉情,手拉着手走向湖水。岸边泥土本应松软,但那个晚上石头一般硬。更诡异的是,当两人踏入月光下银灰色的湖水,双足没有陷没,就像走在镜子上。两人跌倒,爬起,仍是如此。他们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冬天来临,湖水结冰了。可两人半袖、短裤、长裙,却没有一丝寒冷的感觉。再次摔倒之后,两人索性躺下去。他们抚着身底,判断不出是镜是冰。惊骇、忧伤、兴奋、难过,两人无法描述彼时的心情,衷肠已诉过多次,但明月作证,两人又诉了一次。后来,疲乏袭来,进入梦乡,直到被阳光刺痛。醒来方发现双双躺在湖岸。干事再三强调是真的,因为男主角就是他的同学,若不信,他可以喊来同学。我没让他喊,故事嘛,信则真不信则假。而且,我愿意相信。

昨晚坐夜车,买的火腿面包还没吃完,打算在草地上填填肚子,顺便眯一觉,但阳光太盛,躺了一会儿便如烙饼了。登记宾馆时,服务员问我住几日,我说也许两天也许五天。未来是不确定的,是不是?服务员长相不俗,一定听惯了各种各样的搭讪,没有接茬,公事公办道,您的身份证!一个人出门就这点好处,随时随地说胡话扯废话而不必顾忌。我没和干事联系,除了第一次,我没再和他联系过。

傍晚,我在老地方餐馆坐定,点了一个炒口蘑,老板向我推荐炒黄花,说再不吃就吃不上了。我是吃过的,立即点头。然后问老板吃不上是什么意思。老板说一年比一年少,可不就快吃不上了?我问干旱还是挖的人太多?老板摇头,他说不出子丑寅卯,只知这一夏买黄花困难了,跑到村里也未必能买上。

吃到一半,我发了两条短信,一条给妻子,一条给表妹。她俩掐不起来,我心里有数。但远在坝上,总是有那么一点不踏实。几分钟后,表妹的电话便追过来。背景声音嘈杂,我听到了,还是问她在哪儿。表妹让我猜。我习惯性地沉下脸,不好好在家待着,乱跑什么?邻桌爆笑突起,表妹听到了,反问,你呢?不也在鬼混吗?我压低声音,别胡说,当地领导在旁边呢!表妹嘻一声,和他们在一起,能证明什么?我见过的不比你少。我嘱咐她早些回家之类,匆匆挂了。她令我紧张,即便千里之外,我说不出何故。妻子的短信来了,与我猜测的没有差别,但正是我想要的。

从餐馆出来,红灯笼已高高悬起,小县城特有的霓虹灯造型,喜气洋洋的。行走在街上,有入洞房的感觉。不过喝了半斤草原白,我便头重脚轻,步态不稳。我当然没有喝醉,用主任的话说,我的酒量深不可测,半斤酒不过小意思。他是我的顶头上司,虽不是朝夕相处,但对我的了解超过了我妻子,许多方面都是。想起主任,我隐隐有刺痛感,像在推开洞房的时候,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起风了,红灯笼摇摆、撞击,令我眼眩。

出租车不多,等了足有一刻钟才过来一辆。去湖边!司机侧侧脑袋,似乎没听清。我提高声音,字正腔圆,康巴诺尔湖!现在吗?司机问。靠!我差点笑出来,明天去我现在打车干什么?我说,如果你不认识路,我可以当向导。司机哎一声,那你坐好了。又说,五十年没挪过窝,这嘎达我闭着眼都摸得着。我没理他,这有什么显摆的?出了县城,周遭漆黑,出租车立刻被吞噬掉,弯弯曲曲,灯光扒开的缝隙像极了血红的食道。车原本就不快,此时更慢了,似乎要拖延进入肠胃的时间。司机紧张了,我能感觉出来,他不住地从后视镜偷窥。照理我不该多嘴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只是……我问,有什么问题吗?他说,这么晚了,你去那地方干什么?我顿了顿说,去看看。司机刨根究底,看什么?湖水,还是遗鸥?我可不想被人放到显微镜下细瞅,尤其在陌生的地方。我说,不看什么。司机干笑一声,你这话好奇怪,不看什么,跑到……我喂一声,看着点儿路!司机哑了,仍不时窥探着我。在路边停住,他指指左侧,那里就是。又问我几时回去,他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头也不抬,你不用等我了。

出租车掉头,消失在黑暗中。

我从公路下去,朝夜色中的康巴诺尔湖慢移。月残如刀,繁星满天,但不一会儿,四周便朦朦胧胧地亮了,我看到湖的轮廓,岛的昏影。没看到遗鸥,虽然我清楚遗鸥都栖息在岛上。我没有回答出租车司机,因为答不上来,完全是突发奇想。看遗鸥,或许是,但不完全是。在灰白的湖边立定,我试着探了探脚。水汽弥漫,没有结冰。凝望一会儿,我坐下来。也只是坐坐而已。此时此刻,我想,如果身边有一位女子……

突然间,数道光柱擦过草地和湖水,像切割机。夜空残碎,惊慌的遗鸥飞起。啼鸣、翅膀与身体撞击的声音如硕大的雨点砸落,我头皮一阵涩麻,不无惊恐与恼怒。偷猎!我想到这个词,只是手无寸铁,我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仓促间,我手呈喇叭状,用力嘶喊。

直到光柱近身,并被抓住胳膊,我才醒悟过来,来的是当地警察,还有拉我来湖边的司机。虽然我一再解释,警察还是把我推上车,让我回去说。一左一右,似乎怕我跳车逃掉。

在警务室,我不得不亮出证件。说只是为了体验夜观遗鸥的感觉,绝无轻生念头。警察把记者证翻看几遍,仿佛担心被假证糊弄。再三解释后,警察终于相信了。上个月,有个外地女子想在康巴诺尔湖轻生,被他们救下,他们也是吓怕了。这么好的湖水,在这里自杀要挨骂的,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非得在这个地方结束自己。送我回宾馆的路上,那个参加工作不满一年的小警察向我抱怨,说我既然是记者,就该呼吁呼吁。我不让他送,他说领导有令。我进了房间,他站在门口,强调,就靠你了啊。

洗澡时,我突然笑了,这么戏剧的事情竟然发生在我身上。像我这种俗人,怎么可能自杀?哪怕是变成格里高尔那样的甲虫,也不会的。呼吁?怎么呼吁呢?别处自杀可以,康巴诺尔湖不行,那是遗鸥的天堂?分寸把握不好,就不如不写。想起小警察恳切的眼神,我想,或许该试试的。自然,这样的稿子要事先找主任沟通,不然很可能白写。又是一阵刺痛,像是水雾陡然变成利箭。我关掉喷头,闭目静站了一会儿。电话响起,我几乎滑倒。我说不出彼时的感觉,那是我等待的电话,也是我害怕的电话。

从哪里说起呢?似乎哪里都很困难,都难以启齿。但既然不得不说,那就从容易的地方谈起吧,比如名字。

作家有笔名,演员有艺名,情报人员有化名,每个名字背后都有故事,光鲜或黑暗。作为记者,我也有个发稿时的名字:老秃。笔名?不合适;化名?也不准确。我不知道这算什么,反正这个名字代表另一个我。

报社工资不高,但我的收入還可以。基本工资也就仨瓜俩枣,我靠的是其他收入,写稿是一部分,另外一部分见不得光,是我收入的大半。主任冠以非常时髦的称呼:创新奖。如果有人——对不起,我不得不略去他们的名字——提供线索,我就去。偷偷排放污水的化工厂,或给学生吃变质食品的学校。总之,是有病的地方。我不是治病的,是把病看得更清楚更仔细一些,然后写篇稿子交给主任。我的任务到此为止,接下来的工作由主任完成。具体过程我不清楚。我的稿子多半是发不出来的,那么,这就意味着,我的卡上会收到数目不等的创新奖。主任的创新奖不会比我少,毫无疑问。当然,不是每次跟踪采访都有收入,那么,我的稿子就会在某个版面以醒目的标题出现。稿子末尾自然有两个不那么醒目的字:老秃。主任曾问过我寓意,我说少年时喜欢光头。小时候常剃光头是真的,但这个名字另有他意:秃鹫。我就是一只秃鹫,飞翔在天空,却盯着大地的疮疤和腐烂的食物,随时准备俯冲下去。我深深厌恶,却又无比喜好。我责备表妹没把死病猪肉的事告诉我,原因在此。主任是秃鹫之王,我不过是他麾下一个勤务兵。我听命于他,自然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但这种钢铁一般的关系,在某个神鬼难测的下午突然崩裂,没有任何征兆。

两个月前,主任的老娘住院了,他前往陪护,同时给我布置一项采访任务。他强调了此次采访的重要,暗示这个月创新奖将会翻番,但也很危险,“安全第一”,他反复叮嘱。我没夸海口,只说见机行事。部里一个记者暗访时被发现,轰撵之后依然不甘,尾随记者至偏僻处殴打,生生打断三根肋骨。虽然明知何人所为,却没有证据,成了悬案。主任担心自有他的道理,若不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不会让我冒着生命危险再披战袍。

我暗访的地方在河北与山东的交界,是一家化工厂。厌恶却又喜好,我说过,喜好并不只是为了创新奖,还有冒险的刺激。每年都有登山爱好者死于珠穆朗玛峰,但后来者从未止步,没有危险也就没了诱惑。虽然目标是腐肉,但冒险去吃更有成就感。成——就——感。是不是很讽刺?秃鹫是不配有的,但我不想假装,成功暗访,逃出的那一刻,那些“东西”——姑且这么称呼吧,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

那一次暗访波谲云诡,但成绩不错。我是有杀器的,不然何谓老秃?计划一周时间,结果只用三天。过程写一部中篇小说绝没问题,兴奋令大脑发飘,本来要买回程票的,但转念一想,既然临近山东,何不去青岛玩一遭?任务完成,没必要急着回去,主任又不在,给自己放个假吧。

到青島已是晚上,我就近找了家连锁酒店住下,次日一早打车到海底世界,然后是栈桥。据说栈桥的艳遇指数甚高,我向往已久。怎料时运不济,愿望落空,却与主任不期而遇。彼时,一少妇挽着主任的胳膊,正往主任嘴里塞她咬了一口的食物。我没想到,主任也没想到,两人相距三四米,表情呆硬,像大白天撞了鬼,魂吓丢了。还是主任反应快,他哈一声,问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惊醒过来,说听到了大虾吃人,顺便瞅瞅。主任问起他交办的任务,我说已经完成,晚上就可将稿子传他。我竭力不看少妇,这需要毅力,天晓得我怎么做到的。主任点点头,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立即道,晚上就走。主任说,别急嘛,既然来了就好好玩玩。我说票已经买好了。主任说,你这个家伙,亲昵、自然。然后就走了。在和我说话时,少妇松开了他,离去时又蛇一样缠住他的胳膊。显然,主任撒了谎,老娘没住院,他不过是为偷情找借口。撒谎不是问题,谁没撒过谎呢,他能坐上主任的宝座,自然深谙此道;偷情也不是问题,我不也屡生贼心么?问题在于不该被我撞见。但已然相遇,已然窥见主任的秘密,无论什么样的软件也无法删除。这不大好,我忐忑不安。

几日后,主任上班了,春风和面,别人问起老娘的病情,他说没有大碍,已经出院了。他似乎忘记了我和他的不期而遇,一个字也没提,而我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两人一如从前。不,这是假象。我很快就觉察出来。主任对我亲热了许多,在电梯相遇,他会拍拍我的肩;我汇报完工作,他竟起身送我,似乎我是尊贵的客人。但他的眼底却多了几分冰冷,虽然被热气腾腾的雾、被夸张的笑意掩盖,我还是能察觉到。说透彻点,他表面对我亲近,但实际上有意冷淡疏远我。我想起了《小公务员之死》,当然我不会死掉,但在死亡边缘的感觉更不好受。过失可以弥补,错误可以改正,可那意外的相遇并不是我的过失,也非我的错误,我既不能弥补也没法改正。我不知怎么办,只知照这样下去,我的职业生涯或许就走到尽头了。主任分派我的任务逐渐减少,我的稿子他常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压下来,比如某某打了招呼,或那是某某的出生地。那些名字如雷贯耳,我不可能见到,见到也不可能证实,如悬案一样成了谜。收入自不必说,缩水到令人心惊。就这样熬了两个月,我和主任表面依然亲密无间,但实际距崩盘不远了。我想挽救——秃鹫终归还是需要果腹吧,却又束手无策。不得已,我请了一周假,想静一静,也许能琢磨出办法。表妹上门,我只能躲出来,跑到康巴诺尔湖。其实,我还想测试一下,主任会不会给我打电话。如若不打,怕是再没有挽救的可能,或许我该另图他路。我不是表妹,没有辞职的决心和勇气,而且想到换职业我就害怕。没错,在遥远的坝上,我期待的既不是妻子的,也不是表妹的电话,而是秃鹫之王的。在那个深夜,他竟然打来了。

他说明天要开全体职工会。就算变成遗鸥,我怕也飞不回去。我直言在外地,完后突然灵光闪现,说和朋友看看海。主任随口问我男友还是女友。我嘿嘿笑,极为暧昧。主任说,明白了,你小子悠着点,别搞坏身体,好多活儿等你干呢。

危机出人意料地化解了。无疑,顺口扯谎成了我的投名状。上班当天,我就接到一项任务,主任笑眯眯的,还掐掐我的腰,似乎检查我是否累坏身体。是的,我是懦夫,只能是懦夫。我对自己更加厌恶,但神经却松弛许多。月供是没问题了,女儿出国的资金库也不会断炊——那是我和妻子共同建造的。我不是表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肩有重担,所以膝盖骨说碎就碎。

采访路上,我接到舅舅电话。去年冬天他中了风,命保住了,但留下后遗症,嘴歪眼斜,舌头也硬了。医生让他多说话,不然语言功能会越来越退化。病前舅舅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现在有了医生的叮嘱,更加理直气壮。他的电话多半与表妹有关,询问表妹有没有受欺负,又换了什么工作,和什么人相亲了。就靠你了!舅舅的每个字都带着毛边,他说得艰难,我听得吃力。唯有这四个字:就靠你了。清晰、沉稳、有力,铁锤一样。表妹投奔我时,舅舅就用这把锤子敲击过我。十多年过去,他没换花样,依然干脆直接,带着风声,挟着凶狠。舅舅的电话令我发怵,我不知怎么回应,但不能不接。

表妹的恋爱磕磕绊绊,伴随着悲壮。第一次割腕结束,第二次跳楼告终,自那之后整整两年,表妹没处过对象。当然,她没有绝望或伤透了心什么的,至少她的生活和情绪没受什么影响,更从未宣称要独身。舅舅不停地催,我也逮机会就劝。表妹总是笑嘻嘻的,好吧,明儿就找,公交车上的色狼多了去了,我争取给哥带一个回来。我叫她正经点儿,她装出苦相,没有合适的,我只有这么办啊。我说她再不找,舅舅说不定会杀上门来。表妹说,那又怎样,将我斩首示众还是捆绑游街?噎得我直咽唾沫。我常请她吃小龙虾,彼时,她嘴里没刀没剑,任我数落。她忙着吃,偶尔嗯一声,或点点头,要不就是简单回应:听你的。但态度虽好,迟迟不见行动。我绷了脸,令她下次务必带一个人来,不然就别登门了。她果然就带了一个来,是女伴,比她还豪爽,喝啤酒不用杯,连灌十瓶。我气坏了,整个晚上没说几句话。表妹自是看出来,拽拽我的耳垂,别生气哦,你逼我的,我能怎么办?要么你和嫂子离婚,我嫁你算了。我冷了脸,喝令她不要胡说。表妹挤挤眼,知道我的厉害就好,别再给我吹耳边风,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深知她的秉性,虽有千言万语,却不再轻易碰那个话题。舅舅来电,我敷衍他正谈着。再问,我就说散了。舅舅质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姻缘天定,没结果就是没碰到有缘的。我没有新鲜的理由。舅舅烦了,说,别扯那些没用的,什么缘分,都是胡扯。舅舅只能给我打电话,表妹先是不接他的电话,后来干脆列入黑名单。我从舅舅的帮凶变成表妹的同谋,并非认同表妹,实在是对她没辙了。

元旦前夕,表妹意外地带了一个男人上门。他叫张猛,矮表妹一头,脸颊深陷,瘦削又苍老,和表妹站在一起,实在不搭。那一阵,表妹在干房产中介,张猛是她同事。我交往过的中介,嘴甜如蜜,看谁都像取款机,而这个张猛呆板、拘谨,不停地搓着手掌。别怕,咱表哥比亲哥还亲。表妹很自然地揽揽张猛的肩,让他放开些。但张猛没放开,喝水要表妹端,吃饭表妹不停地给他夹菜。我胸口堵了石头,呼吸都不顺畅了。终于逮住单独和表妹说话的机会,她对我的问题极为愕然,我男友啊,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岂能看不出来?只是我不敢相信。证实后,我更加吃惊了,她还不是剩女,怎么就破罐子破摔了?脑里想着,竟然说出来。表妹来了气,谁是破罐子?摔了又怎么样?我连忙致歉,说一时心急,但觉得张猛配不上她。表妹鄙夷地说,亏你还当记者,脑子落后一百年了。那你说,谁配得上我?她咄咄逼人。我不知谁配得上她,但这个张猛是不配的。我问她看上张猛什么了?表妹沉了脸,你别管,这是我的事,我来不是让你参谋把关的。

改天,我单独约表妹出来,虽然拦不住她。她认定的,没有谁拦得住。但我想弄明白她和张猛是如何處在一起的。表妹绝不是饥不择食——我愤怒地驳斥了妻子的成见。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或者,张猛的事打动了她。表妹感叹,她和张猛发展成男女朋友,自己都没想到。

张猛比表妹入职晚,他念了个假专科,当然学费是真的,待拿到毕业证才知道上了当。入职时,张猛照实说了。他的诚实却成为笑料。本科文凭都不值钱了,何况专科,还是假专科,国家都不承认,那和垃圾没什么区别。世上的骗局虽多,但上这样小儿科的当实在不应该,张猛居然撞上。表妹没嘲笑张猛,但也没有多么关注他。一个月前,张猛带客户看房,被业主家的狗咬破了脚趾。业主说他家的狗打了疫苗,让张猛放心。张猛急于促成交易,没说别的,拐着走回来。表妹看见,顺口问了一句,结果怒从心起,她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狗咬了人,不道歉不赔偿,只用“放心”就打发了。表妹当下就扯了张猛找业主,让业主出钱给张猛打疫苗。必须打疫苗,不然有可能得狂犬病。你想和疯狗一样到处咬人吗?表妹斥喝。张猛被表妹吓住,随表妹去了业主家。业主态度强硬,但表妹更强硬,几番争执,业主同意出疫苗钱,还补偿张猛二百元误工费。就是这二百元误工费让表妹身陷其中。张猛非要请表妹吃饭。其间,张猛讲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表妹双眼潮湿。她不停地问,后来呢后来呢。一顿饭吃了三个半小时,从饭馆出来,表妹突然就爱上了张猛。

以表妹的经历,居然轻易掉进童话故事里。虽非陷阱,但绝对是一口井。张猛没骗她,是她自己骗了自己。我让她醒醒,她喜欢的是张猛的遭遇,而不是张猛这个人,她被虚幻的凄惨景象感动,与被黑布蒙住双眼没什么区别。她不是侠客,没有拯救谁的义务,她要找的是过日子的男人。无奈表妹意志坚定,我说什么她反驳什么。后来,她直截了当地塞住我,就是火坑我也跳了!

那个春节,表妹随张猛回了他的老家行唐。那里有张猛的继父继母,还有继父继母领养的弟弟妹妹。除夕,我躲到卫生间给表妹打电话,她声音欢愉,说忙着包饺子。她融入速度真够快的。照这个节奏,不出三个月就该谈婚论嫁了。她把张猛带到舅舅面前,舅舅该是什么反应?

初十,表妹一个人回来,满脸落寞。我猜她和张猛出现了故障,我很好奇,并伴有阴暗的喜悦,但不敢问她。她寡言少语,饭不吃水不喝,木偶一样坐在沙发一角。坐了多半天,她说要回住处,我送她下楼,问她想不想吃小龙虾,她摇头。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放在心上。她突然转身抱住我,号啕大哭。我没推她也没揽她,很尴尬。几分钟后,她说没事了,然后就走了。隔了些日子表妹才告诉我经过,那时,她已经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张猛不再到省城了,要留在行唐照顾继父继母,表妹苦口婆心,试图说服他,待她和他攒够钱,可以把他父母及弟弟妹妹接到省城,但张猛不肯。表妹虽然爱他,但是绝对不会留在行唐。张猛不敢爱她,他的继父继母也都怕她。我该做的都做了,他们为什么怕我?和我说话紧张得气都不敢出?我难道是妖怪?表妹盯着我,好像我脸上有她想要的答案。他是懦夫,表妹没有怨恨,只有失望,他不过是逃避,我不会和懦夫一起生活。我附和,是啊是啊。心下却想,张猛和她在一起有压力,和她分手,何尝不是解脱呢?

三个月后,表妹又处了一个,妻子介绍的,她学校的同事江夏。江夏业余写诗,出版过一本诗集。江夏也没表妹高,但年龄与表妹相仿,重要的是谈吐不俗,历史文学政治,似乎都懂,既能往大方向扯,也能往实用方面归。他唯一让人不适的是长发披肩。据说校方多次找他谈话,让他剪短。他抛出的话是,就算开除也不会剪的。江夏课上得不错,也没有其他陋习,校方就忍痛默认了。

我们四人吃了一顿饭,江夏与表妹互有好感,之后便渐渐来往了。表妹不在乎江夏头发长或短,认为那不是缺点,是特点。她也曾是文学爱好者,席慕蓉的诗抄了一大本,至今留着。表妹的字遒劲、大气,江夏一番惊叹,说她的字有黄庭坚之风。席慕蓉的诗也就那样,但表妹的字远超他的想象。他当下求赠,表妹说不过是一个笔记本,喜欢就拿去。江夏也有让表妹惊喜的嗜好,和她一样爱吃麻辣小龙虾。江夏还告诉表妹,小龙虾是他的灵感之源,他几乎所有的诗都是吃了小龙虾之后写出来的。简直就是天生一对,某天夜晚,表妹给我发短信。

五一,两人出游去西安,计划在大雁塔上朗诵江夏的诗。出了火车站,天降细雨。他们折到附近的商铺,江夏在门口抽烟,表妹进去买伞。店主要价十一,表妹也没还价,临时用一下,天晴就扔掉了。表妹付款,店主却变成五十一,两人争执起来。店主很凶,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菜刀,表妹若不交钱,休想走出店门。江夏一支烟尚未吸完,他问清原委,扯表妹一把,叫她不要计较,并掏出一张百元钞拍在柜台上。表妹抢过来,几下撕得粉碎。不要说店主拿一把刀,就是拿两把刀,表妹也不会被吓住。表妹推开江夏,江夏再拽,她狠狠踹他一脚,江夏小猫一样缩在角落,不吱声了。表妹伸过脖子让店主砍,骂不砍就不是你妈生的。表妹在乡村长大,骂起脏话也有一套。店主也是满口粗话野话,举着的刀却迟迟不敢落下。表妹数过三下,店主的胳膊已经抖了。表妹说,你不砍,我就不客气了。操起雨伞狠狠一抽。店主鼻血狂涌,捂着脸蹲下去。表妹跳到柜台上,没有方向没有章法地一顿乱砸。警察进来,表妹还在抽打,店主像江夏一样抱头缩在角落。江夏报的警,他担心表妹闹出什么事来。

表妹在派出所待了一夜,次日上午才出来。出了楼道口表妹和江夏就吵上了,准确地说,是表妹在嚷,江夏不過是辩解。江夏认为表妹不该和店主争吵,对这种地痞流氓最好的办法就是躲,破财免灾,万一有什么意外那就不划算了。狗咬了你,你还非要咬狗一口才算出气?而表妹认为店主这样的无赖,就是被江夏这样没志气的软骨头惯坏的。店主不知讹诈过多少人,所以才这么嚣张蛮横,若不给他点教训,还将继续讹下去。江夏说那不是表妹的责任,她又不是警察。表妹冷笑,这就是你当缩头乌龟的理由?争执到这儿,两人都发现了对方的另一面,但谁也不愿意服输。表妹笔头不如江夏,嘴巴却比江夏厉害。彼时,两人已经登上大雁塔。西风拂面,表妹斜视着江夏,将最致命的一句话抛向他,你成天说些拯救人类的大话套话,谁料一个混混就把你吓尿了!你不配写诗!掏出他的诗集,撕成两半,从塔顶丢落。表妹抛撒过二十万现金,一本诗集真不算什么。

表妹和江夏的关系在大雁塔终结。据妻子讲,从西安回来,江夏就剃了光头,不再写诗,一心一意上课。妻子说好端端一个诗人被表妹毁了。不过校长倒是乐滋滋的,计划假期带老师们去大雁塔旅游呢。

去过康巴诺尔湖吗?

某天,快下班时,主任把我从格子间叫进他的办公室,这样问。我愣住,显然主任不是随意问的。我没有贸然回答,因为揣摩不透他的用意。我装出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的样子,是西藏吗?主任大笑起来,想得太远了,在坝上呢。我恍然大悟,哎呀,不久前在电视上看过,那里有许多鸟,漂亮极了。主任点头,没错,那叫遗鸥,快灭绝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有任务?主任笑着摇头,别总想着干活,该放松就放松,想去吗?我斟酌着,想倒是想……主任打断我,我们去度个周末,怎样?我装出向往的表情,那好啊。主任说,周五晚上走,我带上朋友,你也带上。我突然结巴,带……上……?主任的眼睛稍眯了眯,似笑非笑,你小子跟我就别装了,半斤八两,咱俩谁不知道谁?四个人,说话打牌都方便。虽然是八月天,背上却阵阵寒意。递交投名状还不行,主任是要坐实。我迟疑着,就是不知她这周是否有空。主任目光凌厉,不就请个假吗,如有困难,我帮她请。我赶忙笑笑,哪能劳您大驾。主任说,那就这么定了,晚上你把你俩的身份证号发我……他制止了我插话,我那位擅长这个,让她订就可以。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我的脑袋麻包一样,几乎压折脖子。原以为扯个谎就糊弄过去了,没料主任还有这么一招,真够狠的。我不能说实话,说了主任也不会相信,而且我和他刚刚弥合的关系就会重新产生裂痕。说不定就彻底崩塌了。想到此,我五脏翻腾,像烧沸了。只有顺着他,将这出戏演下去。我演不要紧,重要的是另一个角色,时间这么紧,去哪儿找呢?就是雇也来不及了。妻子是不可能的,主任见过她,而且她不会帮我演。那么……没错,我想到了表妹。其实,在主任说这么定了那一刻,我就想到表妹,但很快否掉了。现在,再一次想到表妹。没有人选,只有表妹。我有难——有点厚颜无耻了,表妹绝不会袖手。但这样的事,如何启齿?而表妹一旦知道她的表兄老秃以这样的方式讨好上司,鄙视就不用说了,没准还能搞出大乱子。可时间紧迫,没有他途,只能冒险。

我告知妻子不回去吃饭了,又给表妹发短信,叫她到煤机街与槐安路交叉路口。无须多言,表妹回复“OK”。那里新开了一家麻辣龙虾店,我和表妹去过。

我到那儿,表妹已经占了座,并点了菜。我说你动作够麻利的。表妹哼一声,你直接说爱吃就得了呗,非要绕个圈子。我说爱吃不是缺点,是特点。表妹笑出声,少来这套,爱吃就是爱吃,我不装!我说,那是,骂人你也理直气壮的。表妹说,我不乱骂,只骂该骂的人。我问白的啤的?表妹说,啤的,这大热天,谁喝白的?我瞄瞄她,据说女同志不宜多喝啤酒,对身材不好。表妹又哼一声,该长肉不吃也长,不该长肉吃也不长。在这点上,表妹是自信的,与初到省城时相比,她的腰几乎没有变化。我说你这话杀人呢。表妹问,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身材了?我心里发慌,猛灌几口水,说,年龄不饶人,该注意的就注意。表妹板了脸,少提这个,你还让人吃不吃了?我忙说,好好,不提了。

麻辣小龙虾上桌,表妹双目飞光,哈了一声,忍着烫将一只虾拽起,放到碟子里。我皱眉,别烫着。表妹说,中午没吃饭,饿了。我说,你一个人在家,连饭也懒得做吗?表妹摇摇头。出去了?我立即问,应聘去了?表妹不再看我,一心一意对付小龙虾,间或简短回应,去了,或没意思。我心怀鬼胎,没表妹吃得那么放肆,酒倒是灌下挺多。盘里的小龙虾被消灭掉大半后,表妹终于抬起头。我递了张纸巾给她,她揩掉嘴角的油渍。你今天不对劲,她盯住我。我暗暗心惊,故意朗笑,没什么啊。表妹问,你怎么贼兮兮的?我打着哈哈,被你的吃相吓着了,要是哪个男人……表妹说,我又不是妖怪,你也不是第一次见,有什么可怕的?我说,你不是小姑娘,以后端着点。表妹问,给谁看?我扫扫四周,哪怕给自己看呢。表妹说,我才不在乎,你今天喊我出来就为了给我上课?我说,我是你哥,我的话你得听。表妹嘻笑道,我爸的话我都懒得听。我被她噎得半死,冷了脸。表妹挤挤眼,小妹无礼,别生气哦。探过身扯扯我的耳朵,让我笑一个。我察觉到邻桌的目光,别扭地咧咧嘴。表妹说,我就知道哥最听我的话了。我无奈地叹口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表妹正色道,别藏着了,说出你的目的来吧,我就知道没有免费的晚餐,是给我介绍工作还是介绍男友?我摇摇头,说,不再给她压力,顺其自然吧。表妹不相信,你真这么想?我说,不这么想,还能怎么办呢?表妹雀跃,你想开就好,为我掉头发不值得。我举举杯,那些话卡在喉咙,上不来下不去。可你看上去不怎么痛快呢。表妹说。我突然问,你去过康巴诺尔湖吗?表妹懵懂着,在哪里?云南还是四川?我说,坝上。然后讲了遗鸥,还有那个传说,问她想不想去。表妹问,你带我去?我灌了杯啤酒,说如果你想去。表妹追问,不带嫂子?我说,不带。表妹往前探探,哥,你不会图谋不轨吧?我斥她别胡说,表妹哈哈大笑,瞧你那胆儿,我不过开个玩笑,吓得脸都变了,什么时候去?我说,周末,不过,不只是你和我,我们部主任也要带女伴去。女伴?表妹眼珠滑动几下,点头,我明白了,你挺仗义的。表妹悟性高,一点就透,这正是我要的。我说,那就说定了!表妹嗯一声,我说你怎么贼兮兮的!我没理她,正好手机响了,是主任,叫我把身份证信息发他。我发给主任,然后对表妹说,周五我直接从单位到车站,你自己打车去。表妹目光虚飘,我记住了,哥,你不会带我私奔吧?我说,和主任同行,可能你会受点委屈,你得忍着点啊。表妹不耐烦地说,知道了,不就是巴结人么?我小时候就会,只是不愿意,可为了哥的前程,我豁出去了,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怎么样?妹子我合不合格?我说,吃吧,凉透了。表妹扫兴道,没劲!夹起——终于夹了——一只小龙虾。

周五从上午开始,不,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热蚁一般。虽然表妹应了,但我没有確切把握。她是什么性情,我很清楚,她不会事事听我的。还有,我和她将同居一室,不然就演砸了,于此我心里并没底。我和她在同一个大炕睡过,那是孩童时代,家里来了客人,我都是到舅舅家借住。而现在……当然,这不是大问题,我有预案,就怕突发事件。常年写新闻稿,我满脑子贫乏的事故词汇。

表妹仍是比我先到,我叮嘱过了,她没拖拉杆箱,拎一个小的方形箱,粉艳如唇。她告诉我上午特意买的,并抢先挡住我的嘴,这钱我不能出,哥得给我报了。我只好说,这没问题,所有的开销归我。她欢喜地说,太好了,可惜时间太短,要是住个一年半载那就好了。我没应,看看表,目光扫扫左边,又扫扫右边。约定的时间到了,主任仍没影儿。表妹倒没有不耐烦,学我扫掠一圈,问我主任长什么样,她眼力好,一眼就能认出来。我简要描述了,表妹呀一声,怎么你的主任像个马猴?我呵斥她,不要胡说……却暗暗吃惊,她这比喻还真有几分相似。

一刻钟后,主任与女伴到了,我和主任各作了介绍。女伴姓刘,明眸皓齿,带了几分羞涩,似乎刚刚迈出校门。她比主任至少小二三十岁。上次我没敢多看,印象不深,所以不确定这一个与上一个是不是同一人。当然,是与不是于我是一样的,只是心里滋生出难以名状的东西。

离上车尚有二十分钟,主任喊我到卫生间门口抽烟。主任的烟瘾不比我大,我猜他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两个女性问。表妹?这两个字随蓝烟吐出主任嘴巴。我笑笑,淡定地说,她从小就与我好。主任愣怔了几分,突然暧昧地笑了,靠,你小子牛,竟然和表妹……我脸有不安,不敢和主任比,还是你有魅力。主任捣我一拳,骂骂咧咧的,妈的,人活一世,不就图个痛快么?没必要装!我附和,那是。主任问多久了,我嘿嘿几声。主任会神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是根老油条!油条?我心里想,不过是一根猪大肠!

火车清早到张家口,主任的朋友接了我们,吃过早餐便上路了。从高速下来,国道上的大货车一辆接一辆,考斯特夹在中间,缓慢蠕动。主任有些急躁,又骂上了。主任的朋友解释,一到七八月这条路就肠梗阻了,尽是拉菜车。我没吭声,数日前来时并没有这么堵。结果到康保县城十一点多了,登记完房间就去吃饭。主任问什么时候看遗鸥好,朋友说当然是下午。主任说赶早不如赶巧,又问我,没问题吧。他目光如刀叉,要刺穿我的样子。我说当然没问题。他或许是察觉到我的不安。饭后回到房间,表妹问我拉不拉窗帘,我知道她白天睡觉也要拉窗帘,说随你便。表妹便拉了,但留了一条缝。光亮薄薄的,如斜插的刀片。表妹把自己扔到床上,漫不经心地问,哥晚上也和我住在一起么?我脸臊臊的,忙说,夜里我会另开房间。表妹嘻一声,紧张什么?我说,夜里没睡好,睡会儿吧。表妹问,要是你主任知道你半夜另开了房间,会怎么想?我双腿发软,嘴巴却硬,那又怎样?表妹已经完全看穿我的把戏,我不能再有一丝隐瞒,说大不了辞职不干。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表妹说,既然演,就演得像点儿。我不知如何回应,点点头。

午后三点,主任的朋友把我们带到康巴诺尔湖的观望台,木板伸进湖面数米,脚下即是清澈的湖水。在草滩上观望感觉更好,但我不能说。我必须装出第一次到康巴诺尔湖。主任横扫一圈,失望地说,不是有几千只吗?不像啊。朋友指着湖中的小岛说,这是遗鸥的繁殖期,多数忙着孵化小鸟呢。大约是繁殖勾起主任的兴致,他的脸活络了许多,问,遗鸥怎么配对,是一夫一妻还是逮谁和谁?朋友哈哈大笑,说自己不是鸟类专家,不懂这个,不过鸟是自由的,在配对上也该随便吧,反正长得都一样。主任和朋友就遗鸥是一夫一妻还是一夫多妻讨论起来。小刘笑盈盈的,她未必感兴趣,但也没有厌烦,她的笑与话题无关。我猜。可表妹皱了几次眉头。我多次使眼色,她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

或许是觉得话题太单调,主任的朋友突然说,晚上烤羊肉串,现杀的羊。主任嗯一声,你看着安排……遗鸥什么味?他思维跳转太快,朋友愣了愣说,没吃过,不清楚,这可是国家一级保护鸟类,谁敢吃!主任大笑起来,大约是觉得朋友的不安可笑吧,我可没说吃遗鸥。朋友立即道,是啊,也未必好吃。主任说,你没吃过,不能说不好吃,我看不亚于鸽子。朋友说,或许吧。主任问朋友吃过鸽子没,朋友摇摇头,说本地人只喜欢烤羊肉。主任说,羊肉虽好,和鸽子不是一个味儿。主任偏过头问我,我也摇头。主任又问小刘和表妹,小刘笑着摇头,表妹说,我不吃飞的东西。主任问,为什么?表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吃。主任看看我,这是老秃的问题,其实鸽子很好吃的,特别是烤了吃。表妹突然说,换个话题好不好?真是煞风景!

场面顿时僵了。主任抛过一个眼神,我立即补救,一说烤,她就过敏。显然这句话没有说服力,主任看破了,但他很大度地笑了笑,我等是俗物,不说就不说。朋友也转移话题,提议看荞麦,十万亩,非常壮观。主任问,荞麦上空有鸟吗?朋友说,没遗鸥,但有麻雀。主任说,其实麻雀也很好吃的,别看小,壮阳。朋友嘿嘿笑了几声。主任说,老秃也喜欢吃的对不对?没待我张嘴,表妹叫,怎么没完没了?我心跳加速,踩踩她的脚,表妹推开我,别踩我!我尴尬并歉意地看着主任,我俩先回宾馆。主任呵呵一笑,目光如针,这是干什么?我不过说说,又没有真烤!难道说也不能说了?表妹叫,不能说!主任问,那我要说了呢?主任较真了。我被火燎了一般,求救地望着小刘。小刘仍是那副表情,与己无关的样子。表妹大叫,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我试图揽她,被她甩开。主任问,那我就要说呢?你还把我扔湖里?我连连叫苦。他不该挑衅表妹,这世上没有表妹不敢干的。我挡着表妹,不让她靠近主任,但挡不住她的声音,你说一个试试?主任哈一声,靠,今天就烤了!!!

扑通一声,湖面碎裂,遗鸥射向天空。落水的不是主任,而是表妹。

原载《芒种》2019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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