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上的蓝玫瑰

2019-05-21 03:42马晓丽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大华文身二姐

马晓丽

起先我还挺克制,说,我就不要你赔了,但你得把那六百块钱退给我。这小丫头蛋子真不觉警,不赶紧给我退钱不说,还冲着我叭叭叭叭讲个没完。我一下耐不住烦了,说,你把我的眉毛切成这样,没让你赔我眉毛就不错了,再给我瞎掰掰信不信我一屁股坐死你?小丫头蛋子惊得睁大了眼,上下打量我一番。可气的是嘴虽然闭上了,但仍不肯乖乖地给我退钱,丧着个脸子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熊样。看来今天我不拿出点真功夫,不让她见识见识我大华的本事,这钱是坐地要不回来了。

改锥说,大华你就是个彪子,好么样的你切什么眉?就算切眉也得找个正儿八经的店呀,就那小胡同里的黑店你也敢进?这下傻了吧?让人把眉毛整个切掉了吧?我可告诉你啊,以后出门千万别说你是我老婆,我跟你丢不起这人!

我承认,我这人是有点缺心眼儿,用咱大连话讲就是有点彪。可我不也是为了省钱吗?我也知道正规的大美容院手艺好,可我得有进那个门的钱吧!這钱改锥能给我吗?啊呸!就他那副钢镚子都能攥出水的抠搜样,指着他给我拿钱?门都没有!

不过改锥说得也对,我错就错在太爱美又太爱捡便宜了,一听正规的大美容院要好几千,小店才要六百,我就动心了。我哪知道小丫头蛋子没经过培训没有资质呀?我哪知道她从来就没做过手术,是想拿我练手呀?她那个小嘴叭叭叭的可会讲了,说我眉毛长得太粗太乱太野了,等切完眉再给我好好文一文,我就会拥有一副秀气的眉毛,整个人就会提升气质焕然一新更加漂亮了。讲得我心里痒巴巴的,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把钱掏给她了。结果,等一切完眉我就蒙圈了,原来长眉毛的地方变成了两条癞巴巴的刀口。谁能想到她竟然把我的眉毛一遭都切掉了,一根毛也没给我剩下!

后来还是舒姐告诉我,说切眉不是把眉毛切掉,是沿着眉毛的上缘或下缘切掉部分松弛的皮肤,这样就能提升下垂的眼睑,减少眼周和前额的皱纹,同时也可以适当修整眉型。舒姐问我是怎么想的,怎么突然就决定去切眉了?我说,小丫头蛋子忽悠我,给我拿了不少图片看,说我喜欢什么样的眉毛,她就可以给我切成什么样的,我就挑了图片上那种细弯高挑的眉毛。我没好意思跟舒姐说实话,其实我是照着舒姐的眉毛挑的。我的眉毛又粗又短,所以我特别羡慕舒姐那对又细又长的眉毛。我觉得吧,舒姐那样的眉毛挺抬举人的,如果我换上那样的眉毛,是不是也能显得文化点、气质点?

我看见舒姐在微笑着看我,心里就有点发虚,说舒姐我都这样了你咋还笑话我。舒姐赶紧向我解释。说,不,不是,我不是笑你,我是想起了一句话。我问是句什么话。舒姐看了一眼我的眉毛说,“倾国宜通体,谁来独赏眉”。我没听明白,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句话是啥意思,就问舒姐,这是谁呀,说话听着这么费劲?舒姐说,这是李商隐的一句诗。我说,原来是诗呀,怪不得我听不懂。我没再往下问,舒姐也没再说什么。我知道舒姐有涵养从不乱说话,也知道舒姐心里其实是瞧不起我的,这都无所谓,我心里明镜似的,反正我跟舒姐压根儿就不是一个阶级的。

我二姐看见我时的表情最夸张,先是把两个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地上了,然后就笑得直不起腰,指着我的眉毛说,你看,你看像……像什么……我看像……像两条大肉虫子。我说,我这还没文呢,等文了眉就好了。我二姐笑得更凶了,说,人家文眉是在原来的眉毛上找型,你这一根眉毛都没有了,文出来也是没毛的假眉!

我真是要气死了,一想到瞎了六百块钱不说,还活活被弄成了人前的笑话,立刻浑身燥热一股火直冲头顶。我指着小丫头蛋子的鼻子,扯开嗓门就开骂。我说,你胆子也太肥了,竟敢骗到我大华头上了!我让你退钱是给你脸你懂不懂?你给脸不要脸跟我耍臭无赖是不是?你个丫蛋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就学会骗人了,我还告诉你,现在光退钱我还不干了,我要你赔眉毛,赔我那副原装的妈生爹养的眉毛,一根也不能少!你要是不赔信不信我天天来骚扰你,让你这个店门开不了关不上,让你白天不敢睁眼,晚上不敢合眼,出门就……

我没料到小丫头蛋子这么不经骂。我这满肚子的骂词刚刚扯出个头正骂在兴头上,还没等我把在这方面的特殊才能充分展示出来呢,她的脸色突然就变了,见了鬼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我在她眼前挥舞的那只胳膊,嘴里一迭声地说,我给你退钱,这就退,这就退,我给你,给你还不行吗……

我悲愤地揣着祸害了我一副好眉毛的六百块钱,把脚跺得一路山响,气呼呼地走出了好几条街之后,才把这事捋出了点头绪:小丫头蛋子指定是在我撸胳膊挽袖子由着性子张狂的时候,看见我的文身了,她是被我的文身吓着了才把钱退给我的!

文身!没错,一定是文身!

我忍不住当街撩起袖子,心怀感激地看着我的文身。阳光哗啦一下淌得满胳膊都是,上面文着的那些花立马活泛起来,闪着瓦蓝瓦蓝的光,贼耀眼,贼好看!

不是吹的,我这人就是有眼光。当时文身师给我拿来一大堆图案让我挑,我一眼就看中了这束蓝色的玫瑰。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玫瑰,是那种很深的蓝色。我问文身师,真有这种蓝色的玫瑰吗?文身师说,有,这种颜色的玫瑰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蓝色妖姬。开始我没听懂,以为他说的是幺鸡,就乐得不行,问,谁给这花起的名?还幺鸡?咋不叫二饼呢。文身师都被我整乐了,问我,姐,你是不是爱打麻将?

蓝色妖姬?天啊,这花名也太好听了!虽然我不知道蓝色妖姬是什么意思,但觉得有一种神秘感,好像特别贵气,特别浪似的。我问文身师,文这个蓝色妖姬,能把我胳膊上的这道疤遮住吗?文身师说没问题。我说,你看好了,我这疤可挺长挺深呀。文身师说,姐你放心,正好顺着疤痕造型,文完保证看不出来了。我立刻说,我就要这个蓝色妖姬了!文身师问,姐你确定?我说,我太确定了,没见我眼睛一沾上就挪不开了!文身师立刻朝我竖起大拇指,说,姐你真有眼光,这是我们推出来的新款,是市面上刚开始流行的最新潮的一款呢。

文完之后我回家给改锥显摆,改锥看了直咂巴嘴,说,这玩意儿真牛,那条疤瘌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好看!但我一说连文身师都佩服我的眼光,改锥就撇嘴,说,你看上个屎橛子文身师都会夸你有眼光,要不他上哪儿挣钱去?改锥就这德行,不打击我能死似的,不过那天我心情好没踹他。我就是有眼光,我文的这个蓝色妖姬不仅漂亮,关键时刻还能帮我要回钱呢。我忍不住叭地在文身上使劲儿亲了一口。

赶到舒姐家时已经过了约定的钟点,晚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有时间观念,一整就忘了钟点,啥破事都能把我绊住,所以经常赶不上趟。我知道舒姐对我这方面肯定是有看法的,只不过舒姐为人含蓄,从来不直说。有时我来得太晚了,舒姐会委婉地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就随便找个理由,路上堵车了或是上一家的活儿耽误了什么的,反正借口有的是。我摸准了舒姐面子矮,不会给人下不来台,换个厉害的雇主我也会多少收敛着点。干钟点工这活儿,什么样的人都得能对付。人家硬,我就软着点;人家软,我就支棱点。至于舒姐,我心里有数,她给的钱不多,我少干个一会儿半会儿的她也说不出啥。再说我也不会亏欠舒姐的,处了这么些年,我和舒姐已经处出感情了。我会记着时不时地照顾一下舒姐的感受,根據情况在她家多干一会儿或是干点额外的活儿,把欠下的时间往回找补找补。不过今天没事,今天再来晚点也没关系,因为舒姐知道我今天是铆足了劲儿要钱去了,以她对我的关心,一定不会计较的。

果然,一开门舒姐就问,钱要回来了吗?

我说,必须要回来了呀!也不看看我是谁!

舒姐抿嘴一笑说,要回来就好。

舒姐是文化人,性子柔,说话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安排我干活也总是用商量的口气,大华,请你帮我把这里收拾一下好吗?我就痛痛快快地应声说,好啊,没问题!我有的是力气,干活从来不惜力,就是受不得屈。舒姐就从来不数落人,不挑剔人,有没干好的地方也只是提醒下回别忘了。不像那些被钱顶爆了头的人家,这辈子可算是当上人上人了,可逮着机会踩在别人的脑瓜顶上了,那副使唤人、挑剔人、瞧不起人的刻薄样,一点也不比咱小时候忆苦思甜故事里的那些地主老财资本家差。

我有个秘密,每次到舒姐家干活儿,我都得穿长袖衣戴套袖,生怕舒姐看见我的文身。说来也奇怪,在别人面前我可从来没这样遮掩过。

有一次一个新雇主约我上门打扫卫生,一进门女主人就把脸绷得像个冻酸梨似的,又冷又酸地说,哎哟,你怎么还文身?我一看这个人这么不对撇子,心里先就烦了,干脆就故意觍着笑脸冲向她说,是啊,你看好看不?女主人惊得退后一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扭身就进屋跟她男人嘀咕去了。我被晾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朝着屋里大喊了一声,放心,这玩意儿不耽误干活儿!当然了,这趟活儿肯定是黄了,就算她不黄我也得黄。

我就不明白了,我文身怎么了?我文身碍着谁了?怎么文眉就美女出世横竖都行,文身就黑社会就坏人了?我咋这么不信这事呢!

舒姐是真挺关心我,真挺帮我的。她知道我需要干活儿挣钱,前前后后给我介绍过不少活儿。舒姐介绍的都不是一般人家,都挺有层次的,我愿意在有层次的人家干活儿,所以我也很上心。其中有一个是她朋友的父母家,老头老太太都是老干部。这家的老太太特别愿意给人上课,第一次见面就一本正经地教育我,说,大华同志,组织上派你到我家来工作,这是对你的信任,你一定要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不要辜负了组织上对你的期望。我听得心里这个乐呀,当时真想说,大姨,你把情况搞清楚好不好?我可不是组织上派来的,我是你姑娘花钱雇来的。但我忍住了没说,一般舒姐给我介绍的活儿,我都会给舒姐留面子的,不会由着性子乱说。

这家老太太对人要求特别严格,我每次进门干活儿之前,老太太都要先把上次的情况总结一番,哪哪哪打扫得干净,哪哪哪还存在问题,每次都能一二三四五地说出好几条。这一手真把我弄得哭笑不得,下岗前在工厂干活儿的时候,我也没这样被人管过呀。一开始,我总惦着快点抓紧干活儿,没耐性听老太太一二三四五地讲老半天。结果被老太太感觉出来我着急不耐烦了,这就不高兴了,马上严厉地批评我说,大华同志,你要端正态度,要认真总结经验,你不善于总结经验,我帮你总结,这是对你最大的帮助,你怎么还不认真听呢?这样你怎么能进步呢!我赶紧承认错误,说,大姨我端正,我保证认真听,刚才说的那几条我都记住了,不信我给你背一遍。这才好歹把老太太给糊弄过去了。

大概是干了两三个月之后吧,有一天晚上我都躺下了,老太太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大华同志,我请你现在到我家来一趟。

我问,大姨,这么晚了您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老太太说,这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只能见面说。

我说,现在公共汽车已经停了,我明天一大早赶第一班车去您家行不?

老太太很干脆地说,不行,这个事不落实,我今天晚上不能睡觉。你打车过来吧,车钱我给你拿。

没办法,我只好从被窝里爬起来,半夜三更地往她家赶。到了她家一看,老太太正端坐在客厅里等我呢。我问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急事?老太太让我先坐下,然后就开始循循善诱地说起来,大华同志,组织上把你派到我家工作以来,我一直对你十分信任是不是?

我说,是啊,怎么了?

老太太说,那你想一想,你有没有什么地方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辜负了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我说,没有啊,怎么了?

老太太说,大华同志,你不要这么轻率地回答,你最好先仔细想一想再回答我。

我说,大姨,到底咋回事您就痛快告诉我吧,这大半夜的你别让我费劲儿猜闷儿行不?再说我这人脑子本来就不好。

老太太这才说,大华同志,我把你叫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你可要如实回答。

我说,大姨您快问吧,只要我知道,保证如实回答。

老太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说,那好,大华同志我问你,我床头柜上有个信封,里面装了一万块钱,那是为参加一个孙辈的婚礼准备的,你打扫卫生的时候看见了吗?

一听是钱的事,我脑袋就轰地一下炸了。原来是丢钱了,一万块钱呀!这可怎么是好?干钟点工最怕碰见这种事了,说不清道不明死无对证的。我赶忙说,大姨我没看见呀!没看见床头柜上有信封,没看见钱,真的没看见,您不会是记错了,放别处了吧?

老太太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记错的,我就是放在床头柜上了。

我说,大姨,一万块钱不是小数,我大华可担不起呀,您再好好想想行不?

老太太坚决地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从银行取回来就把钱放在床头柜上没再动过。

我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呀!我说,大姨我求求您再找找行不?

老太太见我哭了,多少软下来了点,犹豫了一下说,大华同志,我听说你正在攒钱准备给你父母买墓地,有这回事吗?

我哭着说,是,我是缺钱用,我是在攒钱给父母买墓地,可我再缺钱也不会拿别人的钱呀。我大华这辈子从来都没拿过别人的东西!大姨,您不能这样没根没据地就怀疑我。我求求您再想想再找找行不?就算我求您了还不行吗?

老太太这才有些动摇了,想了想说,好吧,那就再找找,我们两个一起找。

我连眼泪都顾不上抹一把,立刻跑进老太太的卧室,翻天覆地地找了起来。那会儿我可真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就想着把那一万块钱找到,把自己的清白找回来。我到处摸,到处找,老太太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看着。我刚翻这边,老太太就说这地方我找过了,我再翻那边,老太太又说那地方我也找过了。我要掀开床垫子,老太太说没用,我不可能把钱放到床垫子底下。我没听她的,硬是把床垫子掀起来了。结果我刚掀起来,就从床垫和床头之间,明晃晃地掉出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至今我也没想明白,老太太怎么会把钱塞到那个地方。我把信封递给老太太时,老太太的表情十分尴尬,嘴里咿咿呀呀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装话。我默默地看着老太太数完那一万块钱,一句话都没说扭头就走了。

第二天,舒姐给我打电话,说老太太托她给我道歉,希望我还能回去继续在她家干,还说要给我补偿,要给我加工钱。我说,舒姐你不用费心了,我不会再去她家干活儿了。舒姐劝我说,大华,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她是老人,咱们别跟老人计较好不好?我说,舒姐,我不想跟别人计较,但我得跟自己计较,我大华干活儿为挣钱不假,但挣钱也不能糟践自己。

改锥那个见钱眼开的货,一听人家要给我加工钱,就鼓捣我回去干。被我没鼻子没脸地臭骂了一顿,这才不吱声了。我真受不了改锥这点,每回我被人家辞了,或是我辞了人家的活儿了,他比我都在乎。一整就急赤白脸地数落我,说我不会处人,老说我是“走一路,败一路”的货。没错,我换活儿是勤了点,我没说自己没毛病,但说了归齐,我炒雇主和雇主炒我的情况总归是各占一半吧,这是不是也能说明我的毛病和别人的毛病也是各占一半呢?

我一边动手抓紧干活儿,一边给舒姐讲我去要钱的经过。当然了,我不可能什么都讲给舒姐听,我会掂量着剪裁了再讲。我只告诉舒姐我今天发火了,我还说了要一屁股坐死小丫头蛋子,让她开不了门啥的那些狠话,但没告诉舒姐我还骂了好些难听的脏话,更没说小丫头蛋子最后是被我的文身给吓住的。别看我表面上粗咧咧的,其实心里还是知道分寸的。

我感觉吧,舒姐挺喜欢听我给她讲点啥的。无论我讲什么,舒姐都会认认真真地听,眼睛一直看着我,听到伤心的地方她眼圈会红,听到逗乐的地方她会笑,还会时不时地向我提些问题,让我特别有成就感,特别有往下讲的兴致。所以我就总惦着搜肠刮肚地想我身边的那些人和事,恨不能都掏出来讲给舒姐听。说句老实话吧,这辈子还从来没人像舒姐这么愿意听我讲话,这么把我当回事呢,连改锥都不行。

兴许因为改锥那句“走一路,败一路”的话,一直堵在我心口上吧,所以我特别在意舒姐家的活儿。舒姐家的活儿我都干了五六年了,从上手就没放下过,是我干得最长久的一份活儿,也是我用来堵改锥口的最好使的依据。每回改锥数落我,我都会拿舒姐说事,说,你不信就去问问舒姐我咋样?谁说我不会处人?关键是得看啥人,关键是得看是不是有层次的人。

久了,连改锥都觉得纳闷,总憋着问我舒姐到底是啥样人,咋就把你给拿住了。

我说,放屁,你咋不说是我干活儿好把舒姐给拿住了呢?

改锥说,别扯犊子了,你干活儿还算凑合,可脑子有病呀。

我说,你说谁脑子有病?

改锥哧哧笑着说,你呀,你脑子开过瓢嘛。我一下就火了,我脑子的确开过瓢,因为里面长了个脑垂体瘤。我跟改锥之所以一直没怀上孩子,就是被那个脑垂体瘤给害的。偏我又是个最喜欢孩子的人,这块地方是我的心病,不能碰,一碰就疼得受不了。所以,还没等改锥话音落地,我嗷的一声就扑上去了,跟改锥扭打在一起,好一顿撕扒,直到他告饶我才罢手。

细想想,我能在舒姐家干这么些年,并不单是为了跟改锥扛。我这种不上数的人,就算是走一路败一路能咋的?反正我也没胜过,多大点事呀,我大华根本就不在乎。摸着心说话,我一是喜欢跟舒姐沾点层次,二也是有点离不开舒姐了。按说,舒姐家的活儿并不好,一周才一次,一次才四个钟点,活儿太稀不说,工钱给的还低。工钱低这事倒是怨不着舒姐,是刚来干活儿那会儿定的,那时市场上钟点工就这价,后来才涨上来的。换了别人我肯定会张口要,给涨钱就继续干,不涨就辞了。但舒姐不行,我跟舒姐处出感情了,张不开口了。这些年下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舒姐当成了亲人。每周一次到舒姐家干活儿成了我的盼头儿,就盼着这一天能来见见舒姐,把攒了一周的好事坏事,一肚子的好话坏话痛痛快快地说给舒姐听。经舒姐给理一理、断一断,我这心里就敞亮了,就舒服了。有一次,舒姐外出一個多月才回来,我没着没落的差点憋疯了,见到舒姐那当口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弄得舒姐莫名其妙,还以为我出啥事了呢。

其实吧,有时候我心里也会犯嘀咕,我在舒姐家都干了这么些年了,她咋就不知道打听打听外面的行情呢?我倒不是图舒姐给我涨工钱,只是想让舒姐知道我一直没跟她提过涨工钱的事,一直是亏着自己给她干活儿的,让她明白我对她的这份心。

门铃忽然响了,舒姐说她今天要接受个采访,应该是采访她的记者来了。

我说舒姐你别动,我去开门。等我屁颠屁颠地跑去把门打开后,一下子就傻在原地不能动弹了——来采访的记者竟然……竟然是那个……冻酸梨!就是那回嫌弃我有文身的雇主!

我不知道冻酸梨认没认出我,我俩对上眼儿的时候,我看到她眼珠子似乎定了一下,但只一忽儿就满脸带笑地问我,请问这是舒老师家吧?我递给她拖鞋的时候,她又文文明明地对我说了声谢谢。弄得我直发蒙,这跟我见过的那个冻酸梨整个对不上茬子嘛,既不冷也不酸。也许她暂时还没认出我,我想,保不准多看几眼就会想起来的。我很担心她会认出我,万一她哪一眼认出了我,把我有文身的事抖搂给舒姐,再添油加醋告诉舒姐我在她家怎么撒泼,那就毁了。这么想着,我不禁冒出了一脑瓜子的冷汗。

好在舒姐很快就迎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觉得舒姐跟平时也不一样了。平时舒姐总是说话轻轻的,笑起来也淡淡的,这会儿突然笑开了,声音也放大了。看着舒姐格外热情地跟冻酸梨打招呼,热热络络地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让,我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那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就好像我一直以为自己跟舒姐是一伙的,直到这会儿才发现冻酸梨跟舒姐才是一伙的,心里当然挺失落的。尽管我心里明白,虽然我跟舒姐处的时间比冻酸梨长,但她毕竟跟舒姐是一个阶层的,凭这一样,她轻轻松松就能后来先到占了我的先。

舒姐边招呼着把冻酸梨往书房里让,边对我说,大华,你今天不用打扫书房卫生了,我们要在书房谈话。

我赶紧抖了个机灵,抢上一句说,好,那你把书房门带上吧,别让我干活儿吵了你们。其实我是不想让冻酸梨看到我,我更不想看到她。结果我白机灵了一回,舒姐回头冲我微微一笑说,没事,不用关门,不碍事的。我立马就没辙了,心里说你倒是没事,可我有事呀。

有时候吧,我觉得挺猜不透舒姐的,她脸上的微笑一忽儿让你觉得很近,一忽儿又让你觉得很远。比如现在,她明明是在向我表达她不把我当外人,说话不想背着我的意思。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笑得太用心了,反倒让人觉得里面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开着书房门可以随时看到我,知道我在哪儿,在干什么。当然了,这么揣度舒姐有点不厚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怎么了,大概是被冻酸梨把心给弄乱了吧。

平心而论,舒姐对我挺真心的,我能感觉出来她总想让我感到她和我是平等的,这点她跟一般雇主都不太一样。刚来舒姐家干活儿那会儿,只要是赶上饭点儿,舒姐就要留我吃饭。我们干钟点工的一般都不在雇主家吃饭,挣着人家的钱,就不能再给人家添那份麻烦了。再说了,对我们来说根本就不存在饭点儿这回事,有时间就吃没时间就饿着,肚皮都练出来了,跟猴皮筋似的能伸能缩。舒姐心眼儿好,非让我吃饭,我看她的确不是跟我来虚的,拗不过就吃了两次。那饭吃的,别提多别扭了。不是我玄乎,舒姐家的饭碗也就比挖耳勺大不点。我这人饭量大,在家改锥都吃不过我。捧着那么个小碗,你说我添不添饭,添几次饭?还有菜,一个炖菜都没有,全是一小盘一小盘的炒菜,也不知道费那个劲儿干啥,搁一起炖一大锅多好。说实话,上了那个饭桌,我就更知道自己跟人家不是一个阶级的,搅和不到一块堆儿了。

我就纳了闷了,这点事舒姐咋就不明白呢?她是装傻呀还是真傻呀,总想跟我搞平等?她咋就不明白我俩根本就不可能平等呢?明摆着,我跟她压根儿就没站在一个台阶上。所以她越想跟我讲平等,我就越能感受到不平等。这就好比一个站在上面台阶上的人,蹲下身子跟下面台阶上的人说,你看我跟你一样高。你说假不假?多假呀!其实能说出这话的本身,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优越,知道自己比你高,她这是优越着还想让你领她的好。谁都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故意蹲下身子将就你,谁都知道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直起身子,立刻就会高过你,还不止一头!

看出来了吧,我是不是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缺心眼儿?我不过就是脑子慢点,但慢慢琢磨着,也能把人和事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冻酸梨的声音可真难听,挤出来的声音劈着叉,听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不过她的小嘴儿倒是挺会甜乎人的,说她一直是舒老师的粉丝,说她特别喜欢舒老师刚刚获奖的那篇小说。

我这才知道舒姐中奖了,中的是什么奖不知道,看冻酸梨那意思应该是挺大的奖。我心想怪不得,以前我一直觉得舒姐干的这活儿挺没意思的,整天把眼睛挂在电脑上写呀写的,也不知道写个什么劲儿,原来是奔着中奖奔着赚奖金去的,这还差不多。估计舒姐这下子应该是中了头彩了,跟买彩票中大奖差不多,獎金指定是少不了,要不记者怎么会追上门来采访她呢。舒姐也真是,这么好的事也不赶紧跟我说一声,让我也替她高兴高兴呀。

我手里一边干着活,一边惦着舒姐中奖金的事,忍不住老在心里琢磨着,舒姐到底中了多少钱呢?耳朵不由自主地就朝书房那边竖过去了,可惜听了老半天也没听出个四五六,到了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多少钱。

舒姐她俩净唠些没用的嗑,什么人物形象呀,思想性呀,现实意义呀……全是些够不着天挨不着地的玄乎词。正没滋没味的时候,就听见冻酸梨问了一句,舒老师,您怎么会想到写一个邪恶的母亲呢?

什么?我顿时就惊住了。

邪恶的母亲?这好像有点不对劲儿吧?舒姐怎么能把“邪恶”这么难听的词用在母亲身上呢?母亲怎么会是邪恶的呢?母亲应该是美好的呀。从小到大我们不是一直都在歌颂母亲、赞美母亲,一直都是把最好的词用在母亲的身上吗?谁不知道母亲是伟大的,母爱是无私的,当然我妈得除外。

话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就再说清楚点,得把我妈除外,不能拿我妈比,因为我妈不好,不值得赞美。我得先在心里把这个劲儿顺过来,先把我妈排除掉。

外人都说我长得最像我妈,但我和我妈心里都清楚,除了外面这层人壳子,我俩没有一丁点像的地方。如果硬要说像,就是我会骂人这点像我妈。我虽然没我妈骂得那么邪乎,但还是得了些我妈的真传的。

我妈骂人是专业水平,她这辈子主要负责骂我爸,有事没事都骂,有理没理都骂。天寒地冻骂我爸,暑热难熬骂我爸,连刮风下雨打雷闪电也骂我爸。我自小学习不好,每回考试成绩出来,我妈都会把我和我爸一起痛骂。我爸很少回嘴,他知道自己不是我妈的对手,回嘴只能招来更多的骂,所以就尽量地躲着我妈,见天往外面跑,能不着家就不着家。我猜想我妈骂人的本事,就是常年骂我爸给练出来的。我在我妈的叫骂声中长大,耳朵眼儿里天天灌进去的都是各种各样的骂词,就算脑子再笨,也被我妈给培养出来了。

我爸窝囊,用我妈的话讲就是一锥子攮不出个血,三脚踹不出个屁。小时候我们家生活那么困难,作为一个养家男人,我爸真是一点能水儿都没有。实在没招了,就知道往海边跑,撅着腚在海灘上刨点蚬子、蛎子,捞点海菜什么的,抓挠点吃食回来就算是补贴家用了。也难怪我妈斜半拉眼儿都看不上他。我妈嫌弃我爸,说不让他上床就不让上。我不止一次亲眼看见,我爸半夜回来悄悄爬上床,被我妈一脚踹到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我曾经替我爸抱屈过,躲在被窝里为我爸哭过不知多少回。直到有一天,我在外面玩,憋了泡尿跑回家,从门缝里看见我爸面目扭曲,大手在正酣睡的我大姐口鼻上使劲捂着……

那一刻,整个世界在我面前翻了个过儿,大白天变得墨黑墨黑的。我站在门外,就像是被鬼掐住了脖子似的,发不出声也喘不上气,脑瓜仁儿里同时跑过无数的火车,轰轰隆隆地把我整个人震了个稀巴烂。

那天我没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恨我爸,就算我大姐先天痴呆不懂事,我爸也不该这么对待我大姐,那可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呀。但我不敢把这事告诉我妈,我怕我妈骂我,怕我妈知道这事后,会把我爸给撕碎了,踹烂了。

我给舒姐讲这件事的时候,一定是把她给吓着了。当时舒姐脸都不是色儿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半天都说不出话。我就哭了,我说舒姐这是我家的家丑,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所以这事我从来都没敢跟任何人说过。舒姐你可千万别笑话我,别给我说出去呀。舒姐这才缓过神儿来说,大华你放心,你这么信任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说,舒姐我真得感谢你。这事在我心里憋得年头太久了,都发霉发臭长毒蘑菇了,再不抖搂出来,早晚得活活把我自己给毒死了。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我怎么会把这丑事当着舒姐讲出来。我总觉得舒姐身上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在她面前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是被拍了花子似的,不知不觉地就能把心里的东西一股脑都抖搂出来。

手机响了,我瞥了一眼是二姐来电话就没接。我二姐来电话从来没好事,除了要钱就是要钱,也不知道我上辈子究竟欠了她多少钱,这辈子追命鬼似的跟在屁股后面要个没完。见铃声响个不停,我怕吵到了舒姐她们,只好接起来了。

果然,我一接起电话,就听二姐在那头说,大华我住院了。

我没好气地说,你住院关我啥事?

二姐说,我手头没钱了,你能给我拿点不?

我说,凭啥?你怎么不跟你相好的要?

二姐说,大华你说话别这么难听。

我说,想听好听的别找我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那个功能。

二姐叹了口气说,他手头也不宽裕。

我说,那么我就宽裕吗?

二姐说,你不是还有活干,每天都有进项,而且也没孩子的负担嘛……

好哇,又往我没孩子这个腰眼儿上捅!我说,你给我听好了,我大华是没孩子没负担,但也没义务接济你,我天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挣钱,可不是为了填你那个烂坑!

二姐声音低下来说,大华,我可能真是得了要命的病了。

我说,那好啊,那你就去死吧!说完立刻就把电话挂掉了。

那天早上贼冷。其实没多大雪,主要是风硬。海风抄起雪粒子往脸上身上生扑,小刀子似的扎得骨头生疼。路面结了冰,我牵着外甥的小手,一步一刺溜急三火四地赶到北岗桥时,警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一照面,警察就没好气地问我,你是他老婆?

我说,不,我不是,我是他……小姨子。

警察眼睛立刻竖起来了,说不是告诉你们必须直系亲属来认领吗?

我赶紧把躲在身后的外甥拽到前面说,直系亲属在这儿,这是他儿子。

他老婆呢?警察有些吃惊。

我说,太急了没找到人。

没找到人?警察一脸怀疑地打量了我俩一番,问,为什么?

外甥突然就哭了起来,说,警察叔叔,我妈昨晚不知道去哪儿了,一宿都没回家……

谁也不知道我二姐夫是怎么跑到北岗桥来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在街头。不是车祸,也没有外伤,二姐夫只穿了一身单衣褂,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马路牙子上,手里还攥着一个空酒瓶子。旁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他是喝酒喝死的,有人说他是喝醉了冻死的,只有我心里明镜似的,我知道二姐夫是被我二姐害死的。

发送我二姐夫时,我二姐一滴眼泪也没掉,跟当年我妈发送我爸的那副死样分毫不差。我算是服了她们娘儿俩了,她俩可真是一丘之那什么东西呀!

我们姊妹仨里,我妈单就喜欢我二姐一个,从小到大什么尖儿都可着我二姐一个人摘。在我们这个破家里头,我二姐就是个公主。我爸是踮起脚尖也够不着我二姐的,我妈都不让我爸碰我二姐,我二姐也根本不睬我爸。

有一次我爸喝醉了,指着我二姐问我妈,她是谁?

我妈说,瞅你那点出息,灌这么几口马尿就分不出个儿了?那不是你二闺女吗?

我爸凑上前仔细盯着我二姐的脸,看了半天说,不对吧,这闺女哪有一点像我呀,我怎么看她越长越像那个谁……

我妈啪的一个大嘴巴,坐地就把我爸扇没动静了。

我二姐被我妈宠得没边,在家里横草不拿竖草不捏是活儿不干,家里所有的活儿都在我身上。我没办法,我躲不掉,大姐傻,二姐精,我不能跟她们任何一个攀比。反正我也爱干活儿,我自小就干净,见不得灰,整天手里拎着块抹布到处擦。那时,我家最好的家具就是一对刷着红漆的大木箱子。我最喜欢擦那对箱子了,一天几遍地擦,结果擦得红漆都露白茬了。让我妈逮住劈头盖脸骂了我好几个钟头。

我讲这事给改锥听时,改锥竟扑哧一声乐了。我问你乐啥?改锥把大拇指伸到我面前,假模假式地夸赞我说,人才呀,敢情你打小就是个家政人才呀!我一脚踹过去,说滚犊子吧你!

舒姐家的家具都挺高档的。擦高档家具得有讲究,抹布不能太湿,也不能太干,太湿了水汽太伤木质,太干了摩擦重伤漆,半干半湿潮乎乎的感觉最好。我把抹布的干湿度调整到最佳状态,边擦客厅家具,边听见舒姐的声音飘了过来——

母性崇拜是我们的原始文化,但也是我们文化中的一个陷阱……

舒姐的声音真好听,像我早上吃的那碗豆腐脑一样,温温软软的。

……其实母爱只是一种本能。本能是什么?本能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或行为倾向……

她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就是能整词,母爱就母爱嘛,挺简单一事弄那么复杂干啥。虽然我没得过多少母爱,但我也知道母爱是啥。就是我妈对我二姐那样呗,宠着、惯着、啥都依着,我觉着那就是母爱了。我是没孩子,要是有孩子我肯定比我妈还惯,往死里惯。我外甥有孩子之后,我天天跑去看,一去就抱在怀里不撒手。怀里有个孩子的感觉真好,软乎乎的一坨小肉,碰一下心都能化成水了。

……不,我不这么看,我们太习惯不假思索地接受固有观念了。其实稍加思索就会发现,我们歌颂的母爱只是一种本能,是人本身所固有的,不用学就具备的,相当于人体膝跳反射一样的本能……问题是,本能真值得我们这样去歌颂吗……

不不,我觉得舒姐说得不对,什么人本身所固有的,不用学就具备的本能?那我二姐呢?我二姐咋没有这个本能?我二姐是怎么对我外甥的就不用说了,她是外甥的孩子的亲奶奶,反倒千方百计地躲着不给我外甥看孩子,一让她看孩子就哪哪儿都疼。我是真想不明白,我妈把母爱都给她一个人了,她身上咋一点都没存储下呢?家具该保养了,光泽度差了不少,都有点发乌了。我得记着下次用家具养护油把所有的实木家具都保养一遍。

……拉迪克的母性思考的确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拉迪克揭示出了母爱的矛盾性,她说我们乐于称之为“母爱”的东西,是与仇恨、痛苦、厌倦、悔恨和失望交织在一起的……

等等,等等,舒姐说的这个拉什么克是啥人?那些词:仇恨、痛苦、厌倦、悔恨、失望,就像一个个臭鸡蛋突然摔在我面前,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熟悉味道,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妈。天啊,难道这些不好的词真能跟母亲、母爱扯上关系?

我妈死的时候,只有我守在旁边。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妈把恨、悔、痛苦、失望这些词用牙齿咬住,一遍又一遍地在嘴里嚼,直嚼得满嘴溃烂流脓,整个人都脱了相了。我从没见过哪个人像我妈这样仇恨这个世界,仇恨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我妈说她这辈子从来就没如意过,为此她诅咒一切,说自己下辈子誓不为人,宁愿做个不知道有冬天的三季虫。

我二姐从我妈病重之后就不太露面了。开始我妈还总念叨,问我二姐来没,后来就不吱声不再提我二姐了。我打電话叫我二姐来,她老推三阻四的,一会儿说自己感冒了怕传染我妈,一会儿又说腰椎间盘病犯了动弹不了。我知道她是找借口,虽然我心里挺生气的,但也知道我二姐就这德行。她倒不是对我妈没感情不愿意来,她是娇贵惯了,打怵干伺候病人的活儿。说老实话,她那熊样也真就干不了这活儿,连我这大身板子干着都吃力。我妈胖,身子太重,翻个身都能累死个人。每次给我妈翻身,我都得跪在床上连拖带抱地折腾出一身大汗。只是没想到我这么卖力地伺候着,到头来我妈还是压出了褥疮。褥疮那东西长上就不爱好,一天比一天烂得深,眼看都烂到骨头了,把我急得直哭。我妈嫌弃我在她跟前哭,说,你给我滚出去,滚远点!我说,你千万别赶我,赶走我可就没人伺候你了。我妈冷笑说,你伺候我有啥用?我早就把房子和钱一遭都过给你二姐了。我说,谁稀罕你房子,我和改锥有房子住。我妈说,大华你是不是彪呀?我现在两手空空,你伺候我一分钱也得不到,你图个啥?我说,我就是彪嘛,爹不疼妈不爱的,我也不知道图个啥。

改锥也拿这话问过我,我说,那是我妈呀。

改锥说,是你妈不假,可她从头到尾哪有个妈样?

我说,有没有妈样我也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这没有假吧?

改锥说,你也就是借她肚子生成个人吧。

我说,那就行,怎么我也借过她肚子用,我就得还。

想到这,我跟我妈说,好赖你生我肚子疼了一回,就算为这我图个回报吧。

我妈直勾勾地瞪了我好半天,恨恨地呸了我一口说,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彪子?真是彪到家了!

收拾窗边那个鸡翅木茶桌时,我照例加上了十二分的小心。这个茶桌是舒姐的最爱。我第一次来干活儿那天,舒姐先就把我领到茶桌前,好一顿叮嘱,让我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别碰坏了茶桌上的那些东西。后来每次打扫到这个地方,我都提着个心吊着个胆。这茶桌上的瓶瓶罐罐小东小西太多,一不小心就容易磕了碰了,而每一件又都是舒姐的宝贝。

舒姐唯一一次跟我撂脸子,就是为了这茶桌上的宝贝。记得是在我刚来舒姐家干不久的时候,有一次舒姐说有个紫砂壶找不到了,问我是不是刷洗完随手放到别处了。

我心里一惊,问啥紫砂壶?

舒姐说,就是一个枣红色的小扁壶,泡茶用的。还说那把壶是名家手工制作的,叫石瓢,十分名贵。

我一听说是名贵东西,脑子就有点发蒙,忙问原来放在哪儿了。

舒姐说,就放在这个茶桌上,你没看见吗?

我说,没看见啊。

舒姐就盯住我的眼睛说,大华你仔细想想,茶桌上的壶和杯子不是你—起端去洗的吗?

我说,是啊,可是我没看到你说的那个小扁壶。

舒姐的脸子当时就撂下来了,也不说话,就那样一直盯着我,盯得我后脊梁杆子直冒汗。过了好半天,舒姐的脸才松动了一点,但仍冷冰冰的,说,那好吧,那你打扫卫生时,帮我各处看着点,发现在哪儿立刻告诉我好吗?说这些话时,舒姐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敲在了我的耳膜骨上了似的,敲得我心怦怦乱跳。

我赶紧应声说,好好,我一定注意找找。

从这件事上我就发现,别看舒姐表面上挺软乎挺面乎,看着好像是挺好答对的,但内里其实也是个厉害角色。只不过舒姐有素质,轻易不会生气,不会难为别人罢了。

动手收拾茶桌之前,我先给外甥打了个电话。我问外甥,你妈到底是咋了,又闹什么妖?

外甥说,三姨,我妈兴许长癌了。

我说,这是她自己作的,这叫报应你懂不懂,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了?

外甥半天才吭哧出一句说,三姨,再怎么她也是我妈。

我不知不觉就用了改锥的口气说,是你妈不假,可她从头到尾哪有个妈样?

身边这一圈人里,我最心疼的就是我这个外甥了。二姐夫死那年外甥才十二岁。二姐夫一死,我二姐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整天在外面跑疯。我去看外甥,见我二姐把外甥扔在家里,买了一大摞方便面,让他自己在家啃方便面做作业。我实在气不过,跑去找我二姐打仗。

舒姐出来添水,我赶紧把外甥的电话给挂掉了。舒姐问我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事了,我就把二姐住院的事说了。舒姐听了叹了口气说,你那个外甥也真够命苦的。我说,可不是嘛,咱家条件差,外甥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这边刚把孩子生出来,正是用钱的时候,他那个倒霉妈就病了。我说,舒姐,我真想不明白,我二姐到底是什么鬼托生的,她这辈子托生来世上,是不是专门就是为了来祸害我们这家人的?舒姐说,你二姐真要是确诊下来是癌症,得花不少钱呢。我说,谁说不是呢,我二姐天生爱赶时髦,这下好了,人家有钱人都得不起这个癌,她个穷鬼倒巴巴地把这个时髦给赶上了。舒姐想了想问我,你是不是还在背着改锥给你外甥存钱?我说,是。舒姐神情忧虑地看着我说,大华你想没想过,这事万一要是让改锥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舒姐这话就像往我胸口塞了块抹布,心里立刻堵得不行。

给外甥存钱这事,我确实是瞒着改锥做的。我在外面给外甥立了个户头,钱再紧每个月都偷偷给他往里存点。这事我只跟舒姐商量过,但舒姐一直不赞成我这样做。我说,我又没个孩子,就拿外甥当自己孩子了,以后老了干不动了的时候,我不是还有个指望吗?舒姐说,大华我劝你千万别指望孩子,自己生养的孩子都未必能指望得上,何况他只是你的外甥。我明白舒姐为什么会这么说。舒姐的儿子跟她生疏,在国外定居了,据说是不打算回来了,所以舒姐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就说今后指望不上孩子。让舒姐这么一说,我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我说,舒姐,照你这么说,我这辈子不就没指望了吗?舒姐定定地看着我说,大华,我看改锥这人不错,你还是得指望改锥。

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我说,舒姐,你以为改锥是好指望的吗?我不敢指望呀!你是知道我有胆囊炎的。胆囊炎这病不发作时啥事都不耽误,但一犯病就疼得要命,那股子疼劲儿顶上来的时候,连死的心都有。有一天后半夜里我胆囊炎发作了,五脏六腑抽在一起搅着劲儿疼,疼得我浑身哆嗦满头冒汗,改锥倒是急三火四地把我给弄到医院看急诊了,但说出来都没人相信,当时我疼得身子缩成一团话都说不出来,都病到这个份儿上了,改锥也舍不得拿自己的錢给我挂号取药。他真就好意思站在我旁边伸出手,硬等着我这个病人掏钱,你说他还是人不是人!当时我心里疼得呀,比胆囊炎都疼。我啥也不顾了在那儿号啕大哭,旁人都以为我是疼得扛不住了,其实我三分是疼七分是伤心呀!我太伤心了!这还不说,打死你都想不到,改锥用我的钱交完款后,只把找回来的一把钱在我眼前晃了一下,说,剩下这些钱就不给你了,我拿着回去打车用。说完就揣他自己兜里了。要不是我实在疼得说不出话,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真想跳着脚骂他几个钟头,骂他个劈头盖脸狗血喷头。舒姐你倒是说说,冲改锥这副要钱不要脸的德行,我敢指望他?

冻酸梨从书房里探出头,往这边张望了一下。我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个外人呢,赶紧说,算了舒姐,我没事你快进去吧,人家等着你呢。

舒姐都走到书房门口了,又停下脚步思量了一下,回头对我说,大华,你攒那点钱都拿出来也治不了你二姐的病。

我说,舒姐你放心,我不会拿钱给她填没底的窟窿,我还得抓紧攒钱给我爸妈买墓地呢!

我心里挺感动的,舒姐是真心替我着想,她知道我攒钱不易,知道我攒的买墓地的钱还差着不少呢,所以担心我一时冲动把钱都拿出去给我二姐治病。其实我不能,这事我心里有数,我拼命攒钱买墓地,是在替我二姐还她欠我爸妈的债,我怎么可能让这钱再落到她手里呢。

等舒姐进了书房,我才反过味儿,后悔刚才怎么就忘了冻酸梨还在,怎么就秃噜嘴把自己家那点破事讲出来了?舒姐倒是没啥,我家情况她都清楚,她听了还能帮我掂量掂量出个主意什么的。我是忌讳那个冻酸梨,她听进耳朵里了,背后还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我妈临死前嘱咐我,说她要入土为安,让我一定要在龙山公墓给她买块墓地,然后把我爸迁来跟她一起安葬。

我戗我妈说,你不是厌烦我爸吗?

我妈说,但凡有丁点办法我也不想跟他弄一块堆儿去,我这不是没招了嘛,我不是不想做孤鬼嘛。

我妈告诉我,买墓地的钱她早就预备下了,放在我二姐手里,她已经跟二姐交代过了,让我跟二姐商量着办。

我妈走后,我就去找二姐商量这事。没想到我二姐张口就说钱没了。我问钱哪儿去了?二姐开始死活不说。后来让我逼得实在没招了,才吞吞吐吐地说,钱都拿去帮她相好的买经济适用房了。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二姐会干出这种二货事。我说,你马上去把钱给我要回来,那可是咱爸妈的安魂钱!我二姐吭吭哧哧地说,他现在手里也没钱,再说就算有钱也不能往回要,我还得在他那儿住着,跟他俩一起过呢。我咬牙切齿,你以为倒贴房钱,你那感情就牢靠了?告诉你吧,没有用,人家那房本上没你的名!我二姐没话说了,立刻就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领,开哭。

我二姐的哭功那是天下第一,鼻涕眼泪随叫随到不说,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小到大,哭,一直是我二姐克敌制胜的法宝。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会用哭来应对,不能说是百战百胜吧,基本上也是攻无不克。我能拿她怎么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是打那以后,我才下决心干钟点工的。这些年我一天接好几个活儿,早上五点起床顶着黑就往外跑,白天干好几个家政,晚上还去饭馆刷碗,哪天都是大半夜才回家。我这么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早点完成我妈的心愿,在龙山买块墓地,让我爸妈尽早入土为安。

舒姐最知道我的心思,她曾经特地托熟人帮我打听过龙山公墓的情况,结果得知这几年公墓的价格一涨再涨,发现我攒的钱总是不够。舒姐说她都替我愁得慌,不过我倒是不愁,我有的是力气,我相信只要有活儿干有钱挣,买墓地还不是早晚的事。

说起来,我坚持要干钟点工攒这份钱,也是导致我和改锥俩人经济上分开,弄成现在这样各花各钱的主要原因。

我和改锥的感情其实还行,说还行的意思就是还过得去。改锥这人心眼儿也挺好的,没太大毛病。但千好万好,单这一个“抠”字,就把啥好都给抹平了。我跟改锥谈恋爱的时候,俩人一起去逛公园,走渴了去买水喝,改锥就能买回来一瓶水让我喝,他自己忍着回家去喝。我缺心眼儿,当时心里还挺美呢,以为这就是对我好。结婚以后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没属于他时他只抠自己,等我跟他到一起了,他就连我一起抠了。

问题是他抠都不往我这边抠,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我跟改锥结婚时,我婆婆给了我一个压箱底的金戒指,是老货。我喜欢得要死,赶紧戴在手上。结果还没等焐热乎呢,改锥就哄劝我,这么金贵的东西别戴丢了,得放起来。还没等我醒过神儿呢,改锥就把金戒指从我手上撸下去,拿走收起来了。起先是真的收起来了,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我发现金戒指不见了之后,跟改锥往死里闹了一回。开始改锥死活也不告诉我金戒指哪儿去了,我就撒泼,天上地下地闹腾。改锥实在扛不住了,才跟我说了实话。原来他弟弟娶媳妇时,他妈手里实在拿不出像样东西了,改锥见他妈为难,就偷偷把金戒指拿回去,让他妈送给新媳妇了。那天我哭得昏天黑地,我不是哭那个金戒指,我是哭改锥太不把我当回事了,连抠都不往我这边使劲,我可是他媳妇呀!

我心里明白这事也不能全怨改锥,根子还在他家。他们家之所以能做出这种事,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我家,连带着也轻贱我。改锥他家虽然也不咋的,但比我家还是高出了一个台阶。毕竟他家里父母都在,人也都是全乎的。不像我家死的死,傻的傻,连一個囫囵个儿像样的人都没有。他弟媳妇家比起他家,就又高出了一个台阶。弟媳妇她爸从前在厂子里当过宣传科长,弟媳妇大学毕业,又是在银行网点上班,从各方面讲当然都比我金贵,当然更配得上那个金戒指了。

我婆婆势利眼得很,改锥弟媳妇生孩子,婆婆竟然让我去伺候月子。我也是发贱,要说别的事我肯定不会答应的,一听是孩子就屁颠屁颠地去了。他弟媳妇谱摆得还挺大,给我写了好几大篇注意事项不说,还让我看月子书和育儿书,说是什么都得按照书上写的来。干活儿我不打怵,看书可就太难为我了。我老实告诉弟媳妇,干什么活儿怎么干你告诉我就行了,千万别让我看书,我从来都不看书,看不进去也看不懂。见弟媳妇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我干脆就豁上了。我说,你是从有文化的家里出来的,可能想象不出我家是个什么样。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就是把我家翻掉底,也找不到一张带字的纸。我家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在房梁上倒挂三天,也控不出一滴墨水。结果把弟媳妇给说乐了,一想起来就乐得不行,足足乐了好几天。

后来我把这段话学给舒姐听,舒姐也乐得不行,直夸我有语言天赋。这话我爱听,我挺在意舒姐怎么看我的。看来在我妈的骂声中长大也不全是坏事,我身上也算是有一门童子功呢。

弟媳妇一出月子我就不干了,婆婆鼓捣改锥来劝我再帮两个月,我问改锥,谁给我发工钱?一句话就把改锥给堵回去了。我不是不愿意帮,我尽力了,就算我比人家地位低,也不能没完没了地让人白使唤吧,我还急着出去挣钱呢。

刚开始我出去干钟点工的时候,改锥总惦记我挣的钱,总盯着问我挣了多少钱。改锥那意思我明白,就是我挣多少钱都得拿回家,都是我俩共有的。我看这样下去不行,我太了解改锥了,这货是属貔貅的,只吃不拉,只进不出,钱到了他手里就甭想再要出来了。我就趁早把话挑明了,告诉改锥说我挣钱是为了给我爸妈买墓地,叫他就别再惦记了,从此以后我自己挣钱自己花,也不再跟他手里往外要钱了。那时我刚干挣得少,改锥不太在意就答应了,花钱时也不怎么跟我计较。后来我挣得渐渐多了,改锥就跟我分得越来越清楚,能让我掏钱的地方他决不出手,所以他在医院就能干出那样的损事。男人计较到了这个地步,在女人眼里就没有品相了。见改锥把男人都做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对他的心思也就越来越淡,越来越瞧不起他了。

心不静,总想着冻酸梨是不是认出我了,总担心她要是已经认出了我,就会告诉舒姐我身上有文身。所以,舒姐和冻酸梨只要在那边一说话,我这边立刻就管不住自己的耳朵了,俩耳朵恨不得从脑袋上跳下来,跑书房里去听个仔细。我也知道偷听人家讲话不好,但耳朵忍不住,说了归齐还是被那个倒霉的冻酸梨给闹着了。

听了不一会儿我就发现,舒姐她俩这嗑是越唠越玄,越唠越离谱了。

冻酸梨说,舒老师您小说里两个女儿的形象很有意思,一个性意识极强,一个有性心理障碍,您好像特别关注女性的身体感受。

舒姐说,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女性认识世界是从自身身体出发的,而性是女性身体的钥匙……

老天!她们这是说些啥?我真受不了她们这些文化人,说那事就像说鼻子眼睛嘴似的,一点忌讳都没有。有一次我问舒姐,我咋就不明白,我二姐为啥死不要脸地非赖着跟那个人相好呢?舒姐文文静静慢条斯理地说,可能还是性体验的原因吧,他俩应该很和谐。一句话就把我给整傻蔫了,我万万没想到舒姐竟能说出这么臊人的话。接着舒姐又说,原来我听你讲过一些你二姐的情况,她给我的印象是个性要求比较强烈的人,很可能跟那个人在一起,你二姐更能获得性满足吧……我的个妈呀!我这脸都臊得没地方搁了,舒姐咋就那么好意思呢?

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在生活作风这方面就特别正派。我对那事从来都不怎么感兴趣。刚结婚那几年,我还配合改锥忙活忙活,后来就懒得配合了。瞎忙活啥呀,也忙活不出来个孩子。自打我脑袋手术之后,我俩就很少做那事了,近些年干脆就没那个想法了。不做就不做吧,没那事挺好,反正我本来也没啥兴致。其实吧,从前每次配合改锥我都挺勉强的,我从来没觉得做那事有啥意思,总觉得那是件脏事,不干净。而且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到关键时候我就憋不住尿,我一跑去撒尿,改锥好不容易拱起来的那点兴头就都泄没了。

这些事我跟舒姐叨咕过,我叨咕的意思是显示我有多好。但舒姐的反应却令我很意外,她不表扬我生活作风正派倒也罢了,竟然说我有问题。还说我的问题改锥也有责任,是改锥没把我开发出来,没让我体验到快感。当时我是真听不下去了,还快感,这种话亏舒姐真说得出口。

不过说老实话,要不然改锥也不行,他那玩意儿本来就不行。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连他妈我婆婆都不知道。我得脑垂体瘤之前,因为一直没怀上孩子,俩人曾经一起去医院做过检查。当时医生就说是他的原因,说他是隐睾,所以精子成活率低。其实,后来我得脑垂体瘤倒是把改锥给救了。明面上我俩不生孩子的责任一下子都弄到了我头上,他反倒是解脱了。有一阵子他全家人都冲着我来劲,公公婆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恨不得马上让改锥把我给休了。我是有口难辩,心灰意懒也无心辩白。

不过该咋说咋说,改锥表现还行,还挺照顾我心情的。改锥劝我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吧,咱省得操那份心了,你不是总想赶时髦吗,咱这不也赶上时髦整“丁克”了嘛。

我说,丁你个屁克!我就是被你克的,被你克绝户,克成轱辘棒子了!

反正我俩这事的前因后果改锥心里最清楚,所以在外面不管别人怎么说,改锥从来都不说我啥,对不生育没怨言没牢骚。最后的结果就是,满世界都知道改锥对我这个不能生养的老婆不离不弃,他踏踏实实地落下了个好名声。你说我上哪儿说理去?

我正满脑子胡思乱想呢,忽然听见了“钟点工”三个字,心里陡然一惊,耳朵立刻就立起来了。可惜听不太清楚,她俩像是把声音压低了,我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星半点。舒姐好像说了句,还说得过去吧。冻酸梨就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我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儿,感觉冻酸梨就是在说我,是在说我去她家的事,是在告诉舒姐我身上有文身。但仔细听听又感觉不太像,冻酸梨似乎还是在那儿恭维舒姐,我听见了“善良”“宽容”什么的。

我往前凑了凑,声音果然清楚点了。我听见舒姐说……其实也没什么,再说我也需要。冻酸梨说,我可没您那么包容。舒姐就说……做事挺毛躁的,开始我也不太满意……我的心一下紧张起来,冻酸梨又说了些什么就没听清。然后,我就听见舒姐说……毕竟作为我的观察对象,作为我了解底层社会的一个窗口,还是很难得的,这样一想就能包容了,不会太计较了。冻酸梨就感慨起来,说,还是舒老师有文学的敏感性,有主动观察生活的意识……我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了,不知道该怎么把我听到的这些话弄到一块堆儿。她们到底在说啥?在说谁?是说我吗?有那么点像,但又不完全像。

虽然我一时还理不清楚,但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感觉舒姐可能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认可我,并不像表面上对我那么好。这么一想,我的心就有点乱了,散了黄的鸡蛋似的,稀里咣当乱得不行。

别看我一直在改锥面前吹牛,说舒姐对我印象怎么怎么好,舒姐对我如何如何满意,舒姐对我多么多么好。其实真要是较起真儿来,我也不敢咬硬。我也不知道舒姐到底怎么看我,怎么评价我。我也不知道舒姐是真心对我好,还是表面上对我好。反正不管我怎么吹,改锥就是不信。为舒姐,改锥曾经跟我掰扯过好几次。

改锥说,大华你别以为舒姐真对你好,她就是看你能干活儿想用住你。

我说,没错呀,我干活儿好,舒姐待我好,我俩不就两好轧一好了呗。

改锥说,你个彪样,啥叫对你好?给你两句好话就是对你好了?那玩意儿有啥用?能吃还是能喝?想用住你就得对你好,对你好就得给你涨工钱,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你都在舒姐家都干了多少年了?她咋能一直不给你涨工钱呢?就拿嘴糊弄你呀?

我说,那不关舒姐的事,是我一直没提涨工钱的事,舒姐也不知道现在工钱都涨了。

改锥说,拉倒吧,这两年人工钱涨这么邪乎,我不信舒姐不知道,装傻吧她。

我说,告诉你改锥,就算是舒姐提出来涨工钱,我也不会要。我们姊妹俩处得好,我就愿意给她干,我心甘情愿。我跟舒姐说好了,我就在她家干,不许她辞我,辞我我也不走。我要在她家干一辈子,到她老了我就伺候她!

改锥说,你以为这样人家就待见你了?就把你当姊妹了?做梦吧你!我看你妈说的一点没错,你就是个彪子,彪到家了!

虽然我嘴上跟改锥咬得蹬硬,但心里也常犯嘀咕。有好幾次我都想跟舒姐侧面提一提涨工钱的事,可不知为啥,一到舒姐面前我就张不开口了。改锥坚决地认为舒姐给我下药了,把我给彻底弄迷瞪了。改锥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说作家都会揣摩人,舒姐早就把你看得透透的,她太知道怎么能把你拿住了。不过我还是不咋信,我不信舒姐是那样的人。

舒姐对我好,所以总会时不常想着送我点东西,有时是衣服,有时是吃的用的。每次我拿回家来显摆,改锥都没什么好话,说又是人家淘汰的吧?我说,就算淘汰人家也得给你呀,这么好的东西人家淘汰给谁不行?改锥说,看把你嘚瑟的,人家充其量也就把你当成个穷亲戚,甩给你点破烂还当宝了。我说,改锥你说这话可太没良心了,人家舒姐好心好意给咱东西,你不领情也不能说是破烂吧。结果这话说了没过多久,就让改锥给逮住短处了。

那次舒姐给了我一大盒人参冲剂,让我拿回去给改锥吃,说是能补气。我问咋不留着给姐夫吃,舒姐说姐夫血压高不能吃,我就高高兴兴地拿回家了。当时改锥也挺高兴,马上就要冲一包,一边摆弄一边还说看包装就是好东西。没想到话音没落,改锥的脸色突然又变了,一下把那盒人参冲剂摔到我面前说,你看看你看看!我问怎么了?改锥说,过期了!我捡起来仔细看看,还真是过期了,而且都过期半年多了。改锥这下子可算是抓住把柄了,没完没了地说,我说舒姐怎么能把这么好的东西送给你呢,原来是过期了,人家不敢吃了。人家的命多金贵呀,哪能吃过期的东西,扔了吧又可惜了,所以就想到了你这个彪子。我告诉你大华,在他们眼里咱这样的人命贱,没资格跟他们一样讲究保质期!

当时我心里虽然挺别扭的,但还是不相信舒姐是有意这样做的。我想核实一下,兴许是舒姐疏忽了呢?所以再到舒姐家干活儿时,我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舒姐,你给我的那盒人参冲剂过期了。我希望舒姐听到后非常惊讶,说,是吗?哎呀,我没注意。然后又很难为情地向我道歉,说太对不起了,真不好意思!这样我回家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改锥,舒姐不是故意的,她没发现过期了,听说过期了她可不好意思了,直让我替她向你道歉呢。

但是,我想象的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我告诉舒姐之后,舒姐只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哦。想了想又说,那类补品只要包装好没受潮,过期一点也没关系的。我看得出舒姐是有些尴尬的,也看得出她在刻意掩饰不自然的表情。但很快,舒姐就又微笑了。舒姐微笑着抬起头对我说,大华,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把那些都扔掉吧,没关系的。

面对舒姐的微笑,我当时真想哭。

书房门不知什么时候从里面悄悄地关上了。

我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关上的门。我就是再缺心眼儿,也知道这门是为我关的。嗓子眼儿里突然很痒,像塞了一把茅草似的,很想大声咳,但又咳不出来,噎得我浑身难受。我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这人本来就没有舒姐那样的修养,我最怕别人背着我,越背着我,我就越想知道是咋回事。跟我没关系的事背着我,我心里都跟长了桃毛似的痒得受不了,何况跟我有关的事。不由自主地,我的脚就挪了过去,耳朵也从脑袋顶上跑下来,贴到书房门上了。

我先是听见了舒姐的声音——是的,她很信任我,什么都跟我说……对,我写这篇小说就是受了她的启发,很多故事都是她讲给我的。冻酸梨问,那些难堪的让人无法面对的情节,难道也是?舒姐说,是,这里的大部分故事都是真实的,有些情节几乎不用任何加工直接就写进去了。冻酸梨说,如果不是您说,我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家庭,会有这种完全没有道德底线的父母。舒姐就说,是啊,底层的生活状况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如果不是听她自己讲的,我也不敢相信。

我的脑袋嗡的—声,顿时感觉天塌地陷了。

那天我把二姐夫的尸体领回来送到殡仪馆之后,就跑回家去找我二姐。推门见我妈一个人在外间躺着,就问我妈知不知道我二姐去哪儿了。

我妈白我一眼说,找你二姐干啥?

我说,出事了,我二姐夫……

我妈一下打断我,喊什么喊?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喊大叫的?

我说,我二姐夫死了!

我妈愣了一下说,死就死了呗。

我说,妈你怎么能这样?你就是再不中意我二姐夫,他也是你女婿、是我二姐的男人呀!

我妈说,行了行了别叫唤了……这会儿工夫我二姐从里屋出来了,问谁死了?

我说,你男人死了!

我二姐说,别瞎扯了,那个死鬼昨天还好好的呢,他要是死了我还少份心思。

昨天?我问,你昨天去哪儿了?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没回家?

你管得着吗?我二姐说,我愿意上哪儿上哪儿!我……

我是管不着你,我说,可你男人死了,派出所找不着直系亲属,是我一大早跑去替你去领的尸!

我妈和我二姐这才信了。我二姐脸僵了一会儿,嘟囔着说,他这是自己作的,酒蒙子一个,早晚的事……

我一下就火了,我说,人都死了你还这么说?你是人不是人呀?要不是你整天在外面跑疯,我二姐夫能成天跟酒较劲?能一个人死在大街上……

啪的一声,我二姐狠狠地扇了我个大耳光子说,你给我闭嘴!你跟他什么关系?这么向着他说话?

当时我简直气疯了,我顺手操起一把菜刀就朝我二姐冲过去,却被我妈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我妈抱住我朝我二姐直喊,快走快走,这二杆子啥事都能干出来,你赶快走吧!直到我二姐跑没影了,我妈才撒手放开我。

我跳着脚朝着我妈大喊,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呀?你欺负我爸把我爸气死了,现在又帮着我二姐害死了我二姐夫,你的心到底是啥做的?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要不是我媽,我真想一刀砍了你!

砍呗,我妈干脆把脖子伸过来,说,想砍就砍吧,你手上不是有刀吗?

我浑身哆嗦着举起菜刀,一刀下去,砍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我看见刀像切豆腐似的切进了胳膊,没觉得疼,肉一下翻了出来,也像豆腐一样白花花的,竟然没有血。但只一瞬间,鲜红的血就涌了出来,呼呼地直往外冒,这时我才觉出了疼。真疼呀,先是胳膊疼得直抖,紧接着全身都跟着筛起糠了。随着咣当一声刀落在地上,我捧着血刺糊啦的胳膊,响天动地地号哭起来……

我妈抓了一把烟灰按在伤口上,又用根破布条子把伤口缠住,然后就塞进我嘴里一片止疼片,不耐烦地呵斥我道,别号了,我就知道不见点血光你今天就过不去!

我住了声,捧着胳膊恶狠狠地看着我妈。

我妈不看我,一直在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过了好久,我妈把一个烟头在鞋底上使劲儿地摁了又摁,说,你个没事找事的丧门鬼,我本来不想提从前那些混账事,你偏要三番五次地惹乎我,好吧,那你就给我听好了:我告诉你,我恨你爸,当年我就是被你爸这个王八蛋给糟蹋了,怀上了你大姐,才不得已嫁给他的!

看见我咕咚一声跌坐下去,我妈脸逼近我说,知道你大姐为什么是傻子吗?那是报应!是老天替我报复他!本来我已经有了中意的男人,我们俩都开始谈婚论嫁了,是你爸把这一切都毁了,是你爸把我这辈子彻底给毁了,我跟他从来都没有感情!你不是说是我把他气死的吗?我还告诉你,气死他在他是好死,依着我恨不得把他杀死!

像有无数个马蜂钻进了我的脑袋瓜子里,嗡嗡嗡叫得我头都要炸了,我声嘶力竭地朝着我妈大喊,你骗人!你糟践我爸!

我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是那个王八蛋糟践了我!你爱信不信!

我说,不可能,我爸那么老实个人不可能!

我妈冷笑道,老实?他才不老实呢,蔫巴人蛊毒心,老实能对你大姐下手?

我立刻蒙了,原来我妈知道!我哆哆嗦嗦地问我妈,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管?你知道为什么还由着他欺负我大姐?

我是倒退着逃出家门的,一出了门就头也不回地疯跑,不知跑向哪里,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实在跑不动了,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海滩上。那感觉就像是去地狱里走了一遭,就像是活活地死了一回。

记得当时给舒姐讲这段烂事时,我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哭着问舒姐,你说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为啥非把我生在这么个破家里,非让我看这么些个破事呢?舒姐安慰我,大华你别这么想,其实这世上谁都有苦处,谁的日子都不美满。我说,舒姐,我看你的日子就挺美满的。舒姐半天没吭声,眼圈突然就红了。我看见泪光在舒姐的眼里打转,正纳闷咋就惹了舒姐了,就发现舒姐眼里的泪转着转着竟转没了。舒姐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我太紧张了没听清,忙问舒姐说的是啥?这时舒姐的脸已经缓过来了,挺正常地对我说,没什么。然后又想了想,很真心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大华,其实你挺了不起的。你在这么混乱的家庭环境中长大,还能不受影响,始终保持善良正直的品性,真是挺不容易挺不简单的。我听了心里一下子感动得不行,泪眼巴嚓地说,舒姐,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说老实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么高看过我,何况还是舒姐你这样有素质的人。我大华谢谢你了,有了你这句话,我就觉得我大华活得还有点价值,还得坚持好好活下去呢。

那会儿,我真庆幸这辈子能交上舒姐这样的人。我得有多信任舒姐,才能把自己家里的丑事、脏事毫无保留地说给她,那可都是我藏在内心深处,从来不敢拿出来见光的东西呀。可我万万没想到,舒姐不仅给写到书里张扬出去了,还红口白牙地告诉冻酸梨,这些都是我家的真事……

这真是我认识的那个舒姐吗?我真的认识这个舒姐吗?

也许是我错了,我想,人心这东西本来就是隔着的,离得再近也没法贴到一起。心贴心那种话压根儿就是扯淡。何况我和舒姐之间差距又那么大。舒姐就是再有心将就我,也不会真把我这样的人当回事的。可是,舒姐怎么也不该这样对待我,不该这样伤害我呀。我掏心掏肺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地都说给了她,她怎么能这样?心口窝忽然拧着劲儿地疼了起来,疼得我浑身哆嗦,双腿发软。我实在站不住了,倚着门框出溜下来,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舒姐闻声开门,看见我瘫在门口,赶紧问,大华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舒姐,我今天干不了活了。

舒姐问,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说,我胆囊炎犯了,肚子疼得厉害。

舒姐说,大华你别急,我给你叫车去医院。

我说,不用了舒姐,我给改锥打电话了,他马上就来接我。

走出舒姐的家门,我一直忍着没回头。

就算是不回头,我也能感觉到后背上背着舒姐和冻酸梨的眼睛。那满眼的猜忌热辣辣地烙着我的后背,火烧火燎烫得生疼。

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我根本就糊弄不了她们,她们早就看出了我没犯啥胆囊炎,早就猜出我是偷听了她俩的谈话。我都能想象出来,只要我一从她们的眼前消失,冻酸梨立刻就会在舒姐面前给我下蛆,还不定瞎掰扯些啥呢。但我拿不准舒姐会怎么说。要是在从前,我铁定了相信舒姐不会说我坏话的,但现在我不敢说了。刚才捂着肚子装病等改锥来接我那会儿,我就看出舒姐看我的眼神挺复杂,里面关切和焦急当然是有的,但不安和怀疑也是有的,这我还能理解。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我居然在舒姐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些警惕的冷意。那可是我以前从来都没看到过的,就像是突然亮出的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一样,叫人瞅着心惊。我心里立刻就有点发虚了,心想,我没做过对不起舒姐的事呀,这么些年了舒姐应该知道我的,我对舒姐可一直都是真心实意的,从来都没……别,等等……除了那把紫砂壶……

那把紫砂壶的确是我给打碎的。那会儿我到舒姐家干活儿不久,手忙脚乱的不熟悉,刷洗茶具时一个不小心滑了手,单单就把那个紫砂壶给打碎了。当时我吓蒙了,就怕舒姐看见,赶紧划拉划拉把那些碎片揣兜里,趁出去倒垃圾时给扔了。说老实话,我不是个愿意欺瞒人的人,只是那会儿我头一回碰到舒姐这样有层次的主顾,特别愿意在她家长干。一看把她最喜欢的东西打了,害怕她一气之下把我辞掉了,就把实情生生卡在嗓子眼儿里愣是没敢吐出来。后来舒姐询问我的时候,我也想干脆承认算了,该赔多少就赔多少,省得这事总窝在心里不得清净。但一听舒姐说这壶是个名贵东西,我就又被吓住不敢承认了。其实我也明白不管我承认不承认,舒姐都会猜到这把壶是毁在我手里了。我死咬着不承认,也是看准了舒姐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说破。说了归齐,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不好,啥时想起啥时我这心里都觉得挺愧得慌的。

改锥问我,回家吗?

我说,不回家,去医院。

改錐问,去医院干啥,你不是说你胆囊炎没犯,这么说是为了糊弄舒姐吗?

我说,我胆囊炎是没犯,但那个破鞋又住院了,我得给她送点钱去。

改锥就有点不高兴了,怎么又给二姐钱?前些天你不是刚给了她五百块吗?

我说,你放心,给不了几次了,这回老天长眼,让她得上要命的病了。

改锥说,不会是长癌了吧?

我说,八九不离十,听说还是晚期。

改锥半天没吭声,闷了一会儿说,那你就多给二姐拿点钱吧。说完又使了个大劲儿,问我,你带的钱够吗?不够我身上还有。改锥上上下下地把兜掏了个遍,说,我身上就这些了,都给你吧。刚放到我手里,又舍不得了,悄悄地抽回去了一张。

看着改锥这个样子,我就想起了舒姐的话,我看改锥人不错,你今后还是得依靠改锥。是啊,我只有改锥,靠得住靠不住我也只能靠改锥了。我就对改锥说,改锥,我这人命孤,命里只有你一个,我认命了。舒姐说得对,赶到老了我就得依靠你了。说着说着我的眼圈就红了,我红眼巴嚓地问,改锥,你以后会对我好吧?

改锥看我这样就慌了,赶紧把抽回去的那张钱又塞回到我手里,说,大华你这是干啥呀,嫌这些钱不够,咱现在就回家拿去。舒姐这话说得对,你就得靠我,不靠我靠谁呀,你说咋整?要不咱现在就往家走?

我说,我想先去趟花店。

改锥惊得瞪大眼睛说,干啥?你不会是想给二姐买花吧?咱给钱还不行吗?别整那些没用的……行行行,好好好,去,去花店。

花店里果然有蓝色妖姬。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蓝色妖姬呢,以前看的都是图片和我身上文的。蓝色妖姬虽然长得像玫瑰花,但一看就比玫瑰花金贵,很稀罕的一种蓝色,有点像小时候用过的纯蓝墨水,但颜色比那更鲜艳些。

我下意识地撩起袖子,亮出胳膊上的蓝色妖姬,跟真花放一起比较。没想到一下子吸引了好几个人围看,边看边一惊一乍地夸这花文得真好。我心里虽然得意但也挺遗憾的,遗憾夸我的人不是舒姐。其实,我最想得到的是舒姐的夸赞。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把我的文身告诉舒姐,把我的蓝色妖姬亮给舒姐看。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舒姐看到后的反应——

舒姐会像冻酸梨那样一惊一乍吗?不会,舒姐当然不会那么没素质,这个设想一下就被我否定了。

舒姐会害怕,会紧张吗?可能会,但舒姐是有教养的人,一定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舒姐会尽量控制自己,待情绪稳定之后,再故意露出微笑。我觉得这个设想应该是最有可能的。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冻酸梨已经把我有文身的事告诉舒姐了,舒姐心里有数了,面上就不会做出任何反应了。这两种设想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如果舒姐排斥文身,就会找个理由辞掉我;如果舒姐不排斥,就会装作不知道,只要我自己不说出来,她就一定不会说出去,这个结果不能算是不好。

但我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其实是这样的:当我露出文身时,舒姐惊讶地睁大眼睛,说,天啊!然后伸出手抚摸着那些蓝色的花朵,啧啧赞叹着说,这是蓝色妖姬吧?太漂亮了,这文身太漂亮了!那该是一种多么令人期待的情景呀。但我知道这种情况基本不可能出现。我其实并不要求舒姐喜欢我的文身,只要不抵触能接受,我就非常满足了。

我总得赌一把,哪怕是让自己死了这份心。我一咬牙拨通了舒姐的电话,里面立刻传出了舒姐急切的声音,大华吗?你现在情况怎么样?腹痛缓解了吗?

舒姐的声音真好听,让我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暖暖的亲情。我赶紧说,舒姐我好了,没事了,你放心吧。

舒姐说,那就好,你现在在医院里吗?

我说,不,我在花店。

舒姐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忽然问,舒姐,你听说过蓝色妖姬吗?

舒姐在那边停顿了一下才说,我知道,是一种蓝色的花。

原来舒姐知道!这让我不由得内心充满了期待。我赶紧问,你喜欢蓝色妖姬吗?我相信舒姐会说喜欢的,她是个爱花之人。我想赌一把,只要舒姐一说出“喜欢”这俩字,我立刻就把文身的事情告诉她。

舒姐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不太喜欢。

我的脑子里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

然后我就听见舒姐说,我觉得蓝色妖姬太假了。

我有点蒙,假?为、为什么假?

舒姐问,你不觉得那种蓝色一点也不自然吗?蓝色妖姬其实是一种加工花卉,据说是荷兰用月季和蔷薇杂交出来的,不过很少有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都是人工染色的。

我说,是、是吗?这会儿我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

舒姐说,是的,虽然蓝色妖姬被赋予了很多美好的含义,但在我看来蓝色妖姬只是一种虚假的、含有欺骗意味的花。我不喜欢欺骗……

我知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在舒姐那里完了,舒姐在我这里也完了。

放下电话之后,我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蓝色妖姬。真奇怪,刚才看着还是满心满眼的美,怎么这会儿真就看出假来了。

我扭头问改锥,你看这花好看不?

改锥说,那得看多少钱。

我生气地说,我是问你好看不!

改锥说,好看是好看,不过……

我说,你放心,我不买。

改锥立刻就说,好看!真好看!

可是舒姐说这花太假,我说,让舒姐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花好像是染出来的,挺假的。

改锥说,假怎么了?好看就行呗,假的照样好看,比真的还好看呢!

我说,舒姐说蓝色妖姬是一种虚假的花,含有欺骗意味。

改锥不屑地说,扯,满大街不都是假眉毛假眼,假鼻子假脸,假奶子假腚吗。她不假?我看她比谁都假。要说欺骗,满世界都是欺骗。

我问改锥,那我的文身是不是更假,这算不算是欺骗?

改锥说,你彪呀?那叫艺术!你不能拿真花跟你的文身比。

我說,可是我怎么忽然觉得这蓝色妖姬的文身不好看了呢?

原载《人民文学》2019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文苏皖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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