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轮滚滚—先锋版《茶馆》舞台印象

2019-05-23 07:09郑永为
上海艺术评论 2019年1期
关键词:茶馆先锋老舍

郑永为

中国戏曲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最新的成果,最高的成就的展示,应该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作品的集中展示,反过来也带动、推动引领、提振、催促中国戏曲在现在化转型道路上健康发展。“中国文化走出去”就是要通过各种形式的文化交往,使世界各国的人们理解和接纳中国文化。在这其中,兼具创新意义和传统特色的中国戏曲无疑扮演着重要角色。

《茶馆》是舶来的话剧参与中国社会发展的标志,被誉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堪称中国戏剧史上的丰碑。它在舞台上“埋葬了三个旧时代”, 也同时开启了中国话剧的新时代,不仅奠定了京味话剧的基调,更是在60 多年中久演不衰。2018 年的第六届乌镇戏剧节,由孟京辉导演的先锋版《茶馆》惊艳亮相,该剧以先锋颠覆传统,以全新的维度与经典对话,令《茶馆》再度成为舞台和争论的焦点。爱之者欣喜若狂,厌之者口诛笔伐,然而,尽管毁誉皆有,但面对鸿篇巨制又秒至毫巅的舞台,每个人的内心都难以平静。平心而论,仅就舞台的冲击力和内涵的丰富性而言,《茶馆》应该已超出戏剧舞台的既有经验,其蕴含的先锋性和现代性,带给人们的思索和对既有艺术理念冲击,甚至有可能使其再度成为一个全新的节点。

抽象的空间 多重意蕴的场

先锋版《茶馆》的冲击力首先是视觉的,这来源于其宏大的舞台架构。一个巨大的圆形金属构件顶天立地,像俯瞰城市的摩天轮;精致细密,像一个漂浮在宇宙中的实验室;外圆内方,又令人联想起沈阳北站象征财富的方圆大厦。设计者张武表示:“这不是我在案头工作中找到的,而是它自己长成这样的。我根据它的成长度,顺着它的质感走下去。该有多少根直线,该有多少曲线,该有多少斜线或者直角,都是按照美的原则。”冷峻的金属线条颇具哲理,极富现代工业化的气质,重新定义了舞台的空间划分。设计者将其解释为代表着关系、韵律、节奏,而其中饶有意味的关系,变换出一种自由的空间,为戏剧的展开提供了多重维度,同时具有抽象的美感及形象的意义。在巨轮的右侧,一个圆形的钟表呼应着它,那是一种时常出现在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作品中的元素,虽然并未拉伸变形,但显而易见是一个代表着时代的符号。《茶馆》的舞台形成了一个富于时代感的气场,宛若结构精密的装置艺术品,其抽象性吸引着观众主观创造性的参与,而伴随着灯光和多媒体产生的丰富光影,舞台充满了诡异的动感,也散发出冷峻的哲思。

一束光,远远地由后方打过来,与富于建筑感的舞台景观,一同将舞台变成了古希腊的广场。广场上,20 多位剧中人正襟危坐,他们上穿白色衬衫,下着黑色西裤或长裙,在时代巨轮的映衬下显得很渺小,他们轮番以近乎嘶吼的声音,神情庄重地面向观众吟咏着台词,庄严、粗粝、激荡。《茶馆》的开始,是一个向老舍致敬的仪式,并由此开启了全长210 分钟的精神旅行。

先锋版《茶馆》的舞台看似丰满却并不具象,因为其丰富的只是空间与格局,同时冰冷的秩序感和抽象的空间感,令人感到另一个层面的空旷。尤其令人感到奇妙的是,《茶馆》如此浩大的金属工程,并未让人感到形式大于内容,无法想像另一种场能容得下如此庞大细密的含量。老舍说:“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 在先锋版的《茶馆》中,场景已经不再局限于具象的裕泰大茶馆,甚至超出了当时的社会环境,从而进入了一个更为浩瀚的时空。在这个抽象的空间里,原著的张力与观众的想象力得到了更为充分的释放,人类的绝望与时代的动荡也产生了更为深度的共鸣。正是那细密的思维和浑厚的底蕴,触及哲学和美学的思想含量,把舞台满满地充实了起来。舞台上,弥漫着一股颓废的气息,冷峻的追问、诙谐的自嘲、残忍的自虐、深深的绝望,但却都具有足够的思维重量。那不仅仅是《茶馆》本身,也包含了对《茶馆》的解读,还有对《茶馆》的议论,以及源于《茶馆》的想象。它由原著的文本入手,再扩展到浩瀚的宇宙,每个局部都让人浮想联翩,需要思索和解读的比这钢结构还要复杂。

孟京辉先锋版话剧《茶馆》

解构与整合 由颠覆到重构

先锋版《茶馆》无疑是凝聚着孟氏舞台美学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标志着孟京辉在探索之后开始整合。《茶馆》是解构的也是拓展的,具体而言,它解构和颠覆的是现实主义的舞台呈现,而拓展和延伸的则是老舍的精神内蕴。一部经典的文学作品应该不会局限于一种舞台表达,更应该允许各个时代多种方式的演绎和阐释,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的,写实再现的、荒诞多意的 、象征隐喻的,往往都只会使经典更为经典。从这个角度而言,先锋版《茶馆》也是这个时代与老舍的一次对话。

老舍寥寥数笔勾勒的几十个人物,密集琐碎却妙趣横生的台词,则令时任北京人艺院长的曹禺感叹:“这第一幕是古今中外剧作中罕见的第一幕……这四十来分钟的戏,也可敷衍出几十万字的文章……” 其实,先锋版《茶馆》的文本是极其尊重原作的,尽管进行了精心的剪裁和拼贴,但却极少进行台词的修改,音频与原版有很多重叠,但身临其境的感受却是全新的。戏剧构作截取了原作三幕的精华纳入剧中,并依据老舍的其他作品进行了细密的延伸,这些作品有1956 年老舍为了配合普选创作的《秦氏三兄弟》,那也是《茶馆》的前身;还有收入其小说集《赶集》的《微神》和《也是三角》。此外,剧中还糅入了导演天马行空的主观想象,呈现出个性鲜明的舞台美学。《茶馆》是中国和德国艺术思维融合的结晶,布莱希特的艺术体系本身就有对中国戏曲的发现,而《茶馆》的舞台美学又显示出孟京辉对布莱希特的吸纳;《茶馆》的文本是德国世界级的戏剧构作克里斯蒂安· 恺撒对老舍作品的整合归纳,而其中又拼贴有布莱希特的诗歌。不仅如此,《茶馆》实际上也梳理并整合了孟京辉的表现语言,《他有两把左轮手枪和黑白相间的眼睛》逼人的冲击力,《女仆》的惊悚与荒诞,《恋爱的犀牛》的关于爱情与迷茫。此外,从舞台技术的角度,该剧也尝试了多样的舞台语汇。

先锋版《茶馆》的舞台意象,是时代巨轮滚滚向前,是搅拌机般对人类社会的撕裂与重构,也是一个人被粉碎和碾压的进程。舞台上巨大的搅拌机,吞噬着腐朽的社会,搅拌着人类的骨血,也汇聚了丰富的艺术语言。文字的、肢体的、影像的、黑色的、荒诞的、象征的、幻想的、表现的、结构的、间离的,摇滚音乐、行为艺术、说唱艺术、视觉艺术、环境艺术,横跨东西的异质文化以当代艺术的名义交融渗透,汇聚凝固为色彩斑斓的艺术构成。

诗意与死亡 荒诞之中显深意

一个旧时代被埋葬,必然意味着人性的坍塌,那也是人类伦理的崩溃。先锋版《茶馆》将死亡与诗意融合,尽管有着优雅的表达,但却透着荒野的阴森与凄凉。这是悲剧,也是自虐,将最美好的撕碎给你看,比如爱情;将最优雅的毁灭给你看,比如女性。这里有关于爱情的咏叹,但却没有一丝的温暖。“爱情就是我赤身裸体在小池塘里,汇集过来的水草……爱情就是我夏日贪婪的那几杯小酒,冰凉地侵入到我的身体里。”

散文诗般优美的《微神》,是老舍关于初恋的纪念。先锋版《茶馆》却只是徒留下那种痛彻骨髓的凄凉,那一声热泪涌动的狂笑,以及那世间最深的绝望,予人以一种撕心裂肺的疼。“春天也是要埋人的……纸钱像蝴蝶似的撒落在田埂间,我又想起了那双绿拖鞋,象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作着春梦。”先锋版《茶馆》中的女性大多是抽象的,她们并非独具特征的那一个,却有着同样不可摆脱的命运。在饥饿面前,尊严不值一提。被以10 两银子卖给刘麻子的康顺子说:“……我值二百两银子呢。那年我15 岁,还是个处女,你们见过处女吗?只要你肯出银子。”一个逼良为娼的时代,一个泯灭人伦的社会,这正是《茶馆》要埋葬的时代,也是先锋版舞台上呈现的意蕴。

1934 年老舍创作的《也是三角》,应该是《茶馆》中两个逃兵的原型,孟京辉将其延伸、整合、重塑。随着刘麻子的一声高喊,紧接着开始宣读喜帖,“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白头偕老……”一场婚礼开始了。舞台上,一个塑料的服装模特被按在操作台上,电锯呲呲作响地将其切为两半,操作者还不停地将血色的液体倒下来,恐怖、血腥、残忍。重金属伴奏着的哀鸣令人毛骨悚然,“一滴血,两斤肉……”另一侧,赤身裸体的人群涌上舞台,张牙舞爪、互泼血水,很快演化为一场鲜血淋漓的争斗。文字的描述,行为的展示,感官的刺激,极为直观地渲染出那个时代的狰狞面目,以一种幻想的方式予人的内心以最强烈的撞击。那是一场充满血腥的噩梦。音乐能给耳朵一些愉悦,但却无法抚平内心的疼痛,但歌手的吟唱却衔接了拼贴的痕迹:“……名叫阿顺,姑娘才十四岁,长得还挺精神……她有着索菲亚的眼睛,蒙娜丽莎的双唇……”

现实主义的预设是真实的,观者最为留意的却往往是虚假的;荒诞戏剧首先就告诉你这是假的,但观众往往却能发现更深度的真实。《茶馆》的可叹之处就是,在充满假定性的舞台上,在自由随意和荒谬之间,戏剧的内蕴却依然强烈地渗透出来。

历史与时代 巨轮滚滚

先锋版《茶馆》的舞台上,可以看到很多现代艺术的元素和现代生活的场景。比如麦当劳的柜台前,有人要一个深海鳕鱼堡,不要面包,不要生菜,不要鳕鱼,不要沙拉酱,她想去阿拉斯加……还有人想要一份自由。这些植入了某种暗喻的商业活动,并未改变其司空见惯的日常属性,却包含着波普艺术及达达主义的意味。《茶馆》的舞台上没有天马行空,只有天空中悬浮着的死马,荒诞而魔幻情境。带着夏季的灿烂与炽热的大蜘蛛也充满了象征性,它眼中的天空宽广、平静、苍白、赤裸、青春,在漆黑的宇宙里,大蜘蛛和他的天空一起坠落,勾勒出一幅充满异域风情和神秘感的荒诞画卷,也让人愈发感到自身的无力和渺小。《茶馆》的舞台是荒诞的,但却并不妨碍其宣示现实的价值观,事实上,金钱也正是其碾压人性的一种力量。男人产业救国与经营度日的幻梦破灭,女人为了多挣五毛钱不顾廉耻,这些正是那个时代最鲜明的缩影。此时,外圆内方的滚滚巨轮,就像一枚枚硕大的铜钱,将人类的尊严碾得粉身碎骨。舞台上,秦二爷自称“作为一个人,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作为一个商人,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接着他诵读了三段金钱振奋人心之歌。其后还有一段即时影像形成的黑白电影,片子中常四爷成为了革命者,但却始终无法说服兄弟将金钱给他,因为他兄弟需要资金去征服月球。结尾,在富有宇宙感的时空中,王利发、秦仲义、常四爷仿佛站在了不同的星球,他们对人类的命运和历史,进行了多层次、多维度的阐释和审视。关于人与机器,关于人生与钱,也关于人类的历史与未来。

终于,巨轮滚滚,缓缓转动了起来。秦二爷产业救国的幻梦最终破灭,那些代表着工厂的桌椅与账目缓缓地被抬高,然后疾速滑落,一时间细屑纷飞、泥沙俱下。王利发对着自己扣动了手枪的扳机,然后缓缓爬起来,重复演绎死亡。常四爷将纸钱抛向空中,任其在空中飘舞。他们目睹着一个时代被吞噬,他们回望自己灰暗却无奈的人生,不禁感慨万千。“工厂”再度升起,也再度跌落,周而复始。纸屑、纸钱充斥了整个舞台,在空中缓缓飘落,在地上层层散落。他们在为那个时代举行葬礼,常四爷高喊着:“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

随后,摇滚乐响了起来,让我们在那个旧时代的葬礼上,尽情狂欢吧……

在仍显散乱但却亮点频闪的氛围中,三个半小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长,也许《茶馆》的先锋性并不会得到每个人的认可,但是它带给我们的冲击却足够强烈。2018 年的乌镇戏剧节有一个值得留意的线索,那就是整整120 年前的1898 年,那一年,斯坦尼与丹钦科创立了莫斯科艺术剧院;那一年,布莱希特出生于德国巴伐利亚的奥格斯堡镇;也是由那一年始,《茶馆》徐徐展现了三个时代的轰然坍塌。在《茶馆》的舞台上,始于1898 年的记忆是以布莱希特的方式打开的,那不仅是对老舍的敬意,也是古老东方对于布莱希特的回应。还是在乌镇,莫斯科艺术剧院的《1914》,仿佛成为《茶馆》的追随者。此时,你分明可以听到时代前行的轰鸣声,也可以感受到中国戏剧走向当代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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